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谍影重重

    我醒来时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霜，浓浓的霜花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气，也让我迅速清醒过来。但是我没有坐起来，我怕那个致我于死地的人就在不远的草丛中偷窥。我仰面躺倒在地微微转动眼睛看了看太初宫：高高低低的宫顶殿檐在夜色里构成皇宫错落有致的轮廓，它们静静蛰伏着，像一个个垂死的巨兽，等待着一场场血腥又残忍的厮杀。仰望着灿烂的星空，牛首山方向天际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鱼肚白渐渐变成蝴蝶灰，然后在蝴蝶灰下层又透露一丝水菱红，这时候我知道黎明已经到来。我在草丛中翻过身来匍匐着缓缓向前，接近一棵快要落叶的青槐时一跃而起，快速靠近左掖门城墙阴影，然后沿阴影一路朝东。不得不说麒麟阁留下的童子功，它让我即使受了点小伤也能疾步如飞、翻墙跨院，很快回到白爵观。

    清尘一夜没有见到我，他已报告了御林军，御林军兵士当然将我离奇失踪当成了头等大事，在白爵观斑竹园一带到处寻找。无为子看到我马上报告了马无齿，马无齿匆匆赶来，劈头就问：“左御史大夫可回来了，可把兄弟们急坏了。”他的话刚落音，就看到一队人马簇拥着大司马周慕郎，周慕郎一见我就露出狐疑的眼光。我知道有人向他禀告我失踪一事，赶忙说：“区区小事竟然惊动了周大司马，愚人有罪，愚人有罪啊。我不过是打坐悟道，得了真功，近期频频走火入魔，灵魂出窍，进入假寐状态，就在斑竹园里，马副官竟然没有看到我。”

    周慕郎上下看了我一眼：“是呀，道长的道行实在是高，悟道悟到走火入魔、灵魂出窍的程度，真是少见少有，改日领我入了这一门，也好让我多门本事。”我说：“只要大司马愿学，我肯定会拿出看家本领来教，周司马可千万别食言。”我与他会意一笑，就把这事糊弄过去。我知道御林军对我疑虑重重，但是皇爷对我宠爱有加，他们手头又没有一点证据，始终拿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以防万无一失。但是我始终不会有真正的恐怖，因为我有庞少白向我提供的杀手锏，那是我的绝招，也正是它让我信心倍增，义无返顾地潜伏到异国他乡的皇家宫殿，如果真的面临绝境，那我一定全祭出我的绝招。当然，不到最后的关头我绝不可能拿出我的绝招，那是我的绝地反击。

    赤乌始终不再露面，我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说实话御林军对我的追踪盘查我并在意，因为这是必定要发生的。令我吃惊的是黄嬷嬷和千雪的诡异行为，她不但夜半更深出现在白爵观，而且还出现在白虎门，这里面有什么鬼名堂？我实在想不明白，特地在青天白日装作午后散步去了一趟白虎门。出了左掖门外就是一片荒地，应该是从前一处荒弃的旧殿，倒塌了或者被大火焚毁，只剩下几只东倒西歪的雕花柱基散落在野萝卜花丛中，遍地疯长的野萝卜花在风中微微摇晃，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药香。我缓缓接近白虎门，突然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像当铺里的朝奉一样袖着手，其实天气还没有真正冷，他却是一副怕冷的模样。他看到了我马上立住，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左御史大夫，您可是稀客啊？怎么会到这里来啦？”一刹那间我认出了他，是太初宫细作堂堂主赵四双。我这才大梦初醒，原来白虎门旁的耳房是太初宫的细作堂。细作堂设置在这个荒凉偏僻之地，还真的非常合适。

    细作堂是一个什么样的部门呢？必须要在这里交待几句，它就是宫中的奸细机关，统管吴国遍布三国各地的间谍与奸细，细作堂说白了就是一个国家的间谍总部。其实魏蜀吴三国大战打来打去这么多年，表面上看是大战一场接一场，硝烟弥漫、烽火连天。其实围绕着一场一场大战，奸细们同样也打得热火朝天，只是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而且往往是单枪匹马、深入敌人内部，世人无法看到罢了。但是它的惊心动魄步步惊魂，其实一点不逊于兵家厮杀的战场。它不像战争虽然时不时的爆发一次，时间不长总会有结束的时候。与战争不同的是它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它所有的行为包括窃取情报、暗杀策反、潜伏卧底，全都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场战争作铺垫作准备。在魏蜀吴三国宫中全都有间谍机构布局，作为宫中最为重要的衙门，它们在各个国家名称各不相同，有叫影子馆，也有称千牛卫，在吴国它叫细作堂。我记得细作堂堂主的任命就是我撰写的御文，对赵四双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但是没想到吴国细作堂竟在宫中如此荒僻之地。

    赵堂主在白虎门看到我有点意外，就如同我在白虎门看到赵堂主也有点意外一样，如果不是在这里偶然巧遇他，我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的现身让我想起在三国一向享有盛名的奸细，我听闻过的三国四大间谍奸细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不断：比如说陈登，他本是东汉的将领，曹操安排他在吕布身边做奸细，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吕布所有情报，与曹操里应外合最终把吕布打垮。陈登圆满完成了任务，吕布当然被曹操歼灭，陈登立了大功被曹操任命为伏波大将军。曹操如此聪明过人，但是他想不到别人也会安排奸细潜伏到他眼皮底下，黄盖便是。周瑜派黄盖到曹营潜伏，任务就是专门给曹操出馊主意。怕生性多疑的曹操不相信，周瑜玩了一个苦肉计把黄盖痛打一顿，就给后世留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传说。黄盖假意投降曹操取得了曹操信任，他的馊主意最终让曹操大败于赤壁，这场著名的三国大战其实全是奸细黄盖的功劳。还有那个徐庶，本是刘备帐下谋士，后来归顺曹操，其实他不过就是潜伏在曹营的奸细，“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就是他。长坂坡之战徐庶为了保护赵云给曹操出了个主意，让曹操收降赵云，不要伤害他。结果赵云进入曹营如入无人之地，杀了一个人仰马翻，曹兵曹将也不敢还手，因为曹操说了，谁伤到赵云就是死罪。徐庶吃着曹操帮着刘备，就是个老奸巨滑的奸细。不能不提的还有美女奸细貂蝉，一向有“闭月羞花”之容的貂蝉，被魏国举孝廉出身的大臣王允安排到董卓和吕布身边卧底。貂蝉的离间计相当成功，吕布刺死董卓之后她跟吕布走了。吕布被曹操围困要带兵突围，貂蝉不让，成天跟吕布在城中黏糊，最后吕布兵败被杀，她则在江湖神秘消失，民间传说她是被王允所杀，因为她知道的三国内幕实在太多。由貂蝉我又想到了千雪，当然也想到了赵四双和黄嬷嬷，这些熟悉的面孔刹那间在我眼前漂来漂去，模糊不清。

    赵堂主一再挽留我在细作堂吃杯茶，被我坚拒，我拒绝得毫不客气，不想让他有可趁之机。我只是告诉他我饭后随意在宫中走一走，因为白虎门从未来过，所以前来看看。他有意陪我到白虎门上看看也被我拒绝，我远远瞅了白虎门一眼，然后说：“看到了就好，不必劳您烦神。”然后抽身离去。

    几天后的一个午夜，我再次出现在白虎门，仍然是我独自一人。当夜的月光特别皎洁明亮，如水一般的月光下我再次发现千雪神秘的身影出现。赵堂主也在等候她，她一入门便熄灯瞎火，我贴近纸窗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最终通过耳朵听到床榻有节凑的吱呀声，很明显他们是在偷情。他们在宫中细作堂公然偷情令人不太相信，也许是故意人为摇晃床榻让偷窥的我引起误会。细作堂本来就是间谍总部，有什么事他们做不出来？但是赵堂主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在哪里？我迷茫了，我不太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听到的一切。太初宫总是真真假假、险相环生，可能还要再经过细细甄别，才能透过重重迷雾看到事实与真相，更何况这里还是吴国奸细总部细作堂呢？

    随着一阵阵秋风的呼啸而入，南方的秋意也越来越浓，高远的蓝天上一行行大雁正在南飞，在夜晚有时候大雁像乌云似的遮没了天上一轮明月，那一声声急迫而凄凉的啼鸣让人听起来分外酸楚。野外的茱萸花当然早已雕谢，茱萸果却一日比一日红艳，它们在绿得发亮的叶丛间红得像血珠一样，当然也红得像宝石。每年重阳节看到山茱萸我都会怦然心动，因为随着茱萸果逐渐由红变紫，天气将越来越冷，北风凛冽的冬季即将来临，重阳登高是秋天向冬的一个重要节点。

    宫中每年都会过重阳节，但是比较潦草，重阳登高在建邺城却是一桩大事，民间的老人会佩戴茱萸囊，成群结队攀爬建邺周边的幕府山、紫金山、栖霞山、牛首山，九月初九登高望远祈求延年益寿也是中国民间传统。我是从来不过重阳节，但是今年重阳对我来说却是一桩大事：与我密约的赤乌终于现身了，我有点忐忑，也有点恐慌，他到底是真的赤乌还是假冒？他一定是在暗中观察了我太久之后才决定见面。我让无为子为我领了一只茱萸囊，准备重阳外出时佩戴，我约好了那日陪同皇爷一同攀爬栖霞山，然后一同去太佛寺给香榧木雕菩萨上香。

    那一日皇爷香步辇后面跟了宫中一大帮人，御史台的左御史、右御史几乎全部出动，太尉、大司马、郎中令也齐齐现身，包括百官之长丞相大人。我在这一帮宫中高官中也声名显赫：丞相管行政、太尉掌军事、郎中令负责御林军，我作为御史大夫是副丞相，执掌群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负责监察百官，而且还是白爵观道长，而且人人皆知我在南宫备受皇爷恩宠，所以我在建邺城、太初宫格外受到关注。那日在栖霞寺做斋到黄昏时分，皇爷按习惯照例只留下我陪他留宿。我们相谈到午夜时分各自睡去，我邀请御林军兵士吃夜宵，就是静心特地准备的斋餐枣泥糕。我特地去厨房端枣泥糕，她并没有与我多说什么，只是若即若离地给我准备素斋。我连连向她致谢，最后打发了她离开。我与御林军兵士偷偷饮了酒，这知道这帮兵士有许多好酒成瘾，从不放过一切饮酒作乐的机会。但是随皇爷出行他们也有几份胆怯，但是有我支持他们就有恃无恐，一个个喝得头轻脚重。我出门方便时跌得鼻青脸肿，然后还胡言乱语，失手将酒盏打碎。这当然都是我故意为之，是伪装。夜半更深后我们也散了，我让无为子和兵士同睡。

    那一晚我就入住在太佛寺后院始终心明如镜，等到万籁俱静的时候才悄悄翻窗而出，在一丛茂密绿竹掩护下翻越了寺院山墙一路飞奔下山。绕着宫城墙转过苍龙门没行多远就是朱雀门，这一带我相当熟悉，每次出太初宫过了公车门、宣阳门便是朱雀门，皇上长长的苑道到朱雀门才算结束，只有出了朱雀门才算出了宫。朱雀门外层层叠叠鱼鳞瓦屋檐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民间，我知道那棵长在秦淮河畔的合欢树。建邺城的合欢树不多，我的记忆里好象只有这一棵最大，我喜欢它红鸡毛一样漂亮的花朵，如果在初夏时节你经过合欢树下，那一地红鸡毛一样的落花会让你怦然心动。当然现在它没有落花，我小心翼翼接近合欢树，那棵粗大的一人抱不过来的合欢树在夜风中发出飒飒之声，它那些在春天里无比柔软的枝条在秋高气爽的季节却发出铁丝一般的声音。我沿着树干滑了下来，睡在漆黑一片的阴影里，透过树枝眺望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星星像银钉似的钉住夜的黑袍。

    这时候就听到啪哒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掉到我脸上，手一摸，是一只鸟。它在我脸上、脖子上胡乱扑腾，我不费力气捉住了它，这时候它已经死了，它就死在我手里，它的身子被一支箭射穿。我略略抚摸了一下猜想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赤乌鸟。我这时心乱如麻，我知道这是约会人对我的暗示，我必需马上逃脱。我站起来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一具尸首绊倒，我直条条地跌倒在尸首上面，与尸首来了个脸对脸。

    这时候合欢树上更多的赤乌鸟群飞而起，我听到的却是乌鸦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号，那样沙哑的惨号在夜半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迅速起身在尸首头顶上摸了一把，他的脑壳像葫芦瓢似的光滑，只有软软的手感极好的毛发。就凭着这一刹那的抚摸我断定这无名尸首既不是赤乌鸟也不是苏子春。因为赤乌不会如此苍老，而我的父亲苏子春更不可能是光头——这根本不是司马家族的模样，也没有司马后人的特征。那么它既不是赤乌也并非苏子春，肯定就是有人故意设局来骗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逃离是非之地。

    我沿着合欢树下的缓坡匍匐向前爬了几十丈远，一个滚儿跃过通往秦淮何的沟渠，无数把弓箭瞄准了我，箭簇直逼到我鼻子上，箭簇后面是无数双仇恨的眼睛。我在星光下认出了他们东吴军的装束，我知道现在我就算插上翅膀也难以逃脱。这帮人只是用箭簇对准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们时不时向后张望，大概是等待着大官前来处置。我迅速思考对策，就看到一阵寒光闪过，三四颗人头滚落在地，我闻到浓烈的血腥气。那三四个无头男人像树桩一样站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又像一棵棵树桩似的轰然倒地。我来不及思考就从地上跳起来，那个刽子手突然现身，但是在黑夜里我看不清他面容，他伸出手拉了我一把：“快，跟我走。”他拖着我往秦淮河方向一路狂奔，将我推到一个涵洞中，然后喘着粗气说：“你就待在这里，待队伍过去了你才可以回到栖霞山，我会再联系你。”他说着一下跳进了秦淮河，那水花实在太大被东吴兵卒看到，他们翻过堤坡赶到河边，无数支箭簇射向河中的他，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下，不见了踪影。

    我悄悄赶回太佛寺时发现山门大开，兵士们发现我不见了早已报告了无为子，他正领着兵士们打着灯笼吵吵嚷嚷地在周边寻找。我一看知道不妙，这一身泥水脏污的衣裳加上蓬头垢面的模样如何向他解释？我马上就地扑到在寺院墙根下，那里有一片花草，我将手指强行戳入喉头深处引发呕吐，夜宵时吃下的食物马上喷涌而出，腥臭难闻。我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还不忘发出呢喃之声。脑子里闪过那只离奇掉落的神鸟，真是一只玄鸟，马上联想到《诗经》中的“玄鸟”，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絮叨：

    天命玄呀玄呀鸟，

    降而生生生生商。

    宅殷土呀地呀土芒芒，

    古帝命命武武汤，

    正域域域彼四四方——

    这时候我不再害怕，我在花草中像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扑腾着，发出很大的声响，将那些吐出的污物全糊弄到脸上身上。当然我也很快被一个兵士发现，他发出一声惊叫：“大人，苏大人，大人，左御史大夫在这里，在这里。”兵士们围拢上来，我用手拍打着污物乱抛乱撒：“滚，滚开，给左御史大夫让，让，让条路。”我强撑着身子努力想站起来，却又扑倒在地。无为子一声大喝：“木头，快快扶左御史大夫回屋，快呀，他喝醉了。”众人七手八脚托起我往回走，我还挣扎着，发出胡言乱语：“我没醉，我，我没醉呀——”

    我被兵士们托进寺院，用热水擦了身子重新回到床榻上。我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在鸭蛋青色黎明的光线中，听得窗格上发出啪哒一声，就看到一只鸟飞进来，但它不是玄鸟，它就是一只乌鸦——也就是我急于密会的赤乌。它在室内无声无息地飞着，翅膀带起的风甚至吹到我脸上，我的目光一直追着它，它最后好像有点累了，惊慌失措地站在柱梁上。

    为什么明明是乌鸦却要称它为赤乌呢？这其实是有来历的：当年赤壁大战前夕东吴大都督周瑜出兵前，在九江甘棠湖祭坛点将。天色将晚，兵将们杀声震天的怒吼将一群乌鸦惊起，它们黑压压一片从兵将头顶上飞过，在血色残阳映照下乌鸦全都镀上赤色。周瑜大都督大喜过望，马上要报孙权。众将士不解，大都督说：“赤乌呈瑞，必有大捷。”果不其然，赤壁之战果然吴蜀联军大破曹军，完美获胜，成为三国争霸中最著名的一场战争，曹操被迫退守北地，魏蜀吴三国鼎立由此奠定。

    我知道赤乌在迫切联系我，我知道他早已经按耐不住，我等待他向我伸出神秘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