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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早起去田里忙碌了一阵,母子俩到家的时候槿容正在灶房忙着做饭。少年先看见树桩上的东西,惊呼着指给母亲看。

    妇人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没有看出任何异样。她问儿子说:“狗牙,咱下地时这东西在不?”

    少年不悦地拧起秀气的眉毛,“娘,不是说好了不喊这个名字了吗?”

    妇人赔笑道:“忘了,娘又忘了,娘不是想着这会儿……”

    妇人觉得还是不要点破为好。家中这位姑娘醒过来没几日,被叫了十六年“狗牙”都爽爽利利答应的儿子突然正经八百地跟她说他大了,“狗牙”“狗牙”地叫让人难为情,以后喊他要叫大名,还扯上以后做生意应酬被人知道了小名会遭人笑话,生意恐难成之流的虚话当借口,当娘的岂会不知道他少年人揣着什么心思?

    “好,娘重说。”妇人宠着儿子,“钱明成,咱下地时这些东西在不?”

    少年摇摇头,“我出门时没有注意。”

    “这么久了这次又撇下十两银子,是看阿珠姑娘康复了,以后不再来的意思?”妇人疑惑地看向儿子。

    少年又摇摇头。

    妇人自言自语了一句“天下真是什么奇人都有”,然后对着灶房高喊:“阿珠姑娘,快出来。”

    李珠是槿容告诉妇人的她的名字。“珠”字是槿容母亲名字里的一个字。

    听见妇人的呼喊槿容答应着从灶房快步出来,看见母子二人站在树桩前她便猜到是怎么回事,疾走着甚至小跑了几步来到跟前。看到上面的东西她和妇人一样先往四周看了看,希望能看到放东西的人,结果自然也和妇人一样。

    摊开纸张,上面依然只有用药方法。看到那一锭银子,槿容心里凉凉的,也猜到以后在树桩上可能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妇人奇道:“是我睡得沉?怎么从来没有听见来福叫呢?”

    少年回说:“我也没有听到过。”

    妇人又问:“是熟人?”

    少年想了想说:“咱们在此地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懂医术,也……”也没有人能这么一留就是十两的银锭,且前后一共撇下四十两。

    不由这母子俩不猜想是有人在暗处护着槿容,只不过槿容也不知道他是谁。

    清澈浅溪,淙淙流淌。

    一块儿一人多高的大石上,躺着一位须发皆花白的老翁。

    葛衣芒鞋,绑着绑腿,枕着斗笠,看一本残破的书。旁边放着一支钓竿和一个小竹篓。

    书一晃一晃的,终于啪嗒一声落下,正砸在脸上。老翁睁开眼,看看天光,将书盖在脸上小憩。

    不足两刻,悠然转醒。伸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身心俱泰。

    拿掉脸上的书,瞥见石边端坐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正拿着他的钓竿垂钓。

    老翁坐起身,拿过身旁多出来的一本书翻看。那本书上记的画的都是如何“刳肠剖臆,刮骨续筋”这类被当世“医之正道”视为巫觋,方术一般的“别术”,“异术”。

    看完最新的几页记述,老翁捋着稀疏的胡须满意得轻点几下头。

    合上书,望着青衫公子冷峭的侧脸问:“乖徒弟,今晚想吃虾呀,还是鱼呀?”

    青衫公子盯着溪水发癔症,没有听见老翁的话。

    老翁抬高音量,喊青衫公子的名字。青衫公子这才回神,看向老翁。

    “衙门里那具尸体验完了吗?”

    “验完了。”不知是久未开口,还是性格使然,青衫公子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冷滞的。

    他们并非仵作,只是尸体难寻,再穷的人家也讲究入土为安。给他们说买,敢提一个字,全村的人都能追着你打。入了土了再去偷挖,太损阴德,也更伤活人的心。所以官府出命案了,需要验尸时,是较正当的了解人体构造,血脉分布的时候。自然,他们也不会逮着机会了,苍蝇见血似的,把被害人该不该剖的都剖了,那太没有人性,根本不是医者之心。他们解剖尸体是为了救治活人,但当世之下,能同意他们给病患动刀子的没有多少,除非亮出他“医邪”的破名号。

    年轻时气盛,颇为这个名号自得,到处逞能跟人比试,如今对这些都嗤之以鼻了。这些年他走到哪儿,诊到哪儿,多是义诊。缺盘缠了,拿医术换些钱。遇见穷困得几无可活的人家,就充当游方的郎中毛遂自荐去给当地富贵人家久病卧床的人诊治诊治,多要点诊费接济穷困。若不是他的乖徒弟急寻他,他应该还在西北某个破庙里跟叫花子们胡侃。

    “齐府和张家的恢复如何?”

    齐府老太太脑袋里长了个瘤子,疼起来拿头撞墙,喊着三个儿子的名字挨个叫骂,骂他们为何不给她买砒霜,叫她活着受罪。他说要开脑袋,三个儿子险些拿他送官。还是老太太坚挺,主意正,说与其活着受罪,不如赌一赌,还嘱咐如果她没有活过来不许追究他。张家嫂子是第四胎,难产,已晕过去了,她男人顾不得许多,也是抱着赌一赌的心让动的刀。

    “都挺好。”

    “行。医术没有荒废。昨晚上又去看那个姑娘了?”

    “以后不必去了。”

    “全好了?”这句话是指没有落下任何病根。

    “嗯。”

    “我介绍的人家不错吧?”

    “嗯。”

    “我是不是不只医术好,眼力也很好?”

    这次“嗯”也没有了,青衫公子只点点头。

    老翁不甘,瞪眼问:“小子,你看不出来师父是在向你讨夸奖?”

    男子被逗笑。这一笑,恢复些人气儿,嘴皮子也油滑起来,“师父样样卓绝,尘世的溢美之词哪里配得上你?”

    老翁哈哈笑了两声,看到徒弟还能玩笑他就不那么担心了。“乖徒儿,为师今生也算见过风浪,幸老天偏爱,坏的没啥记忆,人间极好的经历不少,但那些都不值得提及。唯独收你为徒,每每想来都令我得意满足,心生欢喜。可正是这样,最担心的也是你。”

    男子铭感五内,但面上不见波澜,笑问:“师父担心我什么?”

    老翁状似忧愁地叹了口气,言道:“天下父母为孩子担心的,我都担心。但……”老翁深深看了看徒弟,疼惜地说:“最担心你心中不舒泰。”

    男子霎时明白师父的意有所指,“师父是怕我回到年少时的模样?”

    老翁点了一下头:“是啊。那时候你终日不言不语,冷眸冷心,练功练到伤及脏腑,一副濒临疯魔的模样。”

    那些年岁一闪而过,倒没有想起印象特别深的事儿,若用一字概括那几年,想必就是“恨”字。男子收起钓竿放在身侧,转向老翁盘腿问:“师父,你是不是看我近来不怎么吭气儿才如此担心呀?”

    老翁梗起脖子:“可不?”

    男子略一想心中之事面上笑意稍凝:“师父放心,不会的。这些年我可不是光傻长个子和年岁的。师父和义父的教导我可时时放在心尖儿上。我呀,就是担心若柳。还有就是待在师父身边,有人疼着,纵着,惯着,我可以任性妄为,随心所欲,不必有任何伪装,偶尔还能撒撒娇,挺好。”

    他放下了所有的责任和担当,一心想救护重要的人,可那人尚生死未卜。她伤得实在太重了,连师父都不敢保证能否医治得好。想起可能出现的状况,他胸口一悸。但立刻提醒自己从忧惧的泥沼里脱身,多思无益,徒耗精神。

    几句话令老翁颇受用,但“撒撒娇”三字令他身子不由往后趔了一下,拧眉侧目。

    看把师父膈应到,男子笑里透着坏。但老翁从那坏笑里也看到“强弩之末”,知他一时心神不稳,知那又是为何。

    老翁弯起食指在男子高挺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走吧,下去看看。”

    二人收拾东西,跃下大石。

    走回崖底木屋后老翁打开暗门,一道滑梯通往寒气逼人的洞穴。

    被称为练功宝物的“寒玉床”上躺着一位备受摧残的姑娘。疤痕交错的面上已辨不出原本的容貌,交握在腹部的手指骨曾被根根折断过的痕迹依旧明显……

    每次回想将她救下时的情形男子都痛恨自己让那老毒物死得太痛快了,他该要以最残酷最没有人性的手段折磨他多年。折磨他多年!

    “凝神!你若有个好歹,若柳醒了谁悉心照顾?”老翁厉声提醒。他不让徒弟一个人下来的原因就是为此。这里冰寒,需驱内力运转周身以御寒,这种自虐的方法虽益于功力增长,但运功期间,心神不宁,极易走火入魔。

    男子斩断心中恶念,凝神静气。

    一番诊察后老翁说:“若柳体内的蝎毒被抑制住了,这次该是找对了药。我‘医邪’的破名号应该不会砸在这小妮子手里了。”

    男子沉声道:“多谢师父!”

    老翁微微笑着回说:“也不必都谢我。是你前期救治及时,医治得当,到这儿才有用。看到你医术没有荒废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只顾着经营,我教你的东西全都忘完了哩!”

    “我不是一个好徒弟。”

    江湖上多少人想拜师‘医邪’,可师父却偏偏看中了满腹不平,并不大愿意治病救人的他。

    老翁不认同地摆摆手,“我是喜爱你才收你为徒,并不曾对你有何江湖虚名上的寄托。你的医术始终能用来救人,不分高低贵贱,便是我的好徒弟。”

    老翁从女子身旁的小匣子里取出一丸药,放入女子口中,手轻一抬她下颚迫昏迷的女子吞咽下,然后对身旁的徒弟点点头。

    男子跃上寒玉床,扶起女子,坐在她身后运功。待女子吐出一口黑血时收功,重将她放回方才安静睡着似的模样。

    老翁把了脉,又示意男子再把一遍,以使他更放心。男子把得脉象比之以前沉稳有力,平和流畅,心中的愁结稍稍松散些。并不热衷于救人的他近几个月忽然热衷于救人就是为了寒玉床上的人,仿若他能医好他们,她就也能被医好。没有道理,就是在不知道结局的熬人的等待里找一个撑下去的念头。

    老翁递给男子一封短信,“你义弟的,算算时间他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男子无声看信,他之所以来这里,是因这里有寒玉床,再有就是担心若柳的事情会连累到旁人。

    “你义父那儿是很好的安身之所,你总不能带着若柳四下里躲吧?你义弟天赋虽高,也很努力,但到底年纪轻,经历的风浪少,还得你从旁协助。他待你又一片诚心,视你如兄如父,接受他的好意吧。”老翁拍拍徒弟的肩膀,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