第二十四章 平庸意志（上）
徒步走下山坡进入河谷并不费什么力气，沿途灌木稀疏，地上的石块也很细碎。段繁与裴安野一起走了约五分钟，便进入迷雾边界。回头望去，山顶的营地已完全隐没在雾中，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段繁放慢脚步，从身上的防弹衣前袋中掏出一只黑色的指南针，指针很稳定地停留在刻度N附近，磁场并未受干扰。往西偏南前进，便可以走到谷底，虽然此时此刻能见度不到五米，但整个河谷的样貌还在段繁脑中，他估摸着剩下一公里左右的路程。
不过雾气之后究竟是什么在等待他们？他完全不知道。承天引，昆努是这么称呼它的。也许刚才应该问问第三眼——不，凭那些人虔诚的颂唱和畏惧的姿态，根本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既然承天引保留着古令的东西，说明不管它是什么，至少是有智慧的生命，并且能够同人交流，且一定不是人类。
能够操纵天气，凭空制造出一大片迷雾的生物？段繁不曾记得在御神役的“教材”《新谶鉴》中看到过任何与之相似的记述。确切来讲，唯有那些经过了人刻意加工的怪物传说，才会出现能使用类似强大“魔法”的存在。不过，所谓魔法就像不饮不食的仙人，段繁不敢拍着胸脯说在浩瀚未知的九霄云外一定没有，但起码在他活着的这儿确实没有。
或许“承天引”是个无启族？确实是一种可能。段繁至今也没见过理事庭那位隐藏在高层背后的无启族，但这不影响无启族的确存在过，且改变了古人类的命运。作为神轮会分裂的第三眼，将另一位隐世的无启族幸存者供上神位，这般猜测听上去是合乎逻辑的。
“无线电挂了。”裴安野说，她的声音在雾中听起来失真了，倒像是从无线电另一头传来的。
段繁检查自己身上的设备，她没说错，电子设备全部宕机了。但指南针依旧是正常的，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承天引不希望他们与外界保持通讯，但同时又希望他们能穿过迷雾抵达目标。段繁将指南针戴到右手腕上，然后把背负的AS-ValM微声步枪换到手里。脚下的地面逐渐平缓，他们就快走到谷底了。雾变得愈发凝重，段繁感觉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有种粘稠感；他的心脏跳得很有力，像很努力地证明他还活着。在这片死寂的迷雾当中，裴安野或许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手心出汗了，步枪握把抓起来发潮。
走着走着，段繁看见了什么东西。它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不知不觉中显现。他停下脚步，把枪架起来。通过瞄具看过去，就在正前方，12点的位置，迷雾被渐渐染成了金黄色。段繁瞄准着金黄色，其实他压根不确定应该瞄准哪个位置。金黄色的光晕弥漫了一大片，可能是个探照灯或是一幢建筑物。
河谷里没有什么人造建筑或设施。起雾之前，段繁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不管这金色是什么，它都意味着两个字：危险。
“喂，你也能看到吧？”段繁问。虽然雾气很潮湿，但他的嗓子却很干，开口说话时直想咳嗽。
没人回应。
“裴安野？”段繁略微偏过头，侧目看去。
空气里只有他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快速查看四周，确信没有其他人在身边。
大事不妙。段繁在心里说。裴安野跟他确认无线电是几分钟前的事情，她一定就在附近，以她敏锐的感官不可能走失。然而她确实不见了，只剩段繁一人与眼前的金黄色未知对峙。
“裴安野？”段繁略微提高嗓门，还是没有回应。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她不在身边的？她的脚步声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竟然记不起来了。他看了看沈臬的GMW手表，液晶负显屏上的数字是一排不断闪烁的8。时间过去多久？到底走了多远？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独自继续前进，搞清楚光源尽头究竟是什么，要么掉头返回，并试图找到裴安野，毕竟右腕上的指南针貌似还能用。段繁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更偏向选择后者，他已经靠运气行事太久了，运气是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的，它一定会择机背叛自己，也许就在今时今日。
可是，不知为何他做不到离去。面前金黄色的光线浸染雾气，愈发耀眼，它在召唤他。那个瑰丽的梦境，有着五彩的斑驳树影，热切的低语，诡谲的怪叫的梦境；还有迷雾，绚烂的令人狂热的迷雾。它如此令人上瘾，带着躁动与好奇，观察着段繁。是的，梦在观察他，而不是他在观察梦。
“重置。一体。”当段繁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步枪已经不知不觉被他丢到了身后。他知道那个宝藏库走廊试图告诉他的秘密了。他拖着步子向前走去。他来到了迷雾的中心，他没法判断中心的位置，但他确定这就是中心。光源逐渐清晰起来，这里有三条金色的光带。
是的，三条金黄色的光带在他面前的河床上破土而出，直通云霄，如闪电般耀眼，却又海藻般柔软，在雾气中飘荡。每条光带的直径足有两米以上，随着他逐渐靠近，光带的亮度也逐渐增强。段繁本能地眯起眼睛，他看到刺眼的金光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
在离最近的那条通天光带还有大约两三米远（光太过强烈他已经无法判断距离）时，突然头顶响起雷鸣般的巨响，接着超强光在他眼前迸射而出，吞噬了四周的一切。段繁本能地大叫起来，即使闭紧了眼并用手遮住面部，他还是感到双目一阵刺痛。紧接而来的是致盲后的慌乱，他用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起来，想要找寻不存在的支撑物，却因此而失衡摔倒在地；他飞快地跪坐起来。右手依然掩着面部，透过紧闭的眼睑也能感受到光线依然极其强烈，堪比面朝着正午太阳。
接着，大概十秒钟后，光黯淡下去。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跪伏在地上，面前是黑色的砾石。这些砾石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列着，尖端的部分全部指向前。段繁抬起头，发现金黄色的光带还在，不过由三条变成了一条，变得更宽了，似乎是合到了一起。砾石在它的周围组成环形的放射状纹路，向河床四周一直延申到迷雾中。光带和段繁身边的雾气退散了。
段繁拾起一枚砾石。石子的表面很光滑，像是被打碎的钢化玻璃渣。他痴痴地端详了一会手里的石子，然后便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从光带之后走出来——是裴安野。
“你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段繁没明白她意思。他站起来，眼睛依然涩痛不已。
“感觉到了么？”
听到这话，段繁疑惑地抬头，发现裴安野正冲他展露出一个不正常的甜美微笑。蓦然，他感到手心发热，回头一看，左手握着的砾石，已然变成了一颗还在蠕动着的鲜红色心脏——人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撒手将其丢开，并咒骂起来。这颗心落地后，又俏皮地弹起来，在碎石间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一些新鲜的血液从冠状动脉的切口处散出来。
“你怎么了？”裴安野边问边走向他。
“别动！”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活着对人而言并非一种恩赐。”
段繁抽出手枪，瞄准她的胸口：“我说了，站那别动。”
“你为什么用枪指着我？”她继续走近，依旧是苍白的面色，穿着不合身的防弹衣，断掉小指的右手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跟“走散”前的模样并无二致。
“因为你不是她。”
“不是？”
“那是她绝对不会有的笑容。”段繁说完毫不犹豫地朝假裴安野脚边开了一枪，“停下！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心中渴望的那个她。”她说着温柔地解开侧边扣带，将防弹背心脱下来扔在一旁，又摘掉头绳，散开及肩的灰色长发，举手投足间充满魅惑。
段繁抬高枪口瞄准她的胸口说，“我不在意你演哪出戏，但你再敢朝前迈一步，下一发子弹定会打在你身上。”
“刚丢开我的心，却又威胁着要朝我心脏开一枪。”她笑得如此动人，眼中满是恋人般的嗔怪之意，“你真是个矛盾的人呢，段繁。”
段繁扭头瞥了一眼滚落地上的那颗心脏，等他回眼时，假裴安野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持枪的手臂——这握力倒是大的跟真正的裴安野一样，叫段繁全无挣脱的能力。下意识间，他侧身抽出长剑，照她的腹部猛刺下去。但假裴安野用另一只手握紧剑刃，竟慢慢把没入身体的尖端推出来。
“别犯傻了，你在试图杀死自己的意志。”
段繁猛地朝后退去，撒手把剑和枪一起推给对方。
手枪和配剑到了裴安野的手中，顷刻化作流沙飘落。
“在我脑袋里玩的开心吗，貘支配者？”
“我并不是入侵者，段繁，我只是尽量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建立连接。”她说，“我知道你在意她，甚至比你自己认为的更在意。你是为她回来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
她笑着眨眨眼。
“你是承天引？”
“山上那些人这么跟你说的吗？”
“所以你是。”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那种符号。”
“随便吧，你想怎样。”
“来找我的是你，这个问题应该你自己回答。”
她说完转身走入光带之中，段繁紧追上去，他在光带前驻足，伸手用指尖触碰这金黄色的诡谲物体，它是冰冷的，而且是气态的，大概。假装成裴安野的承天引早已在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咒骂了几句，一头扎了进去。光带之后并不是河床，而是一条隐秘小道，在杂草丛间忽隐忽现地穿过。周围的雾气是灰色的，段繁感受到混沌，以及了无生气，仿佛在步入了一条封闭已久仅存死寂的隧道。他不由加快脚步，因为在草丛之后，有一座房子的屋顶从迷雾中显露出来。接着另一座，再一座。脚下也不知道何时开始，松软的泥土已变成了坚实的沥青路面。
毫无征兆地，他走进了一座小镇，一座漂亮的东欧小镇。一幢幢被粉饰成漂亮的蓝绿色独栋别墅住宅从雾中显露，安静地错落在道路两侧。这些住宅看起来都闲置许久，门窗紧闭，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不管这是现实中的哪儿，反正它不是在尼泊尔，也不是段繁印象中到过的任何地方。几乎可以肯定，这段意志、或者说记忆，不是他段繁的。
他沿着主路走了不到一百米，再次停下脚步，因为他看见，前方的路中央，躺着一个人。
隔着十米远，段繁已经能肯定，这是具尸体，因为死者的脸只剩下一半。透过消失的右颊，段繁清楚看到他裸露在外的一部分上颚和舌根，以及两排整齐的臼齿。奇特的是，如此巨大的撕裂创口，却并没有给人血肉模糊的感觉，就像已经被冲洗处理过的，案板上的净菜……
“你为什么停下？”裴安野——不，是承天引突然从段繁身后冒出来，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毁灭与重生之地。”承天引说，“在此之前，这里还有发生过许多美好的事情，如今它形同坠落的彗星，再无法闪耀，只剩下丑陋的毁灭之痕。”
“我不要比喻，我要的是陈述。地上的是谁？”
“是鸦的朋友，你们见过面。”
“鸦？”
“那个试图变成女人的狐妖，古令的妻子，鸦，葵亥。我说了，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
“我现在看到的一切，还真实存在吗？”
“什么才是真实呢，段繁？”她的双眸闪烁起来，“我依然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那个放出鬼怪削掉死者半张脸的御神役，他说：‘没有自由的人才需要上帝。可我自由吗？’”
“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靠你自己去发掘了。”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段繁问承天引，“你是古令家族的守护神？”
“守护神并不存在。我不过是与古令在此世与彼岸之间立过誓约，是誓约让我替他保管着这段记忆，也是誓约让你出现在此。”
“那你是什么，无启族？食梦貘？”
“都不是。”
“我在彼岸？”
“不，你在边境之上，这是由我自己一手打造的。它不属于任何世界。”
“一座Limbo，我明白了。”段繁恍然大悟，“所以，现在是不是该展现你原本的面貌了。”
承天引莞尔一笑：“那并不存在。我的形态并不是人类可通过视觉或触觉能感知的。”
“可那些光带，我都看到了。”
“那只是连接而已。”承天引说着走到前面，“跟上我。”
“连接而已。”段繁重复道。
他们经过那具可怖的尸体，继续前进抵达小镇中央的广场。广场是正方形的，中间下沉至一个同样为正方形的洞口；段繁起初以为这是一口井，走近后才发现，洞口内是倾斜大约六十度向着地下延申的台阶。洞口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好些枯萎的花束、熄灭的蜡烛和图腾式的小木雕。看起来放了很久，但段繁隐约还能闻到它们各自的独特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
“一座圣堂，一处墓地，一间储藏室，你怎么叫他都行。”她说道，“人们把他们的东西放在这里。”
“什么东西？”
“夙愿，绝望，想要铭记的，想要忘却的。什么都行。”
“你想让我下到底下？”
“你想要达到此行的目的？”承天引反问。
好吧。他侧身沿着狭窄的石台阶步入洞内，光线逐渐变暗下来。起初段繁觉得像是进入到某个防空地下掩体的入口，但台阶很快就变为平地，承天引跟在他身后，依然是裴安野的模样；段繁想要求这个不可名状的生命体不要再模仿成她，但他没提出来，他担心如果说了，它可能又会模仿其他人——其他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的对象。
隧道点亮起血红色的灯光，段繁说不清光源究竟来自哪里。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一间半个网球场大小的暗室，光线也是红色的，墙壁地地面都是粗糙的石头，反射率很低，令人感觉还在雾中。
暗室中央立着一只黑色（也可能不是黑色，不好说）的陶罐，齐腰高。段繁在罐子前半跪下来，读出上面的铭文：
Byallmeanstheytrytoholdmesecurewholovemeinthisworld
Butitisotherwisewiththylovewhichisgreaterthantheirs，andthoukeepestmefree
（尘世上爱我之人，用尽方法拴住我。
你的爱却不是那般，你的爱比他们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嗯……我来过这个地方。”他喃喃道。
“是吗？”
“之前有别人到过这里？”他扭头问。
“没有所谓的‘这里’。”
“可你刚才说，还有其他人把他们的东西保存在这里，如果没人来过，又怎么……”
“打开罐子。”承天引打断他。
“里面是什么？”
“打开。”
段繁掀开木制的盖子，罐口露出一个把手，他抓住木柄提起来。是猫灯，外观很旧，但看起来功能完好。
“启动它。”
段繁不想遵循它的命令，但还是照做了。承天引走到陶罐对面，抬起双臂，将一只手按在提灯的玻璃罩上，另一只手则放在段繁托着底座的左手背。它的手柔软而温暖，令人觉得安心。段繁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这并不是真的。它不是裴安野。
“闭上眼睛。”
“你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
段繁闭紧双眼，他依旧可以看到光亮，猫灯启动了。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浸透全身，就像是有东西穿透了皮肤在组织内部一寸一寸抓挠和撕扯。那个炫丽的梦境，刹那间在他身体里搅得支离破碎，破碎成恐怖深蓝色的鱼，没错，成千上万条鱼，它们将热切腐败，并化作疯癫的漩涡，摧毁殆尽。难以忍受的痛苦令段繁两眼发黑，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等缓过劲来，承天引和猫灯都不见了。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空阔的殿堂之中。深蓝色的残像还在，在他脑中，在他眼前。
室内没有任何人工照明，唯一的光源来自穹顶上的几扇天窗。光线是蓝灰色的，墙壁、石柱、砖石地面也是，一切陈设的轮廓都笼罩在朦胧的微光中。在光柱落下的位置，空气里弥散着银色的尘埃。神殿中央的椭圆形地面上雕刻着复杂的纹路：周围四个圆环通过藤蔓状的线条连接到中央的大脑图案，圆环中分别是“短剑”、“三足飞鸟”、“熊”和“盘蛇”的图腾。四个图腾中的孔洞有水涌出，并沿着地面的凹槽汇聚到祭坛。
祭坛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血管般的纹理，段繁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
一个身披毯子的背影跪坐在祭坛前，动也不动。这背影并不瘦小，或许是毯子太过宽大的原因，段繁感觉这个人很孱弱。他故意踩了几脚地砖，让鞋底摩擦出响声，对方没有反应；他又重重地咳嗽，对方依旧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段繁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者应该说，这个人与他根本不是真的处在同一时空当中。然而他可以听见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猫灯明明无法采集声音，但段繁听得一清二楚。
没等细看，段繁感到背后一阵杀气。他转过身，不自觉地想掏枪，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随即，看到的景象让段繁愣在原地，忘了采取任何行动。
他的母亲，沈歌，以及青丘组的御神役们，从石柱之间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很快便将古令合围在神殿中央。而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捕役，正是他的哥哥。
“把手举高！”沈臬命令道。
段繁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沈臬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沈臬以御神役而不是兄长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的音容同记忆中一致，段繁感到此刻他们就像是昨天才见过。只不过，今天的段繁年纪已经超过了眼前的沈臬。他逼迫自己控制住强烈的情绪，放下手，扭头看向跪着的如雕像般的人。
看到跪立者无动于衷沈臬又重复了一次。
这是猫灯的投影，一定没错。可是为什么能听见他们对话？段繁想问承天引，它一定也在附近，可是他口干舌燥，发不出声来。
“你是来杀我吗？”跪立者问道。
“古令。”沈歌说，“以为能躲过我们？”
“我没有躲你们。”
“那为什么失联？”
“因为，我们契约已经完成了。”
“女孩在哪儿？”
“他们发现你了吗？”古令问。
“就算没有，也快了。”沈歌说。
“你们搞砸了，这是错误的决定。”
“不，你儿子现在很安全。”沈歌说，“你很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很安全？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这样做，说这种话？”古令质问道。
“别问我这种问题。”
“你会吗，嗯？”古令怒道，“把你的至亲交给仇人庇护？让他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不要臆想出一种不存在的情况！”沈歌说，“事实根本不是如此！现在可来不及后悔了，你想把这一切做个了断的话，就得按约定来。”
“我不能。”
“那女孩儿在哪？”
“我已经让人把她带走了。”
“胡扯！”沈歌厉声说道，“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绕圈子！她在哪儿？”
“我把她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那地方。”
“谁也找不到？别说笑了，你真觉得把她留在身边，能保证她的安全？理事庭要不了多久也能找到你。”
“你们就是理事庭，你们已经找到我了。”古令说，“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孤注一掷。”
“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用那个装置接入主脑就一定能管用？”
“一定管用。”回答他的是沈臬，“我已经测试过了，亲自测试过。”
“这是最后的窗口，”沈歌说，“后天一早，核链就会被转移到横田基地去。我们还有没有下一次能接触到它的机会，谁也不知道。”
古令思索了几秒钟：“不行。”
“什么不行？你这是把她推进火坑！”
“她必须跟我离开。至少她最后会记得自己从哪来。”
“离开？离去哪？你疯了吗？你女儿的性命难道不比她的身世更重要？”
“没错，”古令点点头，“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起码她也能早点见到她母亲，而不是把我们全部忘了。除了她，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我不能让你带走她，我没办法。”
“你真是个自私的畜生。”沈臬说。
“你们才是。”古令毫不畏惧地回应。
“如果你拒不按计划进行，那么我们之间的契约也就不复存在了。”沈歌说，“别忘了，我帮你是因为鸦。”
“我记得。”古令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多亏了你，她才被骗回去自尽。”
“她回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这么做是为了换你们的自由身。”
“真会说漂亮话，骗子总是能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说话当心点！”沈臬喝到。
沈歌抬手示意长子冷静，然后说：“如果我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绝不会建议她回去；如果我知道……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会让你们有多远跑多远，我知道高层不可能允许任何一个混种活在他们的控制之外。可惜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善良的认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只要瞒过所有人，一切就会结束。我也是个母亲，这是母性的本能，我很抱歉，但这就是事实。”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原罪，两个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做囚徒和实验品的孩子。”古令笑道，“没错，这是事实，事实就是我们相信你们太多次了，但不会再有下次。我不会让你带走我女儿的。老实讲，我才不在乎你们御神役的狗屁契约。”
沈歌垂下头：“那么，下一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如果有下一次的话……将会是理事庭派我来杀你的时候。”
“那就但愿我们再也不见。“古令说着看向沈臬。
“你知道我们替你冒了多大的风险吗，老家伙？现在翻脸不认？你最好想想清楚。”发言的是一位戴针织帽的捕役，段繁见过这个人一次，就在他与沈臬闯入查坦拉杰的那晚，他们在明鬼茶馆被抓个正着，这位捕役从包厢中押出了徐文新。
“你们三个先出去。”沈歌说。
沈臬不满地凑近母亲：“没时间跟他掰扯了，我们要在1500点返回汇报。”
“去外面警戒。”
“西格玛，你到底……”
“我还没有退休。”沈歌打断他，“别忘了青丘组是谁来下命令！”
段繁头一次见到大哥如此气急败坏。但他没再争辩，扭头而去。
“不要把情况搞到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沈歌回过头，压低嗓门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古令默不作声。段繁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其中诸多疑问能够通过自己得到答案；但他很难集中精神思考，头还是很痛，身体也是。而且，他还不确定此刻的头痛究竟是因为承天引所为，还是因为之前接入核链时脑部创伤的后遗症。
但这都不重要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忘了一切伤痛。
若不是天窗透入的散射光线，段繁不会注意到地面水槽中的水流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黑色，不过即使如此，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惊得他大喊起来。
就在段繁低头准备仔细检查的时候，这股“黑水”骤然间在他面前活了过来，从地上卷起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奔向站在段繁左前方的那位御神役。段繁目睹它几乎毫无阻力地穿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缠紧，然后像收钩的吊线般将人整个拽到半空中，抛入神殿的黑暗角落。
伴随着激流回旋的响声，地面上的水纹飞速流转起来，像着一个方向聚拢。
“斐！”
“快找掩护！”
太迟了。这些黑色的流体从地面上的每一道沟壑中跃出，像是一群突然昂起头准备攻击的毒蛇，而在场的所有人恰好都站着它们中间，几乎只用了不到两秒钟时间，这些既像蛇又像是触须的东西便死死缠上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叫他们动弹不得。混乱中，有一支黑色的PP2000冲锋枪掉落在段繁身边，他想去捡，才发现压根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身体。他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个猫灯的旁观者，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黑色焦油状的半凝固物从地面升起，渐渐展露出它的全貌，它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一张活的网，从看似躯干的位置不断朝周围流动着。躯干借着触手攀上石柱，在躯干最前端，一张血红色的面具镶嵌其中，这是一张支离破碎的骷髅脸，带着白色的獠牙，眼窝中间是两个黑色的空洞。一些尖利的骨刺从黑色的躯体间突出，环绕在面具周围。
怪物没有急于杀死剩下的人，只是让他们慢慢在缠绕中因缺氧而失去意识。它似乎在等待什么。接着段繁看到了一个人穿过怪物的躯体下方，他伸直手臂，按住了怪物身上那张红色的面具，在阴影中，段繁看不清楚这人的面孔，只见他摘下了面具，然后戴在了自己脸上。他摘走面具后，黑色的触手骤然间全部缩了起来，并连同怪物的躯干落回地面，它沿着台阶“流”向戴上血色面具者的脚部，最后缩进……一只榫卯匣中。躯干上那些尖锐的骨刺翻折朝向在地面，一齐将匣子抬了起来。接着，这只藏着怪物的榫卯匣便像巨型蜘蛛般利用长刺在地上飞奔而去。戴着血红色面具的人则走向祭坛，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他们都是御神役。夔龙组的御神役。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段繁认出了走在第二位的人。
陈元池在祭坛前站定，抬起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其他人便行动起来。
戴着血色面具的人分别抓住倒地的三个青丘组成员，将他们逐一拖到场地中央。夔龙组的其他两个御神役抬着一个黑色的大防潮箱走来，他们卸掉密码锁掀开盖子。里面装着像CVT变速箱一般的机器。段繁见过它一次。
核链。
陈元池跨过昏迷的青丘组捕役，来到古令身边，他似乎是遇袭后唯一还存在意识的人。
“终于。”陈元池说道，他的语气很满意，与古令陷入绝境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定相信自己已大获全胜。局面也确实如此，至少在当时来说。
我从来就不曾到过这儿，也绝不可能改变任何结局。段繁再次提醒自己。他鼓起勇气再一次靠近祭坛，蹲下逐一检查三个倒在地上的青丘组成员，确信除了那个被钉穿脖子拖走的人，大家尚且都还活着。可段繁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恐慌，因为他不敢想象接下来将要看到的事情。
古令被迫昂起脸对视陈元池，但他的双眼和嘴唇都紧闭着。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古令依旧保持沉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别太觉得冤屈，至少我已经替你杀掉了那个告密者。”陈元池一边开始转动核链上的机关一边说道，“你一定有听过，传言我有很多种逼供的酷刑手段。这完全是误解。刑罚的关键从来就不在于手法的种类，而在于想象力。比起单纯皮肉之苦带来的恐惧，未知、愧疚、绝望才是高级的恐惧。”
“我不怕你。”古令回答。
“因为那头貘会守护你？别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在下面聆听这些被你害死的迷失怨灵的哭诉与惨叫。我不会让你活到老，更不会让你痛快死。我要让恐惧一寸一寸把你啃噬干净，从皮肤到骨髓。而你那平庸而可悲的意志，将自始至终感受到这一切。”
“为何如此恨我？”古令问。
“你明知故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呵，因为……你毁掉了我最好的杰作。”
“她本就不属于理事庭！”古令突然怒了，他睁大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她选择了她的道路！”
“所以，我跟你没什么好讲的了。”陈元池说，“我也不打算从你那令人作呕的脑子里挖出你们生下的那对杂种的信息，反正，我迟早都会找到他们的，没有理事庭做不到的事情。到时候我会拎着他们的脑袋来让你们见最后一面——假如哪时候你还能被叫醒的话。”
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再次吓了段繁一跳。这是段繁首次见到核链启动时的样子，它发出声音难以用语言形容。段繁一直觉得熵发生器启动的声音极其叫人恶心，而核链的声音，恶心程度则是它的十倍。戴着血色面具的人从机器上抽出一束黑色的缆线，每条线的末端都是一根足有一尺长的钢针，他蹲在几个青丘组捕役的身边，逐个将针头从昏迷者的颞骨乳突后侧刺入他们的脑部，每根针都没入三分之二，至于还在体外的三分之一则变得柔软起来，它们看起来……也像是活的。他将最后一根线缆递给陈元池，陈元池则猛地抓住古令的头发，将钢针刺入他脑后。古令张大嘴，似乎想发出惨叫，但只是吐了口气，便没了动静。
段繁的头更痛了。
“已经完成了？”戴血色面具者问。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完成了。”陈元池回答。
“为什么这家伙还在动？”另一个夔龙组捕役踢了踢趴其脚边的沈臬。
他说的没错，沈臬确实在动。段繁见他缓缓地抬手支撑起身体，翻身坐起来，他吃力地哼哼着，乍看像个醉汉。旁边两个御神役纷纷举起步枪瞄准他的后背。
“这可能吗？”戴血色面具者低声问道，“一个没有意志核的人醒来？”
“这可不是平庸的意志。”陈元池笑道。
“所以……雷木凡没有说谎。”戴红色面具者说，“他们真的做到了？”
“沈臬是我最好的学生。”陈元池说，“他一定可以。你找到那个失踪的工程师没？”
“还没有。”戴血色面具者回答，“等等，你的意思是……这家伙用自己连接过主脑？“
“显然是这样。”陈元池盯着迷糊的沈臬露出狞笑，“看来的确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完成了实验，核链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它做了复制而不是剥离。”
“也就是说，这家伙完全不会受核链影响？”
“主脑给予了他赦免，某种程度上。”
“可他并不是无启族，甚至连混种都不是。”戴红色面具者说。
“没错，”陈元池把手按着对方肩头，看起来很满意，“这不正是最精妙的地方吗？”
“头儿，怎么处理他？”一个拿枪的御神役问。
“你来吧。”陈元池冲着戴血色面具者说。
“你要我怎么做？”
“让他死的有尊严些，不要用枪。”
“明白了。”
“跑啊，你这个混账。”段繁走到沈臬面前，蹲下来冲他说。大哥在冲他喘着气，慢慢将左手摸到插在后脑的缆线上，抓牢针的末端，吃力地将它拔了出来。段繁听见沈臬嘴里发出像是干呕般的声音。
“起来吧，既然你醒了，就拿出点决斗的气势，捕役！”戴血色面具者高声说道。
“别跟他打，沈臬。”段繁清楚这是自言自语，但他又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对方能通过某个奇迹的瞬间，听到他的话，“想办法逃走，求你……”
“沈臬！”戴血色面具者吼道，“西格玛之子！你要我当你的面砍下你母亲的头颅，才肯像个战士一样面对我吗？快点给我站起来！”
“别理会他……别理会他说的……”
沈臬跪在地上继续喘着气，这时候段繁才发现，他的腿断了——沈臬右侧的小腿向内扭转成一个绝不正常的角度。戴血色面具者走近，轻声开口，声音空洞且发闷：“你想死的像个御神役，是吧，沈臬？”
“要杀快杀，别他妈再废话！”沈臬终于咬牙回应道。
“我会给你一个机会的。”戴血色面具者说着，从同伙手里接过缴获的“衍”剑，“哼……真是把好剑，重量如此平衡，如此锋利。”说着他将剑丢在段繁脚边，也就是沈臬面前。
大哥捡了起来，拄着剑颤巍巍站起身。
“别这样做，沈臬……”段繁伸出胳膊，想要拦住哥哥，但他什么也触碰不到。
戴血色面具者把手枪插回快拔套，然后从腰后的榫卯匣里抽出一柄黑钢打造的宽刃短剑，抬手使剑锋直指沈臬胸口：“来吧，我让你一只手，再让你两寸长。”
沈臬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冲上去胡乱劈砍。没用，他太慢了，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追上敌人的步伐。戴血色面具者连手都没使上，只是靠垫步和侧身就轻松躲过了沈臬的所有攻击。沈臬单腿跳着转过身，双手握牢用剑刺击，却也被对面单手格挡开了。戴血色面具者弹开“衍”的同时，一个滑步向前，剑锋落向沈臬的胸膛。
或许沈臬已经没有力气格挡，又或许是根本没打算这么做。总之，他就这样在段繁面前直挺挺地被对手挥砍了足足十一次，直到再也无法站稳，倒伏下去。段繁能看出来，戴血色面具者每一剑都有意控制距离，不至于锋刃切入太深致使沈臬立即毙命，保证要让他亲眼看到自己被砍到血肉模糊。
暗红色的液体从沈臬身下四处涌出来，在地面的凹槽中蔓延开去。
“起来，沈臬。”段繁跪在他身边，但他既看不见自己，也碰不到哥哥，“快点他妈起来！”
“真可惜，虽然你战斗到最后一刻，但还是死得像条野狗。”戴血色面具者的声音在段繁头顶响起，他高举起短剑，准备好给予沈臬最后一击。
但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沈臬就在这时候翻过了身体，同时他甩开臂膀，撕吼着将剑反手挥向上方。他击中了毫无防备的对手头部。
戴血色面具者捂着脸趔趄退后。红色的碎屑簌簌掉落。
“衍”剑击中目标后，脱离了沈臬的手，继续飞出了几米，才落到祭坛石碑附近。
“永远不要轻敌。”陈元池缓缓说道。
“我大意了。”对手低下头，握紧被砍裂的面具，将它从脸上摘下来。
段繁终于看见了他的脸。他剪着褐色寸头，是个白人。
“如果你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很抱歉。”麦哲伦收起毁坏的面具，答道。
段繁盯着这张熟悉却年轻的面孔，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又急促又大声的呼吸。沈臬依旧昂面躺在地上，他眼睛还半睁着，但没有再动一下。
“不要道歉。行动起来！”陈元池最后打破了沉默，“我会带第一目标同设备先撤离。你们处理完剩下的回去报告。”
“你想我们怎么处理？”一个夔龙组的御神役问。
“喂给夜叉。”陈元池说着抬手指向血泊中逐渐僵硬的沈臬，“等等，除他以外。启用协议，拿急救设备过来，把他带回永夜之地。”
麦哲伦投来不解的神情。
“沈臬是个‘英雄’，应该安葬在星月殿，而不是计为外勤任务失踪人员。”陈元池说，“这笔帐我要让他记到古令头上。”
“明白。”白人点头。
腐败的感觉再次在段繁体内蔓延开，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慢慢卷缩起来，蜷缩在沈臬的血泊之中，哥哥就躺着他的身边。成百上千条深蓝色的鱼，在兄弟俩的头顶上围城筒状巡游着。狂热之梦终于落幕。在混沌尽头，段繁最后一眼，是瞥见沈臬被抬到担架上，他当然知道这些御神役接下来会去哪。其实段繁大概早就明白，他所追求的，不过是自己十一年前就已知道的结局。只是他迟迟不愿意承认罢了。
段繁闭上眼，任凭自己坠入深渊，他方才意识到，之前他只是向承天引提出了需求，却没有问过它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过，深渊并没有因此接纳他，因为有人将他摇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了裴安野的脸。她没有在笑，也没有哭，却让人感动。
“这下……真的是你了。”他张开嘴，吐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跑哪去了？”她扶着他的头，问。
“我想是它故意让我们分开的。”
“它？”
“承天引。”
“所以这是它给你的？”
段繁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发现那盏从暗室陶罐中取得的旧猫灯正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他又环顾了四周，确信自己正斜靠在河床的一块岩石上。四周依然弥散着雾气，但没有之前厚重了，也再见不到金黄色的光带。
“没错。”
“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看了。”
“是关于青丘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走散之后，做了个梦。”她说，“一个……清醒的梦。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你相信吗？”
“什么？”
“你相信吗，裴安野？也许那只是个梦。”
“却是个清醒的梦。”她怔怔地说，“我信吗？我深信不疑。”
“青丘组被陈元池和他的手下干掉了，麦哲伦也是他们的人。”段繁说，“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因为青丘组叛变了查坦拉杰，他们在暗中帮助古令和癸亥。所以理事庭把我母亲，我哥哥，全部除掉了。”
裴安野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良久之后才说：“但是古令逃出来了。你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有告诉你这些吗？”
“他希望……我眼见为实。”
她望着他，神情凝重，再次默不作声。
“如果你要继续帮我，裴安野。哪怕你只是替我着想，”段繁说，“你都会是理事庭的敌人。”
“不，”裴安野说，“陈元池和他的党羽不能代表理事庭。”
“裴安野，你很清楚他能。他现在可是个廷尉，是高层的一员。他甚至能绕过尹尉正调动其他小组的御神役来追杀我们。”
“段繁，他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段繁盯着怀里的猫灯：“嗯……也许你说得对。”
“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明白。”
“我们晚点再详谈。”裴安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语调，“你还能起来活动吗？”
“……我想可以。”
“出去前，把这东XZ好。”她打开背包，让段繁把提灯塞进去，然后从地上捡起图纸筒递给段繁，“我找回了你的剑，但是枪不见了。”
“谢谢，有这也够。”
段繁在她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把图纸筒开口朝下斜挎到背后。迷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现在从河谷已隐约能够看见他们下来的山头。正当段繁准备迈开步子朝山上走的时候，对面传来一阵骚动。
四台，不，是五台车从山顶朝他们飞速俯冲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已经来到眼前，刚刚褪去雾气的河谷顿时又被刺目又刺鼻的扬尘填满。几台车从段繁和裴安野两侧驶过，转向绕着他俩转了几圈才急停下来。被轮胎卷起的砾石簌簌打落在他们身旁。打头的几台车里，除了昆努的那台日产越野车，还有一台灰色的本地SUV，以及两台白色的丰田皮卡车，货斗里坐满了第三眼的武装人员；文森·弗尼埃驾驶的UAZ-452则落在最后，花了很长的距离制动才在河床边缓缓停下。
他们全都跳下了车，加起来应该有十二号人不止。
他们全都拿着枪，包括文森·弗尼埃。
段繁将右手放在了倒置的图纸筒盖子上。这么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除非他相信自己待会有本事用一把黑钢剑像绝地武士那样挡开所有朝自己射来的子弹。
“话讲早了。”他不动嘴唇地低声说道，“你的枪还在身上吗？”
“先别轻举妄动，段繁。”裴安野在他身边一字一句地回应道，“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雾气之后究竟是什么在等待他们？他完全不知道。承天引，昆努是这么称呼它的。也许刚才应该问问第三眼——不，凭那些人虔诚的颂唱和畏惧的姿态，根本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既然承天引保留着古令的东西，说明不管它是什么，至少是有智慧的生命，并且能够同人交流，且一定不是人类。
能够操纵天气，凭空制造出一大片迷雾的生物？段繁不曾记得在御神役的“教材”《新谶鉴》中看到过任何与之相似的记述。确切来讲，唯有那些经过了人刻意加工的怪物传说，才会出现能使用类似强大“魔法”的存在。不过，所谓魔法就像不饮不食的仙人，段繁不敢拍着胸脯说在浩瀚未知的九霄云外一定没有，但起码在他活着的这儿确实没有。
或许“承天引”是个无启族？确实是一种可能。段繁至今也没见过理事庭那位隐藏在高层背后的无启族，但这不影响无启族的确存在过，且改变了古人类的命运。作为神轮会分裂的第三眼，将另一位隐世的无启族幸存者供上神位，这般猜测听上去是合乎逻辑的。
“无线电挂了。”裴安野说，她的声音在雾中听起来失真了，倒像是从无线电另一头传来的。
段繁检查自己身上的设备，她没说错，电子设备全部宕机了。但指南针依旧是正常的，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承天引不希望他们与外界保持通讯，但同时又希望他们能穿过迷雾抵达目标。段繁将指南针戴到右手腕上，然后把背负的AS-ValM微声步枪换到手里。脚下的地面逐渐平缓，他们就快走到谷底了。雾变得愈发凝重，段繁感觉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有种粘稠感；他的心脏跳得很有力，像很努力地证明他还活着。在这片死寂的迷雾当中，裴安野或许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手心出汗了，步枪握把抓起来发潮。
走着走着，段繁看见了什么东西。它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不知不觉中显现。他停下脚步，把枪架起来。通过瞄具看过去，就在正前方，12点的位置，迷雾被渐渐染成了金黄色。段繁瞄准着金黄色，其实他压根不确定应该瞄准哪个位置。金黄色的光晕弥漫了一大片，可能是个探照灯或是一幢建筑物。
河谷里没有什么人造建筑或设施。起雾之前，段繁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不管这金色是什么，它都意味着两个字：危险。
“喂，你也能看到吧？”段繁问。虽然雾气很潮湿，但他的嗓子却很干，开口说话时直想咳嗽。
没人回应。
“裴安野？”段繁略微偏过头，侧目看去。
空气里只有他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快速查看四周，确信没有其他人在身边。
大事不妙。段繁在心里说。裴安野跟他确认无线电是几分钟前的事情，她一定就在附近，以她敏锐的感官不可能走失。然而她确实不见了，只剩段繁一人与眼前的金黄色未知对峙。
“裴安野？”段繁略微提高嗓门，还是没有回应。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她不在身边的？她的脚步声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竟然记不起来了。他看了看沈臬的GMW手表，液晶负显屏上的数字是一排不断闪烁的8。时间过去多久？到底走了多远？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独自继续前进，搞清楚光源尽头究竟是什么，要么掉头返回，并试图找到裴安野，毕竟右腕上的指南针貌似还能用。段繁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更偏向选择后者，他已经靠运气行事太久了，运气是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的，它一定会择机背叛自己，也许就在今时今日。
可是，不知为何他做不到离去。面前金黄色的光线浸染雾气，愈发耀眼，它在召唤他。那个瑰丽的梦境，有着五彩的斑驳树影，热切的低语，诡谲的怪叫的梦境；还有迷雾，绚烂的令人狂热的迷雾。它如此令人上瘾，带着躁动与好奇，观察着段繁。是的，梦在观察他，而不是他在观察梦。
“重置。一体。”当段繁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步枪已经不知不觉被他丢到了身后。他知道那个宝藏库走廊试图告诉他的秘密了。他拖着步子向前走去。他来到了迷雾的中心，他没法判断中心的位置，但他确定这就是中心。光源逐渐清晰起来，这里有三条金色的光带。
是的，三条金黄色的光带在他面前的河床上破土而出，直通云霄，如闪电般耀眼，却又海藻般柔软，在雾气中飘荡。每条光带的直径足有两米以上，随着他逐渐靠近，光带的亮度也逐渐增强。段繁本能地眯起眼睛，他看到刺眼的金光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
在离最近的那条通天光带还有大约两三米远（光太过强烈他已经无法判断距离）时，突然头顶响起雷鸣般的巨响，接着超强光在他眼前迸射而出，吞噬了四周的一切。段繁本能地大叫起来，即使闭紧了眼并用手遮住面部，他还是感到双目一阵刺痛。紧接而来的是致盲后的慌乱，他用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起来，想要找寻不存在的支撑物，却因此而失衡摔倒在地；他飞快地跪坐起来。右手依然掩着面部，透过紧闭的眼睑也能感受到光线依然极其强烈，堪比面朝着正午太阳。
接着，大概十秒钟后，光黯淡下去。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跪伏在地上，面前是黑色的砾石。这些砾石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列着，尖端的部分全部指向前。段繁抬起头，发现金黄色的光带还在，不过由三条变成了一条，变得更宽了，似乎是合到了一起。砾石在它的周围组成环形的放射状纹路，向河床四周一直延申到迷雾中。光带和段繁身边的雾气退散了。
段繁拾起一枚砾石。石子的表面很光滑，像是被打碎的钢化玻璃渣。他痴痴地端详了一会手里的石子，然后便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从光带之后走出来——是裴安野。
“你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段繁没明白她意思。他站起来，眼睛依然涩痛不已。
“感觉到了么？”
听到这话，段繁疑惑地抬头，发现裴安野正冲他展露出一个不正常的甜美微笑。蓦然，他感到手心发热，回头一看，左手握着的砾石，已然变成了一颗还在蠕动着的鲜红色心脏——人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撒手将其丢开，并咒骂起来。这颗心落地后，又俏皮地弹起来，在碎石间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一些新鲜的血液从冠状动脉的切口处散出来。
“你怎么了？”裴安野边问边走向他。
“别动！”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活着对人而言并非一种恩赐。”
段繁抽出手枪，瞄准她的胸口：“我说了，站那别动。”
“你为什么用枪指着我？”她继续走近，依旧是苍白的面色，穿着不合身的防弹衣，断掉小指的右手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跟“走散”前的模样并无二致。
“因为你不是她。”
“不是？”
“那是她绝对不会有的笑容。”段繁说完毫不犹豫地朝假裴安野脚边开了一枪，“停下！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心中渴望的那个她。”她说着温柔地解开侧边扣带，将防弹背心脱下来扔在一旁，又摘掉头绳，散开及肩的灰色长发，举手投足间充满魅惑。
段繁抬高枪口瞄准她的胸口说，“我不在意你演哪出戏，但你再敢朝前迈一步，下一发子弹定会打在你身上。”
“刚丢开我的心，却又威胁着要朝我心脏开一枪。”她笑得如此动人，眼中满是恋人般的嗔怪之意，“你真是个矛盾的人呢，段繁。”
段繁扭头瞥了一眼滚落地上的那颗心脏，等他回眼时，假裴安野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持枪的手臂——这握力倒是大的跟真正的裴安野一样，叫段繁全无挣脱的能力。下意识间，他侧身抽出长剑，照她的腹部猛刺下去。但假裴安野用另一只手握紧剑刃，竟慢慢把没入身体的尖端推出来。
“别犯傻了，你在试图杀死自己的意志。”
段繁猛地朝后退去，撒手把剑和枪一起推给对方。
手枪和配剑到了裴安野的手中，顷刻化作流沙飘落。
“在我脑袋里玩的开心吗，貘支配者？”
“我并不是入侵者，段繁，我只是尽量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建立连接。”她说，“我知道你在意她，甚至比你自己认为的更在意。你是为她回来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
她笑着眨眨眼。
“你是承天引？”
“山上那些人这么跟你说的吗？”
“所以你是。”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那种符号。”
“随便吧，你想怎样。”
“来找我的是你，这个问题应该你自己回答。”
她说完转身走入光带之中，段繁紧追上去，他在光带前驻足，伸手用指尖触碰这金黄色的诡谲物体，它是冰冷的，而且是气态的，大概。假装成裴安野的承天引早已在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咒骂了几句，一头扎了进去。光带之后并不是河床，而是一条隐秘小道，在杂草丛间忽隐忽现地穿过。周围的雾气是灰色的，段繁感受到混沌，以及了无生气，仿佛在步入了一条封闭已久仅存死寂的隧道。他不由加快脚步，因为在草丛之后，有一座房子的屋顶从迷雾中显露出来。接着另一座，再一座。脚下也不知道何时开始，松软的泥土已变成了坚实的沥青路面。
毫无征兆地，他走进了一座小镇，一座漂亮的东欧小镇。一幢幢被粉饰成漂亮的蓝绿色独栋别墅住宅从雾中显露，安静地错落在道路两侧。这些住宅看起来都闲置许久，门窗紧闭，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不管这是现实中的哪儿，反正它不是在尼泊尔，也不是段繁印象中到过的任何地方。几乎可以肯定，这段意志、或者说记忆，不是他段繁的。
他沿着主路走了不到一百米，再次停下脚步，因为他看见，前方的路中央，躺着一个人。
隔着十米远，段繁已经能肯定，这是具尸体，因为死者的脸只剩下一半。透过消失的右颊，段繁清楚看到他裸露在外的一部分上颚和舌根，以及两排整齐的臼齿。奇特的是，如此巨大的撕裂创口，却并没有给人血肉模糊的感觉，就像已经被冲洗处理过的，案板上的净菜……
“你为什么停下？”裴安野——不，是承天引突然从段繁身后冒出来，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毁灭与重生之地。”承天引说，“在此之前，这里还有发生过许多美好的事情，如今它形同坠落的彗星，再无法闪耀，只剩下丑陋的毁灭之痕。”
“我不要比喻，我要的是陈述。地上的是谁？”
“是鸦的朋友，你们见过面。”
“鸦？”
“那个试图变成女人的狐妖，古令的妻子，鸦，葵亥。我说了，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
“我现在看到的一切，还真实存在吗？”
“什么才是真实呢，段繁？”她的双眸闪烁起来，“我依然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那个放出鬼怪削掉死者半张脸的御神役，他说：‘没有自由的人才需要上帝。可我自由吗？’”
“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靠你自己去发掘了。”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段繁问承天引，“你是古令家族的守护神？”
“守护神并不存在。我不过是与古令在此世与彼岸之间立过誓约，是誓约让我替他保管着这段记忆，也是誓约让你出现在此。”
“那你是什么，无启族？食梦貘？”
“都不是。”
“我在彼岸？”
“不，你在边境之上，这是由我自己一手打造的。它不属于任何世界。”
“一座Limbo，我明白了。”段繁恍然大悟，“所以，现在是不是该展现你原本的面貌了。”
承天引莞尔一笑：“那并不存在。我的形态并不是人类可通过视觉或触觉能感知的。”
“可那些光带，我都看到了。”
“那只是连接而已。”承天引说着走到前面，“跟上我。”
“连接而已。”段繁重复道。
他们经过那具可怖的尸体，继续前进抵达小镇中央的广场。广场是正方形的，中间下沉至一个同样为正方形的洞口；段繁起初以为这是一口井，走近后才发现，洞口内是倾斜大约六十度向着地下延申的台阶。洞口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好些枯萎的花束、熄灭的蜡烛和图腾式的小木雕。看起来放了很久，但段繁隐约还能闻到它们各自的独特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
“一座圣堂，一处墓地，一间储藏室，你怎么叫他都行。”她说道，“人们把他们的东西放在这里。”
“什么东西？”
“夙愿，绝望，想要铭记的，想要忘却的。什么都行。”
“你想让我下到底下？”
“你想要达到此行的目的？”承天引反问。
好吧。他侧身沿着狭窄的石台阶步入洞内，光线逐渐变暗下来。起初段繁觉得像是进入到某个防空地下掩体的入口，但台阶很快就变为平地，承天引跟在他身后，依然是裴安野的模样；段繁想要求这个不可名状的生命体不要再模仿成她，但他没提出来，他担心如果说了，它可能又会模仿其他人——其他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的对象。
隧道点亮起血红色的灯光，段繁说不清光源究竟来自哪里。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一间半个网球场大小的暗室，光线也是红色的，墙壁地地面都是粗糙的石头，反射率很低，令人感觉还在雾中。
暗室中央立着一只黑色（也可能不是黑色，不好说）的陶罐，齐腰高。段繁在罐子前半跪下来，读出上面的铭文：
Byallmeanstheytrytoholdmesecurewholovemeinthisworld
Butitisotherwisewiththylovewhichisgreaterthantheirs，andthoukeepestmefree
（尘世上爱我之人，用尽方法拴住我。
你的爱却不是那般，你的爱比他们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嗯……我来过这个地方。”他喃喃道。
“是吗？”
“之前有别人到过这里？”他扭头问。
“没有所谓的‘这里’。”
“可你刚才说，还有其他人把他们的东西保存在这里，如果没人来过，又怎么……”
“打开罐子。”承天引打断他。
“里面是什么？”
“打开。”
段繁掀开木制的盖子，罐口露出一个把手，他抓住木柄提起来。是猫灯，外观很旧，但看起来功能完好。
“启动它。”
段繁不想遵循它的命令，但还是照做了。承天引走到陶罐对面，抬起双臂，将一只手按在提灯的玻璃罩上，另一只手则放在段繁托着底座的左手背。它的手柔软而温暖，令人觉得安心。段繁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这并不是真的。它不是裴安野。
“闭上眼睛。”
“你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
段繁闭紧双眼，他依旧可以看到光亮，猫灯启动了。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浸透全身，就像是有东西穿透了皮肤在组织内部一寸一寸抓挠和撕扯。那个炫丽的梦境，刹那间在他身体里搅得支离破碎，破碎成恐怖深蓝色的鱼，没错，成千上万条鱼，它们将热切腐败，并化作疯癫的漩涡，摧毁殆尽。难以忍受的痛苦令段繁两眼发黑，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等缓过劲来，承天引和猫灯都不见了。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空阔的殿堂之中。深蓝色的残像还在，在他脑中，在他眼前。
室内没有任何人工照明，唯一的光源来自穹顶上的几扇天窗。光线是蓝灰色的，墙壁、石柱、砖石地面也是，一切陈设的轮廓都笼罩在朦胧的微光中。在光柱落下的位置，空气里弥散着银色的尘埃。神殿中央的椭圆形地面上雕刻着复杂的纹路：周围四个圆环通过藤蔓状的线条连接到中央的大脑图案，圆环中分别是“短剑”、“三足飞鸟”、“熊”和“盘蛇”的图腾。四个图腾中的孔洞有水涌出，并沿着地面的凹槽汇聚到祭坛。
祭坛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血管般的纹理，段繁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
一个身披毯子的背影跪坐在祭坛前，动也不动。这背影并不瘦小，或许是毯子太过宽大的原因，段繁感觉这个人很孱弱。他故意踩了几脚地砖，让鞋底摩擦出响声，对方没有反应；他又重重地咳嗽，对方依旧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段繁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者应该说，这个人与他根本不是真的处在同一时空当中。然而他可以听见对方均匀的呼吸声。猫灯明明无法采集声音，但段繁听得一清二楚。
没等细看，段繁感到背后一阵杀气。他转过身，不自觉地想掏枪，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随即，看到的景象让段繁愣在原地，忘了采取任何行动。
他的母亲，沈歌，以及青丘组的御神役们，从石柱之间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很快便将古令合围在神殿中央。而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捕役，正是他的哥哥。
“把手举高！”沈臬命令道。
段繁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沈臬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沈臬以御神役而不是兄长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的音容同记忆中一致，段繁感到此刻他们就像是昨天才见过。只不过，今天的段繁年纪已经超过了眼前的沈臬。他逼迫自己控制住强烈的情绪，放下手，扭头看向跪着的如雕像般的人。
看到跪立者无动于衷沈臬又重复了一次。
这是猫灯的投影，一定没错。可是为什么能听见他们对话？段繁想问承天引，它一定也在附近，可是他口干舌燥，发不出声来。
“你是来杀我吗？”跪立者问道。
“古令。”沈歌说，“以为能躲过我们？”
“我没有躲你们。”
“那为什么失联？”
“因为，我们契约已经完成了。”
“女孩在哪儿？”
“他们发现你了吗？”古令问。
“就算没有，也快了。”沈歌说。
“你们搞砸了，这是错误的决定。”
“不，你儿子现在很安全。”沈歌说，“你很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很安全？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这样做，说这种话？”古令质问道。
“别问我这种问题。”
“你会吗，嗯？”古令怒道，“把你的至亲交给仇人庇护？让他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不要臆想出一种不存在的情况！”沈歌说，“事实根本不是如此！现在可来不及后悔了，你想把这一切做个了断的话，就得按约定来。”
“我不能。”
“那女孩儿在哪？”
“我已经让人把她带走了。”
“胡扯！”沈歌厉声说道，“我没时间在这儿跟你绕圈子！她在哪儿？”
“我把她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那地方。”
“谁也找不到？别说笑了，你真觉得把她留在身边，能保证她的安全？理事庭要不了多久也能找到你。”
“你们就是理事庭，你们已经找到我了。”古令说，“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孤注一掷。”
“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用那个装置接入主脑就一定能管用？”
“一定管用。”回答他的是沈臬，“我已经测试过了，亲自测试过。”
“这是最后的窗口，”沈歌说，“后天一早，核链就会被转移到横田基地去。我们还有没有下一次能接触到它的机会，谁也不知道。”
古令思索了几秒钟：“不行。”
“什么不行？你这是把她推进火坑！”
“她必须跟我离开。至少她最后会记得自己从哪来。”
“离开？离去哪？你疯了吗？你女儿的性命难道不比她的身世更重要？”
“没错，”古令点点头，“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起码她也能早点见到她母亲，而不是把我们全部忘了。除了她，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我不能让你带走她，我没办法。”
“你真是个自私的畜生。”沈臬说。
“你们才是。”古令毫不畏惧地回应。
“如果你拒不按计划进行，那么我们之间的契约也就不复存在了。”沈歌说，“别忘了，我帮你是因为鸦。”
“我记得。”古令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多亏了你，她才被骗回去自尽。”
“她回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这么做是为了换你们的自由身。”
“真会说漂亮话，骗子总是能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说话当心点！”沈臬喝到。
沈歌抬手示意长子冷静，然后说：“如果我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绝不会建议她回去；如果我知道……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会让你们有多远跑多远，我知道高层不可能允许任何一个混种活在他们的控制之外。可惜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善良的认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只要瞒过所有人，一切就会结束。我也是个母亲，这是母性的本能，我很抱歉，但这就是事实。”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原罪，两个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做囚徒和实验品的孩子。”古令笑道，“没错，这是事实，事实就是我们相信你们太多次了，但不会再有下次。我不会让你带走我女儿的。老实讲，我才不在乎你们御神役的狗屁契约。”
沈歌垂下头：“那么，下一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如果有下一次的话……将会是理事庭派我来杀你的时候。”
“那就但愿我们再也不见。“古令说着看向沈臬。
“你知道我们替你冒了多大的风险吗，老家伙？现在翻脸不认？你最好想想清楚。”发言的是一位戴针织帽的捕役，段繁见过这个人一次，就在他与沈臬闯入查坦拉杰的那晚，他们在明鬼茶馆被抓个正着，这位捕役从包厢中押出了徐文新。
“你们三个先出去。”沈歌说。
沈臬不满地凑近母亲：“没时间跟他掰扯了，我们要在1500点返回汇报。”
“去外面警戒。”
“西格玛，你到底……”
“我还没有退休。”沈歌打断他，“别忘了青丘组是谁来下命令！”
段繁头一次见到大哥如此气急败坏。但他没再争辩，扭头而去。
“不要把情况搞到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沈歌回过头，压低嗓门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古令默不作声。段繁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其中诸多疑问能够通过自己得到答案；但他很难集中精神思考，头还是很痛，身体也是。而且，他还不确定此刻的头痛究竟是因为承天引所为，还是因为之前接入核链时脑部创伤的后遗症。
但这都不重要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忘了一切伤痛。
若不是天窗透入的散射光线，段繁不会注意到地面水槽中的水流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黑色，不过即使如此，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惊得他大喊起来。
就在段繁低头准备仔细检查的时候，这股“黑水”骤然间在他面前活了过来，从地上卷起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奔向站在段繁左前方的那位御神役。段繁目睹它几乎毫无阻力地穿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缠紧，然后像收钩的吊线般将人整个拽到半空中，抛入神殿的黑暗角落。
伴随着激流回旋的响声，地面上的水纹飞速流转起来，像着一个方向聚拢。
“斐！”
“快找掩护！”
太迟了。这些黑色的流体从地面上的每一道沟壑中跃出，像是一群突然昂起头准备攻击的毒蛇，而在场的所有人恰好都站着它们中间，几乎只用了不到两秒钟时间，这些既像蛇又像是触须的东西便死死缠上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叫他们动弹不得。混乱中，有一支黑色的PP2000冲锋枪掉落在段繁身边，他想去捡，才发现压根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身体。他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个猫灯的旁观者，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黑色焦油状的半凝固物从地面升起，渐渐展露出它的全貌，它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一张活的网，从看似躯干的位置不断朝周围流动着。躯干借着触手攀上石柱，在躯干最前端，一张血红色的面具镶嵌其中，这是一张支离破碎的骷髅脸，带着白色的獠牙，眼窝中间是两个黑色的空洞。一些尖利的骨刺从黑色的躯体间突出，环绕在面具周围。
怪物没有急于杀死剩下的人，只是让他们慢慢在缠绕中因缺氧而失去意识。它似乎在等待什么。接着段繁看到了一个人穿过怪物的躯体下方，他伸直手臂，按住了怪物身上那张红色的面具，在阴影中，段繁看不清楚这人的面孔，只见他摘下了面具，然后戴在了自己脸上。他摘走面具后，黑色的触手骤然间全部缩了起来，并连同怪物的躯干落回地面，它沿着台阶“流”向戴上血色面具者的脚部，最后缩进……一只榫卯匣中。躯干上那些尖锐的骨刺翻折朝向在地面，一齐将匣子抬了起来。接着，这只藏着怪物的榫卯匣便像巨型蜘蛛般利用长刺在地上飞奔而去。戴着血红色面具的人则走向祭坛，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他们都是御神役。夔龙组的御神役。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段繁认出了走在第二位的人。
陈元池在祭坛前站定，抬起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其他人便行动起来。
戴着血色面具的人分别抓住倒地的三个青丘组成员，将他们逐一拖到场地中央。夔龙组的其他两个御神役抬着一个黑色的大防潮箱走来，他们卸掉密码锁掀开盖子。里面装着像CVT变速箱一般的机器。段繁见过它一次。
核链。
陈元池跨过昏迷的青丘组捕役，来到古令身边，他似乎是遇袭后唯一还存在意识的人。
“终于。”陈元池说道，他的语气很满意，与古令陷入绝境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定相信自己已大获全胜。局面也确实如此，至少在当时来说。
我从来就不曾到过这儿，也绝不可能改变任何结局。段繁再次提醒自己。他鼓起勇气再一次靠近祭坛，蹲下逐一检查三个倒在地上的青丘组成员，确信除了那个被钉穿脖子拖走的人，大家尚且都还活着。可段繁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恐慌，因为他不敢想象接下来将要看到的事情。
古令被迫昂起脸对视陈元池，但他的双眼和嘴唇都紧闭着。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古令依旧保持沉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别太觉得冤屈，至少我已经替你杀掉了那个告密者。”陈元池一边开始转动核链上的机关一边说道，“你一定有听过，传言我有很多种逼供的酷刑手段。这完全是误解。刑罚的关键从来就不在于手法的种类，而在于想象力。比起单纯皮肉之苦带来的恐惧，未知、愧疚、绝望才是高级的恐惧。”
“我不怕你。”古令回答。
“因为那头貘会守护你？别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在下面聆听这些被你害死的迷失怨灵的哭诉与惨叫。我不会让你活到老，更不会让你痛快死。我要让恐惧一寸一寸把你啃噬干净，从皮肤到骨髓。而你那平庸而可悲的意志，将自始至终感受到这一切。”
“为何如此恨我？”古令问。
“你明知故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呵，因为……你毁掉了我最好的杰作。”
“她本就不属于理事庭！”古令突然怒了，他睁大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她选择了她的道路！”
“所以，我跟你没什么好讲的了。”陈元池说，“我也不打算从你那令人作呕的脑子里挖出你们生下的那对杂种的信息，反正，我迟早都会找到他们的，没有理事庭做不到的事情。到时候我会拎着他们的脑袋来让你们见最后一面——假如哪时候你还能被叫醒的话。”
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再次吓了段繁一跳。这是段繁首次见到核链启动时的样子，它发出声音难以用语言形容。段繁一直觉得熵发生器启动的声音极其叫人恶心，而核链的声音，恶心程度则是它的十倍。戴着血色面具的人从机器上抽出一束黑色的缆线，每条线的末端都是一根足有一尺长的钢针，他蹲在几个青丘组捕役的身边，逐个将针头从昏迷者的颞骨乳突后侧刺入他们的脑部，每根针都没入三分之二，至于还在体外的三分之一则变得柔软起来，它们看起来……也像是活的。他将最后一根线缆递给陈元池，陈元池则猛地抓住古令的头发，将钢针刺入他脑后。古令张大嘴，似乎想发出惨叫，但只是吐了口气，便没了动静。
段繁的头更痛了。
“已经完成了？”戴血色面具者问。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完成了。”陈元池回答。
“为什么这家伙还在动？”另一个夔龙组捕役踢了踢趴其脚边的沈臬。
他说的没错，沈臬确实在动。段繁见他缓缓地抬手支撑起身体，翻身坐起来，他吃力地哼哼着，乍看像个醉汉。旁边两个御神役纷纷举起步枪瞄准他的后背。
“这可能吗？”戴血色面具者低声问道，“一个没有意志核的人醒来？”
“这可不是平庸的意志。”陈元池笑道。
“所以……雷木凡没有说谎。”戴红色面具者说，“他们真的做到了？”
“沈臬是我最好的学生。”陈元池说，“他一定可以。你找到那个失踪的工程师没？”
“还没有。”戴血色面具者回答，“等等，你的意思是……这家伙用自己连接过主脑？“
“显然是这样。”陈元池盯着迷糊的沈臬露出狞笑，“看来的确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完成了实验，核链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它做了复制而不是剥离。”
“也就是说，这家伙完全不会受核链影响？”
“主脑给予了他赦免，某种程度上。”
“可他并不是无启族，甚至连混种都不是。”戴红色面具者说。
“没错，”陈元池把手按着对方肩头，看起来很满意，“这不正是最精妙的地方吗？”
“头儿，怎么处理他？”一个拿枪的御神役问。
“你来吧。”陈元池冲着戴血色面具者说。
“你要我怎么做？”
“让他死的有尊严些，不要用枪。”
“明白了。”
“跑啊，你这个混账。”段繁走到沈臬面前，蹲下来冲他说。大哥在冲他喘着气，慢慢将左手摸到插在后脑的缆线上，抓牢针的末端，吃力地将它拔了出来。段繁听见沈臬嘴里发出像是干呕般的声音。
“起来吧，既然你醒了，就拿出点决斗的气势，捕役！”戴血色面具者高声说道。
“别跟他打，沈臬。”段繁清楚这是自言自语，但他又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对方能通过某个奇迹的瞬间，听到他的话，“想办法逃走，求你……”
“沈臬！”戴血色面具者吼道，“西格玛之子！你要我当你的面砍下你母亲的头颅，才肯像个战士一样面对我吗？快点给我站起来！”
“别理会他……别理会他说的……”
沈臬跪在地上继续喘着气，这时候段繁才发现，他的腿断了——沈臬右侧的小腿向内扭转成一个绝不正常的角度。戴血色面具者走近，轻声开口，声音空洞且发闷：“你想死的像个御神役，是吧，沈臬？”
“要杀快杀，别他妈再废话！”沈臬终于咬牙回应道。
“我会给你一个机会的。”戴血色面具者说着，从同伙手里接过缴获的“衍”剑，“哼……真是把好剑，重量如此平衡，如此锋利。”说着他将剑丢在段繁脚边，也就是沈臬面前。
大哥捡了起来，拄着剑颤巍巍站起身。
“别这样做，沈臬……”段繁伸出胳膊，想要拦住哥哥，但他什么也触碰不到。
戴血色面具者把手枪插回快拔套，然后从腰后的榫卯匣里抽出一柄黑钢打造的宽刃短剑，抬手使剑锋直指沈臬胸口：“来吧，我让你一只手，再让你两寸长。”
沈臬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冲上去胡乱劈砍。没用，他太慢了，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追上敌人的步伐。戴血色面具者连手都没使上，只是靠垫步和侧身就轻松躲过了沈臬的所有攻击。沈臬单腿跳着转过身，双手握牢用剑刺击，却也被对面单手格挡开了。戴血色面具者弹开“衍”的同时，一个滑步向前，剑锋落向沈臬的胸膛。
或许沈臬已经没有力气格挡，又或许是根本没打算这么做。总之，他就这样在段繁面前直挺挺地被对手挥砍了足足十一次，直到再也无法站稳，倒伏下去。段繁能看出来，戴血色面具者每一剑都有意控制距离，不至于锋刃切入太深致使沈臬立即毙命，保证要让他亲眼看到自己被砍到血肉模糊。
暗红色的液体从沈臬身下四处涌出来，在地面的凹槽中蔓延开去。
“起来，沈臬。”段繁跪在他身边，但他既看不见自己，也碰不到哥哥，“快点他妈起来！”
“真可惜，虽然你战斗到最后一刻，但还是死得像条野狗。”戴血色面具者的声音在段繁头顶响起，他高举起短剑，准备好给予沈臬最后一击。
但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沈臬就在这时候翻过了身体，同时他甩开臂膀，撕吼着将剑反手挥向上方。他击中了毫无防备的对手头部。
戴血色面具者捂着脸趔趄退后。红色的碎屑簌簌掉落。
“衍”剑击中目标后，脱离了沈臬的手，继续飞出了几米，才落到祭坛石碑附近。
“永远不要轻敌。”陈元池缓缓说道。
“我大意了。”对手低下头，握紧被砍裂的面具，将它从脸上摘下来。
段繁终于看见了他的脸。他剪着褐色寸头，是个白人。
“如果你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很抱歉。”麦哲伦收起毁坏的面具，答道。
段繁盯着这张熟悉却年轻的面孔，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又急促又大声的呼吸。沈臬依旧昂面躺在地上，他眼睛还半睁着，但没有再动一下。
“不要道歉。行动起来！”陈元池最后打破了沉默，“我会带第一目标同设备先撤离。你们处理完剩下的回去报告。”
“你想我们怎么处理？”一个夔龙组的御神役问。
“喂给夜叉。”陈元池说着抬手指向血泊中逐渐僵硬的沈臬，“等等，除他以外。启用协议，拿急救设备过来，把他带回永夜之地。”
麦哲伦投来不解的神情。
“沈臬是个‘英雄’，应该安葬在星月殿，而不是计为外勤任务失踪人员。”陈元池说，“这笔帐我要让他记到古令头上。”
“明白。”白人点头。
腐败的感觉再次在段繁体内蔓延开，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慢慢卷缩起来，蜷缩在沈臬的血泊之中，哥哥就躺着他的身边。成百上千条深蓝色的鱼，在兄弟俩的头顶上围城筒状巡游着。狂热之梦终于落幕。在混沌尽头，段繁最后一眼，是瞥见沈臬被抬到担架上，他当然知道这些御神役接下来会去哪。其实段繁大概早就明白，他所追求的，不过是自己十一年前就已知道的结局。只是他迟迟不愿意承认罢了。
段繁闭上眼，任凭自己坠入深渊，他方才意识到，之前他只是向承天引提出了需求，却没有问过它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过，深渊并没有因此接纳他，因为有人将他摇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了裴安野的脸。她没有在笑，也没有哭，却让人感动。
“这下……真的是你了。”他张开嘴，吐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跑哪去了？”她扶着他的头，问。
“我想是它故意让我们分开的。”
“它？”
“承天引。”
“所以这是它给你的？”
段繁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发现那盏从暗室陶罐中取得的旧猫灯正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他又环顾了四周，确信自己正斜靠在河床的一块岩石上。四周依然弥散着雾气，但没有之前厚重了，也再见不到金黄色的光带。
“没错。”
“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看了。”
“是关于青丘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走散之后，做了个梦。”她说，“一个……清醒的梦。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你相信吗？”
“什么？”
“你相信吗，裴安野？也许那只是个梦。”
“却是个清醒的梦。”她怔怔地说，“我信吗？我深信不疑。”
“青丘组被陈元池和他的手下干掉了，麦哲伦也是他们的人。”段繁说，“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因为青丘组叛变了查坦拉杰，他们在暗中帮助古令和癸亥。所以理事庭把我母亲，我哥哥，全部除掉了。”
裴安野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良久之后才说：“但是古令逃出来了。你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有告诉你这些吗？”
“他希望……我眼见为实。”
她望着他，神情凝重，再次默不作声。
“如果你要继续帮我，裴安野。哪怕你只是替我着想，”段繁说，“你都会是理事庭的敌人。”
“不，”裴安野说，“陈元池和他的党羽不能代表理事庭。”
“裴安野，你很清楚他能。他现在可是个廷尉，是高层的一员。他甚至能绕过尹尉正调动其他小组的御神役来追杀我们。”
“段繁，他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段繁盯着怀里的猫灯：“嗯……也许你说得对。”
“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明白。”
“我们晚点再详谈。”裴安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语调，“你还能起来活动吗？”
“……我想可以。”
“出去前，把这东XZ好。”她打开背包，让段繁把提灯塞进去，然后从地上捡起图纸筒递给段繁，“我找回了你的剑，但是枪不见了。”
“谢谢，有这也够。”
段繁在她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把图纸筒开口朝下斜挎到背后。迷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现在从河谷已隐约能够看见他们下来的山头。正当段繁准备迈开步子朝山上走的时候，对面传来一阵骚动。
四台，不，是五台车从山顶朝他们飞速俯冲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已经来到眼前，刚刚褪去雾气的河谷顿时又被刺目又刺鼻的扬尘填满。几台车从段繁和裴安野两侧驶过，转向绕着他俩转了几圈才急停下来。被轮胎卷起的砾石簌簌打落在他们身旁。打头的几台车里，除了昆努的那台日产越野车，还有一台灰色的本地SUV，以及两台白色的丰田皮卡车，货斗里坐满了第三眼的武装人员；文森·弗尼埃驾驶的UAZ-452则落在最后，花了很长的距离制动才在河床边缓缓停下。
他们全都跳下了车，加起来应该有十二号人不止。
他们全都拿着枪，包括文森·弗尼埃。
段繁将右手放在了倒置的图纸筒盖子上。这么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除非他相信自己待会有本事用一把黑钢剑像绝地武士那样挡开所有朝自己射来的子弹。
“话讲早了。”他不动嘴唇地低声说道，“你的枪还在身上吗？”
“先别轻举妄动，段繁。”裴安野在他身边一字一句地回应道，“不，要，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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