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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左手花,右手剑(下)

    “自明日起,贵族百一十君的吃食、用盐、疗伤等等所费,悉数由你们承担。直至释放归族。”

    “我同意。”

    给孩子打生活费呗,懂。

    越王补充一句:“自明日起,饱食食之,尽饮饮之,足盐供之。不能驱使他们劳作,不得伤害,更不得使用化魂。”

    江修祥:理当如此。你们用嘛支付?

    越王:灵丸灵石、金银珠宝、铁锭火油、盐块粮草、药草肉革,你们想要什么?

    战略战争物资也愿意给啊?

    江修祥:全盐或者全粮草,可否?

    越王:应该可以。只是盐块晒化、粮草运输,都受条件限制。灵丸灵石便于携带交付。你们想要什么提前说,不足部分的用灵丸灵石补充,如何?

    江修祥:几日一结付?

    越王:十日一付,如何?

    江修祥:可。释放回族的巨人,终身不能再与梁为敌。

    越王:那是当然。

    江修祥:如何保证?

    越王:我发誓,他们也发誓。

    江修祥:不用发誓那么高大上的手段,用点低小下的,只要可操作性强就行。

    越王:你说。

    江修祥:你说。

    大眼瞪小眼,卡壳。

    打点水,做彩虹,凉快一下。吃点东西,换个话题,通下思路。

    江修祥闲聊般道:“殿下见多识广,想必到过苏亚更西,不知是何种人文?如何景象?”

    “倒也常听人谈论。苏亚一路往西,国、族众多,各有特色。”越王的话里听不出确凿的意味。像是去过,又像是只听人谈论过。

    “能与殿下评世论道,想必是汤相锦斓吧?我相杨公毓琇常推许‘汤相文武一流’,殿下以为如何?”

    “锦斓很强,你若与他结识,必不会后悔。”越王铜铃大眼抛了个你懂的眼神。

    江修祥回了个大家都懂的眼神,才道:“贵族避世数千载,今番降世临凡,欲将建国立邦乎?”

    越王不掩饰对江修祥的赏识和拉拢:“我们若真建国邦,希望你来牧守一方。袁师傅也来。锦斓也来,其他天下英才,我们都欢迎。但要说建邦守土,太难太难,不好做如是想。”

    一个无孔不入,一个滴水不漏。一个环而伺之,一个绵里藏针,弯针成钩,想钩人去。

    江修祥正襟危坐,客气谦和。他眸子里映照的越王豪迈奔放,智珠在握。只是抓痒扪虱之态有失于频繁。

    “越王殿下,依你高见,百十年后,贵我两族后续是否还会兵戎相见?”江修祥徐徐问道。

    袁飞心道:“江大人,你实际还可以再加一句‘我觉得贵族上下俱是英雄人物,特别是殿下你,更是出众。我心下是极敬重的,实在不愿再起纷争’。应该能多些排面,多些气魄,又能试着说服一下对方。”

    越王心底又在暗自叹息,忖道:“你方才说全用盐块支付,就在试探我了。想必你们已经发现,汤人自和我们联手后,再没有在盐湖开池晒盐、下湖凿盐。想探明我族的本命神通。”

    双方各派细作,战场斥候往来,不停有情报被发现、被分析、被总结、被求证。汤人不取盐而盐自足这个破绽,现在面对面被试探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总不能叫锦斓派些兵士在湖边装模做样干取盐的营生吧?锦斓的计划太大,兵力严重不足,派多了兵,会影响大局。派少了兵,在梁人眼中就是送菜。

    越王心道:“现在又在试探,想了解我的敌意有多深,好试探我族的目标。”他揣到了几分江修祥的念头,口中说道:“战有可能,和有可能。我是愿和不愿战的,肯定会全力去说服各大头领,以和为贵。就像你在梁国做的一样。”

    王修祥抚掌大笑道:“善哉斯言。愿与殿下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越王道:“如前所为。你若能再放回我几名族人,我可以借机提高说服力。”

    王修祥道:“自无不可。殿下可有名单?比如哪些人是你麾下,哪些人是其他大头领麾下,某可分别派释几人。”

    试探,全是试探。想搞清楚我族的派系情况。

    越王:“只放伤重痛深的即可。”

    “我有一策,献与殿下。”王修祥建议,给出第三种解决方案,“贵族暂时脱离战场,我们每十日释放一君。计千余日可全归族。在此期间,梁汤之间是战是和,贵族暂不理会。”

    “脱离到哪儿?”

    “当然要依贵族的意思。某认为,往西可选钦国苏亚的地盘,往东可选大洋中间巨岛。若是选岛,大梁愿以船舶护送释放的巨君,随船再送盐、食货。”

    “海岛太危险,”越王搔胳膊痒,“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海水有毒,我们耐不住。困于岛上,你们若要围击,我们岂不是死路一条。我们退到钦国或者苏亚去,可以商量。但每次必须释放百人。”

    “每九日释放一人。”

    “每日九人。”

    “每八日释放一人。”

    江修祥要探越王的底,越王不露隙。二人就像下钓的渔翁和水下的灵鱼,互相试探。

    “每日九人。”

    “每八日一人。”

    ……

    卡壳了。

    浇水、吃东西。

    袁飞施法将结晶在己方二人眉发袍襟间的盐粉吸去,让己方二人体肤保持净洁,心神保持宁和。吸到的盐粉,聚成盐团,摆在江修祥身前的巨大桌案上。多次施为后,已经团成梅子大小一个盐球。

    “我听说梁都京兆有段江,名文江,你们常泛船其中,讲学论文。”越王打开闲聊模式,语音隆隆,“平常你们都讲些什么?”

    “大多讲些心得感悟,也说施政之道。”江修祥脑子里闪过坐船讲学的场面。惠风和畅,江水悠悠,船窗张开,岸边人指点翘望。船舱中,贤达耆老拥袍坐讲,座下英才云集,潜心领悟。其情其景,美不胜收啊。江修祥面上露出温和微笑。

    越王的大脸也露出微笑:“你官声佳,民间有名。人说你牧民如子,施政有方,想必是常作主讲。可讲过数算么?”

    江修祥谦虚谢赞,说道:“小有所获时,也讲。”

    “可讲过上古远史?”

    有料!

    江修祥作惭愧状:“才疏学浅,请殿下不吝指教。得拾唾余,感激不尽。”

    “我也所知不多。”越王露出诚恳不骗你的神气,“估计都是你已经全部知道的,我讲一些,当作切磋印证。”

    讲,天地常有量劫。不知始,不知终。最近一劫在上古,仙神辟易,修士大能伤死无数,天地白茫茫一片,死寂无声。

    万物万生,树花草兽也好,人妖魔鬼也罢,劫后幸存者屈指可数。迷惘懵懂,历经百十元会,天地间才有了些许生机。

    天行有常,配以数算。

    四方寥廓,上下无极,远近无限。咫尺天涯,无处不在,无所不容。谓之空间,称作宇。

    梁国京兆与汤国京都,相距一万两千里,便是宇中含的数算,也是以数算描绘了宇。

    古往今来,时光流逝,弹指刹那,苍海桑田,兔走乌飞,时时刻刻。谓之时间,称作宙。

    数算之术给了定义,名之“会”者一万八百年,名之“元”者,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凡人一生,难过百年。妖兽虫树,或千年寿,或朝生暮死。

    物有各态,有形无形,有大有小,有轻有重,轻如鸿毛,重如山岳,是空间与时间的中间态,称作能。

    数算能推演大小轻重,世所共知,一瓢水,约二十掬,一屋舍,可纳千石谷。巨人约与四象等重,一象重约六牛,一牛重约八人。

    能、时间与空间,能互相转化。修士、精妖飞天遁地,固寿延年,只是其中小小者。传音玉符,一触发便能立即传出近万里,就是近仙法术。而真正的仙神一晃即千里万里,一指则点石成金,更掐算天机,可称得上煌煌壮举。

    仙神所惧,乃在量劫。

    天地劫来,能、时间、空间三态紊乱,动荡无休,芸芸众人,何处可寄?有大生死,是大恐怖。

    确然是各国各族的故老传闻,大抵相似。梁国也有同样的神话传说,妇孺皆知,江修祥自然耳熟能详。

    不过,江修祥还是细心倾听了一遍。

    古之神话,在越王雷鸣般的声道讲述下,极有沧桑感。江修祥甚有感触,尽力捉到脑海的一个念头,问:“殿下是说天地大劫马上要到了么?”

    “那倒不是。但谁能说得准?”越王抓了抓肩膀,“管它是妖是人,平民百姓、将军皇帝还是鬼怪仙神,谁的头顶不是悬着个盐湖大泊?好比用猪脬牛泡盛着,时时有河水注入,直到包不住了,轰地一声,破裂炸开,全数落下,任谁都会被砸扁锤碎,化作飞灰。”他为了增强画面感,妖力放出,抓了团远远大于此前的水球,抬至头顶,砰地落下,淋了个湿透。乐得手舞足蹈,一双大脚连连踩地,咚咚巨响,呵呵大笑:“听说极西之地有孚国,国有忧天人,每日心畏天崩地塌,惶恓不安。”

    神经质了啊。

    你说的忧天孚人是不是你自己?

    江修祥道:“贵族避世不出,是为了探索天地量劫么?可有所获?欲将何为?我大梁愿鼎力相助。”

    越王不答,敛容聊正事:“换俘之事,关乎你我罢战议和。我再说一遍,你且听了:我族愿多付灵丸灵石、物料食货等,一次全部换回百一十名族人。回族之人,黥面髡发为记,盟告天地为誓,不与梁人接战。”

    江修祥一直在关注越王的肢体动作,语气神态。这时忽然感觉到有某事促使越王下了某个决定,心中暗暗有点担心。暗忖道:“难道天劫的话题勾起了他的思虑,快速下了决心?巨人一族莫非真如孚人一样,认为天地大劫迫在眉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哪有什么仙神?谁会把上久远古的传说当真的?就算天劫在即,你不去逃世避祸,反而与我缠斗,所为何来?难道你们认定我大梁是天地大劫的关键?能消劫?还是能避劫?”

    “殿下所议,某当立禀我皇。”江修祥道,“若是你我联盟、罢战,断不会要贵族分毫,大梁更是愿意时时奉养,共缔坚盟。”

    “不必了。”越王举手止住,倏地站起身来。

    袁飞随之而动。

    闪动之间,身躯瞬间变得巨大,握住江修祥疾退,快速拉开了距离。随后将江修祥安坐在肩头。

    隔着数丈,袁飞已变成巨人,与越王等高。他不是血肉涨大,而是法力成相,像是冰雕了一个袁飞,但又像是水塑成的,衣饰神态无一不肖,全身上下徐徐涌动,通体透明。袁飞本尊悬停在法相的丹田位置。

    这就是达到会明境界以上后,法力外放的变化之术。袁飞怕越王动手,变成同等体型,比较适合保护好江修祥。哪怕不敌对方,只要屈身抱好江修祥,也能挡上几次硬击,已足够一里外的同道来援。

    他已经修到通明境,其实可以把法相变得更大、力亦更强。

    但,一是谈判期间,对方没有真正出手,自己就没必要显出太多的敌意。二是变大不但更耗法力,举止速度也会受影响,易为所乘。故只是化为等高等大,做出防护之态。

    他凝神戒备望着越王,他的法相也作凝神戒备状。

    双方的随从发现异动,已经开始往中间快速聚拢。

    越王举手止住奔来的巨人,有避免接战乱斗之意。一边缓步倒退着走以示无敌意,一边道,“江大人、袁师傅,我觉得梁人颇有些位英雄人物,特别是你二位,更是出众。我心下是极敬重的,实在不愿再起纷争。我无意对二位动手,且容往后好见也。”

    袁飞:这是我的词儿啊。

    他和江修祥也看出越王暂无敌意,扬手止住快速迫近的同伴。

    头领没闹翻啊,还在扯开嗓子用喊交流。

    双方随从已明上意,都降下速度,分别趋近。

    江修祥叫道:“殿下何故要去?”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双方会谈不是一场就能底定的,也做了谈多场的心理准备,甚至想好了下一场在何处碰面,因为本次地方本次时间,是越王提出的,下次轮到他提了。未料对方突然发作,露出终止谈判的姿态。

    越王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江修祥一眼:“多说无益,做过一场再说。”

    神经病啊,明明谈得不错。谈判嘛,不就是互相扯皮,互相表示再请示,再考虑。怎么突然就变脸了?

    你深深看着我,还说做过一场什么鬼?你还晃着个不文之物,辣眼睛!污!

    哦,不是耍流氓,他是说要开战!

    确然掀桌子了!

    锦斓头大就面子大?怎么死跟着他啊?

    锦斓是你的信徒?也信天地大劫?那你叫他来,大家当着全天下人面辩论。

    江修祥大声喊:“殿下何苦执意与梁为敌,我营尚有贵族百十族人,殿下岂不恤怜?”

    越王:“俘不能释,战不能和,各论生死。”这就是他刚下的决心了,全面开战,不存侥幸。估摸到梁人只有罢战才可的态度,就像他只想换回族人一样坚定。他就掀桌不谈了,那就打吧。

    江修祥:“如何和法?”

    越王:“举国来降。”

    江修祥也来火气了:“我强汤弱,彼何不降我?”

    越王举目看看日头:“申时我将击虞无过大营。相见即敌,勿相饶也。”言罢,转身大步向随从走去,边走边发出巨大的“奥欧奥欧”吟啸声。五名巨人随之吟啸,声震湖岸。旋即,六个巨人放步快奔,啸声不止,迅速远去。

    梁人已经把江修祥、袁飞围护在中央。袁飞变为常形,和江修祥相商几句,以传音玉符与大营沟通:谈判已崩,巨人可能已经增员。扬言申时攻营。

    这时已是末时过半,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大战了么?

    大营:速回营。

    众人策马回奔,大营:斥候来讯,汤人修士先动,兵马在后,慎防中途遇袭。

    袁飞:我与钟离高、钟离远两位师傅,一起飞剑护江大人先一步回营。

    大营:可,径直回营。途有接应。

    袁飞点出钟离兄弟,让余者绕湖行,正解说安排间,有军士高声提醒:“湖中有异,湖水在降。”

    盐湖水位在快速下降,湖岸已裸露出一大截。

    钟离高飞身升空,施法远眺湖心,大惊失色。一边示意弟弟钟离远和袁飞等纵高望远。一边快速给大营传讯:巨人施展妖法,在湖中聚盐成岛,围成高堤,催浪袭营。

    大营那边接讯亦惊。一边命兵士分散撤离,一边加派修士斥候重点关注湖心。

    营中修士如同炸了巢的飞蜂,纷纷纵上半空。

    湖心莫名出现几座白洁的巨岛,每个岛尖纷立众多巨人,拱卫着身材更大一号的头领。

    天空似有无形之手,正从湖中攥起洁白的盐山,渐升渐高。岛峰升至十数丈暂缓,诸岛之间的盐脉牵连开始冒出湖面。

    湖水退潮,正是岛间未完全连好,被吸引流向了岛后侧造成。待诸岛连拢一体,变成一条巨坝,湖水水位随之企稳。坝前盐体开始增厚,挤占湖的容量,湖水开始上涨。

    百余里长的盐坝像一根弦,盐湖畔像弓面,梁军大营正处于弓的正中位置,如同射矢时的搭点。

    盐坝上站了许多巨人,坝体前面生后面消,巨人如驱浪而行,似徐实疾,随着大坝往前迫压,激得水面上升甚快。坝的前方生成数丈高的波浪,一卷一卷地朝前扑。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刚开始,近岸边的草木还只是受水浸染,发出小溪流过的淙淙刷刷声。很快便在滔天大浪中失去踪影,只听闻轰隆隆的巨响。

    巨浪倒灌军营近侧的淡水河,河旁的舟楫、木架一触即倾,被裹卷进水底。

    左将军虞无过站在箭塔上,面容狰狞看着四周的惨象,无数道军令颁下,随身修士留畔警戒,以传音玉符发讯。军令官领命而去,下一批传令官立马顶上听令。

    还未与敌接战,他部已经损失惨重。

    营内水位上涨太快,骑兵率先撤离,不敢多带东西,怕马行失速,被洪水追上,只匆匆带了些弓矢,就策马狂奔。

    步卒往稍高地跑,边跑边卸甲脱衣,光着身子,手中只留弩、刀等器,一面防被水追上,一面留兵刃备接战。

    许多未及撤离的兵卒不管会不会水,都脱个净光,就近捞根木头抱紧了。看着刚开始推来的小浪,伏进水中,随水漂浮。但很快,被大浪吞入水中。

    先还能听到惨呼求救,不多久,声音便渐渐消失。

    抢救物资的也只抢到表面一层。众多修士一边救人,一边施法累叠高台,还要留出台阶,给一些力壮军士搬物上台,给一些幸存兵士攀援求生。

    还在上涨的湖水中,到处是浸水漂着的草木、旗帜、油渍、棉渣,还有打着旋儿,半浮半沉的牛马、军士尸体等等诸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