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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威炮台(续3)

    七

    正月底,主管姨父带着蟋蟀来了,专门来看康华台球城比赛。

    蟋蟀爷俩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衣裳都是新做的。主管姨父是新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蟋蟀是运动打扮,穿着一套运动球衣,爷儿俩头上戴了一样的毡帽,一看便知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买的。蟋蟀的衣裳明显偏大,裤脚,袖口都挽着,那是主管他姨的心劲儿,这会儿大,穿穿就小了,蟋蟀还要长个子。

    保安把他俩领到门卫室,他们把从古炮台带来的东西放到贵宾室的地板上,有大干鱼,有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大海鸭,有晒干的海带皮,还有一筐海鸭蛋,自然更少不了一纸箱的大螃蟹。跟虎威炮台比,主管他姨父多了许多拘谨,挽着两只手站在墙角不知道怎样待着才合适,主管让他坐,他看着高高的后背椅,犹豫了半天,才把半个屁股搁在椅面上,整个身子显出随时要站起来的姿势。蟋蟀操着手站在他爹椅子后面,看着墙上的员工守则发呆。员工守则是业务经理小张的杰作,作息制度,员工上下班应该注意的事项,条条框框,无论你站在哪个位置,铁一样的纪律约束你,绝了。蟋蟀张着嘴,两眼发直,模样傻得不能再傻。

    我给虎威炮台的父子俩端来了茶,杭州西湖的龙井茶,那景德镇出窑的花茶杯让他姨父看了吃惊,他琢磨了半天,到底没有用那打鱼的手端起那花花绿绿的茶杯。

    爷儿俩说巳经吃过了饭,主管问是什么饭,说是中午饭,主管就知道他们俩还没吃晚饭,主管便把他们安排到公司招待所。公司招待所是一进厂门的那个房子,平时不住人,有时厂长业务单位的客户来了,由于种种原因出不了厂门,便在招待所临时住一宿。招待所没有装空调,再加上虎门镇冬天天气并不算太冷,房间只有一台普通的电暖器。电暖器一开,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那天,公司没有给他们开电暖器,因为香港要回归,广东的电力资源要支持香港。在寒冷的冬天,在虎威炮台睡惯了暖被窝的父子俩,其难熬程度可想而知,但保安却说,年轻人睡凉坑,全凭力气壮!保安将他父子俩比喻成“年轻人”,让我的心里老大不痛快。

    厨师老李为他俩下了一碗东莞米粉面,蒸了咸鱼干,虽然简单粗粝倒也热热乎乎,他姨父和蟋蟀都很满足,就在厨房的案板上吃,吃得满头大汗,保安又多嘴说,吃饭冒汗,一辈子白干。

    我说,保安,你贫不贫呀,你的话那么多,他们是主管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

    这个保安,自己也是海边长大的,深圳大梅沙的,进了公司几年竟然也看不起打鱼人家,忒势利,我不喜欢他。

    听说厂长带了生产一线工人到海南考察学习去了,主管他姨父松了一口气。蟋蟀说早知道这样应该让他妈也到虎门镇逛逛。主管姨父说,你妈来了,那些海鸭、海豚的咋办?

    蟋蟀说,饿它们一顿两顿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主管他姨父看到公司业务经理小张时便不再让蟋蟀说让蟋蟀妈来的话了,父子俩在办公室碰到正要出门的小张,当蟋蟀知道眼前站立的就是爱唱歌的小张时,立刻显出了无限的恭敬和虔诚,朝着小张问了一声好,小张只是点点头就过去了,连个回话都没有,看着小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喊道,喂,小张,你站住!

    小张问,又怎么啦?

    仍旧是头也不回,傲慢得很厉害。

    强国要跟你学唱歌,人家盼了大半年啦!

    小张慢慢转过身来,也不看满脸期盼的蟋蟀,慢条斯理地说,想学唱歌,去歌舞厅呀,那儿是专门学唱歌的地儿,我不带徒弟,我不是香港歌王世界的金话筒。

    让蟋蟀去歌舞厅,啊——呸!亏他说得出。

    蟋蟀巳听出小张的揶揄和拒绝,低下头一言不发,拿脚尖搓着地面,我想他心里一定很失望,很难过。我没有想到,平时小张跟我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却没料到他对一个渔民的孩子这样端架子、耍派头,冷落了客人,让我很丢面子。

    最失落的应该是蟋蟀,本来兴冲冲跟大偶像小张学唱歌,却不想热脸碰了个冷屁股,让我以后怎么才能谈论小张和他的歌唱艺术。不想,蟋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说,张明星今天累了。

    我跟主管说,你说这个小张,他怎么是个这样的人。

    主管也像蟋蟀一样地笑笑,主管不是小张的直接领导,不属于一个办公室,不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

    看起来,我们公司只有我和主管把蟋蟀家人当亲戚对待,其他人谁也没进入角色,难怪主管他姨父平时不愿到我们公司来。

    我觉着,人得将心比心,夏天我到虎威炮台,蟋蟀家实打实地待承,让我挑不出一点不好,现在人家到了我们这儿,我们就拿米粉对付人家,拿风凉话挖苦人家,我都替主管害臊,下回还怎么去虎威炮台呢。好像主管不在乎这个,主管自有主管的招数,我看见他偷偷地塞给蟋蟀一叠钞票,让蟋蟀想吃什么就到外面买什么,那一叠钞票,足足有好几万元,真不少啊,主管他姨和他姨父恐怕一年也挣不出这个数来。所以,主管他姨父与蟋蟀都很高兴,他们没挑礼儿,冷就冷呗,风凉化就风凉化呗,怀里揣着钞票呢。

    第二天,主管他姨父和蟋蟀出去逛了整整一天。说是去了凤凰服装城,看了时装表演,顺便给主管他姨买了过生日的珍珠项链,还有一套碎花连衣裙。那连衣裙早也过时,土的掉渣。我很奇怪,爱唱歌的蟋蟀怎么给他妈挑这么一款连衣裙。主管他姨父说蟋蟀在太平码头小餐馆吃了四碗海马烧肉,把卖海马肉的吓怕了,第五碗说什么也不卖了。海马肉是虎门镇的小吃,严格来说它是香港的小吃,把切好的海马肉放进卤汤一块煮,一般每碗半斤海马肉,多要另算。吃的时候把海马肉捞出来,横竖切四刀,再舀一些卤汤,放进油条和面包粉,肉烂汤香,非常得味,是受欢迎的大众小吃。可惜,我到现在也没吃过虎门镇海马烧肉。每回从卤煮的餐馆前走过,都被它的香味吸引,但是一见那眉目甚不清爽的大锅和锅里那些腾挪翻滚的莫名其妙,立刻没了胃口。真难想象,蟋蟀连汤带肉竟然吃进了四大碗,他的肚子总共才有多大的地方啊。

    比起我那半斤的海鳖肉,蟋蟀真是吃多了。刚开始还没觉得怎样,后来肚子胀得越来越厉害,厨师老李叫他抠嗓子吐出来,蟋蟀舍不得,情愿撑着。后来主管出了一个主意,让厨师沏了半碗苏打水,给蟋蟀灌下去,蟋蟀这才勉强躺下睡了。

    第三天是康华台球城比赛的曰子,主管不允许我们去看比赛,说比赛那天人太多,球杆子伤到人的事情年年都有。于是让小张带着主管姨父和蟋蟀去台球城,还特别嘱咐,看看就回来,别看到底,时间太长,把人冻坏了。我为不能陪蟋蟀看打球郁闷了一早晨,巴不得那些参赛人员冻翻了,打不成球才好。

    小张和主管他姨父、蟋蟀出门时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刮起了北风,气温开始下降,不到一个时辰,房子、树上、地上全湿了。厂里没人走动,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厂里的叉车开过去,留下两行车印儿。主管递给我一个热水袋,得意地说,不去好吧,在公司暖暖和和的多自在,大冷天跑出去看什么打球,闹不好球没打着,把人打着了。

    锣鼓声和鞭炮声从西边借着风声传过来,锣鼓声浑浊却富有感染力,颇具煽动味,仿佛这烟雾弥漫的冬天就是专门为这锣鼓声而来临的。主管的想法太简单,太直接,他哪能知道和理解康华台球城那些穿着时髦,球技精湛,健壮潇洒的球员对我们是多大的诱惑啊。

    墙上的电子钟刚转了两圈,小张就带着主管姨父和蟋蟀回来了,小张说,再不回厂子蟋蟀的小命就没了。主管急着问怎么了,主管姨父说蟋蟀马上要变成鬼了。

    再看小张身后的蟋蟀,整个脸颊通红,牙关紧咬,眼睛发直,簌簌地发抖。主管问他话他也不回答,把牙磨得咔咔响。主管说,这是中邪了,合算是关公爷巡庙到这儿了。

    小张说,他使劲往前挤,站到台跟前了,运动员开香槟酒,瓶嘴没对好,一个10斤装的大香槟酒一咕脑全灌到蟋蟀一个人嘴里了。

    主管紧忙走过去掐蟋蟀的人中,用劲拍他的后背。小张让主管别拍,说这次香槟酒全是白酒,一拍酒劲反而上蹿。主管说这怎么办,小张说要拍到公司外面去拍,让过路人也闻闻他的酒气味。

    我说,这么做,有点儿缺德。

    小张说,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说什么德不德的,谁让咱们摊上了呢。

    蟋蟀被小张和主管他姨父提溜到门外,在路上一道拍打。被拍打的蟋蟀眯着眼睛,象睡着了一般,整个人朦朦胧胧的。主管他姨父说,蟋蟀,你说句话呀。

    蟋蟀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没想到蟋蟀去看打台球竟成了这模样,我心里觉着怪对不住蟋蟀了。小张说,海边打鱼的蟋蟀没有当运动员的命,扛不住这轰轰烈烈的场面。那台球城堆满的各色各样的香槟酒都是冲着蟋蟀来的。

    主管让小张不要说了,越说越离谱,主管让厨房准备了一碗姜汤,逼着蟋蟀喝了。半夜,蟋蟀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主管说蟋蟀昨天海马肉吃多了,又受了凉,酒精一刺激,人就迷糊了。他泡了一壶浓茶,给蟋蟀灌下去了。

    浓茶没起作用,下午蟋蟀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红疙瘩,整个人都变成了红的。

    小张说,这是酒后中疯,蟋蟀快变成酒鬼了。主管让小张赶紧想醒酒的办法,小张冒着小雨和主管姨父去了好吃来米粉店。

    小张找得是郝老板,想请郝老板出主意,救蟋蟀一命。郝老板一听就拒绝了,说,无能为力,另请高明。听小张回来学说后,厨师老李说,该着绝你,碗破了你找了一个补锅的,人家不让你“另请高明”才怪。

    情急之下我们还是叫来了保安,保安见识多,毕竟比主管强,主管只是对厂内生产管理熟悉。保安在蟋蟀的床头站了半天,说蟋蟀这次不是一般的酒精中毒,可不能马虎了。说着就穿上风衣,冒着雨去镇里请医生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保安的背影消失在濛濛细雨中,心想,公司里的人对蟋蟀其实还是挺好的,不似我想像中的那样冷漠。错怪他们了。

    保安请来了大夫罗嘉晃,罗大夫是我们公司多年的老朋友,给我搭过脉,他本是在香港行医,擅长骨科手术,有人点着名要他执刀,他做一台手术要用美金计算酬劳。当然,我们公司是没有外钞给他的。他肯过来,是看在厂长的份上,他和厂长曾经是同学。

    罗嘉晃给蟋蟀看了,说蟋蟀得的急性传染病——肝炎。

    肝炎是GD省很常见的一种病,主管一听就害怕了,比酒鬼进了公司还要害怕,对面辅华公司死了一名员工,得的就是这病。那员工死后,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就到每家公司喷消毒水。当时保安说瞎掰,说肝炎是食物传染或者是血液传染,喷厂房有啥用?!主管说喷比不喷好,特意让人家在我们公司办公室、生产车间喷了个遍,不管怎么说,肝炎在二十年前是个可怕的病。

    主管前脚雇了辆摩托车把他姨父和蟋蟀送回虎威炮台,后脚就把我们隔离起来了,不让出厂子了。他说蟋蟀的肝炎病毒分子还在到处扩散传播,让我们撞上就会像辅华员工那样,必死无疑。主管整天让医务室给我们量体温,测血压,一时风声鹤唳,只要有员工一咳嗽,他就急着让保安去找罗嘉晃。我们都封闭在厂子里,想法子吓唬主管,今天说头痛,明天说肚子胀,我们喜欢看主管着急的样子,喜欢看他为公司员工无处抓挠,提心吊胆的紧张。一时我们成了公司的主人,尽管给公司领导提要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加薪就加薪,要休息就休息……。

    小张对主管说,快把员工放出去吧,照这样下去,员工没样了。

    八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又到了夏末秋初。给蟋蟀攒的旧磁带已经满满一纸箱了,跟着小张逛音像店,小张专门给蟋蟀买了一台双卡收录机,收录机上还带着CD光盘,话筒什么的,想的是快跟主管他们上虎威炮台了。

    没想到,我们还没动身,蟋蟀自己来了,没坐车,是走来的,浑身的泥沙浑身的汗,最让人惊心的是那一身孝服,在夏日的热浪中,头上顶着的麻包片说明蟋蟀有重要的至亲过世,披麻戴孝啊。蟋蟀进厂门就磕头,给小张磕,给厨师老李磕,给保安磕,给我磕。主管从办公室跑出来大声叫喊,蟋蟀,你这是怎么啦?

    蟋蟀说,我爸没了。

    主管说,正月里不是好好的吗。

    蟋蟀说,昨天夜里咽的气。

    主管一听,拽着蟋蟀就往厂门口跑,边跑边喊小张赶紧雇辆摩托车,保安给主管递了一些钱,说这个是必须带着的。主管接过钱,有些木然,带着蟋蟀坐上了摩托车,让摩托车快开,要多少钱都可以给。我追出大门,跟着摩托车后面跑,叫道,主管,还有我哪!

    主管回过头说,在公司老实地待着!

    我哪儿能跑得过摩托车,眼瞅着主管和蟋蟀的背影到了路东街口,往北一拐,没影了。

    虎威炮台那边事处理完以后,主管第二天就回来了。蟋蟀成了没爹的人。原来正月那场肝炎没传染给别人,却传染给了他爹。没多久,主管他姨父病情恶化,最终倒下了。

    几十年后,我参加考试,填报志愿就有医学专业,可惜没有被录取。我知道,在医学科学发展的今天,这个病对人类已经构不成威胁。但是,面对病人,我常常想起虎威炮台,想起那个风光秀丽的沙滩,想起了主管的姨父,想起了那个麻绳与笸箩……。

    蟋蟀爸爸去世不到一年,是主管他姨大喜的日子。主管他姨为蟋蟀找了一个继父,主管作为娘家人,婚礼是必须参加的。主管在路上教导我,到了虎威炮台脸上要高兴,嘴要甜,多说吉祥话,不能提死了的他姨父。这样蟋蟀的新爸爸才高兴,他妈才高兴,我们这趟才算没有白来。

    主管问我听懂了没有。我说,没懂。

    主管说,你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了,怎么还不懂人情世故,蟋蟀他妈一个女的,带着孩子,在海边活得下去吗?她不往前走这一步,这个家就得散,我们都要替她想想……。

    主管说着掉下眼泪。

    我问蟋蟀的新爸爸是谁,主管说是官井头的林老板。

    我说,啊——呸。

    主管说,你这是怎么态度,我最不愿意听你说“啊——呸”,林老板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我始终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旧房屋,养生池,海鸭窝,鱼网架,但现在是林老板的家了。

    林老板的喜事办得简单潦草,做了一锅海鲜汤,随到随吃。海鲜汤放了很多辣椒,吃半勺子能把人辣晕,主管他姨穿着碎花连衣裙是主管他姨父正月在凤凰服装城买的,没想到在这儿派上用场了。林老穿了一件花格子西服,穿西装以示自己曾参加过基督教,属正派人物。主管给他姨请安道喜,背过身来却偷偷抹眼泪,他姨的眼圈也是红红的,强装欢笑地把红糖鱼粉饼往我们手里塞。

    林老板身体很结实,秃顶,留着山羊胡子,眼睛有些斜视,这样你就看不出他的眼睛到底在瞅谁,怪怪的。林老板夸张地招呼我们,说我们是大公司的亲戚。他说他到路东南栅送过海鲜,路过我们公司,电动门,保安室,大写字楼,一看就知道是大公司。这下好了,以后他上路东南栅就会有地方歇脚了。林老板边说边递给我一串荔枝,那荔枝太多,他分了一半给我,我接过来,偷偷搁在桌子上。大喜的日子,吃荔枝,我总觉得不对劲。我不喜欢眼前这个林老板,他话太多,斜眼珠子太灵活。跟原来的主管姨父比,我更喜欢先前的那个。

    那天,我在虎威炮台边找到了蟋蟀,他抱着腿在炮筒下面坐着,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没了往日的活分和明朗。见我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害死了我爸爸。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不应该的。

    蟋蟀说,我把病传染给他的,不害那病,他不会死,他的身很结实。以后不论遇到什么,我都罪有应得。

    我说不是那么回事,小张嘴头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帝就这么安排的,我们都得听上帝的安排。

    蟋蟀把脑袋扎在胳膊弯里,我能想像那张满是眼泪,满是痛苦的脸。新爸爸进门,妈妈大喜的日子,蟋蟀泪流面。我劝他以后好好待承他妈,他妈很可怜。蟋蟀说,她可怜什么,又有了新男人,她高兴着呢!

    半日蟋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叫林强国了。

    我说以后就叫你林强国,叫你蟋蟀。

    蟋蟀摇了摇头说,嘁,一个贱名儿,怎么叫都行。

    我说,咱们一点儿都不贱,堂堂正正地做人。

    蟋蟀说,我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没爹没妈的孩子,就是水上的小浮萍。

    我说,蟋蟀,你怎么这样说呢,你妈可是亲妈。

    蟋蟀说,我爸刚走……她就又嫁了……。

    我学着主管的话说,她一个女人家,不嫁怎么活呢,她不嫁,你们这个家就散了。

    蟋蟀说,你没看出来吗,已经散了。

    我说,蟋蟀,我也不能常来看你了,我现在已是办公室主任了。以后逮着机会你来办公室来找我吧,小张答应教你唱歌了,还给你买了CD机。

    蟋蟀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陪着蟋蟀在虎威炮台边坐了半天,主管来找我,说是要回公司了。主管和他姨知道,以后我们再也不可能在这儿住了,这家已经换了主人了。

    蟋蟀就在炮台那儿坐着,相伴着古炮,一直到我们走,他也没回来。主管他姨说,蟋蟀太拗,心思太重……。

    主管劝他姨说,时间长了,慢慢就会好的。

    我说,打鱼的人也不都是没心没肺的。

    主管让我不要火上浇油,主管他姨的心里现在够乱的了。

    九

    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虎威炮台去过,主要是身不由己,在公司里琐事缠身,已经不是自由人了。这期间,主管去过虎威炮台,是为他姨去的。

    主管他姨走了,走得很突然,说是一个人划船到深海捕鱼,没了踪影。主管不解地说,她待得好好的,一个人跑到深海去干什么?

    林老板说她是捕鱼卖钱为蟋蟀的将来生活做准备,谁知一去不返,至今下落不明。

    很快林老板再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叫林强家。

    蟋蟀这回真的是没爹又没妈了。

    后来,蟋蟀拜罗嘉晃为师,学习针炙技术,在世纪之交的那个年代,他成了一名援非的医生。

    出发前,他特意到我们公司来告别。穿了一件白大褂的蟋蟀老沉稳重,再也不像虎威炮台那个一身漆黑的打鱼小子,我摸着他那崭新的白大褂和医药箱,十分羡慕。我告诉他,我们办公室同事正在给非洲儿童做慰问袋,写了信,装上书签,毛巾,笔记本什么的,然后将这些慰问品统一交给虎门镇政府,最后由政府统一送到非洲。大家都希望自己的袋子能送到非洲难民的手里,那该是多么幸运,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蟋蟀说他不要毛巾,他希望他的慰问袋能装一些磁带。我说,你在非洲行医,可不能一心二用,你要为国争光呢!

    主管在旁边插嘴说,蟋蟀,你真得要离开虎威炮台吗?

    蟋蟀说,我真要离开。

    主管说,走了以后,你不想家?

    蟋蟀说,那里还有什么需要我想的吗。

    主管说,到了非洲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的生活,对待病人要有高度负责的态度,要尝尽人间一切苦难,与困难作斗争,争取早日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品德高尚,医术一流的世界名医。

    蟋蟀走了,到遥远的非洲去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们没有得到蟋蟀的回音。

    一直到援非的医生全部回国,我们仍没有得到蟋蟀的任何消息。

    不久前我在南京遇到过林老板,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佝偻着腰,趿拉着鞋,邋遢不堪。他说他还住在虎门镇,林强家在虎门学厨师,他是来南京看病的。我向他探询蟋蟀的消息,他说,没有信儿,一直没有信儿……。

    停顿了一下,林老板说他姓林,与蟋蟀家没有关系。

    蟋蟀这是被连根拔了。

    我想,强国会回来的。

    十

    虎门镇短短年头便已是沧海桑田,一段时间不去逛,识不出本来面目的情景常有。

    因为转厂,我们公司从虎门路东搬到了路北,住在新建的宿舍楼上,每天云里雾里地看着虎门镇,看一片高楼从远处拔地而起,越看越模糊,我每天跟厂车去买海鲜,海鲜市场就叫“虎威市场”,市场的旁边就是公交车站“虎威炮台”站。在人群熙攘的市场,龙泉山,海龟坑,沙滩,铁圈已经变成了鲜鱼小菜,幻化成玻璃钢大棚和忙碌的小贩。小贩和林老板没有任何关系,但个个身上都有林老板的影子。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在卖蛤蜊,价格比别处贵很多,摊前牌子上写着“本地产传统养殖蛤蜊”,见我在摊前流连,山羊胡子说,买斤回去尝尝,能吃出过去年代的味道,保你明天还来。

    花鸟市场有卖小白鼠的,小鼠在笼子里无休止地蹬着转筒,坚韧不拔。我想起了蟋蟀说的在月光下修炼的海鼠。五百年时光,还很遥远,都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它到哪里去练呢?改蹬转筒了吗?水池里盛开着洁白的荷花,那是城市的统一绿化。无意间,在荷花丛里,我看到一个细小的莲蓬,小小的莲蓬怯怯地立着,窥探荷花外面的世界……,大海边的精灵,让我在有意无意间碰撞,心灵被一次次触动,有些酸涩,有些浪漫,更多的只是属于自己的怀念。

    提着海鲜我站在路旁,周围的高楼让我不知何处。太阳从东边升起,懵懵糊糊的一个红团,刚刚露出了头便闪在了楼房的后面,很有羞于见故人的模样。虎门,虎威炮台,如今又有谁知道它曾经的模样?我想起了我要为古炮台而写的诗,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完成它,关键是再也没有看过那样动人的日出,没有那样的心情和感动。不远处的虎威公园,风景依然秀丽,草坪新铺,假山人造,泉水泵抽,没了野趣,少了自然。抬头再看那太阳,太阳已隐入云层,不肯露面,一群人从公交站涌过来,这个站或许就建立在沙滩里的那个铁圈上,对面那个高耸入云的海关大厦,难道就是蟋蟀过去的家?

    虎门的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虎门的一切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