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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秀才与主簿

    (1)

    半睡半醒中,赵德礼依稀感觉儿子回来了,平时家里有人晚回来也不会插门,那时候似乎没有贼,家家都这样。

    娘子起床下楼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又摸摸索索在厨房给他煮了点什么吃的才上来,直听到儿子在楼下厢房关门睡觉了,赵德礼却半天没有再睡着。

    赵德礼一直担心这个争强好胜的儿子哪天会给他闯祸,本指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但伤心的是,儿子不是读书的料,整天却喜欢踢腿打拳的舞枪弄棒,完全和赵德礼的意愿背道而驰,赵德礼是说也说不好,骂也骂不听,失望之余只能在嘴里跟他娘子不停地念叨,废了废了,这个儿子算是彻底废了!

    娘子王桂芝贤惠无比,平时只管埋头操持家务,家里大事小事都由相公赵德礼说了算。

    赵德礼是光绪九年考上的秀才,算一算今年已经到了五十岁知天命的年龄了。

    赵德礼考上秀才后就从半弄堂村搬到了城里,只想一心读书博取更远大的前程,但十多年来乡试了无数次,却次次名落孙山,至今依旧还在秀才生员的圈子里原地踏步。

    由此看来,范进能中举也确实是要兴奋的疯癫了。

    没有希望了,赵德礼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但现在看起来结果好像也差不多。

    赵德礼原有三儿一女,但大儿子赵宗来在他三岁的时候不幸得了伤寒夭折了,那时赵德礼正在为要不要搬进城住多少还有些犹豫不决,大儿子一夭折,进城的决定立刻就定了下来,也许眼下,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和娘子迅速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小儿子赵宗进今年十三岁,和哥哥宗宝大不相同,宗进的性格文雅安静,也喜欢读书写字,这让赵德礼很是欣喜,感觉多少有了一点希望。

    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赵宗英,长得是很漂亮,却整天喜欢在外面疯玩,性格跟她二哥好像差不多,也喜欢整天粘着二哥,宗宝一出门她就跟,非要二哥带着她一起玩不可,弄得宗宝常常趁她一个不注意时,偷偷出门就跑。

    赵德礼几年前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科考梦,做了几个县乡童生的私塾先生。按当时社会的规矩,私塾先生是不能让儿子和自己的学生放在一起教的,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先生亲疏有别,一碗水端不平。所以儿子就拜到了教孟丁元的私塾姚先生门下。

    赵德礼不教书时喜欢去“好清香”茶楼,跟几个读书的至交喝茶聊天,赵德礼说话条理清晰,口才极好,做人又彬彬有礼,人缘也极好,所以家里每天晚上总是客人不断,经常要聊到很晚方才会曲终人散。

    迷迷糊糊地捱到天蒙蒙亮,赵德礼就起床了,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晨起不吃早饭先散步的习惯。

    从家里出门往南走到底,就是陶朱山的支脉苎萝山,晨雾中黛青色的苎萝山上草木苍苍,雾气缥缈。山下浣纱江清澈的溪水,沿横街一路向北从赵德礼家的后门石阶下潺潺流过,汇入不远处的浦阳江。

    赵德礼当初从半弄堂村出来,选定这里当作他诸暨城读书生活的家,看中的正是这一方幽静且又富有诗意的山水之地。

    不知不觉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赵德礼刚想返身回家,只见小儿子宗进朝他一路飞奔过来。

    “爹……二哥被人……抓走了!”宗进边跑边大声地喊。

    “啊……什么人抓的?”赵德礼脸色煞白,待赵宗进走近也大声地问。

    “县里的公差……很凶的……四五个人,把二哥带走了!”

    “闯祸了……”赵德礼说完慌忙往家方向跑。

    来赵德礼家抓人的正是县衙的捕快,奉县典史胡山林之令,赵宗宝以“殴打平民致伤,扰乱地方治安”之罪,予以抓捕收押。

    赵宗宝已经被县衙捕快一根铁链强行带走了,但捕头万阿四却还坐在赵德礼家的八仙桌旁翘着二郎腿在笃悠悠地喝茶,并顺手拿起桌上的煎饼就吃,这煎饼是王桂芝给散步回来的赵德礼准备的早饭。

    万阿四之所以不走,就是在等赵德礼回来拿钱给他。

    晚清时期县衙的皂、壮、快三班衙役,除三班班头有一点很低的俸禄外,其他衙役杂役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俸禄的,他们的收入一是靠上司捞取外快的赏赐,二就是在老百姓的头上榨取。这些衙役在办各类公差的时候,不择手段地巧立名目,公开明火执仗地恐吓威逼事主掏钱给银子,给钱的,对你还能客气一点,不给钱的,连理都不会理,别说给你办事,不骂到你吐血算你运气好的。

    虽然没有俸禄,但想在县衙弄一份衙役活干的人,依旧挤破了头。

    快班负责抓捕拘押人犯,所以快班的班头也叫捕头,捕役是最凶恶的,也是油水最足的,别说吃你几个煎饼,这么多年下来,收取犯人家属关照银意思银,早已经是一件太平常太应该的事情了。

    赵德礼急如风火地赶到家里,一看见四平八稳在坐着吃煎饼的捕头万阿四,连忙弯腰作揖地问:“万捕头,小儿犯了何事啊?”

    赵德礼有秀才的功名,按大清律令是可以不用给县太爷下跪的,现在事情紧急没办法,不得不给一个小捕头作揖。

    赵秀才在诸暨县城有点名气,万阿四也知道认识他,见他对自己作揖也不敢太造次,站起来还了一个礼。

    “赵先生,贵公子伙同孟丁元殴打县典史胡山林的公子胡海,并断其手臂,本捕头奉令抓捕拘押,此乃公干实属无奈。”

    “啊……”

    赵德礼闻言大惊失色,知道这时跟万捕头说什么都是多余,看了看靠在门边愁容满面,一直不停抹泪的娘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然后转身上楼去拿了十两银子下来,递到了万阿四的手里。

    “万捕头,这点银子一半孝敬给你,一半给兄弟们买碗酒喝,只求你们在里面对孽儿多加关照,老生这厢有礼了!”说完对着万阿四又深深地作了一揖。

    见了银子万阿四自然满心欢喜:“礼重了,不敢不敢,先生但请放心。”万阿四说完又顺手拿了两张桌子上没吃完的饼,夹了夹,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扬长而去。

    赵德礼站在堂屋愣了好一会,然后上楼又拿了一些银子,也不吃早饭,下来就往外跑,他要赶紧去找人来救他的儿子。

    赵德礼要去找的是县主簿朱云祥,诸暨县不设县丞,主簿就算是县里的二号人物了。

    朱云祥是浙江萧山人,今年也是50岁,算下来只比赵德礼小一个月,算是同龄,最重要的两人还是1883年光绪九年州府院试秀才的同年,三年后两人又同往省城绍兴参加乡试,不同的是朱云祥通过乡试中了举人,赵德礼名落孙山还是秀才。

    明清时期举人就可以做官了,但以举人或者贡士之名混迹满是进士的官场,绝对是一件没有脸面的事,连贡士都不好意思在官场跟人打招呼报出生,更别说再低一级的举人了。但此后每三年一次的贡士会试,朱云祥连考了四次,和赵德礼乡试考举人的结果一样,朱云祥依旧在举人的功名上原地踏步,再难更上一层楼。

    朱云祥去年刚从余姚县主簿的位置上调到诸暨,没有升职还是任县主簿,但把他的品级从九品提升到了八品,还有就是诸暨县比余姚县要大一点。但据朱云祥自己说,是为了能方便经常回萧山看望多病的母亲才就近任职,清代是规定官员不能在本地做官的。

    无论如何,赵德礼和朱云祥算是同年之交了,在儿子深陷大牢走投无路之时,这一点至关重要。

    (2)

    诸暨的县衙设在后街,主簿、典史的家也都在这条街上。所以老百姓都叫后街为官街,后街后面就是一路向钱塘江奔流的浦阳江。

    当赵德礼快赶到后街朱主簿的家宅时,他才突然想到应该先去县大牢看看儿子,他要搞清楚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

    赵德礼跌跌冲冲地赶到县衙,在县衙门口求门子向里通报时,捕头万阿四这个时候正好回来了,因为刚收过赵德礼银子,所以也没有怎么刁难,就近叫过来一个衙役,让他带赵德礼从后门去大牢看儿子。

    穿过县衙旁边的小门通道,再转了两个弯后才到了县衙的后门,衙役带赵德礼进入到一间黑乎乎没有窗的房子里,眼睛适应了半天,赵德礼才看清房子里面还有一道木栅栏墙,儿子和孟丁元就关在里面。

    没有绑也没有上镣铐,两人的脸上身上象也没有被衙役挨打过的痕迹,赵宗宝坐在地上的烂草席上,见爹进来瞟了一眼低下头,没有动。

    倒是孟丁元拉着木栅栏的门站了起来:“叔……”

    见了孟丁元赵德礼一愣,他知道孟丁元和儿子的关系很好,没想到他也被抓进来了。

    “你们怎么了,做了什么事?”赵德礼哪怕对儿子有再大的火气这个时候也都要忍了。

    “叔,你别急,没什么事,“飞叶子”打架而已。”

    孟丁元好像并不怎么慌张和害怕,他把昨晚发生的事,隔着木栅栏三言两语跟赵德礼简单说了说。

    “胡海他们这是耍阴招,他们没理的,叔别紧张,我爹一会也要来了。”

    赵德礼一听确实如万捕头所说,是宗宝把胡典史儿子的胳膊给打断了,心里当场一个透凉,这事情估计有得麻烦了。

    还能说什么呢,在衙役的催促下,赵德礼只得匆匆关照他们几句,顺原路退了出来。

    赵德礼出了县衙后门再转到后街,边低着头思索这事该怎么办,边加快了往朱云祥家跑的脚步,跑了没多久突然听得有人当面在喊:“守义兄,跑这么快往哪去啊?”

    守义是赵德礼的字,赵德礼一抬头,朱云祥笑呵呵地正站在他的面前。

    “福瑞……福瑞,你可要救我!”

    见了朱云祥赵德礼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了那么多的礼节,叫着朱云祥的字把他拉到一边,慌慌张张把儿子抓起来的事跟朱云祥说了一遍。

    朱云祥听完收起了笑脸,事关典史,一下子也感到事情有点突然。

    良久朱云祥才开了口:“我一会就去找找胡典史,看看他什么意思?”

    “我们出钱赔偿,让他别告了。”

    “等我见了他再说,你别急,你刚才说孟旺天也要来?”

    “是,估计这会就要到了。”

    “那你在这里等他,等到了以后你们哪也别去,就在“清香”茶楼等我。”

    朱云祥说完转身就走了。

    朱云祥是堂堂县主簿,赵德礼是一个穷秀才,凭两人刚才的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同年关系确实不一般。

    朱云祥赶到县衙,见县令施衡和典史胡山林正在大堂里面的屏风旁说着什么,师爷曹之生也站在旁边,待朱云祥走近方才听清是施衡在问胡山林最近那件烟土的事情。

    原来前几天胡山林遵县令施衡之令,带着快班衙役,在金华和诸暨接壤的浦江地区,扣押了十二箱从福建陆路进入诸暨的烟土。这批烟土现还暂时存放在县捕房的仓库里尚未来得及处理。

    1901年的大清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国势每况愈下。由禁烟引起的鸦片战争,清政府一败再败,直至北京《辛丑条约》把中国彻底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为止。

    条约中规定清政府分三十九年需向八国联军赔银九亿八千万两。

    对外无能的清政府,把赔银向全国各省府摊派。浙江算富庶之地,被分摊赔银每年一百九十万两,浙江巡抚任道镕再向浙江十一个州府分摊,绍兴府领受赔银每年二十万两,绍兴知府骆骏依样画葫芦,再向所辖八县一府分摊,诸暨县被分摊赔银每年两万四千四百两。

    最后的担子压在了县令身上,县令也只得再向本县所辖都村,用加重赋税,税外收税的方法强行摊派,不除此还能怎么办呢?

    朝廷无能,苦的是下面,最终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但一条新的生财之道,却在朝廷的重逼下被催生了出来。

    这就是鸦片!

    大清朝廷对禁烟早已经放任不管,倒觉得烟土这块肥肉让洋人赚,还不如我们自己赚,所以全国有些地方已经大规模地种植起了罂粟。各地自己种植提炼贩运的烟土,各地自己武装保护,外省府流入本地的鸦片烟土,各地有权查扣销毁。

    毕竟这个时候,大清政府为了掩人耳目至少名义上还是禁烟的。

    各地查扣的鸦片烟土,不会上交也不会销毁,都就地转卖变现成白银。

    胡山林查扣的这批鸦片,它的消息来源就是上司绍兴府通判派人骑快马过来通知的,按规矩变卖后要和绍兴府五五分成。

    进口的叫鸦片,自己种植的叫烟土,鸦片价格高于烟土价格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当时烟土的市场价每箱320两白银,十二箱就是3800多两,即使州府拿掉一半也还有1900多两。这笔钱除一部分作为奖赏分发给县衙的官吏和衙役外,其他的都作为县府储备银留存。

    县令现在关心的就是这件事,这么多值钱而又让人提心吊胆的东西放在库房里,还真怕夜长梦多惹出什么事来。

    施衡焦急间一转头看见朱云祥走过来,便连忙对他说:“福瑞,这十二箱鸦片你和胡典史抓紧去处理一下,别放得太久了。”

    朱云祥迟疑了一下说:“县尊,这事还是交给荣茂去办吧,相信他办得好,快年底了四乡八村的赋税我还得去催一催。”

    荣茂是胡山林的字,听朱云祥这么说,施衡只好再转过头来对胡山林说:“那你抓紧去办,今天就去。”

    “在下着即去办,老爷放心。”胡山林说完用感激的目光向朱云祥瞄了一眼。

    胡山林这个典史的差事是他花钱买来的,当时叫这种官吏为捐官或者捐吏,在官场一向被人看不起,胡山林也自知底气不足,所以对上司县太爷和朱主簿从来都是恭敬有加。

    但对上媚的人,对下就一定狠,这是辨别人性善恶的真理,何况买官的人,每天盘算的就是怎么能把钱加倍捞回来。

    鸦片在当时可是一件非常紧俏的好东西,转卖之间大有油水可捞,朱主簿把这好处拱手相让,胡山林不能不心中有数。

    “不过荣茂,令郎的伤要紧吗?不行就还是我……”

    趁此县令也在的机会,朱云祥把要说的话,叫着胡山林的字适时地说了出来。

    “不要紧,小伤小伤,休息几天就好了。”胡山林生怕到嘴的肥肉被朱云祥吃了,眼睛看着县老爷赶紧说明。

    “怎么了?”施衡自然跟着问了一句。

    至此,当着县令和主簿的面,胡山林只好把儿子胡海昨晚跟孟中元赵宗宝赌钱打架,他把他们两个都抓了的事说了出来。

    “人呢?”

    “在那里关着。”胡山林用手指了指县衙后面的囚房。

    “胡闹,孩儿们玩耍打闹而已,马上放了!”

    都是读书人,县令施衡虽然和赵德礼没有交情,但听朱元祥多次提到过,对他的才学颇为赏识,另外县老爷基本跟各乡大地主都有点交往,孟旺天也经常会托人给施老爷带来点土特产什么的,逢年过节的礼包更是从来不会少。

    “捕票也不开,你就敢抓人?”施衡的脸色很难看。

    施衡是湖北黄冈人,今年48岁,光绪21年的进士,三甲第177名。清朝的进士,凡三甲170名前的就可以任京官或者在州府为官,170名以后就只能下派到各地任知县,施衡在等了两年缺后被分配到浙江诸暨任县令。诸暨是鱼米之乡,和黄冈又同属温润多雨气候,施衡也还算满意,如今三年任期已过,但一时没有合适的空缺,又适逢国家多事之秋,只好暂缓调动原职续任。

    施衡对读书人多少有点偏爱,但对胡山林这种捐吏却一向不怎么看得起,所以对手下主簿和典史两人的态度也完全不一样,从两人对施衡的称呼就可以看得出来。朱元祥可以施公县尊的随便叫,胡山林则是只敢叫老爷。

    县令是七品,县丞是八品,主簿是九品,典史无品。朱云祥现在是县丞的品级,他可以插手胡山林的事,胡山林却不能过问他的事。

    “令郎受伤,荣茂一时心急,那让他们拿点银子作为令郎的养伤赔偿,再让其父当面于你赔礼作揖,荣茂你说可好?”

    朱云祥看着此时站立不安的胡山林赶紧出来打圆场。

    “赔礼作揖,这个就……”

    “就这样,行了,办你们该办的正经事去!”

    胡山林话还没说完,施衡抢过话头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对胡山林不办正事,无事生非的行为非常的不满,气呼呼地背着手大步而去,师爷曹之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好了,你办县尊要你办的事去,这里我来给你处理吧,不会让你吃亏的。”朱云祥看着还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胡山林说。

    胡山林此时对朱云祥感谢也不是,怨恨也不是,只好冲朱云祥尴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