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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十七_馨送白头

    书温跟着两位内郎,从温简堂向北廊走去,他手中提着木桶,虽被盖子盖着,仍有热气冒出,前面两人一人抱着一摞木碗。

    今日雪花飘飘,落于肩上竟然觉得有些重,三人入了北廊,止住脚步,两位内郎拍去身上雪花,小观雪景。

    “搓乎兮,今日之雪花,竟似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李内郎不由道,张内郎不甘示弱,张口便道:“噫乎兮,观此鹅毛大雪,定有仙人飞升哉!”,说完又想了想,觉得还是比不过李内郎的“不可承受之重”。

    书温一听这两人的开腔,就知两人又要进行一番文斗,半年来他也是摸清了二人秉性,虽然佩服二人学识,却也不得不承认小公主的看法,果真迂头迂脑至极,心想这二人若不当时分个胜负,定要“噫乎”“哉也”上几个时辰才罢休,于是开口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也微感肩上似有不可承受之重。”,说完还提了提木桶;张内郎不服,但看了看四周,想拉个人支持一下自己的观点,可廊上再无第三个人,这次比斗二比一,竟是自己输了!只好盯着他肩上未拍落的雪花,寻思写妙词精字。李内郎见他抖了抖木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却也承他的情,拍走他肩上的雪,开口道:“噫嘻,胜负既已分,那便走吧,药粥凉矣!”,张内郎心有不甘,也怕粥凉减了药性,只好作揖认输。书温不免有些得意,扭了扭微酸的肩头,心想哪有什么不可承受之重,要说可承受之重还差不多……他指的当然是手中的木桶!

    三人带着一路热气,以及一路的噫乎搓乎,向讲简堂走去。

    ……

    ……

    廊外,雪花越下越大,寒风越吹越欢。

    书温这一年来在私塾里也不是白吃白住白学,整个私塾,三间大堂,七条行廊,分成了三院,他一个人包了整个私塾的杂活。白日洒扫三院和行廊,晚间擦扫三间大堂,并不觉得辛苦委屈,白日将落叶归堆后,有三处院子可以让自己练字,可比竹简上来的宽阔,入夜后整个藏简堂都是自己的家,有着三千厚卷随意翻阅!要在外面,哪有机会摸到?

    三间大堂指的是:讲简堂、藏简堂、温简堂。讲堂,便是童子听夫子讲简之处。温堂便是厨房杂物之处,也是他的睡处,三人刚刚就是从温简堂里敖完粥出来;不过他从来没在温堂睡过,都是睡在藏堂的简堆中!夏日热了,便将案几书简移到三院中心的清平亭中,天明时分再搬回去便是。

    他静静在众童子身后地案几处,听花夫子讲简,小公主的案几上放着一木桶,两摞碗,已然成了一堂后小食处!

    两位内郎正一左一右养神,他看向桌上竹简,正讲到东疆统领早年在青锋关前斩夷四千,扩地三百里的事迹。

    “虽扩地百里,得了无数物资,然九千关兵九不存一矣!功过难说,所谓存地失人之理也,却也打出了青锋关的威名。二十年间,青锋关五百里内无一蓝骑之踪,无数部落得了二十的太平,纵然有大的战事,也于青锋关有八百里之远,青锋关倒真成了“清风”关……世间从无仁者无敌之关,只有无敌者无敌之关。”,众童子听得热血奔涌,想不到东疆统领竟是如此英雄人物!

    ……

    ……

    书温的关注点有些不同,他不清楚扩地三百里有什么用,无数物资又是几车,要拿八千儿郎的的性命来换……但结局总是好的,方圆五百里太平了二十多年。尤其是最后那“世间无仁者无敌之关,只有无敌者无敌之关”听的他心神激荡,只觉有一股豪气冲惯头顶!

    花夫子下了堂,众童子仍在讨论青锋关辟地三百里。

    花夫子走到近前,见他瞳孔扩散,面白耳赤,头冒青气,知是元气行错了脉路,并指点了他脖胸几处大穴。

    几个嘴馋的童子已然抱着碗,勇敢地在一旁跟两位内郎对视,两位内郎各自掌着勺,意思很明显:花老头还没吃呢,谁都不给吃!

    书温回了神,才发现花夫子近在眼前,不觉好生崇拜,心道夫子竟然对经脉还有研究,竟是比两位内郎还厉害,连自己走火入魔都看得出来;又是亲自掌勺,满满盛了一大碗,恭敬送于花夫子前。

    ……

    ……

    他已经知道这位夫子深不可测,年轻时应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只怕跟东疆那位也差不了多少,既然敢点评那位,或许还犹胜之;也听两位内郎私下说过,花夫子身受重伤差点死了,伤好后只能吃软粥,有四十年不曾吃肉,到了现在每日以药粥续着……

    花夫子慢悠悠端了热粥,吹着热气、摇着头出了堂。书温一直盯着花夫子的手,他天天给夫子盛粥,不知为何,感觉夫子今日端粥的手微低,好像掌着些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嘴馋的童子见夫子已去,嚷嚷着冲上前了,书温忽然想到今日这天如此寒,将勺丢了,抱起旁边一小火炉出了堂。李内郎拿起勺子,道:“慢慢来,不要挤,都有都有……”,一边说着,一边抖勺,落于每个童子碗中的粥竟然都一样,上稠下稀不差分豪,竟像是练了无数遍!待每个童子都吃了一碗后,木桶里仍有小半桶稠粥……待童子们归座后,两人大大方方地盛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吃了起来。

    几个眼馋的童子一直看着这边,但都吃了一碗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俩大人吃,谁让他们是掌勺人呢……

    ……

    ……

    廊外风雪更大了,老夫子一路吟着小调,到了清平亭中,靠柱而坐。

    今日头发依旧白,与往日不同的是,多了丝难觉地灰。

    老夫子再次吹了口热气,将粥端与嘴前,半晌,将碗放下,因为他看见有人来了。

    书温垫布抱着一个小火炉,朝这边跑来,放在亭中央,“外头雪大,夫子看雪别冻着了。”,老夫子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了,头发灰意更浓,书温忽然觉得他在那里有些冷,不是亭中的温度,而是另一种层次上的,于是又将小火炉往那边靠了靠。

    老夫子微微笑着看他离去,越走越远,直到像被雪花迷了眼,一阵恍惚;脚下的炉中火苗突然就开始变小,但还顽强地燃烧着。

    半晌,老夫子睁开眼,抽出别在腰间的教尺,缓缓在地上滑动着。风雪更大,狂风吹着教尺,竟似在阻止它挪动。

    又摸到木碗,在风中竟尚有余温,老夫子端起木碗,又吹了口淡不可见地热气,半晌,又将碗放下——因为他又看见人来了。

    他不确定有没有看见人来,只是看着行廊另一头,一阵黑影闪烁,手中好像持着铁链,叮当作响,喃喃道:“是了……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炉中火突然灭了,凉亭间竟似忽然没了温度。

    “原来……是你……”……

    ……

    ……

    大半年前,许是被时光冲淡了,小公主终于肯来私塾读简。

    结果每次来都能遇到夫子在亭内饮粥看景。

    两位内郎很久以前便在堂里开始讲些新物件儿,原来是单讲给书温听地,后来几个童子晚走了会儿,发现两位内郎竟开单独给乡下小子开小差,而且讲的什么草脾药性啊、什么经脉穴位啊,自己听都没听过!于是一个个地口称先生,堂后自觉地听两位在那“噫乎“、“哉也“,讲的虽说一多半废话——听不懂的当然是废话……虽说是废话,却也不恼,因为很有意思,于是堂后晚走地童子越来越多,两位“噫乎”“哉也”地时间也越来越长,木桶里地粥也越来越多。

    这也不怪两人废话连篇,一是二人从来深居王宫,没有这等卖弄机会,二来是他们俩肚子里的学问其实也没那么多,不像花老头一样讲个十年八年不重样,只好新碗里面倒旧水,讲到最后,书温发现两位竟是将一开始讲给自己听的物件儿,换了些词、添了许多废话讲于众童子听,听得众童子大点其头,一时间也是摇头晃脑,满嘴“噫乎兮”、“搓乎”,直听地二位满脸春光,书温觉得好笑,也不拆穿。

    后来他发现藏简阁里老是少简,虽说少地都是自己快翻烂的,但遭贼也是大事!于是留了心,结果发现竟是这两位一前一后地偷拿了简,回家暗读!待二人又一前一后地将简返了回来后,他一看,记载地净是些奇花异草、疑难杂症……没过多久,果然在堂上听到二位讲那些简中之花草、离奇之病痛,二人一个讲得比一个有意思,果然少了那些玄奥地废话……二人常常为了比谁讲得好,争得面红耳赤。众童子也是慢慢发现二人明争好斗地怪癖,而且有时能争上一天,要是分不出个胜负,就要拉上他们,看众童子支持谁的观点多,谁便赢了!一时间,堂内争论之风大行!更是由这些贵族子弟在王城带起了辩论之道……

    当然,那都是后话。

    她不知道,每次夫子下堂后都来这里等她,见得她的影子,便也学着里面二位郎声“噫乎兮”、“哉也”……堂内众人听了,立刻知道三人要跑路了……正门会遇上公主,三人只好翻窗,蹲行偏廊躲回温堂。

    ……

    ……

    春日遇夫子吃粥看娇鸟与艳阳争空;夏天遇夫子吹粥看彩蝶于花蜂共舞;秋午遇夫子饮粥看秋风扫落叶;雪后又遇夫子持粥看老松万年青!

    反正不管她何时来都能看见不变的夫子和那碗变化地粥,那碗放在石凳上,有时是空的,有时被喝了一半,有时正被夫子拿在手中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口未进地放在石凳上,再看夫子,已经面容安详地睡着了……

    一年四季,除了那变化莫测地碗,还有不曾变过地三院——三院和脚下的行廊总是那么干净、整齐,再也没了往年的杂乱多尘。

    今天有些不一样,景色并没有那么干净,西院那棵青松竟然被雪吹断了!倒向间亭,砸乱雪花,在原地留下一个碗大的疤——甚是难看……雪忽然就停了。

    小公主走进亭子,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响亮地喷嚏,可惜堂里正在大笑,没有听见这里的动静。

    还好四下无人,小公主有些脸红,抹了抹鼻涕,“花夫子,不知羞!呼噜打得震天响……”,小公主笑道,然后发现今天夫子并没打呼,睡地很安生。见他没反应,噔时眉目一勾,丢了手巾,偷偷将鼻涕抹在夫子地白胡子上,触手冰凉,刺得她咯咯直笑,“老夫子,不知羞!睡觉还要流口水!”,笑了一阵发现他还是没醒,觉得很是无趣,又听得堂内李内郎“噫乎兮~”,便向堂内走去。

    忽然又退了回来,解开裘袍,盖于夫子身上,“老头子可别冻死拉!”,说完向着堂内走去。

    书温早已与那些同窗融成一片,在堂内就粥听两位内郎“噫乎”、“哉也”地论道。

    ……

    ……

    堂内正讲到有趣处,众童子大笑,赵内郎刚开口:“非也非……”,门被推开,一阵阴风吹进大堂,平了众童子笑,哑了两位内郎。

    一时间,堂内鸦却无声,两位内郎也是卡住了,赵内郎一句“悲乎”还没出喉就被小公主瞪了回来。

    书温最先反应过来,吓得忙钻到案几下,心道花夫子怎么放地哨?没拦住小公主,这下好了,自己连翻窗走地机会都没有。

    小公主还奇怪,花夫子在外面睡觉不理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在私塾也能看见这两个木头?

    忽然注意到四座皆静,更是疑惑;大家意外地看着小公主,又同时扭头看向后座——那是小公主的案几,至于为什么在最后面,当然是方便小公主睡觉。

    小公主一愣,大家今天是怎么了?刚要发问,赵内郎说话了:“噫嘻!原来是三公主驾到,半年未见,今日一见,我等三魂七魄已去其之二四也……”,李内郎见他一紧张越说越离谱,忙抢到:“张内郎万万不可,愚等皆知三公主貌才无双,你今日见一面就丢了二魂四魄,那明日相见岂不是三魂七魄皆丢?断断不可,断断不可也!”,小公主听得莫名其妙,但还能听出这两人是在夸自己,不免心情大好,赵内郎忙接道:“呜呼,对及!对及!李内郎说的是……三公主贵体安康否?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来堂?”,赵内郎擦了擦额上汗珠,作揖道。

    ……

    ……

    小公主噔时就不高兴了,这是要管自己啊?,丢了兔子道:“本公主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干你何事?”,李内郎一见他又惹恼了小公主,忙转移话题道:“是是,小公主之才,我等五体伏地,然不知有无见着花夫使哉?”,那兔子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脱了小魔女怀抱,又嗅到熟悉气息,于是四处溜达,一抬头忽然就发现面前多了对眼珠子,吓了一跳,看着那漂亮的脸蛋,不由觉得好生熟悉,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书温在案几下听着二人一个丢了魂一个丢了魄半天,又见那灰兔从小公主怀中丢到地上,摔了个头晕眼花,正觉好笑,忽然那兔子蹦蹦跳跳,朝着自己这边来,心下叫苦。趁兔子发呆,伸手捉了,以防被小公主听见动静发现。听到问花夫子去哪了,他也好奇,不知为何没拦住小公主,更是竖起耳朵听。

    “那小老头儿在外头睡下了,根本不理人……还下着雪,本公主问你们,为什么把花夫子赶了出来,你们却在暖屋里说笑?”,小公主人畜无害道,却说得众人大惊失色,赵内郎本来还在作揖,一个没站稳,跌坐于地,李内郎也是脸色苍白起来。

    “夫子!”,“夫子!”,“花夫子……”,几个童子从案上起身,朝外面奔去。

    半晌,忽听得外面一阵哭声,“夫子升天了!!”。

    “夫子升天了!夫子!”。

    “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