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怎么这么麻烦？过一会儿凉了再喝不就行了？”老洪不耐烦起来，紧接着抱怨道，“这么半天，我还连一口水都没喝呢。”
“我不急，”刘建勇笑笑，把水缸放在搁板上，瞥了我一眼，说道，“是这位警官着急，他不是急着审问我吗？”
我哭笑不得，我忽然意识到，和刘建勇绕了半天圈子，我什么口供也没得到，关于他的同伙、他的主使、他的作案动机，他的供述从没超过在西昌的第一晚。
“刘建勇，挺没劲啊，和我兜圈子玩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哪敢？”他用舌头抿抿嘴唇，不再说话。
我抑制住发作的冲动，想了想，露出笑脸，“你是一定要喝完水再说，是吗？”
他稍稍动了动头，仍旧不说话。
“好，我成全你。”我的目光在审讯室内逡巡，最后落在审讯桌上，那一刻，桌上的一个高筒塑料杯分外显眼。
“嘿，哥们，那里边的水凉吗？”我没记住老洪助手的名字。
年轻人用手摸了摸杯子，说，“是凉的，不过那不是水，是感冒冲剂，我冲了还没顾得上喝。”
“没事儿，那也算水，”我摆摆手，“来，给他兑上。”
年轻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拿着水杯走到刘建勇身旁，向水缸里兑了些感冒冲剂。
“这回你能喝了吧？”我微笑着看着刘建勇，“肯定不热了，可能会有点苦。”
刘建勇怔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端起水缸，喝了一口。
“苦吗？”我问他。
“有点儿。”他促狭地咧了咧嘴。
“还能感觉到苦？那你还有点人味。记住，良药苦口啊。”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这样，你心里舒服一些了，是吗？耍我的滋味很好吧？”
他会意地眨眨眼睛，带着一丝顽皮的笑。看起来他是真的渴了，端起缸子一口气喝了大半。
“再喝啊，还有呢。”我努努嘴，不屑地揶揄着。
“够了。”他放下缸子，微笑着看着我。
“去厕所吗？”
“现在不去。”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摇摇头。
“还有什么要求，一口气儿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你。”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没了。”
“好，”我就等着他这句话，“那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呢？”他又笑了，然后神情变得严肃，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真诚和愧疚，“谢谢你，但是我让你失望了。”他稍稍停顿，喉结剧烈地上下耸动，“江洪宁死都不说，我要是说了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他？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了，抱歉。”
我设想过很多场景，甚至也考虑过他完全抗拒，但这样的情形，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向后靠了靠，平静地看着我。
我一时气结。
他仍旧看着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我没有完全听清楚。“你说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黑夜，”他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顾城的《一代人》，短短的两行字，道尽了人间沧桑。
自打初中起，这就是我耳熟能详的诗句，可是当它们从刘建勇口中说出的一刹那，我却愣住了，根本想不到它的出处。
因为我看见了刘建勇的眼睛。
那双平静而又无助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王建鹏。
一直到一周后，结束了隔离审查，我仍深陷绝望与恐惧之中。许多次，我试图理解刘建勇说出那句话的含义，却总是无功而返。
刘建勇的生命定格在了那两个字——“黑夜”。当我们意识到不对，围在他的身边时，他已然眼神涣散，没了呼吸。
我和老洪相顾骇然，一时大惊失色。但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我们眼前的前特种兵的身体都渐渐冰冷，就仿佛是一具嘲弄我们的从来没有过生命的玩偶。
同一案件的两个犯罪嫌疑人，在审讯时全都离奇死亡，这本身就是极为诡异的事情。当然，这样的事故，如果算得上事故的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
因为有江宏事件做铺垫，公检双方于事发当日即组建了联合调查组，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调查前期，重点集中于职务犯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刑讯逼供上；后期，则重点调查审讯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杀人灭口”的指控，就像梦魇一般，萦绕在我们每个人身边。
我和刚子，是最早被解除审查的。没有任何迹象和证据表明，审讯过程中存在刑讯逼供的行为，而作为两个外埠的警察，是最不可能与几千公里外的嫌犯有什么瓜葛的，况且，江宏出事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在成都。我估计这也是他们考虑与BJ警方关系的结果。
但是，老洪和他的同事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据我后来所知，他们时间最短的，也被关了半个月。
当我离开被禁锢的宾馆房间，来到艳阳高照的街道，温暖的空气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让我差一点流泪。
我们被接到市局，由政治处的领导抚慰了一番，随即被安排返回BJ。
离开市局的时候，在市局的大门口，我碰到了刘建勇的妻子和孩子，和她们在一起的，是一个瘦小的妇人，那应该是刘建勇的母亲。
两个成年人席地而坐，悲伤，或许还有烈日，让她们疲惫不堪。幼小的孩子把手指含在嘴里，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街道。
虽然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或许他们根本不认识我，我还是抢先钻进汽车，一直到靠在车座上，躲进阴影里，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回到了BJ，离开了那个诡异的地方。
但是，绝望与恐惧如影随形。
江宏与刘建勇，仿佛就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是我们侦破案件的已知唯一的突破口，但是转瞬间就灰飞烟灭，我们甚至都来不及兴奋。冥冥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这一切，我因此而深怀恐惧。从警十几年，即便在更危险的时刻，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我有了。
所以，在这温暖的夏夜，当我倚窗凭眺，我忽然不寒而栗。
“我不急，”刘建勇笑笑，把水缸放在搁板上，瞥了我一眼，说道，“是这位警官着急，他不是急着审问我吗？”
我哭笑不得，我忽然意识到，和刘建勇绕了半天圈子，我什么口供也没得到，关于他的同伙、他的主使、他的作案动机，他的供述从没超过在西昌的第一晚。
“刘建勇，挺没劲啊，和我兜圈子玩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哪敢？”他用舌头抿抿嘴唇，不再说话。
我抑制住发作的冲动，想了想，露出笑脸，“你是一定要喝完水再说，是吗？”
他稍稍动了动头，仍旧不说话。
“好，我成全你。”我的目光在审讯室内逡巡，最后落在审讯桌上，那一刻，桌上的一个高筒塑料杯分外显眼。
“嘿，哥们，那里边的水凉吗？”我没记住老洪助手的名字。
年轻人用手摸了摸杯子，说，“是凉的，不过那不是水，是感冒冲剂，我冲了还没顾得上喝。”
“没事儿，那也算水，”我摆摆手，“来，给他兑上。”
年轻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拿着水杯走到刘建勇身旁，向水缸里兑了些感冒冲剂。
“这回你能喝了吧？”我微笑着看着刘建勇，“肯定不热了，可能会有点苦。”
刘建勇怔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端起水缸，喝了一口。
“苦吗？”我问他。
“有点儿。”他促狭地咧了咧嘴。
“还能感觉到苦？那你还有点人味。记住，良药苦口啊。”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这样，你心里舒服一些了，是吗？耍我的滋味很好吧？”
他会意地眨眨眼睛，带着一丝顽皮的笑。看起来他是真的渴了，端起缸子一口气喝了大半。
“再喝啊，还有呢。”我努努嘴，不屑地揶揄着。
“够了。”他放下缸子，微笑着看着我。
“去厕所吗？”
“现在不去。”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摇摇头。
“还有什么要求，一口气儿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你。”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没了。”
“好，”我就等着他这句话，“那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呢？”他又笑了，然后神情变得严肃，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真诚和愧疚，“谢谢你，但是我让你失望了。”他稍稍停顿，喉结剧烈地上下耸动，“江洪宁死都不说，我要是说了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他？所以我只能对不起你了，抱歉。”
我设想过很多场景，甚至也考虑过他完全抗拒，但这样的情形，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向后靠了靠，平静地看着我。
我一时气结。
他仍旧看着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我没有完全听清楚。“你说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黑夜，”他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顾城的《一代人》，短短的两行字，道尽了人间沧桑。
自打初中起，这就是我耳熟能详的诗句，可是当它们从刘建勇口中说出的一刹那，我却愣住了，根本想不到它的出处。
因为我看见了刘建勇的眼睛。
那双平静而又无助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王建鹏。
一直到一周后，结束了隔离审查，我仍深陷绝望与恐惧之中。许多次，我试图理解刘建勇说出那句话的含义，却总是无功而返。
刘建勇的生命定格在了那两个字——“黑夜”。当我们意识到不对，围在他的身边时，他已然眼神涣散，没了呼吸。
我和老洪相顾骇然，一时大惊失色。但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我们眼前的前特种兵的身体都渐渐冰冷，就仿佛是一具嘲弄我们的从来没有过生命的玩偶。
同一案件的两个犯罪嫌疑人，在审讯时全都离奇死亡，这本身就是极为诡异的事情。当然，这样的事故，如果算得上事故的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
因为有江宏事件做铺垫，公检双方于事发当日即组建了联合调查组，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调查前期，重点集中于职务犯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刑讯逼供上；后期，则重点调查审讯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杀人灭口”的指控，就像梦魇一般，萦绕在我们每个人身边。
我和刚子，是最早被解除审查的。没有任何迹象和证据表明，审讯过程中存在刑讯逼供的行为，而作为两个外埠的警察，是最不可能与几千公里外的嫌犯有什么瓜葛的，况且，江宏出事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在成都。我估计这也是他们考虑与BJ警方关系的结果。
但是，老洪和他的同事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据我后来所知，他们时间最短的，也被关了半个月。
当我离开被禁锢的宾馆房间，来到艳阳高照的街道，温暖的空气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让我差一点流泪。
我们被接到市局，由政治处的领导抚慰了一番，随即被安排返回BJ。
离开市局的时候，在市局的大门口，我碰到了刘建勇的妻子和孩子，和她们在一起的，是一个瘦小的妇人，那应该是刘建勇的母亲。
两个成年人席地而坐，悲伤，或许还有烈日，让她们疲惫不堪。幼小的孩子把手指含在嘴里，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街道。
虽然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或许他们根本不认识我，我还是抢先钻进汽车，一直到靠在车座上，躲进阴影里，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回到了BJ，离开了那个诡异的地方。
但是，绝望与恐惧如影随形。
江宏与刘建勇，仿佛就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是我们侦破案件的已知唯一的突破口，但是转瞬间就灰飞烟灭，我们甚至都来不及兴奋。冥冥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这一切，我因此而深怀恐惧。从警十几年，即便在更危险的时刻，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我有了。
所以，在这温暖的夏夜，当我倚窗凭眺，我忽然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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