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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晚亭

    后街晚亭隐藏在虎门镇太平河北岸的一片灌木葱郁的荒地中,周围布满了韩资企业,知道的人不多,很是僻静。晚亭的北面是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路两旁种满了荔枝树,一到夏天,树上果实累累。南边是林氏祠堂,祠堂顶上的玻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光芒四射,一切都变得混沌诡异,让人有虚幻之感。当然,现在的人已经寻不到那个马路和荔枝树了,更感受不到那些扑朔迷离。一切均被现代化的厂房替代,旧貌换了新颜。太平河的河水还在,成了休闲带栏杆的小河,马路被砌成了围墙,以往的痕迹再也无法寻觅。我想,那些曾经的欢乐没变,哪些过去的笑声依旧,它们随着电梯在豪华的写字楼内升降,跟着疾驰的汽车在无法停歇的高速公路上翻滚,飘落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在我们的眼前忽闪过。那些细碎的飞絮偶尔会落脚我们的文字,化成淡淡的故事,就象寂静山林飘来的一阵阵茶香,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一

    躲在树荫里的我远远看见吴少生精算师从写字楼的大门口走出来,在正午太阳的直射下,精算师毫无表情的脸如同蜡铸一般,仿佛倾刻间就会熔化,蒸发。这让他有种远离尘世的虚无,让人感觉到他是虎门的另类。至少他不属于几百米外工业区里面火热的日子,也不属于林氏祠堂旁那些卖海鲜,卖水果的喧嚣,更不属于现代化厂房内机器的轰鸣声和办公室那些男男女女手中的文件夹。他象一只驮物的大骆驼,走在那悄无声迹的天涯荒漠。

    精算师用手遮着阳光,朝着东南望,东南那片厂房便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太屋电子有限公司,我们称之为“太屋电子”,南边便是后街花园,是我们的乐园。很快,精算师转过身,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我们。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的视力有限,十米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头发是白的,皮肤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虎门镇补鞋的杨老头说,吴少生的祖上就是经营面包店的,因为一直跟面粉打交道,他的身体也就变成了白色。而厂长却说,这个说法没有科学依据,白发,白皮肤是一种病,白化病,无法根治的遗传性疾病,跟外围的环境无关。人力部经理聂玉华说,吴少生本来姓卢,有一半是韩国血统,一半是俄国血统,俄国人是白人,白人自然长得白。三种说法我更信聂玉华的,因为聂玉华的爸爸给太屋公司食堂送菜,他们家就住在太屋公司后面,聂玉华还说,吴少生喜欢人们叫他卢师傅,这样就显得亲切。一般情况下,人们都称呼老吴,老吴在东莞花旗保险公司只是个代办员,连经理都算不上。花旗保险公司最高职位是董事长,一般都由美国人自己担任,老吴在公司里基本不管事。

    我们这些局外人搞不清那些复杂的关系,见了花旗公司走出来的男人都统称老板,女人就叫老板娘,也不管他是哪国人,但是我们一直称老吴为吴少生,因为这名字顺溜。

    出了写字楼的吴少生径直朝大门口外走去,他的黑衣装如同一片阴影,在阳光下无声地移动,眼瞅着就要移出我们的视野了,这时候穆莉娟一声尖厉的喊叫:“吴少生,老吴,美国佬——”

    声音划破了沉闷溽热的夏日空气,让人局促不安。精算师没有因为穆莉娟的恶搞而停留,他行走的速度没有丝毫改变,那片巨大的阴影依旧滑动在柏油路上。我们公司几个员工立即钻出树丛,朝着吴少生齐生高喊:

    吴少生,精又精,公司里面有个会客厅;

    虎门镇,外国人,精打细算谁也不进门。

    一遍又一遍重复,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声高,没有目的,就是为了取

    乐。

    精算师在路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还是走过去了。

    我们几个迂回后街晚亭,这里虽然偏僻,却很清静,亭子里有四个石凳,墙壁上依稀可见一些文字。一个伸出的砖块想必是用来放灯具什么的,亭角的铃铛随风一吹便发出悦耳的响声,我们在亭中使劲唱: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

    许多的梦,可以省略;

    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

    一样的路,一样的鞋;

    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我们使劲地喊,嗓子都喊哑了,肚子也喊饿了,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石凳上。正当大家迷迷糊糊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咕咚”声响,这声音怪怪的,以前都没有听过,象一棵大树折断枝丫掉进水中似的。穆莉娟一听到这种声音,脸色变得煞白,说道,不好,咱们快走,接着,她猫着腰,爬到亭子外的那个石柱子上,并把手伸给我们,一个一个将我拉到石柱平台上,台角一侧,绑了几条手腕粗的铁链子,绷得紧紧的,水平伸向好远。穆莉娟像一只大王八,整个儿身体伏在上面,慢慢蠕动。那些铁链很凉,像一座铁索挢,我们依法仿效,纷纷趴在一起。

    我们刚刚稳住身体,就听见下面压草叶的滋滋声响,远处有一些模糊的黑影正朝我们这儿缓缓移动。因为亭子周围草太深,无法确认那些东两是啥物。我说,阴兵来了。穆莉娟头也没回,边爬边说,阴兵没来,水怪到了。正当我琢磨她这句话的意思,那些黑压压的玩意已逼近我们脚下。这哪里是什么水怪,分明是一群硕大无比的海龙虾,它们个个都有扁担那么长,两只大钳有成人手臂那样粗,走在前头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龙虾,只见它高举大钳,缓缓前行,身子又粗又黑,仿佛一头小牛犊子隐在草丛里。

    我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太平河涨水,大水冲垮了河口的铁栅栏,那些大龙虾就是顺着珠江水从河口游过来,不知什么原因,今儿爬到了后街晚亭。

    我学着穆莉娟的动作,双腿扣住铁链两侧,用手攀铁链腕心,一步一步将身子倾向前方移动,这样爬行非常吃力,没爬多远,汗水浸湿了整个衣衫,很想停下来擦汗,却总觉得背后冷嗖嗖的,有被啥物盯住的感觉,不经意回头一望,虾群中那硕大头领已经来到我们的铁链下。

    那巨虾模样很古怪,黑乎乎的两只大钳像厂里的叉车前叉慢慢向上抬,我对着那只大虾说,叉车来叉我们了。穆莉娟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稀罕的,不就是大海里的一只虾精嘛。虾精我听说过,一个老渔民在珠江里捕到一只,把它放在养生池里,连鲨鱼都躲着它。

    我小心翼翼地顺着铁链往前爬,又怕底下的虾群,那些大虾虽然不时抬起大钳,好在铁链连地面还有五六米高,就算它们挺起身子举起大钳,也够不到我们一个手指头,穆莉娟说,怕什么,顺着铁链爬到头,它们就不敢来了。

    我们又爬了一会儿,直起身子,已经能够看到铁链子的尽头。让我们想不到的是,铁链子尽头并不是拴在一个大石柱上,而是深深扎进了一座小山坡的山体中,山坡的那边是一条泥沙路,我们慌慌张张,终于走到回公司的路。

    回到厂里,我们个个精神恍惚,无精打彩。厂长问我们哪儿去了,我说哪儿也没去,问我们看见了什么,我说啥也没见着。

    过了一段时间,后街晚亭我们照去不误,这样的地方是多么难得啊,它比公园的游乐场,比那些秋千,转椅,滑梯更刺激,更有吸引力。秋千算什么,荡过来荡过去,两根绳子一块板来回折腾,没劲。

    我不能没想,如果没有后街晚亭这样精彩的地方,我的打工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二

    我们公司位于东莞虎门路东,在销烟池的北边,是和路东成一条线的一条街道旁。我认为路东是虎门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它的不远处就是中国有名的虎威炮台,那是虎门镇一段历史的见证,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在叙述近两百年前大清王朝统治者的腐朽和无能。它既是那些八旗子弟的耻辱,更是一个中华民族的悲哀。只有记住了历史,我们碗中的饭菜才会香,我们的生活才会好。

    街道北面的好吃来米粉店,是一家百年老字号,门口的金字招牌,店堂里穿梭不停的伙计以及陈年老酒的香味一年四季弥漫在路东的大街小巷,它是路东的骄傲,也是虎门镇的自豪。紧挨好吃来米粉店就是康华台球城,一年一度的桌球比赛,吸引了南来北往的看客,豪华的阵容,精湛的球技,美仑美奂的灯光,是路东人的最爱,更是虎门镇的辉煌。

    最有意思的是从南栅到虎太路之间的那条道,那地方的路面摆满了小摊,虎门人称之为夜市,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旧货市场,有古玩品,旧家俱,旧钟表,旧渔灯,旧铁锚,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眼花瞭乱。摆摊的有专业卖主,也有临时将家里闲置的物件拿到市场出售的,还有一些莫名其妙,来历不明的人和物。听聂玉华说,这些人都是贼,卖的东西很蹊跷,摆一天摊换一个地方,以防失主追过来。一到晚上,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卖小吃的,耍小猴的,唱歌的,可谓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在这个地方,有的人能淘着真货,买错了只能怪自已看走了眼,没有找后账一说。

    聂玉华是夜市的老主顾,在公司吃完饭就到这里闲逛。他经常淘得一些发黄的旧版书籍,比如《香港紫荆花1850》、《我亲身经历的逃港事件》、《孽海缘》等。有一回,我看见厂长花了一元钱买回来一根紫檀拐杖,拐杖上面雕了一个鹰头,不是为了拄,仅仅是物件的便宜。那拐杖象一根藤一样,弯弯扭扭,丑陋无比。公司员工穆莉娟出于好奇,便拿来握在手里,一颠一颠地在办公室来回走,一不留神,她的膝盖碰到拐杖弯曲部位,连人带棍摔了个仰八叉,等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闪了腰,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她说,以后她老的时候走不动了,情愿坐轮椅,也不拄拐杖。

    公司休假时,我也常去夜市遛达,主要是看热闹,虽然夜市上东西很多,可大多对我无用。一个老头儿,坐那里卖瓷碗,说是出海捕鱼时网上来的,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走上去,用脚踢了踢碗问,你这个要卖多少钱?老头说,别踢这碗,贵着呢。长衫来劲了,心里寻思到,再贵也得有个价吧,于是便说,给个准数吧。人家就说,很贵,一万块钱。那长衫一听这价,拔腿就走。老头发话了,别走啊,还个价啊。长衫愣愣站在那儿,想了想说,一千块。老头说,划不来。长衫心里琢磨,莫不是这价还到点上了,他就弯腰看了看那碗。老头说,你再加点钱。长衫说,我不能添。老头说,添一百块行吗?长衫说,一百块也不添。老头说,那你给添十块钱,让我等会吃碗炒粉就行。长衫坚决一分不加。老头说,我今儿图个吉祥,把碗卖给你了。长衫只好从兜里掏钱,数了一千块给人家。这长衫把碗拿回家,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一万块钱还到一千块钱,差价这么大,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于是托关系找了个文物专家鉴定,鉴定结果出来以后吃惊不小,原来这个碗是郑和下西洋时代,也就是明嘉靖皇帝年代的文物。他就拿这只碗登记了产权,在银行抵押贷了款,接着在虎门镇汽车站旁开了一家超市,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虎门镇都轰动了。长衫的超市顿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短短几个月,这位长衫就成了资产逾千万的大富翁。

    在乱轰轰的地摊中,有一神龛,造型奇特,在污染的旧物中绝对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地显眼,神龛的四只脚用红布条包着,只露出供神的小阁子,谁想看摊主就把红布解开,看一眼立刻扎上。神龛里面有个金色的观音菩萨,双手合十,栩栩如生。我站在那儿不想走开,盼着有人问津好让我能看看漂亮的金像。聂玉华在我耳边悄悄说,这个神龛是偷来的。

    我问何以见得,聂玉华说,你看那卖主,俩眼闪烁不定,贼眉鼠眼,四处踅摸,破草帽,旧衣衫,哪里是神龛的主儿,再看那价钱,分明是急欲出手的价。

    聂玉华说,我早窥出卖主的不同寻常,遂知道夜市的水很深,下头藏着许多看不见的内容,稍不留神,就陷进去了。

    聂玉华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他的积蓄大部分都花在行路上,见多识广,在公司里是个不可多得的“智多星”。他对我说,以后公司节假日时候不要去逛夜市,那里五方杂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尤其是叫你入伙投资的,可千万别上当,你有多少钱都会打水漂。说里面有帮人,专门诈骗钱财,他们以高额投资回报率做诱饵,钱一到手,便逃之夭夭,投钱人落得个血本无亏的下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金融诈骗。我没看到金融诈骗犯,也没有过入伙投资,他们把我看得太幼稚了。但确实,夜市的环境有点鱼龙混珠,不过你只要多长个心眼,多一点知识储备,多结交一些朋友,即使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也能从容应对。

    去后街晚亭,每回都少不了聂玉华,他是公司高薪聘请的人才,在公司被评为优秀员工,不似我们,每天浑浑噩噩,吃喝玩乐,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对公司里的业务不上心。聂玉华对工作兢兢业业,平时话语不多,工作业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公司重点培养对象。有一回,在公司培训会上,培训老师讲解食盐知识,接着提问:一个人每天消耗多少食盐为健康标准,这一问,把整个受训人员问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只见聂玉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

    食盐是人类获得钠元素最主要途经:如果粗略区分一下,大致可以把它分为低中高三个级别,每天补充1500毫克为低水平,补充2400毫克为中水平,补充3500毫克为高水平,那么把它折算成盐的分量便是3.8克(大半勺),5.8克(一勺),和8.9克(一勺半)。50岁以下的成年人每天只需摄入大半勺盐来补充汗损失的钠也就够了,如果工作环境比较热,要曝晒在阳光下或者大量出汗,每天也要补充一勺盐。过了50岁,人对钠的需求量还会降低一些,过了70岁的人对钠的需求量会更低,每人只需摄入半勺也就可以了。

    高血压的人,对盐的摄入量非常敏感。以前曾有人专门做了个实验,试验简称DASH。在这个实验中,医生设计出了一些能降血压的健康食谱,包括吃水果,蔬菜,低脂肪乳制品,麸类,豆类,坚果类,鱼,精肉,家禽等,并根据钠的分量分成低、中、高三个档次,试验结果表明,含钠最低的食谱对降血压效果最好,对高血压病人来说,低钠食品与降血压的药味效果几乎相同……。

    培训老师没喊停,他就一直讲下去,直到完了。

    聂玉华把我们都救了。

    老师说,很好,聂玉华请坐下,其余都站着,那天大家都站着听老师讲解食盐知识,记忆都十分深刻。

    培训老师在内,公司人对聂玉华刮目相看。

    那时候,谁的业绩突出,谁就可能提拔,聂玉华很快就坐上人力部经理的宝座。这个剃着平头,平时不苟言笑的刚进厂员工,比我们这一帮老员工可强多了。我们下班后都着急出厂逛街,购物,他却经常一个人打扫办公室,擦洗玻璃窗,然后又去水池打水,把公司门口的花盆里每个枝叶,树根都浇上水,又把员工忘了拔掉插头的电脑关闭……,他说,这些都是新员工该做的事情。公司领导都喜欢他,说他身上有股干事业的劲头,前途非常光明,是公司扛大梁的苗子。

    七月一号,为了庆祝香港回归,公司要求女员工穿白衬衫黑裙子,男员工穿白衬衫蓝裤子。聂玉华的白衬衫样式很老旧,立领对襟,胳肢窝下头还有一个补丁,升旗的时候一敬礼,那块补丁就露出来了,见我们都朝着那个补丁看,聂玉华悄悄告诉我,现在公司资金还不富裕,他得把钱省着,万一哪天公司资金周转困难,他要把钱用在公司紧要处,全公司员工感动得眼泪哗啦流。

    聂玉华有个表弟叫聂玉民,长得很像电视里的大明星,安静文弱,整洁干净,总是面带笑容,见了我们公司的员工都主动地打招呼。聂玉民在我们公司对门的辅华铝业公司上班,那个公司也是外商独资企业,平时对公司员工管理很严格。有一次我们公司与辅华公司开联谊会。其中有一个项目是拔河比赛,聂玉民在他公司领导旁边规规矩矩站着,不去挥手,也不去说话,大眼睛四处看。那天我们公司厂长也参加了联谊会,拉着聂玉民的手直夸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说到底是辅华公司的员工,干净利落。他说聂玉民如果能到我们公司上班,那我们公司就如虎添翼了。聂玉民说,到哪儿都一样,都是为虎门作贡献,一席话说得两个领导喜笑颜开,眉飞色舞,直夸聂玉民将来前途无量。

    比赛开始,拔河时间为十分钟,红绳在河界的移动作为胜负的依据,随着裁判员的一声哨响,双方队伍开始发力。

    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那次比赛,聂玉华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厨师老李每天给公司购回一桶牛奶,牛奶在靠珠江入海口的虎门镇算是稀缺产品,而且这些都是来自大草原的天然饮品。我们在进公司前基本没吃过牛奶。实在想过牛奶瘾的话,也只是去路东买一些奶油蛋糕,那时好吃来米粉店每天都有供应,也很便宜,大家买回来后,就把手指头蘸上白糖红糖,就着糕粉往嘴里抹,吧嗒吧嗒吃得很香。因为这种吃法营养摄入量并不多,好吃来米粉店便和内蒙古一家知名企业签订牛奶长期供应协议,我们公司是以厂长的名义下的订单,门口挂着一个木头箱子,每天有人来送,公司员工按厂牌号依次取奶,人人有份。因为每天只有一瓶牛奶,所以员工喝牛奶的周期天数便是全公司职工人数。总算喝上牛奶了,大家都很高兴。而这次比赛,厨师老李提前三天让参赛队员喝上牛奶。看来,我们公司获取冠军应该不成问题。

    比赛已经过了九分钟,双方队员个个气喘吁吁,红头绳在河边来回移动,胜负难分,双方啦啦队大声叫喊:“彩王加油”,“辅华加油”。正当大家屏住呼吸,静等比赛结果时,只听“啪”的一声,拔河绳突然从中间断裂,双方队员纷纷倒地,而聂玉民正好排在辅华公司员工队最后一个,他摔倒在地的一霎时,前面人员全部压在他身上,大伙七手八脚扶起倒在地上的参赛队员时,发现聂玉民脸色苍白,口吐白沫,处于高度昏迷状态,于是有人拨打急救电话,迅速把聂玉民送到虎门医院,经医生确诊,聂玉民属脑颅骨折,需住院观察治疗。

    礼拜天,我们到花旗保险公司旁的飞虎亭去玩,飞虎亭在后街晚亭的左边,后有几排平房,几棵捂桐树,跟后街晚亭不能相比,我们到了飞虎亭不象在后街晚亭那般放肆,特别是看到花旗公司门口的自由女神雕像,觉得新奇陌生,女神高举火炬,那双清澈明亮的眼晴栩栩如生,一眨不眨地死盯你,无论你走到哪个角落,她都在看你,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索性不看。我们爱看花旗公司那个女精算师,眉眼细发,手指涂了红油,黑西装下面露出精细的皮鞋,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张光润的脸显得格外好看。

    穆莉娟说,她叫伊丽莎白,出生在英国,后来随父母全家移民到美国新泽西州,她是吴少生的顶头上司。穆莉娟说她跟伊丽莎白拥抱过,那是在一次圣诞节的舞会上。喝完红酒后,伊丽莎白亲切拥抱了穆莉娟的肩头。厂长说,她拥抱过许多来宾,不单是穆莉娟一个。被拥抱过的穆莉娟很感动,逢人就说,她是美国人的朋友。

    我们公司经常会派员工参加花旗公司管理培训讲座,说是什么“生产、生活、生存”“3S”全球最先进的管理经验,我们对这种培训内容毫无兴趣,只是对他们的培训方式感到很新奇。受训人员依次排队,然后在自由女神像前去做祷告,祷告仪式结束以后,吴少生就说“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之后掏出一美元硬币,递给祷告者,并微笑着说,“请笑纳”。其实那枚硬币不是美国流通货币,只是一枚纪念币而已,含金量不高,拿在手里,没有沉甸甸的感觉。穆莉娟说,这个外国佬太小气了,这枚硬币还换不到一瓶汽水呢。我说,早知这样,我们就不该到女神前去祷告。

    穆莉娟领了两块硬币,遭到聂玉华的不屑,聂玉华说穆莉娟的贪心太重,将来成不了大事,穆莉娟说,不就两个破硬币嘛,反正我也不想去美国公司上班。

    聂玉华说,我不想去美国公司,我就不多拿。

    三

    聂玉民那天拔河比赛意外受伤住进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是留下了后遗症,怕水、怕光、怕草绳。他再也无法在原来的岗上继续任职,辅华公司领导决定让他参加花旗公司的培训,聂玉民看到自由女神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美国人也有崇拜啊,我还一直以为咱们中国才有观音菩萨呢,他把自由女神当成了观音菩萨。

    吴少生对聂玉民说,花旗公司培训模式灵感来自于马阿拉哥俱乐部。马阿拉哥俱乐部是玛卓莉·马里怀德·珀斯特在一九二七年正式创立的,当时,她还是华尔街大亨爱德华·赫顿的太太。为了建造这座马阿拉哥庄园,玛卓莉花了整整四年时间。这座庄园建立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珊瑚礁上,它带有一百二十八个房间的别墅,整个建筑占地十一万平方英尺以及二十英亩的草坪,这个庄园从建造开始起就遇到了重重困难。玛卓莉本人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她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谷物大王,所以玛卓莉对庄园的每一处建筑细节都非常关心,光从意大利多利安运来的石材就装了三船多,其中三万六千片琉璃瓦是从西班牙运来,另外还从古巴的老城堡搬来了二千二百英尺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用来装饰庄园的餐厅,在庄园的别墅主体结构旁还建造了一个七十五英尺高的塔楼,一九六九年,美国政府把这座庄园确定为国家历史保护遗产,庄园也在美国历史名迹目录中登记造册。

    在玛卓莉一九七三年去世以后,根据她的遗愿,这座庄园移交给了美国联邦政府,用于总统度假和接待外宾。十年后,政府同意把马阿拉歌庄园的所有权归还给珀斯特基金会。因为维护它会耗费纳税人太多的钱。

    聂玉民说,这确实是建筑史上的一项伟大成就,只可惜我在公司拔河比赛中受了伤,也不能亲自到佛罗里达州棕榈庄园去参观了。

    聂玉民说完便咳嗽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猛烈的咳嗽,深沉的发自胸腔内部的震动,让我感到聂玉民的胸膛像一个汽球发生爆炸,不停的,不能遏止的,一波接着一波的咳,让人觉着十分可怕,此刻对聂玉民来说,仿佛到了世界末曰,简直到了昏天黑地的程度,他的脸憋得通红,咳嗽让他无法喘息,直不起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身子蜷缩在一起,两只手紧紧比攥着,显得无依无靠。

    吴少生见状,用手拍打他的脊背,并倒来一杯白开水,聂玉民咕咚咕咚灌下去。想不到,吴少生是一个有善心的外国人。

    穆莉娟急急从培训室跑出来,嗔怪聂玉民不该在外头站着,刚从医院出来的,是需要静养的,说完蹲下来,把聂玉民背走,吴少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其实,聂玉华的家庭并不富裕,屋里只有一个老旧的高低床,一台旧冰箱,旧冰箱垫在两块发黑的砖头上,冰箱做的旁边是一张可以折叠的饭桌,桌上用罩子罩了四碟子菜,那是聂玉华他爸爸给太屋公司食堂送菜顺便捎回的。在广东这个经济发达地区,这样的家庭应该算是贫困户了,他的妈妈体弱多病,常期卧病在床,每天最大的工作量就是洗洗衣服,晒晒鱼网什么的。我问聂玉华,香港不是有个慈善救助会吗,你为什么不将此种情况反映给救助会财务处?聂玉华说,香港回归期间,资金也很紧张,不能占了国家便宜。

    我想起了自已那套装潢精致的住房,以及家电、家俱、通讯设备俱全的全套家什,没有吭声。想得是改天让厂长号召员工集资,让穆莉娟负责他爸妈家庭的改造装修,让他们也过上一个舒适、幸福的生活。

    聂家的精华都在孩子们的上,聂玉华的穿着在我们公司不是最差的,聂玉民的那套西装虽然破旧,但很得体。这些都是来自聂玉华爹妈的省吃俭用,来自他爹妈的用心良苦,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在外头让人看不起,他们的孩子得挺胸做人,跟别的孩子站在一块不丢人。

    那一次,我头一回听到“精神疗法”这个词儿,知道精神疗法是西方国家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在国内一些医院还刚刚起步,这种治疗程序复杂,疗效奇佳。聂玉华的爹妈倾全家之力支持聂玉民运用精神疗法医治他的脑伤后遗症,能让聂玉民的命运有所改变。

    精神治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托佛。

    公司共集资五万元人民币,穆莉娟拿到集资款,要送到聂玉华的爹妈手里,厂长说,还是按月寄送吧。穆莉娟问,为什么。

    厂长说,钱存在银行里,余款还有利息。

    厂长的语气肯定而又坚决,穆莉娟认为他有点心疼钱,娘们味道浓,动辄冒小家子气。看出穆莉娟的不高兴,厂长说,今天先送去一个月的那两千元钱,其余的再说,穆莉娟说,反正都是要给他家的,何必这么麻烦。

    厂长没有反应,只是说,把那个大米、菜籽油的领料单给我,我安排公司的货车拉过去。

    大米、菜籽油、还有那些保健品是辅华公司员工集资捐赠的,都是上等的泰国大米,美国进口的菜籽油。这些都是花旗保险公司从香港运来的,据说当时是供应给港英政府,香港回归期间,那些英国佬就没有动过。穆莉娟认为不是那些英国佬不想动,是咱们中国政府恢复行使香港主权,这些粮食、菜油什么得由中国人自已决定。

    我和穆莉娟等其他几个公司员工一道,把这些救助物资送到聂玉华他爹妈住处,那些大米、菜籽油和保健品一古脑全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穆莉娟用小剪刀割开泰国大米的封口,一股前所未有的大米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比好吃来米粉店的酒香还浓。正因为如此,我和穆莉娟都感到很得意,好象办了一件了不的大事一样,在屋里不停地走动,敢情施舍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聂家父母对救助物资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惊喜,聂玉华的妈沉着脸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聂玉华的爸爸对我们淡淡地说了句“让你们破费了”,客气的能拒人千里之外,聂玉民本人满脸通红,低着头。聂玉华正好下班回来,见了屋里的东西,偷偷地观察父母的脸色,好像我们不是雪中送炭,是夏日添火了。

    这些救助物资几乎惹得聂家全家不愉快,这是怎么了。

    我和穆莉娟几个人怏怏不乐地走出聂玉华家,聂玉华的爸爸站在屋里说,谢谢了

    连我都听出了话语里的敷衍和言不由衷,热脸贴了凉屁股,心里懊恼得很。聂玉华追出来送我们,站在大门口说,以后别给我们送钱了,我爸妈,……知道你们是为我们好……。

    花旗公司晚饭的铃声“叮咛咛,叮咛咛”地响了,晚风中声变得格外刺耳,第一次感觉到了它们的与众不同。那些在女神周围飞旋的鸽子,大概是附近的土著,咕咕咕地叫唤,显得有些不知深浅和自作多情。

    并不是谁都能接受施舍,这和穷富没有关系,敏感而自尊,这个家庭有自己的处世原则。

    我知道了,好心有时也能伤人。

    从“太屋电子”到我们公司只有几里路,在这几里路的途中,穆莉娟喋喋不休,抱怨不已的聒噪声中,我隐隐感受到了人情的复杂、处世的多角度。尊重别人,理解别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的厂长是个了不起的领导,他的练达,敏锐够我们好好学习了。他让我们“按月寄送”救助款。

    救助款明天就可以停送了。

    四

    伊丽莎白最近常到后街晚亭,好像是和吴少生碰头。

    吴少生年事已高,几乎不能正常走动,很多时候他就是在地上蹭,半天挪不了多远。吴少生的眼晴几乎瞎了,他根本认不清我们谁和谁,就是看伊丽莎白,也是估摸个大概,只要我们在后街晚亭,伊丽莎白也会招呼我们到花旗公司去做客。花旗公司的会客厅古色古香,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画的是马阿拉歌庄园的全景图,庄园气势雄伟,风光秀丽,是一个难得的旅游度假胜地。油画的侧面,是《沁园春·雪》的中堂。平时很少有人来到这个会客厅,太屋公司的人压根就没到这儿来过,那边的人好像把这儿忘了。没有事谁往这儿跑啊。我们觉得吴少生很可怜,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叫他吴师傅,只是为了讨他高兴。吴少生说粤语,他的家在香港中环,离虎门还挺远的。我们就顺坡下驴,问他爸妈可好,吴少生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爸妈还能好吗?

    其实,我们也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其他目的。

    我们几个不到后街晚亭玩闹,吴少生就几天不见人影,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老得快走不动了,有时我们闹哄一下子还能证明自己曾经年轻过。

    伊丽莎白到后街晚亭的时候肩上背了个包,包里鼓鼓的,装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见了伊丽莎白,我们挽着胳膊,闹哄哄地要求到花旗公司会客厅去。这种不把自个儿当外人的做法其实是装出来的,因为一般情况下伊丽莎白不主动领我们到花旗公司。

    也有例外,那是伊丽莎白在宴请客户时,我们跟在她身后,通过花旗公司客服中心,来到会客厅,从会客厅旁边的一个拱形门进入宴会厅。厅的面积不大,窗户很高,外面的爬山虎快把窗户遮实了,使得宴会厅的摆设泛出阴森森的绿。吴少生就坐在餐桌旁,他仔细看过我们以后,确认我们就是后街晚亭的几个人时,就顺手把烤好的龙虾分发给我们,那龙虾肉细腻、柔软,好像大鸭犁的味道,比好吃来大酒店的海鲜大餐强多了,花旗公司的其他客户没有享受到这种美味,他们坐在屏风那边喝茶,聊天。

    最奢侈的一次是伊丽莎白不仅用龙虾招待我们,还拿出了她家乡的特产美国海参,海参已经烧熟,旁边用小碟装着蘸酱。让我们受宠若惊得都不会说话了。那是我第一回吃到海参,咸咸有股鲜鱼汤味儿,一个碟盘能放到三至四只海参。海参吃完后,我们自己到水池边把碟碗洗干净,碟碗的银圈便发出闪闪的银光,在灯光的照射下,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穆莉娟说,花旗公司的水龙头都是镀金的,让我觉得花旗公司虽然名气不大,但规格不算低,尤其是那餐厅,五星级达不到,四星级大酒店标准绰绰有余。

    老杨在虎门镇修鞋,摊子就摆在临江路的那棵大树下,就像今天设在路口的自行车铺、修伞行、加油站。旁边是一家冷饮店,他女婿开的。冷饮店里卖的龟苓膏,一个虎门镇人都来吃,有时还给顾客送一盘海蜇皮,生意很是兴隆。老杨补完鞋,就会跟他的女婿聊会天。临江路的出口是通往广州的必经之路,往南可以直达深圳与香港,人流非常大。

    老杨的生意不太忙,大部分时间是靠在躺椅上听收音机。来他这儿补鞋的大多数是熟人,从广州、深圳那边过来,在老杨摊位前面那个小板凳坐下来,老杨便穿起厚帆布围裙,把自个儿披挂起来。脱下顾客的鞋,拿塑料袋套住,用刀子割下皮鞋的后跟,再用锉子锉平,上了万能胶,把新鞋底掌上去。那些顾客都很听话,没有一个嫌麻烦,因为他们知道,补了厚鞋掌才好在硬路上走,走地毯的路并不是每回都有。老杨说,鞋掌虽然补了胶上了钉,但鞋掌厚,不会揢脚。我问老杨,《水浒》里那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行太保戴宗的鞋是否也掌上了后跟,老杨说,他的鞋连鞋带都没有,他穿的是孙二娘给他纳的千层底的布鞋。他跑得那么快,是因为他从小习武,绑沙袋,纯粹是练出来的。布鞋一般不掌钉,因为穿布鞋的人很少出门,没见到哪个人穿着布鞋到歌舞厅跳舞,去台球城打桌球,那样岂不被人笑话……。

    我对补鞋这个行业不熟悉,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是对是错。当然,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是爱听老杨神侃,远的近的,他把什么都能扯到这儿,他什么都知道。老杨说花旗公司的房子是租了太屋电子公司的厂房,里面还有一个星旗公司。我问星旗公司是哪个外商投资,老杨说是加拿大。他说,广东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的时候,虎门镇专门划出地皮作为外商投资工业区,港商纷至沓来,利用内地廉价的劳动力,赚取了一笔丰厚的利润,上缴政府一部分税后,钱就归自个儿了。政府当然很高兴,便决定扩大招商引资范围,但加拿大路太远,这就给花旗公司钻了空子,后来他们就租了花旗公司的写字楼,时间一长,星旗公司慢慢就和虎门人打交道了……。

    我问星旗公司的客户是谁,老杨说当然是虎门企业,他们把原先一些港资企业发展的客户挖过来,发展成自己的合作伙伴。然通过游说,那些港资企业便换掉原先那批廉价劳动力,又重新输进一批新的廉价劳动力,这样,星旗公司又可以赚取一笔丰厚的利润了。

    我说,就跟大浪淘沙似的。

    老杨说,对,大浪淘沙以后,才能见到珍珠。

    我们喜欢和老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亲热地管他叫老板,当然,我们的老板也不是白叫的,老杨会把那些剩下来的鞋掌给我们留着,我们将这些鞋掌带回公司,取出鞋钉,把这些玩意交给厂里的司机,粘到车轮胎的挡雨牌上。汽车即使在暴雨里行驶,也不担心泥沙甩到车厢里。

    老杨建议我们不要隔三差五往花旗公司那儿跑,他说那个公司来头可不小,那个公司员工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钞票比银行的出纳还多。老杨当时还用了一个词比喻花旗公司的资金,叫“多如牛毛,富可敌国”。我问怎么个“富可敌国”,老杨神秘地说,这事外人不知,我却晓得一清二楚。

    我让他快说,别兜着,老杨说,前不久东南亚金融危机时,他们从凤岗镇银行取出了大量的现金,是开车子去装的,车上有解放军押车。

    我问前不久是个什么样的时间,老杨说,前两三年吧。

    我说“前两三年”是哪一年,老杨说记不清了,他女婿补充说,就是他娶媳妇那年。谁也不知道补鞋匠是哪年娶的儿媳,老杨说他外孙子明年该上虎门幼儿园了。

    穆莉娟让老杨说详细点儿,老杨说,那台车是从路东沙角开过来的,车上有一两百个铁皮箱子,不是铁的,就是钢的,反正很沉。据说是花旗公司董事长贴的封条,封条上盖了印儿,鲜红鲜红的,很神秘,对外不让说。

    穆莉娟问,那你怎么知道?

    老杨指着他女婿说,我们俩装的车。

    ……

    我们这么瞎聊的时候聂玉华一直在旁边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对这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很关注。

    花旗公司运钞票的事我问过厂长,也问过虎门镇政府,他们都说不知道,直接问吴少生,那个老糊涂连他自个儿家住在香港哪个位置都忘了,哪还顾得上运钞的事情。还问过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给了我们一个反问,是吗?

    毕竟我们是刚到虎门,对这些金融运作不太感兴趣,我们关注的是后街晚亭的那个石柱子,墙上的文字,草丛里的大龙虾,亭里的石凳子,角上的铃铛……。

    有一回香港回归纪念日,厂长带领我们公司员工到后街晚亭去打扫卫生,天下起了小雨,我们就在亭里避雨,闲着没事,厂长让我们每个人发表自己的个人打算,这是公司行政部经常举办的活动,动辄就是“爱拼才会赢”,虚无缥缈的事,全是扯淡!公司员工中,晋升加薪的愿望最多,所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出国旅游的想法也不少,我一直闹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人想去旅游。我的几个要好的同事不愿随大流,他们都是有个性,有理想的人物,轮到我们发言,将来打算的内容就变得五花八门,十分精彩。穆莉娟说她准备自己开办连锁超级市场公司,让虎门镇每个人都能光顾她的公司。黄友新说他的愿望就是到马来西亚去办学,要让他的爸爸到他的学校里去上课。王榕说她要拍一部电影,她亲自担任导演。当时我还没考虑过自己的打算,靠着亭子抓了半天脑袋,突然看到花旗公司门口自由女神雕像,突发奇想,说我将来要研究建筑,做一名建筑设计师。

    厂长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

    临到聂玉华,他指着太平河对岸的花旗保险公司说他打算研究金融,要把星旗公司的钞票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厂长看了一眼聂玉华,把视线转向那太平河,高兴地说,将来我们要用火车皮来运钞票,把虎门镇打造成一个世界一流的黄金宝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快过春节了,公司没日没夜加班。冬天的虎门不算太冷,加上香港回归,电力资源要支持香港,公司办公室就没有使用电暖器,员工都乐呵呵地说,香港明天会更好。天气确实太冷了,厂长便会安排厨师老李烧了一锅开水,员工们便提着水桶到公司澡堂泡澡,让热水顺着脖子浇下来,那舒服劲简直无法形容,不羡鸳鸯不羡仙,澡堂里到处都充满了欢歌笑语。

    这个冬天聂玉民没到辅华公司上班,他在花旗公司的培训已经结束。我想一定是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接连几天聂玉民都没到辅华公司,我们就决定公司休假日和穆莉娟到他家去看看。穆莉娟说她不想去,说这几天加班太累,连路都走不动了。结果还没到公司厂休,穆莉娟就被叫到厂长办公室,公司一般有情况,员工都是请到行政管理部,直接叫到厂长办公室的人并不多见。下班后我见到穆莉娟,只见她喜形于色,我忙问她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她看了看四周,小声对我说,聂玉民撞大运了。

    我说,聂玉民那些家底儿能有什么大运。

    穆莉娟说,辅华公司帮的大忙。

    我说那还差不多,穆莉娟说,聂玉民连升三级,当上了香港佳豪集团的副董事长。

    ……

    原来聂玉民趁着花旗公司培训的机会,苦练内功,把“3S”管理流程搞了个滚瓜烂熟。后来又自学了日语、韩语、电子制造几门课程,并考取了香港理工大学的在职研究生。有一天香港佳豪集团的几个股东到花旗公司考察,点着名要聂玉民到他们公司去发展。

    聂玉民的高升消息让我们去后街晚亭玩乐的几个同事倍感自豪,看来平时不露声色的聂家大表弟,竟然是这么一个出色的人才。

    这气喘得!

    聂玉民再也没来路东,听说移民去了美国。我不明白,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聂玉民,在辅华公司连一个小小的经理都没当上,这一次却一跃升到世界一流大集团的董事长,真是发人深思。

    十几年以后,世界金融危机爆发。在媒体上,我看到聂玉民西装革履,与吴少生站在一起,频频举杯,笑容可掬,简直比美国总统还要潇洒。见到补鞋的老杨,提及聂玉民,他说,这个聂玉民啊,我早就看出了他与众不同,他是扛大梁的主儿。

    穆莉娟说,我送大米到他家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聂玉民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你看,我的眼光不错吧。

    五

    聂玉民回国了,住在龙泉国际大酒店。

    得到信儿,我和穆莉娟几个人都去了,没有见到聂玉华,因为人多嘴杂,我也就没有多问他在哪里。聂玉民在酒店游泳池的椅子上躺着,穿了一条大浴巾,头发油光鉴亮。脸上的酒红没有退尽,长长的睫毛让他像一个大姑娘。聂玉华的妈妈坐在旁边微笑着,见了我们,也没说什么,倒是聂玉华的爸爸低声说,玉民发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场合。

    穆莉娟说,恭喜恭喜。

    我没料到平时贪玩的穆莉娟,还会说出“恭喜”之类的祝贺词,深感平时小瞧了她。我摸出一个信封,是临出公司厂长塞给我的,里头是一封邀请函,厂长说,聂玉民现在是董事长了,恐怕忘了我们这些小公司了。我怕象上次送救助品那样惹得人家不快,厂长说,那倒不会,时过境迁嘛。

    果然,聂玉民接了信封,眼泪唰唰往下流,到底是虎门走出去的大老板。

    聂玉华的爸爸把游泳圈递给聂玉民,游泳圈很华丽,圈中套了一件潜水服,带氧气的面罩。龙泉国际大酒店室内游泳池水很深,宾客游泳时都有潜水的习惯,一个猛子扎下去,两三个钟头都可以不浮出水面,因为游泳池里的水太凉,上岸时躺在椅子上时还要盖毛巾被。

    聂玉华的爸爸将毛巾被递给聂玉民,聂玉华的妈妈走过来,用毛巾一遍一遍擦聂玉民身上的水珠,边擦边说,水太凉……别凉坏了身子……。

    聂玉华的妈妈把擦过水的毛巾拧干,慢慢地退到旁边。穆莉娟把一双拖鞋递到躺椅前,一边帮聂玉民穿鞋一边说,聂董事长,辛苦了,聂董事长,辛苦了……。

    听得大家都沉思不语。

    聂玉华的妈妈自言自语说,……我们脱离苦海了……我们成功了……。

    本来我还想提起聂玉华,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聂玉华的妈妈说,……可别忘了本啊,回国了,就好好休息吧,把那用不完的钱,发给那些公司里的困难员工吧……。

    我隐隐感到这个家庭的飞黄腾达,是聂玉华使得暗劲。

    聂玉华的爸爸拿出车钥匙,因为车上还放着七、八箱钞票。聂玉民说,这些钞票还不到一个亿。我说,你不妨把这些钱投资给“康华”公司,他们的彩印厂倒闭了,“康华”的员工需要钱。

    聂玉华的爸爸满脸疑惑地看了看我说,康华公司不是专门印钞票的公司吗?

    他没听懂我的意思。

    花旗公司用高墙围起来了,门口的自由女神像再也看不见了,有持枪的人在站岗,改名为花旗印钞公司。

    后来,花旗公司的写字楼和会客厅都拆了,改成了地下室,放了许多保险柜。据说挖地下室的时候,虎门镇许多人都去参加了义务劳动。扛着旗帜,唱着歌儿,一改旧日沉闷气氛。我在工地上遇到黄友新,王榕,徐冬萍那些同事。休息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说笑,从大铁桶里舀出工地上供应的茶水,碰杯,闹哄哄的引得不少人朝这边看。穆莉娟说聂玉华也来了,随着穆莉娟的手指,我们看到了不远处坐在土筐上的聂玉华,他在看图纸,应该说他早也看到了我们,看图纸只不过是一种掩饰,他是不想过来。我大声喊,聂玉华!

    聂玉华朝我招招手,又把视线转向了图纸。

    穆莉娟说,这人怎么了,磨叽磨叽的。

    徐冬萍说,要么咱们过去。

    黄友新说,心理障碍了,过去也没用。

    徐冬萍说,我们也没招惹他。

    黄友新说,我们没招他,有人招他了。

    上工的哨子响了,我们手手相叠,大声高呼“钞票万岁”,散了。

    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的日子,许多发不出薪水工厂的工人无活可做,他们到花旗公司的地下室找过那些铁皮柜,甚至连地下室的门缝都没放过。吴少生早也离开花旗公司,人们在丢掉的那些旧行李箱发现了少量硬币,那些大捆大捆的钞票不知去向……。

    仿佛人间蒸发。

    有一次我去路东买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聂玉华,他穿了一件蓝西装,戴了一条黑色领带,英俊潇洒,在人丛中显得很突出。聂玉华旁站了一个女孩子,穿着十分时髦。那天我提了一袋刚从市场买来的海鲜,下意识躲避碰面。聂玉华拿出一包瓜子递给那个女孩,他俩手挽着手从我跟前走过,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的兴奋和幸福,我看到虎门蔚蓝的天空,仿佛又听到虎门沙滩那江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我觉得见面的非常不合时宜,在聂玉华这样快乐的时候。

    避免尴尬,我悄然离去。

    后因转厂我离开路东,也曾经因公司结账问题回去过几次,但都没有见着他。

    一别将近二十载。

    前不久,我在南京意外地遇到过聂玉华的妈妈,她是到南京新街口百货公司购买手镯的。老太太胖了,人更精神了。听他妈说,他们家搬到DZ市玫瑰花园,是一套欧式别墅,轿车是奔驰加长型的。聂玉华的爸爸是广州一所民办大学的客座教授,主攻金融管理学,老两口日子过得很舒坦。问及聂玉华,说是在厦门做外贸生意,我说聂玉华的前途无量,他妈妈说,可不,玉华是孝顺的孩子,逢年过节的时候都给家里送来许多礼品,吃都吃不完……。

    近年我在网上看到了聂玉华的一篇学术论文,文中详细地考证了东南亚金融危机产生的原因及其规律,甚至对老杨装上车的那些钞票都有描述。那是东莞作为世界工厂的后花园,是全球加工企业的聚集地,花旗公司为了保证公司资金的畅通无阻,率先打破订单加银单的操作模式,他们便把所有资金运到虎门,以便占领虎门镇金融头把交椅。这些钞票一直搁在花旗公司的地下金库,但是东莞人民银行没有批准,他们就自己看管钞票,这些钞票堆积如山,时间长了,谁都不记得具体数字了。后来,只有东莞的一个注册会计师抽查了账目。随着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持续发展,花旗公司终于将所有钞票运走。

    文章完全是金融运作的探讨,让我们对后街晚亭的那些人和事有了更深的了解。聂玉华做了一件大事,他完成了虎门镇金融的许诺,他又为公司的培训课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我在网上给这个金融王国的才子点了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