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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威炮台(续)

    三

    我们的到来让主管姨父家里人惊喜不己,也让他们措手不及,本来他们几个人正在树底下喝茶,都放下茶杯走到台阶下。

    他姨父拉着主管的手一个劲地握,嘴里不停地说,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让工人们到路口接去。

    他姨也说,那条沙滩烂泥路你们走不惯。

    一年没见,我看见他姨父比以晒黑了,他姨倒没什么多大变化,一副渔家妇女的打扮。只是他们的话语没有湖北口音了,有时还交杂着一些广东话,让人想起了广东餐馆的那些大厨,感觉很贴切,哪怕是初次见面,也让你有八百年前就认识的感觉。

    他们亲戚之间热情地交谈,我们插不上话,就来到茶桌边,探索桌上的功夫茶。我对广东早茶比较钟情,从见到第一眼时就不能更改,禀性使然。

    他姨父家桌上摆了两个茶具,有功夫茶的,有茶杯泡茶的。桌中间放了盘海螺什么的,很简单,是平时的早茶。蟋蟀笑眯眯地端来两个小板凳,又加了几个茶杯,然后拿出茶壶向杯里灌满了水,算是待客了。看得出,我们的到来他很高兴。一双牙齿朝外龇着,用手把小板凳抹了一遍又一遍。按年龄,我应该称他为小弟弟,我比他大。

    这里的居民都以打鱼为生,有人专门开船来收海鲜,然后运到广州那些大地方去卖。广州人都知道,虎门是有名的海鲜出产地,这里鼎鼎有名的海产品是罗菲鱼和海螺。海螺一般在深海,因为这儿是珠江入海口,那些海螺便顺着江水游来,渔民在清晨用网从石头缝里捞起。夏天出水的海螺,腥味太重,需要用蒜子,辣椒爆炒,再蘸醋,一个海滩上都能闻到这股海鲜味,直叫人掉哈拉子。到了冬天,这种海螺体形较大,用牙签挑出螺肉来,比夏天多了几道白圈,放在鸡蛋里面清蒸,有“鲫鱼过黄河”的美誉。一到大年三十临近那几天,他姨父上虎门路东置办年货,顺便也会带一些海螺给主管,那些海螺是用纸盒子装的,保鲜。冬海螺只能清蒸,再加绍兴黄酒,放一些姜末,吃一餐能鲜一个跟头,但这种东西只能在贵客来临时或一些节庆日吃,平时只有尝尝的份儿,因为这东西太珍贵了,如果餐餐当饭吃,那是糟蹋。

    瓦盆里的螃蟹肯定是刚捉上来的,清蒸,吃的时候用镊子夹住蟹壳,用筷子慢慢掏出蟹黄,既营养又卫生,用今天的话说是“天然海洋美味”,然后再细细咀嚼蟹的大钳,别有一番风味。只有刚抓上来的螃蟹才可以清蒸,时间长了的,那只能爆炒。盆里的螃蟹夹着蚝油和生姜片,颇引人食欲。我用手随便挑出一支大钳放进嘴里,嚓嚓地响,好吃!主管远远地瞪了我一眼,显示出他的不满。我不怕,进了虎威炮台,公司里的一切规章制度都作废了,在这里,我行我素,人人都是王爷。看着他们还没有往前走的意思,我又拿起了另一只蟹钳,很夸张地嚼着。现在想起来,螃蟹这玩意还真挺不错,在内地菜市场上并不多见,但在沿海渔村却是繁盛的要命,推车卖盒饭的,菜里都有螃蟹之类的海鲜。螃蟹比蛤蜊体积要大,比海龟体积小,但它的足多,长着两只大钳,刚捕上来时嘴里还吐着泡泡。吃起来像腌海鸭蛋的味道,最大的特点是随时随地都能捕捉到,渔民们把它当作早茶的必备品,那个时候,虎门镇的居民把螃蟹都吃腻了,顿顿是螃蟹,没别的海鲜。

    公司里的人的到来,使桌上又多了鱿鱼片和海鳝鱼,鱿鱼片是主管让公司员工到虎门镇特意购买的,海鳝鱼是用铁丝网提前在太平河捕捞的,这是我们每次来的必带吃食,有了这两样,渔家的茶桌上变得奢华而热闹。鱿鱼片,我一顿能吃好几个,可是主管暗示我们只能喝茶,鱿鱼片省下给蟋蟀吃。主管和他姨父在吃上不吝,也不客气,就鱿鱼片蘸上酱以后往嘴里填,芝麻酱顺着鱿鱼片滴下来,看他们的样子,简直舒坦极了,幸福极了。蟋蟀的筷子长了眼,专挑长片往自个儿跟前来,真是吃了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主管姨父说,好长时间吃不上这么地道的鱿鱼片,真解馋啊。

    主管他姨说,他姨父想着蟋蟀缺嘴,回回来都带东西,不是鱿鱼片就是大龙虾,什么是亲戚啊,这就是亲戚。

    在主管姨父家里人的攻击下,一袋鱿鱼片,倾刻间就见了底,主管说留点明天吃,细水长流,他姨说,留什么留,要吃就痛快吃,一年难得这一回。

    他姨父赞同他姨的,蟋蟀的筷子挨着鱼骨头的一大块肉又拧了下来,他姨父捻起一片红红的鱼皮,一家人没有顾虑,吃得美,吃得痛快!

    海鸥在海边毫无倦意地飞翔,有时停在片片浪花上。水里的泥鳅长得筷子长了,不停地摇动着尾巴,好像也要参与到吃的队伍中来。大海鹰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凑了过来,用嘴啄我们的旅行包,翅膀扑棱扑棱舞得很欢。海鹰想得什么我知道,我心里想得什么海鹰也知道。不顾主管的眼神,我偷偷地拿出一块饼干,不敢立即兑现,悄悄地攥在手里,海鹰自然心知肚明,飞过来悄无声息地把饼干吃了。主管姨说,这东西是人来疯,蹬着鼻子就上脸。

    我喜欢这里的早茶,用铜壶烧开,茶叶是乌龙茶,有味道,有时加了一点白糖,甜甜的。这样的茶香老远就能闻到,每每闻到这样的茶香,我都觉得踏实和感动,它们才是生活的真谛。鱿鱼片毕竟是虚华的,浮在表面上的,没有根基,十分的靠不住。我听风水大师说过,吃鱿鱼片往往财运不济,员工吃了产值下降,学生吃了成绩搞不上去,吃多了就是败家子了。我们公司门口在春节时贴了一副对联,其中上联就写道:粗茶淡饭万年长,对那些海鲜大餐我没有特别记忆,但对这种粗茶淡饭我却念念不忘,牢记于心。人啦,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吃喝!

    这样美好的海滩功夫茶在虎威炮台以外的地方,我还真没喝过。喝完早茶以后那些盘盏就在小桌上堆着,主管他姨不想收拾,他姨父也懒得拾掇,蟋蟀自然也认为不是他该干的活儿,大家都呈慵懒自在的状态。我想起了“狗熊吃饱了不耍叉”这样很贴切的词儿,意思是马戏团的狗熊都有耍叉的节目,节目之前不能给它食吃,一旦它吃饱了,就不在听吆喝,趴在那儿动也不动了。这样的状态在我们公司是不允许存在的,一撂下筷子,主管就命令,大家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好,放到水池里洗干净。公司认为这是员工们应该做的事情,不能让人催,要主动。将来公司员工离厂或退休,吃饱了犯懒,会让外人笑话。可是眼前,他姨父家人就没人笑话,顺其自然,恣意而为,挺好,干嘛自个儿老跟自个儿过不去。

    鱿鱼以外,主管还带来了一些员工们发剩的厂服,准备送给蟋蟀。蟋蟀在人前话语不多,一双大眼睛很亮,主管他姨说,蟋蟀精气神全在这双眼睛上,他眼睛里海呀、人呀、云彩呀,装了不少东西,想要什么立马就能用歌喉唱出来。他姨一边夸蟋蟀的眼睛,一边赞赏那些厂服,说蟋蟀穿上厂服一点不比员工逊色,谁也看不出他是虎门打鱼的。主管说,那是,咱们的蟋蟀模样周正,是个干事业的人,比如总经理什么的。

    在主管眼里,“总经理”是个很重要的职务,他在部队里跟首长有过几次接触,一直把总经理当成一个很了不起的职位,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这么一来,把我们公司员工熏陶得从进厂那会儿个个都想当经理。有一次在东莞人才市场招聘会上,我问招聘人员,有经理的职位吗?人家说只招普工,我说我想应聘经理,招聘的人说,普工好,工人可以上“保险”,丢工作能享受失业保险,另外还可以随便换单位。

    蟋蟀对我们带去的厂服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我们带给他的一个单放机和几盒磁带。那些磁带是我们平时积攒的,有的是厂广播室不用的,有的是员工业余时间学外语用的,有的是公司在节庆晚会上播放舞曲的。蟋蟀需要这些磁带,他可以听一些流行歌曲,然后录一些海鸥叫唤的声音,也可以录一些海水涨潮的声音,就连大海鹰飞翔时拍打翅膀的声音他也用磁带录下来,一盒磁带录得满满的,再录第二盒,绝不浪费。

    我们公司业务经理小张也是喜欢唱歌,他是从香港那里得到正规的培训,他平时唱《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什么的,很有那么一回事。蟋蟀说他很希望自己有个会唱歌的伴儿,可惜他没有。我说有机会可以替蟋蟀引见,蟋蟀很高兴,问了许多小张唱歌的事情,盼望能和小张见上一面,我觉着,在蟋蟀的心目中,小张就是他最崇拜的偶像。

    四

    喝过茶,不用主管他姨吩咐,蟋蟀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摘下树上的鱼网,捡了顶破草帽扣在脑袋上。我看他这举动,立刻说,我也去。主管他姨说,海滩边风浪太大,留意落水,我说我不怕,主管说,让他去吧,这回不让他弄得个浑身湿透。他姨说,公司里的员工弄得像个落汤鸡,你们公司该埋怨我们了。

    我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跟着蟋蟀顺着阶梯走向南边的沙滩,蟋蟀把他的草帽给我戴上了,草帽太大,遮着我的眼睛,只能看见脚下一片沙滩。走过一片大礁石旁边,那些石头长满了青苔,滑了一脚,脚被蹭破了一点皮,水一泡,生疼。这时的蟋蟀早也没了踪影,大海鹰从后头飞过来。四周都是沙滩,走在哪儿脚都陷在沙里,往哪儿走都逃不出沙滩的包围,我有种母夜叉的感觉。我向海鹰求救,嘴里“海鹰,海鹰”地喊着,声音已经变了腔调了。海鹰在南边拍打翅膀,我走过去,很快出了沙滩。海鹰和蟋蟀正在一块礁石上等我,我的样子很狼狈,一脸的汗,脚上还有伤,草帽也不知丢哪儿去了。蟋蟀让海鹰回去找帽子,大海鹰又飞回了沙滩,不会儿便把帽子叼回来了。

    前边的渔村叫官井头,官井头村边有个小山坡,山上长满了芒果树,当地人称这个山头叫龙泉山,传说是海龙王歇脚的地方。山上中间有一片龙眼树,挂满了果子,表面上绿树成荫,其实草丛里暗机四伏,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陷进了一个深坑里。常听人说,哪村的渔民掉进陷阱里,被救出来以后巳是奄奄一息。陷阱是个可怕的地方,没有哪个人能够轻松地在这里转悠。倘若哪个人在山上瞎逛,一顿教训是不可避免的,哪怕你有神仙的本领也逃不出。路东街道那个王小峰一次到这里春游,回去遍体是伤,在医院躺了好长时间。出院时,整个身体变了形,眼睛紫红紫红的,十分可怕。我跑过去看了一眼,就吓得缩了回来,那紫红紫红的眼睛让我做了一宿噩梦,那医院的药水味更让人想入非非。

    渔村的孩子谈山色变,都认为那是一个比大鲨鱼还可怕的地方。

    蟋蟀要到山上捉海鳖,这让我心里忐忑不安,跟在他后头,怕他上山又盼着他上山,不住地说,你行吗,你行吗。

    我想吃海鳖,又怕他出事。

    蟋蟀拍拍挂在腰上的鱼网说,待会儿看这个你就知道我行不行了。

    在山上,蟋蟀解下鱼网,然后掀开礁石,礁石下面是空的,一旦海鳖钻进来,横在洞中的木头便掉下来,挡住海鳖的出路。他指着东边说,那边草多,有太阳,暖和,海鳖多,我想起了“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怕他陷在草丛里出不来,就使劲地喊,大海鹰也在空中来回盘旋。蟋蟀跑过来说,喊什么,几只大海鳖却让你给吓跑了,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蟋蟀捉鳖,我在山下的海滩转悠,官井头是出海鲜的地界儿。这里的海滩比镇威炮台那儿长,这里离入海口更近。这里就是销烟池的灌水口,水从这里引进,鸦片烟也就没了,所以这里的沙滩更大。我知道,虎威炮台和官井头渔村的北边,还有一个虎威大桥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很想往。蟋蟀曾答应带我去桥上看江面来往的船只。主管他姨父说,春天里的渔船特别多,现在是秋天了,只剩下一些游艇了。他姨说,大桥下面的码头撤掉了,那些装海鲜的渔船也就不停在那儿了。

    他姨父说,将来的海鲜市场就放在虎威炮台,虎威的名气大。

    让我没想到的是二十年后,这里的渔村竟建成了虎门镇的一个海关大楼,成了远洋货轮停靠的港口。有些事呀,真是不好说呢。

    官井头的沙滩上,有一个铁圈,在铁圈旁边我竟然发现了贝壳,要知道,那时候的大蛤蜊可是珍贵的东西,卖海鲜的挑着担子沿街叫唤:“螃蟹,黄鱼,大龙虾,海带,乌贼、鱿鱼片……”,其中没有蛤蜊,蛤蜊很晚时候才在渔民的饭桌上出现。那时的蛤蜊,偶尔才能在眼前闪亮一下,绿色的,黄色的,圆润的,多汁的,昂贵的,可以放在水池养着的。

    铁圈的内侧竟然发现了一拔一拔的蛤蜊,多得不得了。充满了诱惑,充满了招摇,让人无法抗拒。我走过去,毫不忧豫捡起一个。海滩上的鲜贝,难分是你的我的,四下张望,除了大海鹰用眼睛盯着我从外,周围没有什么动静,我问海鹰,咱们捡不捡?

    大海鹰扑腾扑腾着翅膀,表示赞同。我毫无犹豫地又捡起了一个更大的,用衣裳兜着,四处踅摸弄点个再辉煌些,拿回去大吃一通。铁圈放在沙滩上,挡住了下面的岩洞,看铁圈上有字,多不认识,只识得“清……兵造……年”几个字,便对着铁圈说,军大爷,吃您几个蛤蜊……没法子……馋啦!

    当然没有谁搭理我,只有几只螃蟹在爬来爬去。

    打过招呼,我心安理得来到山脚下,蟋蟀的篓子里已经装满了海鳖和海龟蛋,还有大龙虾等海鲜。

    蟋蟀看到我手里的蛤蜊说,你怎么动了林老板家的宝贝,这是林家的养生池,林老板看见了不找你麻烦才怪。

    我说,林老板我不怕,我对康华台球城赌球我都不怕。

    我知道,蟋蟀对康华台球城的桌球很感兴趣。但不止一次对我说,想到“康华”去打台球,康华台球城赌球一般都在夜间。除了送海鲜,蟋蟀家人怕上我们公司,他们不愿看到我们厂长,怕厂长管教他们,其实对“渔村的亲戚”,厂长也没说过什么,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厂长是行政人员,大凡和政治挂钩的都这样,让人老觉着隔了一层。

    猛然,蟋蟀指着我后头喊,林老板来了!

    我撒腿就走,蟋蟀后面紧跟,大海鹰飞得一去无踪影。

    走出沙滩,绕过礁石,穿过椰树林,蹦过泊船桩,我一路小跑,不敢回头。

    走到虎威炮台,哪有什么林老板,都是蟋蟀胡编的,我怪蟋蟀骗人,蟋蟀狡猾一笑,牙往外一龇说,你不是不怕林老板吗,不怕你慌什么。

    我说,我不是拿着人家的蛤蜊嘛。

    蟋蟀挽着我的胳膊,背着鱼网和篓子朝家走。我抬头看,江面上升起了几朵晚霞,美丽动人,我说风景这边独好,蟋蟀说那是火烧云,明天准是个大晴天,秋老虎没几天了。

    主管他姨在台阶上招呼蟋蟀,让他回家帮忙烧火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