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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二)

    灵玉子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屿安。

    说起这事,还真是天意如此。

    她本是昆仑山上的一条龙精,与西王母相识,是个意外。

    那日她正历天劫,却有王母娘娘鸾驾过,她壮着胆子躲在鸾驾后避了雷霆劫。西王母讶异她敢躲在鸾驾之后避劫,便将她传来询问。一番畅谈之后,西王母颇是喜爱灵玉子,且并不轻看她散仙的身份,反而教了她许多仙法,令她侍奉座下。

    又过了五百年,灵玉子避过阴火之灾,下山去凡尘游历,与娇娘、凰儿和小妹相识,后结识了周屿安,随其著书。

    可自周屿安被贬去御马监后,她和娇娘、凰儿无处可去,便只得回了昆仑,在王母娘娘座下做了个侍香的仙子。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日恰逢王母娘娘上天庭,听闻斩妖台正要斩妖,便前去观看,想不到会在那里与周屿安重逢。

    那时,眼看周屿安将要被斩,灵玉子心急如焚,竟不顾尊卑,伸手去扯娘娘袖子,娘娘以为她是头次见斩妖,心里紧张,本欲不理,可一扭头却看出她心中焦急来,忙问为何:

    “玉儿如此焦急,可是有何要事?”

    灵玉子一听这话,心念电转,长话短说道:“娘娘,你可千万要救那散仙一命!”

    “哦?”

    王母娘娘略一拂袖,“这是为何?”

    灵玉子哪管得了那许多,只是道:“还望娘娘海涵,先救下此仙,稍后我再向娘娘禀报。”

    西王母这次可谓是千钧之弩为鼷鼠发机,与玉帝好一番争论之后,方才保下周屿安一命,将他带到昆仑,做个卷帘的侍从。待斩的那怪也被西王母救下,押在昆仑,等候发落……

    “啊……”

    周屿安放下汤碗,咽下口中的热汤,随着温润的肉汤顺着咽喉滑下去,他长长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浊气。

    “再来一碗。”

    他又将汤碗推了过去。

    灵玉子坐在他对面的檀木案旁,手握着白玉汤匙,为他又盛了一碗肉汤。

    这肉汤和她在凡间做的不一样,那时都是用山羊肉、野猪肉,加上些野菜煮来的,讲究个果腹管饱。这时却是用昆仑山上豢的稍割牛肉炒了,又用灵芝撕成条,以山泉水做汤,文火慢熬,讲究个汤浓肉烂,味香绕舌,令人食之心安,啖之美乐。

    逃得一命,周屿安心中颇为庆幸,可又觉羞恼,这么个难看模样让灵玉子瞧见,可真是尴尬。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直在旁边坐着、观看周屿安一举一动的王母娘娘突然开口了,她一边端起茶盏来,一边将目光投向灵玉子,似是随口一问。

    周屿安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他日后是否回离开昆仑,而是在问他还会不会留在天庭做官。于是,他放下汤碗,恭敬回道:

    “小子愚钝,不堪大任,还当在下界历练几载。”

    王母娘娘微微一笑,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下界历练,可要伴当?”

    周屿安诚恳低眉道:“若是有,自然更好。”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王母娘娘决不是随口一说,后面必定是一串连锁铁链跟着。

    果不其然,那娘娘一听他这么回答,便呵呵笑道:“我听玉儿讲,你这小道却又不总是好心,爱耍些小聪明,专一只会骗人。你却才那话听着,好像我不放玉儿,你便没伴当似的。”

    “不敢,不敢。”

    周屿安登时挥汗如雨。他可没想到西王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娘娘。”灵玉子似是嗔怪,又似是知羞。

    “好了好了,我不玩笑你了。”王母娘娘一笑,随即起身,对周屿安道:“你再多吃些,且与玉儿聊,我自去了。”

    周屿安连忙跪地恭送,一旁的灵玉子也俯身送娘娘出亭。

    等到王母娘娘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后,周屿安这才缓缓起身,再次端起汤碗来。

    “你的三尸还没斩干净么?依旧这么贪嘴。”

    灵玉子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给他端来葡萄、雪梨,与他解腻。

    周屿安一仰头将肉汤喝尽,把汤碗放在案几上:

    “你又救了我一命,从今以后,我周屿安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无论是上刀山还是跨血海,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灵玉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用袖遮面道:“救你的不是我,是娘娘,是玉帝,也是真武,更是你自己。谁都没有真的想要你命,但玉帝并未批你请辞一事,你便擅自下界,这是不顾圣上尊颜,藐视天威。若不加以严惩,岂能服众?”

    她的语气很是从容。周屿安捏了捏鼻梁,觉得自己实在是傻的可以。他用力眨眨眼,打起精神:“不论如何,是你出言,我方能活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命相谢。今生今世,我这残命便是你一人的了。”

    灵玉子笑着摇摇头,觉得他还想从前一样,拧得要命,单纯的要命。可这般单纯,并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可知姬怀尘现在何方?”

    周屿安闻言一怔,问道:“他不是回洞修行去了么?难不成他不在?”

    灵玉子莞尔一笑,侧脸看向一处立柱。

    周屿安举目望去,却见那朱红的立柱后闪出一道壮如牛虎的身影。

    对方绣袍金甲,头上裹一蓝靛包巾,面容清奇,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天生神姿,此刻正朝着二人大步走了过来。

    “姬怀尘!”

    周屿安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是灵玉子寻不见姬怀尘所以发问,却没想到原来姬怀尘也在此处。

    周屿安上前两步,一把将姬怀尘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兴奋地互相拍击着对方的肩膀。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现如今在西王母手下做个守山门的将军,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姬怀尘眉峰一挑,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金牌。

    周屿安笑了笑:“现如今我也到此处来谋差了,专给娘娘卷帘。”

    “你若是不思凡下界,怕不是已能在西方白虎监兵神君手下谋差事了。”灵玉子突然道。

    周屿安不解道:“此话怎讲?”

    “这还用问?”

    姬怀尘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奇花瓷瓶,解释道:“万岁将你派到御马监,是存有欲扬先抑意味,后来你能在李天王手下,随天兵出征,便是万岁的意思。你思凡下界,玉帝与真武本欲不治你罪,可总要给群仙一个交代,于是将你押赴斩妖台——娘娘出言要得你来,正是遂了万岁与你师傅的心意。”

    周屿安皱皱眉头:“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想要你的命,万岁又何必与真武大帝推来推去,早就将你判作斩立决了,纵使饶你活命,也逃不过八百锤去。”

    姬怀尘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瓷瓶抛给周屿安,“好东西,留着吃。”

    “这是什么?”

    周屿安将瓷瓶在手中摩挲了下,发现这瓶子入手温润,造工精美,大有玉质之感,一看就是天界上品。他用手掂掂瓷瓶,其中传出一阵水声。

    姬怀尘迤迤然地走到小亭的一侧栏杆旁,慢悠悠地说道:“瑶池中的玉液琼浆,香醪佳酿。”

    此言一出,吓得周屿安险些将瓷瓶摔在地上。

    瑶池的仙酒颇多,光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就有几百,可多归多,这仙酒却不是谁都能喝上的。像他这种小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

    周屿安拔开瓶塞,只闻得一阵扑鼻酒香。

    姬怀尘淡然一笑:“这东西有的是,娘娘常赏给下面侍从,不信你问灵玉子,她得了有五六瓶仙酿,却只是与娇娘、凰儿分吃了,也不与我半瓶。”

    周屿安连忙从案几捉起一只酒盅儿,倒了一盅喝,只觉得这仙酒馨香馥郁,真个是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这一盅酒抵得上凡人苦苦修行数载之力,才一落肚,立刻化作一股热力,冲入四肢百骸,强劲蛮横,犹如一阵沙暴。

    “在这里待些时日,等风头过去,你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灵玉子一拂衣袖,缓缓起身:“周屿安,你不适合当仙,也不适合当人,你适合做一只猛虎,做一只海东青,无拘无束,没有人能限制你,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周屿安皱起眉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说。

    灵玉子淡淡一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你不应适合做一个仙,你太过遵从自己的想法了,而在某些时候又过于墨守成规了。很怪。”

    周屿安略显丧气地摇摇头,似乎喝那仙酒喝得醉了,双颊上泛起红晕,哈哈笑道:“我做凡人时,想要成仙,可成了仙后又如何?就像鲤跃龙门,化金鳞,生玉爪,可又如何?不过是换身皮囊活着罢了,你还是你,变不了的。”

    他为何修道?不知道。

    他修道为何?还是不知道。

    祖师说,修道,便是寻真,便是在寻觅到真正的自我。他想要触到自己那最真实的自己,却发现自己以为的那层薄纱,实际上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找到真实的自己,无论是仙还是人,都很难。

    他逞着醉意,一手一个,拽住姬怀尘和灵玉子,疾步走到亭前,望着亭外奇景发出一声响亮呐喊:

    “金鳞一跃腾云起,我辈岂是池中物!”

    姬怀尘拧起眉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一扭头却见两行泪水从周屿安眼里淌出来。

    一边的灵玉子并没有吃惊,而是顺着周屿安的目光,看向远方……

    亭外,漫天飞雪,银山连绵。金乌虽高悬于空,可却并不能看清它的形状,但一抬头便能瞧见那刺目的光芒。

    苍白的天空中飘絮飞绵,地下早已化作一片苍茫雪色,山凹里那碎琼乱玉似的雪花随风狂舞。正是北风迤逦之时。

    此时严风刮地,彤云慢行,天地之间一片银花滚滚,雨雪霏霏。三人立于亭下,仰望着雪色奇景,似乎沉醉其中……

    王母娘娘站在宫檐之下,一张似莲萼般双颊饱满、皮肤柔嫩的绝色容颜在一片银色中显得格外庄严。

    一位女仙侍立在娘娘身后,身姿婀娜,一袭绡衣轻披于身。俏脸娇嫩,两颊上两团微微红晕,如若胭脂,一双妙目恰似晨星,光彩非常。

    她手中捧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茶盏,显然是个侍女。

    “娇娘,你认为,周屿安这个人怎么样。”

    娘娘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身后的娇娘立时低眉道:“小仙不好说。”

    “就说你知道的。”

    “此人愚昧。虽有仙体,却常心系下界,三尸未斩得干净,心内又有贪痴二毒。”

    “哦?为何这么说?”娘娘面无表情。

    娇娘恭敬答道:“他心中并无方向,不知自己有何事可做,又爱其下界故乡,于是便将著书一事作为自己的执念,此为痴。爱珍馐,喜五味,好舒适,想得者颇多,此为贪。”

    娘娘轻笑一声,似是雪景看的腻了,便微移莲步,转身走进大殿。

    周屿安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怪物锁在大殿里。

    从山上的小亭下来,灵玉子便将他引到一处大殿前,说是领了西王母的法旨,让他收服其中妖魔。姬怀尘也持出刀来,守在殿门处,口称领娘娘法旨,为他护法。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进了大殿,里面黑昏昏一片,只有一根大柱上闪着两个黄色光点。

    是先前与他缠斗,被送到斩妖台的那只怪。

    “没想到呵,我倒因为你活了性命。”

    那怪在大柱上被铁链锁着,一动不动,很是别扭,可两只金睛里却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周屿安向侧方略一抱拳:“奉娘娘法旨,前来收你。”

    “呦,现如今又为西王母做事了——没想到你居然是偷跑下天界的。”

    那怪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牙齿:“我不是已经被你们收服了么?”

    “只是收服,现在我要将你打服。”

    周屿安眼底突然闪出凶光,手掌一翻,霎时多出一柄宝剑。只见他伸手一指,使个法术,那怪物身上的铁链立时脱落而开。

    “却好,却好。”

    那怪揉揉手腕,金睛之中凶光大露:“今日,必与你见个输赢!”

    “好!”

    周屿安持剑吐势,那怪后退两步,手中青光骤闪,登时多出一柄流星锤。

    不待那怪出手,周屿安便疾步向前,斜刺里飞起一脚,恰似魁星踢斗,狠狠踢向那怪。那怪侧身一滚,躲过这一脚的同时,手中流星锤凶猛而出。

    白蛇吐信!

    周屿安眸子一抖,没想到这怪居然精通此物,连忙俯身躲闪。下一个瞬间,那鸭卵大的锤头擦着耳朵过去。

    “好身手!”

    那怪将流星锤收回手中。

    “你也一样。”周屿安没有丝毫停歇,大踏步向前,手中青墟剑直指那怪。

    长剑直刺,那怪并不闪避,相反,他探爪抓住对方的手腕,扭身泄劲,翻身一靠,将周屿安撞推两步。

    这招借力打力,颇似太极中的靠劲,力度既快又强,让周屿安更为吃惊。

    正在他惊讶之时,那怪便使个鹞子翻山的劈锤法,向他打来。

    这一锤来的刚猛,带着暗劲,周屿安不确定他还会有什么照法,不敢硬接,便撤步去躲。那怪却不饶他,甩着流星锤步步紧逼而来。

    不如试他一试。

    周屿安一念至此,当即挥剑斜斩,后者当即使个毒蛇出洞,肘发一锤,周屿安慌忙闪身去躲。那锤携着狂风而去,将他身后一根两抱粗的大柱打了个粉碎。

    木茬飞溅,朱漆溅地。没等周屿安反应过来,那怪又再发一锤而来,这次他用的是膝发锤,招式唤作个“巧女纫针”,周屿安猛然见锤来,连忙挺剑拨开锤头,同时就地一翻,想要与那怪拉开距离。

    可那怪反应极快,撤回锤来便又用脚发一锤。周屿安哪里打过这么快的仗,躲闪不及,被一锤砸在胸前,登时退开数步,险些摔倒。

    这短短两个弹指之间,两人过了数招。那怪的三连招将流星锤的缠、绕、点,三种进攻方式发挥到了极致,周屿安从来没应对过如此的兵器和妖怪,登时落入了下风。

    “不跟你玩了,直接解决你。”

    那怪突然咧嘴冷笑,手中流星锤轮圆了向周屿安猛然砸去,犹如一头狂犀,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该死的!”

    周屿安轮剑砍开这砸来的一锤,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猛虎。

    他虽已暂时脱难,但这是靠灵玉子求情求来的,西王母让他来收服此怪,必然是由灵玉子举荐——他可不能给灵玉子丢脸啊。

    那怪歪歪头,似乎有些惊讶他能挡开这锤,但稍纵即逝。紧接着,又发一锤向周屿安打来。

    这次对方没有选择防御,而是以攻为守,后发先至,手中的青墟剑突然变成了一根瑞气腾腾、灿灿生辉,似琉璃一般的长棍。

    武器的切换,只在瞬息之间,没等那怪反应过来,那根霞光流转的彩棍已经到了跟前,迎头砸了下来。

    天杀的!

    那怪迅速做出反应,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周屿安十余步开外的开阔地带。

    与此同时,那根彩棍重重砸在地面上,一阵夹着石屑的烟尘刹那间迸发而起。

    “今天非要与你见个输赢!”

    那怪瞪圆了金睛,登时向周屿安再发出一锤。这锤来的凶猛,带着无尽的杀气,似猛虎吞羊,大有一举击得的气势。

    “来的好!”

    周屿安当即挥棍相迎,一棍将那飞来的锤头击飞,而在此同时,一道无比艳丽的紫光映入他的双眼。

    掌心雷!

    来不及躲闪,周屿安被这一雷正中劈在胸膛上,登时向后飞去。只听一阵咔咔的巨大断裂声——他在撞断了两根大柱后方才勉强停住。

    “你怎么会我道家法术?”周屿安的凤目中露出惊异的神色。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那怪冷笑一声,朝周屿安飞奔而来。后者持定彩棍,立在原地,严阵以待。

    锤头撕风而出,如蝎子摆尾,迅疾而凌厉,朝着周屿安头顶猛砸而来。

    晶莹的长棍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横扫而去,在半空中击中锤头之后的铁链,然后一个迅速的卷裹,将铁链卷在棍身之上。

    兵器受制,那怪非但没有吃惊,反而迅速出手,朝周屿安面门猛抓而来。似乎兵器只是一个陪衬,他本身才是真正的杀招。

    “嗐!”

    周屿安没有躲闪,反倒是举头迎上那怪探来的尖爪。瞬息之间,那怪虽猛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可来不及撤手,用力挥动出的一爪正好拍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登时震动了整个大殿。宛若蛮牛相撞,轰隆作响,令周遭的空气为之一颤。

    那怪呲牙咧嘴的撤回爪子,他却才一爪抓去,就如抓在石块上一般,被震得手掌剧痛,对方却一点事没有——看来那金刚不坏之身不是假的。

    不能再比拼肉身了。

    那怪当即念咒,使起雷法,只见在他身前平地里噼噼啪啪聚起一阵紫电。

    这妖怪,到底是什么出身,居然会道家法术!

    周屿安顾不得惊讶,理一理棍,不敢再对他小瞧。

    电光照人,黑雾突卷。那怪的一身青毛前聚集了一团黑絮般的云气,其中电光汹涌,看起来惊心动魄。

    “接雷!”

    随着那怪一声大吼,一道粗大的紫色闪电从云雾中冲起,劈向周屿安。

    后者不惧,立时将手中彩棍舞得如风车一般,紫电猛冲而来,却被他一棍击飞,将旁边不远处的大柱撞了个粉碎。

    “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罢!”周屿安舞棍向前。

    “天杀的道士!”那怪暗骂一声,捻诀使法。

    火光乍现,璀璨夺目,团团烈火如大光相般环绕在那怪身后,挟带着一种浩瀚神威,直冲天幕。

    热风席卷,一片火热的红光登时将整个大殿映照的明亮如昼。整个大殿几乎沦为祝融的道场。

    在这一片凶猛的赤红之中,那怪如佛陀般安然处之,原本冷峻且狰狞的面孔突然变得安详。

    “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周屿安实在没想到这个妖怪居然有如此神通,可没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那怪便做出了行动。

    只见他双手微微一摆,身后无数团火焰便如流星般朝周屿安砸落而来,一时间大殿之中赤焰飞溅,火光如日。

    大殿中被火光照成血色的墙壁上,映着一个将棍运转如飞的身影,以及无数从对面腾飞而来的光球,光与影的变化纵使诗画也无可描绘。

    火势凶猛,那怪一边捻诀一边不断围着周屿安转圈,想要找出他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可很快,他便发现这几乎是枉然,对方舞动彩棍将火球全部击飞出去,把棍耍得似风车般的同时,还掀起一阵极强的旋风,将全身罩定,几乎无懈可击。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么?”

    周屿安不再舞动彩棍,转而立定望向那怪。

    那怪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变出一柄九股叉,再次出手向前。

    “呵。”

    周屿安冷笑一声,再提彩棍大步迎了上去,一时间,大殿内尽是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两人紧贴在一起,战得很是激烈。

    一阵阴风突然吹过,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焰一阵摇曳,把两个人映成一团极其诡异的影子。

    “哈!”

    那怪趁手中的钢叉与彩棍缠斗到难舍难分之时,突然从口中呼出一口气。那气才一出口,便立时化作一阵能裂石崩崖的恶风,径奔周屿安面门而来。

    这风非春风,非秋风。非西北风,非东南风。乃是他自家练成的“巽火神风”。此风一吹,能吹得天地昏暗,穿石卷水,人亡畜死。

    周屿安没想到那怪会突然吐出一口风来,躲闪不及,被那风正好吹了个满脸,登时只觉天昏地暗,眼珠一阵火辣辣的酸疼,再战不得,居然丢了彩棍,翻倒在地。

    好机会!

    那怪见他败阵,连忙挺叉向前,钢叉直指周屿安的脖颈,杀机尽露,乃是必杀的一击!

    “唔——!”

    随着一声如闷雷般低沉的长吟,一道带着祥气的白色身影突然从周屿安的长袖中猛冲而出,闪着灿烂的霞光,挡在他的身前。

    “啊!”

    那怪大吃一惊,连忙撤身疾退,与此同时,他看清了挡在周屿安身前的那物。

    是条白龙。

    玉龙在半空中摇首甩尾,一身瑞气,四爪祥云,倒没什么凶悍之气,反而有一种慈悲感。

    “泼泥鳅!快滚开!”

    那怪大骂一声,再次挺叉向前,那玉龙当即腾雾相迎,就像在瀚海中升腾而起,挟带着种浩瀚神威,冲向对面的金睛怪物。

    钢叉闪烁,迅猛地朝着玉龙刺去,在空中发出一阵“嗖嗖”的破风声。而那条玉龙则是在半空中舒开利爪,张牙舞爪地来抓。短时间内,一怪一龙在半空中杀了个旗鼓相当。

    这个时候,一旁的周屿安闭着眼捡回了彩棍,一边揉眼一边暗骂。他被那口风吹的眼珠酸疼,冷泪直流,闭着眼不敢睁开,一睁便是阵剧痛。

    另一面,玉龙从半空中俯冲而下,探出一只裹着蒙蒙雾气的利爪,正好将那怪挝住。

    那怪忍不住大骂:“你这孽畜!倒来妨我!”

    他被那玉龙抓住,左右挣挫不得,正要展法术逃脱,却突闻头顶一阵凄厉风声响起。

    他慌忙抬头一看,登时震惊的瞪大了两只金睛。

    那根散发着璀璨光华的彩棍居然出现在他的头上!

    那怪合上双目,缩起脖子,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可他所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嗯?

    他疑惑地抬头看去,却看到那条彩棍停在他头顶一寸之处,明明可以一棍打下,可却停在了那里。

    “我不杀你。”

    周屿安收回了彩棍。他的一双凤目全是血丝,瞳子里如死水般毫无生机,看上去犹如两滩血水,足以将凡人吓得屁滚尿流。

    “这怎么可能!你被我那风吹了,居然还能安然无事!”

    那怪大为震惊,他的神风向来无敌,今日居然没将此仙吹死。

    周屿安双目赤红,冷冷道:“若是被你这风吹死,那也活该我学艺不精。”

    那怪脸上赤红一片,脸孔已经近乎扭曲,接连被压制让他心中暴躁,难以忍受,现如今又被玉龙制住,不由得心中生出怨气,但他口中却是道:“好!你赢了我,从今以后,我这条命是你的了!”

    “这可是你说的。”周屿安对着玉龙微微一摆手。

    玉龙顺从地松开银爪,将那怪放到地上,然后化作一尺长短,飞向周屿安,盘旋入袖。

    那怪揉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

    “你是个难得的仙,可是——你太过信任于他人了。”

    “嗯?”

    不待周屿安作何反应,那怪迅速张开血口,望巽地上把口一张,然后扭头朝周屿安脸上吹出一口气来。

    一阵罡风瞬间从空中刮卷而去,锐利如刀,狂啸怒号,冷嗖嗖直令天地变色——当时卷起殿内数个物件,竟奔周屿安面门而去。

    后者没有防备,迎面被这狂风吹着,连忙将一双凤目紧紧闭合,不觉间连连向后退却数步。

    “你的心太软,无论做人还是做仙,都不能如此。你放过一匹饿狼,或许它会感恩戴德地立刻,但也有可能它会趁你不备,毫不留情地撕碎你。”

    那怪眉毛倒竖,眼神凌厉,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变出一把尖刀,朝周屿安一步步踏来。

    他本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妖,被观音菩萨镇压了数百年,心中怨气难平,又被周屿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当下怒火中烧,只想取了对方性命。

    “哼。”

    周屿安用左臂挡在眼睛,似是冷笑了一声。

    那怪的眼角颤了颤:

    “你笑什么?”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对方的肩膀颤抖了起来,似乎是在笑。

    “你笑什么!?”

    那怪有些怒了。

    “笑你不知死!”

    周屿安突然拿开挡在凤目的左臂,两道金光霎时急冲而出,惊天动地,直射在那怪身上,后者“啊呀”大叫一声,横飞出去十余丈,栽落在地,而后又翻滚出去数丈远,这才勉强停下,稳住身形。

    “你,你……”

    那怪几乎说不出话来,才一开口便引起一阵咳嗽,紧接着“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沫子。

    从他的视角看去,周屿安目运两道金光,射冲天幕,周遭天地精气为之震颤,似乎正被他汲取运用,以保持双目还能射冲金光。

    整个大殿中被那金光照耀之处无一丝阴影,原本守在门外的姬怀尘和灵玉子被这金光惊动,连忙打开殿门,奔入殿门。

    殿内弥漫着一股雾霭,朦胧而飘渺,而其中,两道金光穿透而出,犹如二郎睁凤目、大圣运金睛,金光之中又似乎蕴含着万缕霞光,光彩非常。

    灵玉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姬怀尘拧起眉头,将手中偃月刀微微一动,那刀刃上立即放起一道寒光,将那金光反射到大殿顶上。这时两人方才看清殿内情形。

    周屿安眼中射出两道耀眼金光,手持彩棍,在他对面,那怪躺倒在地,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着。而那条彩棍,就停在那怪脖颈的二寸之外,祥瑞的霞光已缭绕至他的咽喉。

    “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那怪昂起头,伸出脖颈,做出副仰颈就戮的姿态。

    周屿安摇摇头,眼中金光渐歇:“我不会杀你的。”

    “为何?”

    “因为我要你做我的伴当。”

    “什么伴当?”

    周屿安微微一笑:“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他饶了那怪一命,就像是玉帝饶他一命一样。在这个时候,他真正领悟了什么叫“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高山不会嫌弃微小的尘土,所以成就了自己的雄伟高大。大海不害怕水多充溢,所以才有了自己的宽广无垠。

    [山不让尘乃成其高,海不辞盈方有其阔。]——《道德经》

    红日西沉,天边还有抹残红晕染其上,但即将彻底消失,纵使有无尽瑞雪映衬那微弱的日光,但天色还是已渐昏暗了。

    “居然有此事?”

    王母娘娘微微侧过头,移目向跪于帘外的姬怀尘看去。

    “此事千真万确,小臣不敢谎报。”姬怀尘面容一肃,向西王母告道:“不知此为何种神通,只在那时运用,此刻金光已歇。”

    娘娘微微蹙眉,唤了声:“玉儿。”

    “小仙在。”灵玉子应了声,走到王母娘娘跟前。

    娘娘法旨道:“去传周屿安来,待我与他看上一看。”

    “他此刻正候在殿外,我这便去传。”

    灵玉子连忙移步到殿外,传周屿安进来,两人双双跪于帘外,叩头行礼:“卷帘侍周屿安拜见娘娘。”

    娘娘听得奏,这才缓缓的转过身来,默不做声的凝视了周屿安一阵子。

    “起来吧。”王母娘娘对着侍侯在周围的仙子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大殿中很快便只剩下四个人,王母娘娘心不在焉地从头上拔下支金簪,将其拿在手中把玩着,半晌也未开口。

    周屿安咽了口唾沫,见娘娘久久也未出言,顿觉有些不安,但他脸上依旧是没有一丝表情。

    “有意思。”

    沉默了许久之后,娘娘口中吐出三个字来。

    “嗯?”

    周屿安昂起头,大胆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王母娘娘微微摇头:“你原本乃是肉身凡夫之肉眼。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后成仙,乃是一双仙目,能观百里之内蜻蜓展翅,十余里路上生死吉凶——现如今,你这双眼已化作个'神通'了。”

    “什么意思?”周屿安逾矩问道。

    王母娘娘将目光定在周屿安的凤目之上:“若是没看错,你应是在被那怪的'巽火神风'吹时,丹田之气上涌至目,这才没被那怪的神风吹瞎眼,而你在那时应是倒走了罡步,周身精气由经脉逆运,恰好受了这风,体内精气凝成两道金光,冲天而去。”

    “说来也是你有造化,天生根骨不错,你成仙之前为人刚正,那双眼自然也是精纯。你的眼神乍看与凡人无异,可却内藏一种温润神采,与孩童一般,神莹内敛。”

    王母娘娘道:“现如今你这双眼虽与平常无异,但在机缘之下,或许还能再更进一步。”

    周屿安全身一震:“多谢娘娘指点!”

    “你打算怎么叫这神通?”王母娘娘一挑眉,玉手端起一盏茶来。

    娘娘垂慈一问,自然要多加思索之后再回,可若回的不好,便是过错。您真是让我为难。周屿安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可脸上的苦相却越发明显。

    王母娘娘也不催促他,只是笑眯眯等着他回话。

    他低头思索了半晌,这才开口回道:“小子想将此神通叫做'天昭目'。”

    “为何叫此名?”

    王母娘娘似乎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而是正津津有味地把玩着一只金玉珊瑚佩。姬怀尘和灵玉子跪在一旁,连头也不抬,只是听着两人的交谈。

    周屿安稍微松了口气,看到娘娘并无不悦,他方才躬身答道:“医书上讲,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目得血而能视。而现如今我虽有此神通,但一双眼迎风流泪,像个眼病,不如就叫这名,乘天之恩德,或能将这眼养好。最重要的是——'天眼昭昭,报应甚速'。”

    “呵。”

    王母娘娘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面上也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周屿安立时僵在原地,后背仙汗淋漓,不敢出言,生怕惹得娘娘心中不悦,可心中却是一阵嘀咕。

    灵玉子妙目一转,看向不远处跪着的姬怀尘,后者面无表情,可眉宇间却有着丝轻松,或者说是兴奋?

    这让灵玉子有些搞不懂了。

    “我乏了,且退下吧。”

    王母娘娘微微合了合眼,下巴一抬,示意他们退下。三人不敢有违,只得躬身喏喏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