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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果真好戏真见伪

    回到了老龙客栈,鹿樽和鹿巧却没有进入房间。

    既然只在一个时辰之内,便无需入睡。

    若鹿明正真找上门来,鹿樽自然对付了他;若鹿明正没找上门,鹿樽立刻要驱马出镇,去和众人汇合。

    无论如何,一个时辰后见真章,鹿樽和鹿巧都得离开这座镇子。

    鹿樽老神在在,连续拿取好几支蜡烛,在一楼大厅点亮,令得一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般。

    他搬了个凳子单独坐下,怀抱双臂,凝神静气,死死盯着门口。

    鹿巧在一旁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摇摆一会儿,叹息一会儿。

    “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等一个时辰?”他前半夜还在这里安睡,现在却觉得阴湿湿、冷飕飕,满身不自在。

    鹿樽回头看他,见得一副疑神疑鬼模样,像个胆小鹌鹑似的,忍不住笑道,“那还得问你。”

    “我?”鹿巧瞪大了眼睛,满脑子疑惑,“樽哥,为何你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鹿樽有心将另一个鹿巧的事情告诉他,但转念一想,鹿巧大约又要说自己幻觉,便也摆摆手不再言语。

    其实他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真是幻。

    鹿巧看他严肃模样,也不说话了,忽然坐了下来,摸来摸去,疑惑道,“哎,我的《真人经》……”

    却只翻出一本来,便是原本。

    鹿樽随口道,“我拿去送给鹿聪灵了,这几日来,其中内容一项一项得到验证,足见价值。若我们失败了,他们也能依靠这书打败鹿明正。”

    鹿巧听到失败两个字,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哎哟,你还会失败?那你叫我过来干嘛!”

    鹿樽挑眉,“嘿,你这话多伤人心!”

    鹿巧苦一张脸,“你别误会,我不是单想看你送死而我独活,只是觉得我们可以不必面对大……鹿明正。樽哥,若真到了不得不死人的时候,我可宁愿死的是我了。”

    “这还差不多。”鹿樽看他紧张解释,嬉皮笑脸起来,叫鹿巧一看就知在吓唬自己,气得眉歪眼斜。

    鹿樽不等他发难,“不过你错了一点,这话不过是个借口,我从不认为我会败在鹿明正手里。”

    鹿巧疑惑。

    鹿樽没等他问话又道,“当时大家都醒悟到《真人经》至关重要,无不眼馋,我看不给他们,大约就要出事,干脆找个理由先发制人,免得内讧——你拿这玩意儿干嘛?”

    鹿巧叹一口气,“一个时辰多久,我闲着无聊,翻着看看……哎,没有译本也行,我拿原本就好。”

    鹿樽怀疑道,“你看得懂?”

    鹿巧挺起胸膛,“你莫小瞧人,我听说译本再如何妥帖,也不如原本。更别提二六哥仓促之行,是以也尝试对照两本,自行理解,看看能否发现更多东西。其实这原本的文字并不难理解,我已渐渐能读懂一些。”

    说着,他翻开那本《真人经》,指着其中一个鹿樽看不懂的符号解释,“这字就是‘真’,与之对应的就是‘虚’,这是‘天命’,这是‘仙人’……”

    他说着说着,又低下头,沮丧起来,“哎,都到了这地步,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了……其实我本也想起到点作用的……”

    鹿樽微微一惊,这才知道自家弟弟胸中也有沟壑,只可惜时不我待,鹿明正来得太快,根本不容发挥。

    他忽然道,“巧哥,若事情结束,咱们葬了几位兄长阿姐,便继续翻译《真人经》,这书如此神奇,也许真能找出治疗你身上奇病的法子!”

    鹿樽一辈子看淡许多事情,本不擅长安慰人,但唯独这次话锋一转,说到鹿巧兴致之处,令其低落情绪一止。

    鹿巧神色稍缓,点了点头,露出个笑容来。

    本以为对话结束,但三五个呼吸之后,鹿巧却又说,“哎,樽哥?”

    “嗯?”

    “咱们也把大哥葬了吧。”鹿巧说,“把大哥葬了,好吗?”

    鹿樽第一时间没说话,鹿巧又过了一会儿补充,“能吗?”

    鹿樽扭头不看他,而是去看窗户外的月亮。

    那月亮好圆好圆,鹿樽看着好圆好圆的月亮,仿佛痴了也仿佛呆了,仿佛什么也忘却。

    看月亮就是容易忘却,先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再忘了要做的事情更忘了曾做过的事情,进而忘了风忘了云也忘了天空大地周围环境,最后连自个儿也给忘了。

    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柔软粘稠,被一只大手混淆在一起,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在纯粹的平静中混同归一。

    忽然,归一中有了杂质,有了不愿意平静的声音。

    那声音是: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看月亮的人,已少了很多个。

    好多个。

    一醒悟到这件事情,便什么也回来了,一切本已忘却的东西忽然都记起来,而且前所未有的深刻。

    鹿樽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风想起了云想起了天空大地,最后想起了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曾做过什么,他想到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去。

    于是他说,“不行。”

    ……

    这个回答之后,鹿樽和鹿巧再没有说话了。

    鹿樽转头继续盯着门口,鹿巧则专注地翻阅《真人经》原本。

    时间就在这过程被煎熬了,一点一滴十分困难地流走,仿佛一回头还能看到点儿尾声似。

    鹿樽忽然站起身子,满脸兴奋,“来了,果然来了!哈,巧哥,你真的没有骗我!”

    他感觉到一个气息从街头位置靠拢过来,不是鹿明正还会有谁?

    说完这话,正要让鹿巧紧跟着自己,免得被殃及池鱼。

    身后的鹿巧却发出了幽静清冷的声音,“我当然不会骗你。”

    鹿樽先愕然回头,又转而饶有兴致地笑,“哦,对了,你是来看好戏的。”

    另一个鹿巧也站起来,将《真人经》翻阅几页,趴一下丢在桌子上,“可惜了时间紧迫,这书我还只能读懂一半。”

    鹿樽不满,“哎,可不是你读懂的,是我弟弟。”

    鹿巧道,“你这傻瓜,我就是你弟弟。”

    他说完了又摇摇头,“不,我才是傻瓜……我不是你弟弟,没有人是你弟弟。鹿樽,你根本没有弟弟。”

    鹿樽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耳朵一动,觉察到街头的气息靠近过来,“等等,你先别在这搞有的没的,鹿明正快来了,看我三招两式,将他生擒了再说!”

    他捏了拳头,捶胸顿足,伸展筋骨,体会身体状况,只觉得龙精虎猛,正是前所未有的好。

    鹿巧苍白了一张脸,却有种明悟一切般的气质。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鹿樽,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你没机会的,鹿樽。别做这些起不到作用的傻事了,就让我去死吧。”

    鹿樽一呆,埋怨道,“你怎么又不相信我了,我鹿樽天下无敌,杀龙斗仙都干过,何惧一个鹿明正?”

    鹿巧不管他,往远处看去,脸上渐渐显露出一种凄怆的表情,“他要来了,他已经吃下了所有哥哥阿姐,离成仙只有一步,只剩下我这一头‘资粮’了……他就要来吃我了!”

    鹿樽觉得鹿巧越说越离谱,忽然笑道,“哈,你大约是不知道吧?大家已四散而逃了,而且我一路回来,并未遇上鹿明正,他怎可能绕过我们出去,又在一个时辰内杀死其他人,还能赶回来?”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之后,鹿巧忽然又重新坐下来,俯首在桌子前埋首啜泣起来,“我就要死了,我就要和大家一起死了……”

    鹿樽看得目瞪口呆,就算和这另一个鹿巧不太熟悉,对方终归披着他弟弟那张皮。

    看他如此作态,连忙安慰,“你你你……你何必这么绝望,我不是一直说得很清楚么,现在的局势大好……”

    “你闭嘴!”

    鹿巧忽然爆发出一声嘶叫,鹿樽吓得不敢说话了,只见到鹿巧抬头,已经满脸泪痕,每一道泪痕下面是扭曲了不受控制的面部表情,全由愤怒、痛苦、悲伤和仇恨占据。

    他就这么狠狠盯着鹿樽,咬牙切齿,仿佛鹿樽刚才的话触动他难以提及的往事,每一个字都刺痛了他的心。

    鹿樽被看得心虚,心想难道自己不知情下冒犯了他,忙解释,“我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千万别放心里去……”

    他有点歉意,又有点委屈。

    “你……”鹿巧伸手一指,点了点鹿樽,想要说什么,又仿佛累了,把手放下来。

    终于还是迈不过槛,猛地抬起来,他戟指鹿樽骂道,“你这个笨蛋!”

    鹿樽终于忍不住了,“你骂人干嘛?”

    “因为你真的就是笨蛋!”

    鹿巧毫不留情继续骂道,“鹿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鹿家子一共只三十六人,而你排行三十六,却能是鹿巧的哥哥!?”

    这话如同一道雷霆,轰然崩裂下来,狠狠砸在鹿樽脑门上。

    他张口就想反驳,可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支离破碎含糊不清的音节,即便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半点解释,仿佛一个谎言被戳穿。

    可这哪里是谎言?这是鹿樽他自小而大的经历,真实无虚,谁能驳斥?

    只是自小而大,好像地却没人疑惑这三六三七相悖,仿佛理所当然,自古被一张白布遮蒙,未有揭开之时,谁也学不会算数了。

    他茫然地看着鹿巧,好半会儿了才喃喃道,“我……我是三六,巧哥当然是三七了……不过也许他不是被老头子收养而来,不算在鹿家三十六子里……对对对,难怪他没有‘天命’!是这个道理!巧哥不是我们一伙儿的。”

    他说着说着,渐渐双眼通明发亮起来,仿佛找到了依仗。

    说到这儿,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变成了一种辩论,不知辩什么东西,也不知为何要辩。

    甚至,鹿樽忽然想到门口的鹿明正,两人这般大吼大叫,而且正是灯火通明处,为何鹿明正不直接冲进来呢?

    鹿巧打断他的想法,“若没有天命便不算鹿家三十六子,那为何是我不算,而你算是?”

    鹿樽得意洋洋道,“因为我本领比你更大。”

    鹿巧听了这话,只冷笑一声,他脸上兀自带着泪痕,话语却尽显咄咄逼人气象,“是哪些本领?以一敌十三绝顶高手,再屠蛟龙、遇仙人,又或是遨游东海龙宫,进而大闹地府天宫?”

    鹿樽惊讶道,“你怎么对我这样了解?”这些话全都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鹿巧本来伤心,可说到此处,脸上却带了几分古怪笑意。

    他笑道,“我岂止了解这些,我还知道你大闹天宫之后,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更遇上一位东土来的长老,相见甚欢,结义桃园,匡扶旧有山河,又被仙女传三卷书,撑一杆‘替天行道’大旗,是也不是?”

    他每说一番话,鹿樽脑子里涌现出一股记忆,清清楚楚,无一虚假。

    他忙不迭,“对,对,对……”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说这么多年自己挥斥方遒,说这么多年自己遨游天下,说自己的兄弟情义,说自己的山下岁月。

    鹿巧却又问,“你今年多少岁?”

    鹿樽嘴里边所有该说而没说的东西忽然消失了。

    像是本来很好吃的东西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味道。

    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定住了,呆滞了,稳固了,只眼神盯着鹿巧,像一张面具,不可能更改。

    过了好久,他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一寸一寸一处一处地看。

    最后转头看向鹿巧,“我……才是那个鹿家三十六子里多余的人?”

    “没错,樽哥,这世上本不存在你。”

    鹿巧长舒一口气,“你是虚假的人,被我构造在脑中,自然神威无敌。鹿家三十六子,真正的三六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