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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无妄

    豢龙周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了一线,眺望着东方朝阳的方向。

    清晨的远山分外壮美。一轮红日撞破云天相接处,将金红的光芒投在山顶,山石风物顿成一片朦胧的赤色剪影。山石的棱角在日光的照射闪亮着,恰似金之霄汉。

    可对豢龙氏一族来说,今日是恐怖的开始。

    无妄的到来便是今日。

    豢龙轩在他的身旁忙碌着,将一件皮袄扔到豢龙周的身上,然后他将身上的皮袄束起,登上做工粗糙的鹿皮靴子,准备出去。在出去之前,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腰上别的短刀。

    “你还要出去?”

    豢龙周穿起皮袄,将身旁的一把铁质长刀拿起,准备和他一起出去。轩是他自幼时的玩伴,他不能不管。

    “是啊。”豢龙轩没有看他,而是把腰带紧了紧,回答道:“豢龙乌的腿伤了,只能我去给孩子们挤马奶了。”

    豢龙周点点头,把长刀别在腰间:“我和你一起去。”

    豢龙轩拿起一只黄陶瓶,掀开帐帘走了出去,豢龙周紧随其后,只不过他在离开时把帘子合上了。

    就在他们刚刚走出篷帐的那一刻,营地的边缘传来了那匹母马的嘶鸣。

    金色的草尖衬着四季红叶,极目之外一片耀眼的明灿。营地里还燃着几个火堆,那是用来煮肉的。一想到那扑鼻的肉味,豢龙周不禁咽了口唾沫。

    远处的山林时不时传来几声呦呦的鹿鸣,鸟群如云一般大片大片的在天空上飞翔,日头高照,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唯一让人不舒服的。

    就是那“无妄”的预言。

    豢龙周朝着手心哈了口气。天已渐凉,他们想要熬过这个冬天并不太容易。牛棚里只有三头黄牛了,原本五十四只的羊群已经被族人们吃光,只剩下几只羊羔。现在还可以找些野果来果腹,可一旦寒冬骤至,整个族里都会陷入饥荒。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豢龙轩已经提着陶瓶在母马的马腹旁蹲下。

    “他们似乎都不敢出来了。”

    豢龙周环顾四周,发现营地里空荡荡的,没有出来的族人,就连人声都没有。大家似乎都不敢出来,就像缩在帐篷里就能躲过无妄的到来一样。

    “是啊。不过我也很想躲在帐篷里不出来。”豢龙轩笑了起来,两只手不断揪着母马的马奶,洁白的乳汁很快被挤到陶瓶里面:“也不知道那些龙怎么样了。”

    豢龙周一笑,然后揣起手说道:“放心吧,它们过的肯定要比你我滋润的多。至少无妄不会降临到它们的头上……”

    “确实。”豢龙轩一边挤着奶,一边干笑了起来。

    洁白温热的奶很快便盛满了陶瓶,豢龙轩弯着腰站起来,把马奶递到豢龙周手里。

    “话说,今年冬天可不好过啊。”豢龙轩伸了个懒腰,对身旁的豢龙周说道:“估计整个冬天都没办法吃到肉了,要不然到时候你跟我进山,看看能不能猎些野物。”

    豢龙周摇摇头,心里腾起一阵苦楚,不知道豢龙轩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他要入东海当夜叉的事情。

    他淡淡回道:“与其想以后,你我还是想想眼下最头疼的无妄之灾吧。”

    豢龙轩没有回话。无妄确实是萦绕在豢龙氏一族之间最大的一层乌云,今天已经是无妄即将发生的那天了,谁也不知道无妄将会怎样出现,所有人都缩在篷帐里不敢出来。整个营地中一片死寂。

    走在前面的豢龙轩转过头:“对了,这奶要不然还是先给族长送去吧,让他来分……”

    豢龙轩说到这里就哑了。豢龙周看见,他的眼睛越睁越大,脸色变得惨白:“那是什么东西?”

    豢龙周连忙转过头看去,却看见营地边缘,那匹母马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而它后方不远处的草堆中,一大片草尖正在微微抖瑟,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秘其中。

    豢龙轩与豢龙周对视一眼,各自抽出刀来,将马奶放在一旁,慢步朝乱抖的草丛那边贴了上去。很快,他们离草丛只有几步之遥,豢龙周探出刀去,想要拨开草尖。

    可就在这时,他们发现那片草丛正在以飞箭的速度快速枯萎。

    惊雷一声的怒吼。

    草丛中奔出一头蜚来。那蜚长约一丈,通体乌黑,形如野牛而白首,只有一只血红的怒眼,身后一条似蛇尾一般的尾巴左右乱敲。怒气冲冲,直奔二人而来。

    “跑!”

    豢龙轩首先做出反应,撒腿就跑。豢龙周紧随其后,两人一边逃命,一边大声示警:“所有人都出来!有蜚出现了!”

    豢龙周在跑的同时快速后头看了一眼,他清楚的看到。当蜚踏入水坑时,水源会立即干涸;当它进入草丛时,草会立即枯死。

    这绝对是如假包换的蜚。

    那头蜚突然驻足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又是一声裂石崩云的怒吼,四蹄踏尘,急电般朝着豢龙周、豢龙轩二人冲来。

    “可恶!这畜牲死盯上我们了!”豢龙轩大骂一声,对着豢龙周吼道:“分开跑!”

    说完,他快步奔向营地外围,企图将那头对族人造成威胁的蜚引开。豢龙周倒是没跑远,而是风一样的爬上一棵古树的树权,夹着长刀向远处看去,却见那头蜚直直地追向豢龙轩。

    鬼晓得这恶魔怎么会孤身一蜚在这里出现,怎么会从太山上跑出来的,也许是闲得无聊独自出门探险旅游;也许是专门出来寻花问柳;也许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离开太山……不管怎么说,这头蜚此时此刻单身独处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而且不过如此,它是传说中的灾兽,太古的灾难之神,它出现的地方都会发生大的灾难。而且,它体似无害,所绎枯竭,其干谯厉。

    他把长刀别在腰间,然后用力吹响项上挂着的兽骨哨。

    骨哨声凄然响起。

    过了两瞬,远处的云层立刻破开一片。一条白色巨龙撕破层层云彩,朝这边游来的同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是玉琼。

    它扭动着身躯,飞快的朝这边赶来。另一面,豢龙轩与蜚中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眼看着两者之间便只剩下三四个身位了,豢龙轩皮带上的花扣在蜚的独眼之中已经可以看清。

    那头蜚猛然向前蹿越,两者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喷着热气的巨口几乎可以碰到豢龙轩湿漉漉的脊背。

    而就在这时,一条玉龙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的同时,掀起了极大的烟尘。紧接着,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长吟响彻山野。

    玉龙高高抬起头,冲那头蜚竖起了触须。冲向豢龙轩的这头蜚已经停下,朝着玉龙用鼻子喷出一股热气,似乎对它很不满。玉龙再次发出一声长吟,银线一般的鬣毛恣张开来,抬起白玉一般的右爪重重踏在地上。

    这似乎激怒了那头蜚。它虽然自知不是玉龙的对手,但仍然闷下头,亮出头顶那对一尺长的角架,嘴角吐着白沫,气咻咻地打着响鼻,摆出一副要争个你死我亡的架势。

    它狂吼一声,晃动尾巴,低着头向玉龙冲去。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这个时候,营地里的族人们纷纷拿着武器冲了出来,正好一睹这场蜚龙大战。

    独目血红,蜚如同一块磐石,狠狠的撞向玉龙的身躯,而对方十分镇静,兀自岿然不动。直到对方的尖角离它的玉鳞不到一尺时,它腰一扭,尾一甩,刷地旋转身来,猛然腾飞而起。

    在蜚的怒吼声中,它猛然撞向玉龙身后的一块青石,将其撞的粉碎。蜚嘶声怒吼,昂首看向天空之上的玉龙。

    玉龙在半空中盘旋着,似乎在找着蜚的弱点。蜚对着天空狂声怒吼,却对空中的玉龙无计可施——这条该死的白龙只要在空中不下来,它就对其无可奈何。

    玉龙身形一闪,带着狂风探爪扑去,却在冲到离那对尖角只有数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再次飞至半空。

    看上去,一头没有法术的蜚逼着一只神龙退却,玉龙似乎也太窝囊了点。可事实上,这正体现了玉龙的聪慧与明智。

    此时玉龙倘若不退却,正面强攻,当然也能把蜚一击必杀,但也有可能一不小心被蜚那对尖角划花脸颊或前腿什么上的鳞片的。

    蜚已穷途末路,犯不着与之气斗狠。为了一点虚荣而去冒被尖角挑伤的危险,这是非常不值的。再说豢龙氏一族的族人们都已赶上来了,一转眼就可以一拥而上,蜚死在这里只是个时间问题。

    豢龙氏的族人们没有催促玉龙发起进攻,而是在一旁驻足观看——对于玉龙的实力,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它可是能在数条巨龙的围攻下仍然占据上风的存在。

    蜚用尖角对着盘旋在半空上的玉龙,一双恐惧的眼睛紧张地往两边窥探。在见到左右两侧有不少人类持着利刃,便虚张声势地又往前踏了半步,然后急遽大吼,转身欲逃。

    就在它放声大吼之时,玉龙突然盘桓急下,一只玉爪如闪电般探出,猛然抓向蜚首。

    它的目标是对方的独眼。

    蜚大惊,连忙扭头急闪,却还是被玉龙锐利的龙爪抓伤面颊,留下五爪的抓痕。玉龙这一爪用了四成力,可蜚皮糙肉厚,只在它脸上留下了那不深且血淋淋的抓痕,居然没有一击致命。

    这让玉龙有些诧异。它急急扭动身躯,腾到半空之上,扭头再次朝着蜚的后腿抓去。蜚瞪着血红的独眼,扭头去撞玉龙——这正中对方的下怀。

    就在其尖角即将挨上它身躯的一刻,玉龙故技重施,身形骤然一动,巨口立即咬在蜚的脖颈上,直咬的鲜血四溅。

    蜚大声嘶吼起来,玉龙紧紧咬着它的脖颈不松口。同时,它探出巨爪,一巴掌扫在蜚的背上。虽然只是抓落了一些蜚毛,未能撕得它皮开肉绽,倒也把它吓了一跳,挣扎更加猛烈起来。

    玉龙没有慌张,而是抱持着噬咬的姿势。在过了仅仅几个弹指之后,蜚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最终血流而尽,轰然倒地……

    族长那座不大的篷帐里再次挤满了人,族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坐下,七嘴八舌地争议着。不少人想要迁移营地——看见蜚可不是什么好事,见蜚如见灾。

    尽管人们都知道那可能是无妄到来预兆,那是不可能躲避的,但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万一能躲过无妄呢?

    豢龙周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它最后的神情。蜚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老族长沉默了一会儿,对着人们低喝:“安静!”

    族长的威严还在,族人们不敢忤逆,于是很快安静了下来,等待着族长的决议。

    “见到那个东西不是什么好事。”族长指了指篷帐正中央的蜚首——它已经被砍下来,放在了粗糙的榆木案上。族长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可是我们就算移动营地也走不了多远。换句话说,无论我们逃的有多远,无妄依然会找上我们的。”

    他说完,又指了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我们无处可躲。”

    这句话似乎将所有人都从幻想的梦里叫醒了,过了很久,篷帐里依然没有人说话。

    “那……我们不如试试周的那个办法。”豢龙淼看向不远处的老族长,首先打破了寂静。

    豢龙周原本正低头玩着手腕上的那条孟极尾,听到这话,也抬起了头来。

    “对,多少也是个办法。与其空守这那宝而不用,还不如试上一试。”豢龙轩也附和道。

    “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豁出去了!”

    “对,再怎么样也要试一试。”

    豢龙淼、豢龙轩的话像火种一样,重新点燃了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就连伤了腿的豢龙乌、瞎眼的豢龙愚也跟着发表意见。

    老族长看着越发激烈的族人们,微微叹了口气。在思索片刻后,他对豢龙周点了点头,认可了族人们的想法:

    “去试试吧。”

    豢龙周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摸出“碧海清”。青玉依然温润而泽,散发着淡淡的青光。豢龙周将玉一握,大步走出帐外,族人们也紧随而去。

    在营地外面的一棵古树下,那条叫做“玉琼”的白龙正卧在地上酣睡。

    从西北方向刮来一股凉爽的风,吹落几片树叶,飘飘悠悠,舞到它的头顶。玉龙没有动,而是任由风将头上的叶吹落下去。

    它的身边,还躺卧着六七条巨龙,这便是豢龙氏中所豢养的全部龙了。

    玉龙身旁的一条龙突然抬起头来,望望像只金橘似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雌龙。它的身形要比玉龙小一圈,水绿色的鬣毛像上了釉的瓷器,熠熠闪亮;长尾上的蓬松如云,长约尺余;身段匀称,四肢健美,一口尖利的牙齿就像是用温润的玉器雕成的,闪耀着柔光。与众不同的是,这条天青色的雌龙的两只角上,各挂着一串玉片。

    它叫“莲清”。是豢龙淼所豢养的雌龙。

    它刚站起来,尾巴下便钻出两条玉鬃幼龙,这是它生下的第一胎幼龙。小家伙只有马驹一般大,身上的鳞片呈茶白色,瞪着稚气的眼睛,爬到母亲的前腿弯,抖动着短短的触须,轻轻的叫着。

    雌龙后退一步,侧过身去,摆脱小家伙的纠缠。它知道,一对幼龙是肚子饿了,在向它讨食吃。幼龙已经要吃新鲜的鱼类了,它到哪里去给它们弄吃的?它自己也饿得慌哩。

    它用不满的眼光朝自己肚腹处看去,那条叫“玉琼”的白龙的龙头正靠在上面。此刻它还闭着眼正在沉睡,胸腹部一起一伏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天青色雌龙立刻提高嗓门,冲着玉龙长吟一声。

    玉龙被惊醒,连忙睁开大眼,却看见自己的两个子女正在天青色的雌龙的身旁玩耍。雌龙一脸温柔的盯着自己,浑身的鳞片闪着玉一般的柔光,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它缓缓趴下,打算再睡一会儿。

    这次雌龙直接一巴掌打在它的头上,紧接着发出一阵短促的吟叫。

    玉龙连忙抬起头来,却发现雌龙一脸的怒不可遏。就在它不知所措的时候,豢龙周和一众族人来到了它的面前。

    豢龙周伸出带着孟极尾的手臂,他的手掌上面放着“碧海清”。玉龙竖起长须,一双大眼盯上豢龙周。对方没有说话,而是示意它低下头。

    玉龙顿了下,然后温驯的低下龙头。豢龙周慢慢走过去,伸手摸着龙头,手指拂过那片金色的花纹,然后就“碧海清”放在上面,浇上一瓢露水。

    那瓢露水才浇上,龙头上便金光乍现。刹那之间,天地骤暗,日月星辰俱遮闭了。正是乾坤如墨染就,宇宙似靛装成。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众人只觉风声呼啸,气浪卷舞,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刚才还正午,这怎么就黄昏了?!”

    “便是黄昏了,如何又这等样黑?”

    “日月星辰怎地都不见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喊叫着,豢龙周握紧拳头,静静等待着。

    大约过了三个弹指,乌黑骤去,天光乍现。豢龙周连忙去看那玉龙头顶,却见金文处青玉封之。伸手去摸,如皮肉一般,温软无比;摁上一摁,却觉坚硬似铁;摇上两摇,但觉那玉如长在上面一样,丝毫不动。

    “这便好了。”豢龙周放开手,看向身后的族人们,说道:“大家各自回去吧。”

    人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回到各自的篷帐里去。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谁也说不好,只能靠时间来证明。

    一条独角的黄龙突然探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玉龙头上的青玉。玉龙摆摆尾巴,没有动。这时周围的龙也都注意到了的那块青玉,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看过来。

    那条独角龙扬起脖子,有些妒忌地吼了一声,这一下附近的巨龙们都骚动起来,看向青玉的眼神变得贪婪而兴奋。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龙啸一般的声音,这几条巨龙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独角龙怯生生地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豢龙周。

    他面如冰霜,似乎对巨龙们的行为很不满意。独角龙连忙摆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希望得到豢龙周的谅解——在人的那“碧海清”可是件宝物,在龙的眼中,那就是件饰物——以前可只有天青色的雌龙才有两串玉片,现在玉龙也有了青玉,它们自然也想要。

    豢龙周摆摆手,告诫了它们几句,然后快步离开。这东西关乎豢龙氏一族的存亡,巨龙们知道之后自然不会再碰。况且,玉龙也不会让它们碰到。

    可谁会想到,这天晚上便出事了。

    “快醒醒!快醒醒!”

    正在酣眠的豢龙周被推醒了。他睡意朦胧的睁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白净细腻的小腿。

    豢龙周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却发现对面蹲着的是豢龙淼。她没穿皮靴,甚至就连皮袄都没穿,可脸上却捂着一块厚厚的麻布。

    他睡的太沉了,就连豢龙淼进了篷帐他都不知道。

    “怎么了?怎么连衣服都没穿好就来我这里了?”他这才发现豢龙轩不在身旁。

    豢龙淼没理会他的问题,开始解胸前的袍扣。

    豢龙周一呆:“这是什么意思?趁我没去当夜叉要给我留种?”豢龙淼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把他推到一旁。

    “豢龙乌死了,她周边好几个帐篷的人都病倒了——是疫。”

    豢龙周愣了愣,脑海中想起了一个老女人挤着马奶的画面:“怎么回事?不只是腿摔伤了吗?怎么会死?又怎么会演变成疫呢?”

    豢龙淼没有回答,而是气鼓鼓的把袍子脱下,然后扔到他的身上:“你先用这袍子捂上口鼻,这里面掺杂了丝料,可不光是粗布——族长在他的帐篷里等着你。”

    “没说是什么事么?”豢龙周一边穿上靴子,一边问道。

    “没有。”豢龙淼没好气的回答。她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要去东海?”

    豢龙周一愣,然后当即回答:“快了。”

    “唔……”豢龙淼回答的声音有些含糊。

    不知怎地,在得到答案后,豢龙周感觉她有一丝落寞和失望。

    没过多久,两人便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外面火把高照,不少族人来回奔走,几个族内通药理的女人用布巾捂着口鼻手忙脚乱的捣着药。远处的山坡上,火光摇曳,黑烟滚滚,似乎有人再烧着什么。

    “你们把豢龙乌的尸体给烧了?”豢龙周用袍子捂着嘴,指着那火光问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豢龙淼点点头,简短地回答道:“应该是吧,族长说要烧,避免疫的再次扩散。你快去吧,族长还在等着你呢。”

    豢龙周看了眼她踩在草上的小脚,淡淡说道:“我帐篷里有靴子,你先穿去。”他话说完,也不等豢龙淼回答,便急匆匆地跑去族长的篷帐。

    一路上火光闪烁,不少族人行色匆匆,通往族长篷帐的道路上不断有人来往。豢龙周心中隐隐透着不安。

    这次被传染的族人实在太多了。有几个略懂医术的少年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几个篷帐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懂药理的那几个人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润润嗓子都没时间。

    豢龙周走进族长的篷帐,却发现里面的闲物都被搬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那几个懂医的人与其数倍的女人们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须发皆白的老族长正蹲在地上,给一名孩童喂着茶汤,看到豢龙周来,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酸楚。

    “到外面说话。”族长的声音有些沙哑。

    族长的篷帐在营地的最外侧,地势低洼,从这里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只火把。可那被映红了半边的夜幕,却昭示着整个营地已陷入恐怖的疫缸。

    豢龙周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心中很乱。

    忙碌了许久,族长的额头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从腰带上摘下一条汗巾擦擦,却无意中碰到腰带上粘着的一片茶叶。族长皱皱眉头,将茶叶揪下,扔到嘴里去嚼着。

    这两个孤独的守护者就这么待在黑暗中,沉默且心急如焚地眺望着这正在发生的灾难。

    豢龙周觉得整个营寨都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看来你的办法不太管用。”族长突然苦笑起来。

    豢龙周眼角一抽,立即说道:“我把玉龙叫来,那宝能散清气,定然能解疫病。”说完,他就要摘下围在脸上的袍子去吹哨。

    “先等等。”族长阻止了他:“你知道豢龙乌是怎么死的么?”

    豢龙周摇摇头,见他一脸茫然,族长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是因为那头蜚而死的。”

    “什么意思?”

    族长深吸了口气:“那头蜚到来时,是不是在她的帐篷边?并且杀了那匹母马。”

    豢龙周回忆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又东北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族长看向豢龙周,问道:“出自何处?”

    “《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四经。”豢龙周不假思索的回答。

    “天下大疫啊……”族长略有深意的提醒道。

    原来无妄就是疫。豢龙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族内老觋所卜出的无妄,并不只是针对豢龙氏一族。

    而是整个天下都将面对无妄的降临。

    想到这里,豢龙周的手不禁有些哆嗦。族长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去东海,是个好选择。可最终的结果不一定会比呆在豢龙氏族好——至少没有这么无拘无束。但是依目下的情形来看,你还是早去东海比较好。”

    豢龙周苦笑一声,旋即摇了摇头:“可眼下这种局面,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而不管你们呢?”

    族长合起眼,没有说话。豢龙周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老族长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我去把玉龙叫来。”豢龙周借故离开。

    族长回望他的身影,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

    夜晚的山林太过于安静,原本存在的风声,野兽的嚎叫都彷佛已销声匿迹,只有几声鸟鸣会突然划破夜中的寂静。

    夜色正深,星汉无语,林风簌簌。四周漆黑一片,豢龙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时不时用手去扶着周遭的树木,小心翼翼向山上走去。

    豢龙周爬到山顶,将罩在脸上的袍子扯下,望向漆黑的夜空。

    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夜空已有淡淡星群,晚风凉爽。豢龙周的视线很想穿透这层黑幕,很想刺探天之意愿是什么。

    㘗㘗——

    豢龙周吹响骨哨,悠扬的哨声在山中不断回荡。他盯着天空上的繁星,不由得为豢龙氏一族的命运感到悲哀。

    大疫以至。天地万物尽要遭受疫病之痛。

    有能者救济天下,无能者独善其身。显然,豢龙氏一族是后者,他们自己能否挺过这一次瘟疫都是两说。

    暗黑的夜空中,一条巨龙吟啸而来。它头上有着一道青光,在黑夜中格外闪亮,就如同恒星一般。

    豢龙周从腰间摸出一只白铜酒壶,仰起脖子猛灌一口。酒除了辛辣,还具有一缕说不准是醇香、果香的独特香气,一口酒下肚,身上很快变得暖洋洋的。

    豢龙周从不饮酒,酒壶是豢龙淼特意塞给他的,目的就是让他驱驱寒气。

    青光独亮,豢龙周看到玉龙很快抵达到了营地中。他靠着大树坐下,紧一口慢一口地喝着酒。

    清辉普照,头顶树影枝桠,仿佛要压落下来。突然,天空中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震人心魄。豢龙周张开眼,只觉月悬中天,星光灿烂。再一细看,却被惊出一身冷汗。

    东南方向,白光闪烁,出现了一颗如月般巨大之大星。其声越发响亮,胜似惊雷。宏声巨响中,气浪排山倒海的肆虐拍击而来,只不过感受甚微,但这足够让人惶恐了。

    豢龙周连忙扶着树干站起来,紧紧盯着那颗大星。

    过了数息之后,天际又发出一声巨响。即使隔着很远,豢龙周却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震撼之感,巨大的声浪卷袭而来,直震的他气血翻涌,烦闷欲呕。然后他感到那大星所激起的巨大声响气浪,急速回旋,反复折转,尽数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脸色苍白浑身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只得扶着身旁的树干,苦苦撑着。

    等他缓过神来时,这颗大星已移到了西南方。

    他看向那颗大星,只觉得浑身发软。这颗大星变换了位置,可仍然如太阴一般大小,可它身上发出的光芒,要比月亮亮的多。甚至可以与金乌之光比上一比。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犹如山崩海啸,不可阻挡。

    豢龙周只觉千万股巨浪分合离散,从四面八方狂烈的撞击自己。耳膜轰然作响,仿佛便要炸裂;周身骨骼被那气浪摧拉撞打,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他强忍住巨痛,勉强向西南方向看去。可映入眼帘的景象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一道巨大的红色气旋在那颗大星之上蓦然爆放,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如风雷裂谷,千壑回声;似汪洋海啸,席卷千里。他眼前一花,只瞧见千万道气浪光环冲天而起,四下乱撞。大地一阵剧震,山崩地裂,水泉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豢龙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大星陨落的方向看去,却看见火光豁亮,山林尽燃。

    从豢龙周这里看,那就像是一股妖气在盘旋,灰灰的带着一些狰狞,似乎有张血盆大口袭来,带着浓烟与灼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还有让人窒息的气体、急速燃烧的嘎嘣声。

    早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此刻烟越发大了,就如同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

    “大灾,大灾啊……”豢龙周望着那冲天的火光,不自觉的楠楠道。

    在这大星陨落之后的第二日,首先发生了荧惑守心的凶兆。“荧惑”即为火星,“荧惑守心”指的是火星在心宿发生运行方向的改变,运行方向或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顺行转为逆行,并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时间的现象。

    这是大凶的天象。

    可那都是后话,目下豢龙周只是看着那熊熊烈火,陷入无尽的沉默。

    “怎么回事?”豢龙淼突然跑到他的身后。她的脸上尽是汗水,想来一定是跑过来的。

    “星陨。”

    豢龙周简短地回答道。

    豢龙淼抬起头,在看到那冲天的火光时,她惊讶的捂住嘴。

    远处的山林中烟火越发浓厚,那把半边夜空都映为红色的烈焰正在不断肆虐。熊熊的火头,正在汹涌地扑向周遭的山林蔓延。

    豢龙淼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她从未见过怎么可怕的情景,这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豢龙周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豢龙淼的身体,把恐惧一点点化掉。

    豢龙淼看着那火光,嘴唇哆嗦着开口:“这就是星陨吗……”最后一个音微微上挑,带着疑惑。

    “这靴子穿的舒服么?”氛围恐怖,豢龙周却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豢龙淼一愣,旋即回答道:“还好。”

    “嗯。”豢龙周点点头,瞧着她那雪白脖颈,飘摇发丝,在危机弱不禁风的翘首之态,心中有了一丝怜悯。

    豢龙淼看向他,乌黑的瞳子在黑夜里格外闪亮:“怎么了?”

    豢龙周心中骤然出现了一种要抱住她的冲动,作为女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杨柳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可他们不会是一路人的。

    豢龙周只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乱想,安稳住心神。

    “回吧。”

    豢龙周最终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哦。”豢龙淼回答的语气似乎带着些失望。

    她走出几步,又转回了身子,冲着豢龙周喊道:“喂,你不跟我回去啊?”

    “嗯……”豢龙周思考了下,然后回答道:“你先回去,看看族人们的病情有没有好转,我等一会再回去。”

    “那好。山上冷,你多喝点酒,但别喝醉了啊,醉了可没人会来抬你。”豢龙淼丢下这句话,便飞也似的下山去了。

    豢龙周抬起头,看向那漆黑的夜空,只觉得浑身一阵发软。

    那“碧海清”的作用他并不知道会有多大,这场瘟疫也是没由来的。豢龙乌只是摔断了腿,怎么会死呢?她的尸体又怎么会传染那么多的族人?

    豢龙周隐隐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一仰脖颈,将壶里剩下的酒全部喝进去。香醇的酒液悠然滑过舌尖,润润地过大腔喉,滑滑地入嗓,暖暖地浮动在腹间,徐徐地游离在鼻吸里,悄悄地潜进血脉中……

    豢龙周头一次觉得酒是如此好喝。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深夜的寒气骤然袭来,让他感到有些冷,可腹中却又有一团火气,正在化作热量不断温热着他的四肢百骸。

    过了片刻,他觉得身上已经开始发冷了,便慢慢扶着树站了起来。看着周围黑森森的树木,他眯起眼,觉得是时候下山了。

    在离开之前,豢龙周再次回头眺望那火光。在他的凤眼之中,远处山林的大火就如同火蛇正在滚动,不断蚕食着周围的树木,泼墨般的黑烟冲天而起,隐入了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