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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龙宫茶谈

    秋风萧瑟,黄叶飘摇。通往山顶的石阶上走下一位乌袍小道,身背宝剑,手持长棍。等他走到山脚下,回身朝山上望望,跪地连叩三头。

    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只望万安。”

    与此同时,山上打坐的祖师突然睁开双目。

    天幕之上,一片蔚蓝。大片大片的白云被风追着,快速向西方飘动着。云端之上,赫然有一位老者驾云腾过。他目光急切,正在祥云之上俯瞰地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眼前一亮,连忙按下云头,同时大叫道:“豢龙周!有圣旨到!”

    乌袍道士连忙转过头去,却正好看见太白金星立在他身后。

    “小子见过上仙。”豢龙周连忙朝太白金星行个礼。

    太白金星看看他,有些讶异道:“好小子,这在武当山修行才有数月,怎么就有如此长进?等我奏明玉帝,必令你位列仙班,任有一职。”

    豢龙周苦笑一声:“我已是《志怪录》总纂官,可不敢再奢望他职了——上仙此次前来,敢问圣旨如何?”

    太白金星笑眯眯道:“我且问你,你这一去,先去何方?”

    “自然是先去东海边上寻我族人。”豢龙周不假思索道。

    太白金星一捋长髯,问道:“寻得之后又当如何?”

    豢龙周一笑道:“当然起笔《志怪录》。玉帝所托,小子可不敢忘。”

    “你无笔无墨,想要怎么写?”太白金星一边笑,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本小书来递给豢龙周。

    豢龙周展开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随手揣在怀里。

    书仅巴掌大,但厚达九九页数,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页。外封乃是天丝织成,书页也是仙草所制。此书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封面上书三个大字:志怪录。

    太白金星单手捋髯:“此乃御赐白本,另有御赐良笔一根,由你使用。”他说着,又从袖里取出一管浓墨双毫笔,递给豢龙周。

    这笔名叫龙鬃笔,毫笔杆为玉制,上镶七颗宝石,暗合天上北斗七星之状。笔毫乃是西海冷龙鬃毛制成,便是用火去烧也损不得一根。

    “多谢上仙。”豢龙周连忙躬身谢道。

    太白金星摇手笑道:“这是玉帝所赐,要写你也要去谢玉帝。我还有事,需早返天庭。修书凶险,日后你要多加小心。”

    豢龙周再谢拜了一回,等他抬头,却不见了太白金星踪影。

    “修书能有什么凶险?”豢龙周低声嘟囔了一声,从袖中将玉龙抖了出来。

    玉龙一落地,猛然转身,登时变回原本身形。豢龙周跨上玉龙,伸手在龙首玉角上一拍,驾起云雾,直往东海方向去……

    “族长,酒热出来了。”

    豢龙淼踏进帐篷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老族长笑眯眯地抬起头,看见豢龙淼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果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

    这是豢龙氏中每个成年人都会酿的酒。虽然闻起来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族人们都是靠这烈酒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豢龙淼把陶罐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好奇地将目光投向老族长的手掌上——那里躺着一片黝黑的龟甲。

    “族长你这是……”豢龙淼有些讶异。

    “哦。”老族长看了一眼豢龙淼,将龟甲揣入皮袄中,然后慢慢转过身子来:“没什么事,来陪我喝些酒罢。”

    “唔……”豢龙淼有些犹豫。

    老族长咧嘴笑了笑,说道:“我要和你谈谈族中的事。”老族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肉干递给她,示意她坐在一旁的垫子上。

    “原本的族长位置我是要给豢龙周的。可他注定不会缩在我们这个小族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神龙并非池塘能困住的。”

    豢龙淼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老族长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所以,我要再从族内选一个族长出来。可是这实在是有些困难。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豢龙周那么有能耐的。我的意思,是想让你来做这个族长。”

    “我?”豢龙淼惊讶的反问一声,然后连忙拒绝道:“我不行的族长,你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老族长眯着眼笑了笑,将酒杯里倒满了酒,递给豢龙淼:“你不要推辞。老头子我还没聋没瞎,我知道,族内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在做。”

    对面的豢龙淼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老族长搓搓手,又说:“我认为,你可以担起这个担子。只是可惜啊,当初还想让你和豢龙周住一个帐篷的……”

    听到这里,豢龙淼的脸颊有些发烫。她一仰脖,将整整一杯烈酒喝下。

    “现在族中,也只有你时候担任族长这个职责了。我希望你能做好,过几年找个男人,再生个娃,一辈子也就圆满了。”族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肉干用力嚼着。

    豢龙淼的脸红了红。

    老族长喝了口酒,张嘴又要说什么。而这时,篷帐外面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紧接着,豢龙轩一脸惊喜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

    “豢龙周回来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年轻男子进来。

    对方头戴一顶扇云冠,身穿黑道袍。身背宝剑,手提彩棍。腰间斜挎弓囊,肩上正负箭壶。真是超群出类,道气昂然。

    青年微低凤目,对老族长倒头便拜:“族长,小子回来了。”

    老族长几乎认不得眼前的豢龙周了——对方身上的那股生长在山野中的草莽之气已经减弱许多,而且多了几分儒雅。

    “你去找两个杯子来,我要和这个小子痛饮一番。”老族长见豢龙周回来很高兴,一面招呼豢龙周坐下,一面支使起豢龙淼。

    豢龙淼应声去了。

    临走时,她瞥见豢龙周手腕上缠绕的孟极尾巴。

    豢龙淼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她从自己篷帐里拿了两只濯银的深杯回来,小跑着回到帐篷里。她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豢龙轩不在帐篷里,豢龙周已经和老族长并坐在床上。

    小桌上,除了那坛子酒,还多了一只烤好的大雁。老族长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来,你先吃肉,我给你倒杯酒。”老族长见酒杯送来了,就要给豢龙周倒酒。

    豢龙周连忙摆手谢绝道:“小子已受了天尊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武当山上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

    “什么是三荤五厌?”老族长愣住了。

    豢龙周笑了笑,解释道:“五荤:道家以韭、蒜、芸薹、胡荽、薤为五荤,禁止食用;三厌:道教忌食的三种肉,分别是雁肉、狗肉与龟肉,禁止食用。”

    “这是为什么?”老族长还是有些不明白。

    “雁有夫妇之伦,狗有扈主之谊;乌龟有君臣忠敬之心,故不忍食。”

    豢龙周说着,端起酒杯闻了闻酒香,笑道:“不过小子自持斋,却不曾断酒。虽量窄,吃不上坛把,但也能陪族长你喝上几杯。”

    老族长笑了下,端起酒杯喝了口:“你在武当山学了些什么?听那位上仙说,你要去修书,等书写好了,便要到上界受仙职,食仙禄。”

    “是啊。”豢龙周抿了口酒:“明日就要启程了。”

    老族长不由得坐直了。

    “若族长您是我,您会想我怎么开始著这书?”豢龙周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老族长使劲摇头,“我可不希望你去。”

    豢龙周将空酒杯放在小桌上,为自己倒了杯酒:“可是我必须要去。要不然,怕是会被上界仙人天雷劈死。”

    “豢龙周!”老族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阵疼痛,却不敢挣脱,“你一定要抛下我们这些亲人么?”

    豢龙周将袍袖整了整,又将算袋的位置在腰带上调了调,这才回答道:“我必须要去。这是我的责任。”

    他神态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微妙小事。

    老族长双目如电,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你很有可能因为这个死去!”

    “事关九州八荒,我死又何伤?”豢龙周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

    老族长呆呆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认识豢龙周一样。

    豢龙淼也是第一次看见豢龙周这样,像是忽然有一颗火星,点燃了他心中十九年从未点燃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下那股亢奋,就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渴望征战,血管里有股激流冲撞。

    “可孩子,你只有一条命啊!”老族长好半天才喊了出来,“孩子,你要想好了,你将要面对的穷山恶水、豺狼虎豹,要比你从前见过的多得多……”

    “我知道。可我这些日子在武当山,也不是白过的……”豢龙周显得有些自负。

    老族长叹了口气,指了指豢龙淼,说道:“她以后就是豢龙氏的新族长了。”

    豢龙周转过头,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祝贺道:“恭喜了。以后族里的大事小情,要落到你的肩膀上了。”

    说到这里,豢龙周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伸进袍袖中,取出那片青色的龙鳞来。

    “这东西,还是给你吧。你在晚上借着月光去看龙鳞上的纹路,慢慢就会明白豢龙的意义了。”豢龙周将龙鳞递给豢龙淼,笑着说:“我们豢龙氏自古便不是自私的,我们存在的意义很伟大。”

    豢龙淼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只是接过他递来的龙鳞,将它揣到怀中。

    豢龙周端起酒杯,和老族长默然对饮了起来。

    老族长幽幽地叹息一声:“也许你真的可以克服万难,圆满的完成上界任务。”他的老脸上露出了敬畏的神色,轻轻地按住胸口,望向帐外的天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礼节。

    “但我怕的是。”他站起身来,看向豢龙周,眼中尽是忧愁:“你没有完成这任务。”

    “那是绝不可能的。”豢龙周盯着老族长混浊的眼睛,眼神中尽是自信:“我从星象中看到了。”

    “这是笑话!”老族长忽然高声说,“这是骗子的言论,什么人又可以预测到那么遥远未来的事情?我是豢龙氏的老族长,我也观看星辰去判断凶吉,你跟我不要用虚无的命运来作为幌子!我不信这个!”

    “可无妄你不也信了么?它不是也确确实实的发生了么?”

    豢龙周笑了,他摇摇头说道:“族长,我知道你会怀疑。是的,一般人是无法去预测遥远的将来的,可是你不要小看了我。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毛头小子了,我必然能够将玉帝交与我的任务完成。”

    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老族长的手中。

    “族长你看手里,这是什么?”

    “镜子。”

    老族长疑惑地翻弄着那枚沉甸甸的铜镜,像是一件古物,但看不出年代。那厚厚的铜绿几乎将它背后的夔雷纹填满,可正面还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镜子,”豢龙周微笑,“这是照镜子人的内心。”

    老族长愣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帐篷外月色如银,月影如钩,如稿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大地上、落入豢龙淼的帐篷里,映着她纤瘦的影子和摇晃的火光。

    豢龙淼这个时候正在借助月光去看龙鳞的纹路。她惊讶地发现,龙鳞之中就像是有一片水波在荡漾。

    是青色的水波。

    它似乎能吞噬人的意念。

    豢龙淼想把目光从镜子里挪开,她想要看看身边的火堆,可是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做不到了。她的视线根本就是落在那波纹之中,就像跌入海中,沉入海底,再不可能浮出水面。

    波纹中似乎有张脸。

    豢龙淼仔细地想要看清楚那张脸。

    因为她发现里面那张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丝一丝的皱纹和长长的白髯,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带着诡笑的眼睛。

    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可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她和那人的眼睛突然对上了,那人忽然对她轻轻地笑了。

    一阵绝大的、莫名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

    豢龙淼突然觉得很害怕,却又不知道害怕什么。

    她抛下了龙鳞看着周围,可是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不在帐篷里,她在空荡的一片原野上。

    他看不见东边雄伟的山峦,也看不见周围的栅栏和其他的帐篷,总是围绕帐篷的火盆也不见了。

    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原野和满天的星月。她喘着粗气奔跑了几步,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

    豢龙淼怔住了,她发现这是她从未涉足的一处。

    一切全部都错了,她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她转过头去看那片龙鳞,却发现它已消失了。远处突然有一阵大雾袭来,影影绰绰之中,似乎有一道人影飘摇。

    雾中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天下物生兮,以寿夭为态。凡物皆有灵,人非人,兽非兽……”

    白雾突然散去,露出一名身穿皮袄的老者——是龙鳞中的那个人。

    豢龙淼怔了怔,正要上前,晴空中却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狂风悲吼,阴云密布。她仿佛蓦地被雷电劈着,周身倏然僵硬,直愣愣地抬头望去。

    天幕之上,两条巨龙腾身甩尾,张牙舞爪,昂首相戏。

    豢龙淼全身的毛孔都紧紧地收缩起来。她颤巍巍地看着天空,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那两条巨龙,是豢龙氏老祖最初所豢养的那两条!

    她喘息着想要坐下,却发现那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的跟前,而且早已把手按在她的头顶。

    “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吾之后人,应效仿吾护稀兽之举……”

    老者的目光隐隐透着光。

    豢龙淼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跪了下去,她的膝盖早已软了,完全被那种威严压服了。那威严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神的威严!

    “吾豢龙,为之庇护珍兽。或世上又有豢兕、豢驳等者,只是唯吾豢龙一族瞩目,望吾之后人,能延续此等事业……”

    “豢龙氏……你是董父……老祖……”豢龙淼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

    豢龙淼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一次排了出去。她整个人像是崩溃一般背摔倒下。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夜空下的篷帐里,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片散发着青光的龙鳞。

    她喘息着看向手中青色的龙鳞,沉默了很久,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

    “先祖要做的,真的是一件伟大的事业……”

    豢龙淼看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将龙鳞揣进皮袄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豢龙周再次站在东海岸边的一块高高凸起的礁石上。夜风扯直他身上漆黑的道袍,将身旁玉龙的庞大身躯显得更加雪白。

    他夜间便离开了豢龙氏的营地,只是因为怕走时麻烦族人们。

    那条玉龙在他身旁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吟叫,打破了此处的寂静。豢龙周微微合了合眼,昂头看向海面。

    灿白的月光映得海面一片银亮。阵阵微风吹过,像是促使海涛一阵阵的掀起,又推着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夜色茫茫,海风轻拂,海总有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可突然之间,远处一道海浪蓦然高高抛起,然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海涛声。在这震人脾脏的海涛声中,海面突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急速回旋。

    豢龙周眯起凤目,持棍的右手微微抓紧了些。

    怒浪激射,那旋涡犹如突然炸将开来一般,冲天的水花腾起。紧接着,一根九股叉率先破浪而出。

    一道黑影很快从水花中现身,伸出靛蓝色的虬臂抓住长叉,像一道墨蓝色的闪电,迅速朝着豢龙周踏水逼来。

    “什么人?!”

    对方大吼着,脚步不停。短短几瞬之间,豢龙周已能看见九股叉上闪烁着冰冷铁光。

    “豢龙周特来拜见大王。”豢龙周微微将长棍拎起,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对方很快到了岸边,但双脚还踩在水中,并未上岸。豢龙周借着月光看去,只见对方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巨口獠牙,双睛似灯。一看便是巡海的夜叉。

    “豢龙周?没听说过。”夜叉一挺兵器,叫道:“看汝也不像是什么道士,念在汝是修行者,速速离去,吾当饶汝一命。”

    豢龙周微微皱起眉,脸色转沉,问道:“难不成你不让我去见大王?”

    “谅汝一无名鼠辈,去见大王,能有何大事?速速离去,饶汝不死!”夜叉一抖手中钢叉,丝毫不将豢龙周放在眼里。

    豢龙周握着溟渊棍的右手青筋暴起,这个小小的夜叉如此出言不逊,实在是挑起了他的怒火。不过“打狗也要看主人”,且不说敖广对豢龙氏一族有恩,但说东海龙族的势力,便不是他一个小小总纂官能惹得起的。

    在权衡利弊后,豢龙周选择了忍。

    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对着那夜叉沉声道:“你若是再阻我,便莫怪我动手了!”

    对面的夜叉大怒,伸出尖爪指着豢龙周怒喝道:“汝一无名之辈,有何能为?且来看叉!”

    说罢,那夜叉一挺钢叉,脚踏海浪朝豢龙周刺来。后者圆睁凤目,高举玉棍迎上去打。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叮当一声脆响,夜叉手中的九股叉被一棍打得的粉碎,成纷扬粉末。

    夜叉大吃一惊,他不知对方还有什么手段,怕中了豢龙周的暗招,便立刻蜷着身子扎入海内,径往水晶宫前逃去。

    豢龙周收起溟渊棍,紧跟着分开水道,扎下海去。这一番入龙宫与从前不同,并无人拦阻,只是有几次通报。几乎任由他直入水晶宫内。

    他才到宫门之前,便有数名龙将出来迎接,直接到宫里一处大殿内坐下。

    “客且再次安歇,吾先去请大王来。”

    一名鳌将对他行个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豢龙周转过头,看向殿梁上镶嵌的那颗斗大的夜明珠。只见上面流光溢彩,隐隐带着些宝光。他又扭过头去,看向周边摆放的器物。

    “客,请茶。”

    一名青衣龙女对着豢龙周请茶道。后者愣了下,旋即看向身旁。

    他身旁的珊瑚桌上嵌着十余颗珍珠,个个都有鸡蛋大小,珊瑚桌上摆着一盏热茶。茶盏都是由玉石雕琢而成,上面镶着金银以作纹路,内里的热茶便是闻上一闻,便令人身体强健、倍长精神;尝上一尝,能增上三五年寿命。

    豢龙周端起茶盏,正要开口喝茶,却听见殿门口传来一道尖声:

    “大王到!”

    豢龙周慌忙从大椅上站了起来,却见一道人影早到。对方身穿朱红袍,头顶镂金冠,手里拿着一支珠光宝气的玉如意。

    “小子见过大王。”豢龙周倒身便拜。

    敖广一见豢龙周便开怀大笑起来。一边伸手将他扶起,一边笑问道:“近闻足下已受仙籍,却是本王失贺。想必此次下界,是为著书而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到上首大椅上坐下。

    豢龙周连忙躬身回答道:“大王果然料事如神,小子下界,确是为著书而来。”

    “哦?那你打算如何下笔?”敖广将手中的如意放下,从身旁的木案上端起一杯香茶来。

    豢龙周咽了口唾沫,慢慢坐回原位:“小子是个胆小的,便想从熟地方开始摸索。想从大王海藏起笔,万望大王行个方便。这上面玉帝圣旨甚重,大王便让小子得个便宜罢。”

    他这话八分绵软,两分威胁。他不想得罪敖广,但更不想一上来便去什么凶恶之地。若是寸工未立先去了阎罗殿,那可就不划算了。

    敖广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豢龙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转身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两口。

    “要从本王这里下笔也可以,不过……”思索片刻,敖广终于开口了。

    豢龙周心头一喜,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要先换身装束。”敖广笑了起来,两根长长的龙须不住的抖动着。

    豢龙周一听是这个要求,眼神大惑:“大王这是何意?您这要求,怎么让我有些不明白呢?”

    敖广还保持着刚才有些恐怖的笑容,他摆摆手,说道:“等物件到了再说不迟。”

    豢龙周的内心,此时跌宕起伏。这个年轻人虽然单纯耿直,可并不蠢。整个仙界对他的态度,怕都是非常暧昧的——既钦服于其玉帝亲封“总纂官”的名号,又有些瞧不起他凡人微弱的能力。别说敖广,就连一力推动此事的太白金星,对豢龙周也没什么信心,不然也不会说那些话。

    敖广是玉帝封的东海龙王,他只听命于玉帝。豢龙周猜测,敖广之所以这样对自己,只因为这修书是玉帝拍给自己的差使——敖广想让自己给玉帝办成事、办好事。

    龙宫之中藏宝无数,敖广会给自己什么好东西?

    听敖广最先说是装束,后又说是物件。这不免让豢龙周心中打起鼓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他心里着急想弄清楚,可却迟迟没有人将物件呈上来。对面的敖广令龙子、龙孙即香茶来献,两人又吃了盏茶,那物件这才被一名卫兵呈上来。

    “请看,这便是本王转赠你的物件。”敖广伸手一指那卫兵,笑呵呵道。

    豢龙周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却见那卫兵手中捧着一只大红漆盘,上面鼓鼓囊囊放着些什么,却被一领金纹红绸覆盖。

    豢龙周有些疑惑,便转头问敖广:“这是何物?”

    “揭布便知。”敖广显得有些神秘。

    豢龙周眯眯凤目,搞不清楚敖广葫芦里有什么药。但心中那股好奇作祟,驱使他快步走过去,轻轻扯下红绸,却当即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力。

    这力量像是海浪拍在身上一样,豢龙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五脏六腑跟着一震。可那力量很快消失,豢龙周急睁凤目看去,却见漆盘内闪光灼灼,赫然放着一套宝甲。

    这套甲宝气高昂,仅仅只是一眼,豢龙周便断定这是件不凡之物。

    先说盔,这宝甲之上放着一顶赤盔,名叫“麒麟兽面凤翅盔”。这盔以神冰铁锻造而成,外裹一层朱红色珍珠鱼皮,上用金做一麒麟兽面抹额,兽口内嵌一颗定风珠,白麒尾以做盔缨。内里锦缎内帽,以麒麟鬃毛绣有六十六只麒麟,以示祥瑞。

    再说那甲,宝甲名叫“玉风绵竹嵌宝铠”。甲以九转镔铁锻成,甲片闪亮,贵气昂然。两只掩搏上各设一龙吞,上嵌宝玉。护心镜上按星宿排布,镶宝石数颗。甲身周遭,更有宝物镶嵌,有如意珠、辟尘珠、夜明珠、红玛瑙、祖母绿。一条蓝田玉带紧系中央,此甲着实不凡。

    穿上此甲可不惧神火,不怕雷击;刀枪不能入,斧钺不能伤。俗子穿之便可得超凡入圣之妙,凡夫披起亦可免生老病死之灾。

    “大王这是何意?”豢龙周迟疑片刻,转头看向敖广。

    敖广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他放下茶杯,微笑道:“你要著书,必然要深入险恶之地,却正缺一副披挂,有人却正好与你雪中送炭也。”

    不等豢龙周答话,敖广又道:“你著书需长途跋涉。若是乘龙,则多有不便,本王便锦上添花,再赠你一头坐骑。”

    他才说罢,便有一名卫兵上前行礼道:“启禀大王,宝兽已引至殿外。”

    敖广拢拢袖子,站起身来,对豢龙周道:“烦请移步殿外。”豢龙周连忙告礼,随着敖广走出殿外。

    才出殿外,便见一兽静伏在阶下。这头兽恰似猛虎,头似猊首,身上毛发呈五彩色,一条长尾要比身躯还长。

    敖广笑呵呵地开口道:“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此兽正是驺虞。这兽性情驯良,不忍踩踏草地,不吃活的动物。且敏捷无比,可日行千里也。”

    豢龙周看向那头义兽。这是一头年轻的驺虞,长得高大威猛、四肢强健,犬牙交错,威风凛凛。它的鬣毛特别茂盛,整个脑袋都被飘拂的鬣毛密密包裹。头顶两根长角向后舒伸,额头上呈一片宝蓝色,长长的尾巴微微摇晃着,似乎很是惬意。

    “大王,我可否试上一试?”豢龙周躬身问道。

    敖广一笑,应允道:“自然可以。”

    豢龙周大为欣喜,连忙走下殿去,到那驺虞身旁。他正要骑上,那驺虞却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他嘶声狂吼,后背靠近尾巴的数片冰盘大小的金鳞蓦地亮起眩目的金光,杏鬃迸炸,长尾摇摆,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慢慢退后。口中发出阵阵怒吼,却全然没有威风八面的姿态。

    它很紧张。

    怪吼如轰雷贯耳,那驺虞碧睛飘光,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紧紧盯着豢龙周,不敢有丝毫懈怠。

    另一面,豢龙周也不敢有什么动作。这头驺虞长角峥然,尖牙森森,更别说下颌上探出的两根足有两尺长的獠牙了。

    豢龙周瞧了一眼它几乎象蹄一样大的四爪,不禁咽了口唾沫。但在这个时候他可不能露怯——敖广和众人都看着呢。

    他看准时机,咬着牙飞身扑上驺虞脊背。驺虞立即狂吼跳跃,它昂首咆哮,那鳞片上金光怒放,瞬息爆涨。它向前一个纵越,几乎将豢龙周掀下脊背去。

    豢龙周慌忙从袖中取出一根牛筋缚索,套在驺虞颈上,令那驺虞挣脱不得。然后他牢牢抓住鬃毛,死不撒手。驺虞被缚索勒住,仰首奋爪,嘶吼不已。

    驺虞巨头横甩,杏鬃飞扬,渐渐有了温驯之色。豢龙周连忙伸手抚摸它的脖颈,驺虞又折腾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变得老老实实,指哪去哪。

    豢龙周探出手,将缚索解开,然后用手在它脖颈、头部摩挲。驺虞并不退缩,眯了眼任由他抚摸,倒像是温良驯服的幼犬。驺虞侧过头,伸出舌头舐他手,双眼如蓝色的火球般滴溜溜转个不停,张着嘴,龇着獠牙,对豢龙周极是亲热。

    “好好好,不愧是豢龙氏的族人。”敖广鼓掌大笑道:“不枉有降龙之能啊。”

    豢龙周躬身笑道:“哪里哪里,小子这等微妙技法,让大王见笑了。”

    “可这兽与宝甲,小子不敢受之。”

    “这是为何?”敖广直视着豢龙周,“送到嘴边的肉你都不要么?”

    豢龙周连忙躬身,他垂下头道:“小子屡受大王洪恩,这次又要将宝甲、神兽相赠。量小子位低身贱、法术低微,实在无以为报,固不敢受。”

    “这宝甲与神兽可不全是本王一人赠与你的。”敖广又笑了起来,说道:“那麒麟兽面凤翅盔、玉风绵竹嵌宝铠,是荡魔天尊托我转赠与你。你若不来,我也要遣人与你送去。那头驺虞确实本王受赠得的,今转赠与你,权当为你做个脚力。”

    敖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紧接着感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来你与天尊感情真是不错,这甲你千万受着,不要浪费你师父一番心意——至于这驺虞,也不是什么稀罕神兽,便赠你,也算本王为著书出分力。”

    豢龙周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那便多谢大王了,前阵子借'碧海清',这次又借大王行方便等,全凭大王慈悲。多有叨扰,还望大王海涵。”

    豢龙周说到这儿,对着敖广拱手道:“小子还要尽快著书,完结玉帝圣旨,就不叨扰大王了。大王今日之恩,小子无以为报,但只日后,有用小子之时,只需言语一声,便是赴汤蹈火,小子也万死不辞!”

    敖广示意他别那么激动,豢龙周却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地步,让自己为他赴汤蹈火也未尝不可?

    敖广笑了下,眼神里射出锐光,语气平淡地回答道:“这事以后再说。你打算如何下笔,可有规划?”

    豢龙周听到这个问题,却有些支吾起来:“这个……小子确实还未想好。”

    一听这话,敖广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伸手指点着豢龙周:“你这个小子,连个规划都没有,如何成得大事?”

    豢龙周一眯凤目,拱手行礼道:“烦劳大王为小子指条明路。”

    敖广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个小子,可真是令人头疼。也罢,我便与你一条明路。我这东海之中,却有一人作乱。此人虽为龙族,却不服王化,但为我亲侄,对这东海颇为熟悉,你可先去寻他。”

    “敢问此人现在何处?”豢龙周诚心发问。

    “居无定所,独自飘摇。你可尽力去寻。”敖广笑了笑,又叮嘱道:“你若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散仙,休想得成正果。”

    豢龙周惊讶地看向敖广,却发现后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一挥袍袖道:“来人——将甲与总纂官。开放宫门,让路与总纂官!”

    “是!”

    当即有卫兵将宝甲奉上,豢龙周受了,跨上驺虞,拜别敖广,径直出了海藏。

    “这权当是红尘历练,砥砺道心吧。”豢龙周疲惫地想,兽爪一直向前奔去。

    他骑在驺虞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鱼群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初时深怕被甩出去,一手提着宝甲,一手死命抓住驺虞鬃毛。但这驺虞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豢龙周便松开手,任由驺虞发足狂奔。

    这座下驺虞颈下坠着颗避水珠,当下分开水路,驮着豢龙周上了海岸。

    这书该如何下笔?怎样书写?

    豢龙周下了驺虞,从袖中唤出玉龙,又从算袋中取出《志怪录》与龙鬃笔,看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陷入沉思。

    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些许阳光的温暖气息。这令豢龙周精神为之一振。

    就先写这东海之中万千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