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蓝衫志怪 » 十五 可怜人家破寄食

十五 可怜人家破寄食

    直到第二日天光已然大亮,周巧云才朦朦醒来,心想,这一觉如此深沉,为何醒来却有些头疼怕光,真好生奇怪。睁眼起坐时,发觉自己身上竟不着寸缕,手伸进被窝里一探,头脑里嗡地一声,电光石火间,昨日以来种种,历历在目,心里刹那就明镜一般了。

    周巧云一边揽被拥住自己,四下寻自己的衣衫,却一件也无,因拍着床,厉声喊道:马婶!马婶!

    帘子动处,梨儿抱着她里外衣服进了来,周巧云一把扯过衣服穿上,声色俱厉问梨儿她妈在哪里,梨儿却一个劲摆手比画,周巧云瞧不懂,只得往外走,自去寻找。

    到得外间,并不见人,梨儿跟着出来,又在案上拿了两块米糕,扯了扯她的袖子,做了个手势仍旧要请她吃。

    周巧云反手一拨,把米糕打在地上,厉声喝道:滚开!唬得梨儿瞪大了眼睛直往后退。骂完了又想到这只是一个哑孩子,不禁又悔又恼,立在那里憋得脸上通红,这时马婶才从大门外怯怯地走了进来。未待开言,周巧云早冲了上去,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吼骂道:天杀的老虔婆,脏心烂肺的老猪狗!做的好局,枉我还只道你是个可怜人!说着劈头盖脸地抓挠撕打起来。

    马婶吃不过,却也不还手,只伸手遮住了脸,低声哀求道:嫂子,打骂由你,只是轻声些,莫惊动了四邻。

    周巧云哪里肯听,足打骂了一炷香,力竭了才停了下来,犹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指着马婶詈骂不已。

    梨儿一直躲在门后,只等周巧云罢了手才敢出来,上前将她母亲自地上扶到屋子里坐下,倒了一碗茶水,马婶正待要端起喝一口,周巧云三步并作两步,跟进屋里,劈手便将茶碗夺过,掼在地上,碎了一地。

    马婶也不言语,只默默离座,蹲下来拣地上的碎瓷片。梨儿手里提着茶壶愣在半空里,一脸惊恐,眼里汪着泪,周巧云立在一旁喘着气,拿眼睛剜她们。

    马婶仔仔细细拣完了,做了个手势,让梨儿先回里屋去。梨儿摇摇头,立在那里不动。马婶放下手里的碎瓷片,上前搂住了女儿,欲要再说话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周巧云一旁看了,忿忿道:老虔婆!你却哭个什么!

    马婶,拿手背擦了擦眼泪,良久才道:周嫂子,你要是消了气,或是打不动了,且坐下来,若是没有,再来打过骂过。

    周巧云听了不言语,依旧瞪着她。

    马婶因又说道:我晓得周嫂子心里委屈,打我骂我都是不妨的,都是我应得之罪。如今我只想问一问,你预备如何处?

    周巧云冷笑道:放心!我须饶你不得!我立时就要去状告那个姓王的杀才,也漏不了你这匹老货!说着就要往外走。

    马婶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原知道会如此,周嫂子!去不得!且听我一句劝,打落牙齿和血吞,你斗他不过,忍了吧!说着上来要扯周巧云的袖子。

    周巧云哼了一声,回退半步,抬手打落她伸过来的手,冷冷道: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你道跟你这把半大闺女送人日弄的腌杂货一般,我忍不了!

    马婶听得这话,登时愣住了,一双手虚扶在半空里,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竟然噗嗤地笑了起来,笑罢摇了摇头,也冷下脸来道:也是,我们这样自甘下贱的人,自然比不了你。周嫂子要去告官,当然由你自便。尊夫自在牢里等着,左右是不妨的。

    周巧云听了这话,一时也愣在当场,只感到一股气泄了,脚下一阵酸软,伸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

    梨儿见状,怯生生上前搀住她,扶她坐到凳子上,转又拿来一块米糕,递到她眼前,做手势要她再吃。周巧云又扬起手来,但见梨儿那一双泪汪汪的眼,却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一时又恨又悔,又气又急,终于伏案号啕大哭起来。

    马婶坐在一旁,如一段枯槁,任周巧云在一旁撕心裂肺,凝噎抽泣,再不上前解劝半句。哭到后来,周巧云泪也流光了,脸上挂着泪痕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无言相对。直到日将午时,马婶才腾地一声立起身来,道:罢了,做饭去,天塌下来饭也得吃。说罢,拉着梨儿往灶间去了。

    一时端上来两盘菜蔬,三碗米饭,摆在桌子上,娘儿俩也不让周巧云,自己端起碗来就吃。周巧云见状,拿掌根擦了擦眼泪,拿起筷子,也吃了起来。梨儿见她母亲和周巧云,都吃得凶狠无比,风卷残云,如在赛赌一般,微微有些发愣,不一会,两盘菜罄尽。周巧云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马婶,我恼你也无益,你只把这里的缘故,如实说与我,可能够?

    马婶瞥了周巧云一眼,转脸对梨儿比画了一下,梨儿点了点头,立起身来走了出去。

    马婶眼看她走远,叹了一口气,道:要我说,你便不问了吧。何苦呢?

    周巧云不言语,脸上也看不出怒容,只是盯着马婶看。

    马婶只得摇了摇头,道:也罢,只是要说清楚,便得从头说起了。

    因从自己夫死子亡后生计无着说起,一开始如何辗转到了庙湾,如何经快班的同村邻人罗六绍介,进入衙里的厨房帮佣,梨儿如何被王知傲瞧见,梨儿如何因贪嘴被醉糕迷翻失了身,自己如何找王知傲理论,反被他锁了三天。又说到王知傲如何着人带话,利诱威逼,自己如何四处呼告无门,娘儿俩流落街头,又无铺户和人家敢雇她,到底认了命——一直说到,昨日,王知傲如何威逼她帮赚周巧云入港,还说要款款买动周巧云的心,娶了周巧云,彼时就放了梨儿自去。

    说到最后,马婶已泣不成声,身子一滑,跪伏在了地上,膝行两步,上前牵住周巧云的裤管,泣道:妹子,我为了自己姑娘,昧了良心,害了你啊。说毕以额触地,磕得嘭嘭有声。

    听完这一席话,周巧云无声泣下,良久,弯下腰来,伸手扶住了马婶,苦笑一声,黯然道:罢了罢了,便是你不应承,想来他也有的是手段,起来吧,起来吧!

    马婶听了这话,既感且愧,又悔又恨,一时五味杂陈涌上心头,不由伏地号啕起来。

    周巧云叹了口气,道:已然如此,你且收声。马婶尤呜咽不止,一时不能住,周巧云不由长长地唉了一声,皱眉道:你们娘俩,确实也是可怜人,只是眼下这时节,难道倒要我宽你的心?

    马婶这才勉强止住悲声,立起身来,略掸了掸身上,在对面斜签着坐了,不住拿袖子搌眼泪。

    两人相对默坐良久,周巧云忽咬牙恨恨道:说起来,当初就不该伸那一竹篙,好教他呛死在河里。俄尔,又惨然一笑,自嘲道:昨天还当他是个好人,我却不是个睁眼的瞎子!

    这些从衙门的后门进出的人里,可有一个是好的?马婶也苦笑一声,喃喃道:好人哪里能够压服住三班里那样的几十号人?我刚来这里时,觉着像秦二那样成天满嘴日妈妈的最是厌人,现在才知道,秦二那样的只是性子霸蛮,嘴上缺德,在这帮人里,竟能算是个好人。

    又迟疑片刻,马婶二次开口问道:休嫌我絮聒,目下.....你打算怎么处?

    周巧云一时哑然。

    马婶接着道:要照我说,忍了吧。你当家的还在监里。若是能救他出来,这事便烂在肚子里罢!

    周巧云仍旧不言语。

    马婶长叹一声,接着道:若无这桩事,你去县里首告他,至多无人睬你,被人叉出来。如今你当家人便在人手心里攥着。怎么敢?衙门里的板子夹棍哪样都能要人命。

    周巧云听到这里,立起身子,喃喃道:难道就饶了他?难道就饶了他?忽而脸色煞白,剧咳了几声——今日一早醒来,一开始是讶异,转接着是屈辱懊悔,再后来是愤恨,直到这时,才真正觉着愁肠百结,无路可走来。一时急火攻心,竟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