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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驿馆的泼皮

    二十天后。

    常州城西,天禧桥旁的大码头。大雨在水面上画出朵朵涟漪,一艘大客船驶来,又全部辗了个细碎。河面上停满了各色船只,客船小心翼翼地穿梭其间,总算,哐咚一声,船舷靠上码头边石,船上一阵骚动,又等第二声哐咚,舷板往岸上一放,几十名乘客立刻争相下船,谁也不想在雨中多待上一会儿。

    “汝瞧尬个天气坏到则,都瞰不出嗲格(注1)辰光!”拉绳缆的老船夫自言自语地说。他身旁旅客皆已散去,只剩一个青年,牵着一匹马,马儿高大结实,一看就不似江南品种。至于这青年,斗笠衰衣之下,一身短打绑腿,却看不出是马主人还是养马的马夫。

    “细汉,紧赶进城,怕覅多久雨要更大咾。”船夫说着,见他状似听不懂土话,便伸手指天、又指向乘客们散去的方向。

    青年推了推斗笠:“多谢老丈提点,只是俺不进城。”

    “郎君要往哪里去?”老船夫听他腔调,便也改用河洛官话说。

    “老丈可知宜兴的长桥驿耶?俺便去那儿。”

    “大运河真不打那里来,你得往码头前面问有没有船往宜兴方向去的?不然距离几十里路,大雨里忒难走!”

    青年一听,赶紧问清了方向,再又道谢。

    老船夫瞇着眼看他:“听你口音、看你这马,你似北地来的吧?”“是耶。”青年牵马下船,却听背后船夫继续咕哝着:“听说长桥驿有几个小乞儿在等北方来的主人,也不知等到莫有?”青年心里一个激灵,回头要问,老汉已忙着指挥船工着收起舷板去也。

    青年作罢,牵马离开。码头出去,穿过长长的巷子,隐约可见硕大的城门。但也只看了一眼,便转向另一边,走上天禧桥,来到运河对面。那儿也泊着船,只是都偏小,在雨中晃啊晃的。他连问了几个船家,对方都只摇摇手,没人愿意出船。直问到第五艘,艄公才回话说:“侬要往宜兴去?那得走西蠡河、接浦阳溪,那儿河道浅,加上大雨,很多地方都满水了,走船不安全!”

    青年:“俺多出一倍的价。”

    船夫歪头想了想:“我看侬陆路也走不通,算了,我就算做好事,包船一百文钱,先付。”

    “好。”他转身从马匹的囊筴中取出一串钱,那艄公见到他这般干脆,语气高兴几分:“侬是要去宜兴何处耶?”

    “长桥驿。”

    “长桥驿?”艄公凑近打量他,“你打北边来?该不会是长桥驿里那几个乞丐的主人公耶?”也不待他回答,便拉起他手说:“来、来,先上船来。我收你五十钱就好!”

    正此时,天空爆出一声炸雷,青年抬头,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往大雨的尽头望去。再回头时,艄公已经解开缆绳,转头抓住船橹:“哟…吼!龙神护佑、船行无忌、出船啦!”

    两个时辰后,往南七八十里外的一片屋舍上方,传出了咚咚咚的鼓声。尽管很快就被大雨声淹没,但小鼓楼里的男子仍尽责地奋力击鼓。总算三通鼓打完,男子收了鼓棒,走下木梯,穿过一段廊道,来到了一处敞开的大门。他探头出去,外头路上一片昏暗,除了撒泼大雨,什么都没有。他失望地转身,沿着另一段廊道,穿过院子,往里头的两层楼建筑走去,最后消失在它的后头。

    大门依旧开着,上头还挂着两串气死风灯,在檐下晃啊晃的,尽职地照着中间牌匾上“长桥驿”三个大字。这长桥驿位在宜兴、无锡、常州城交会之处,是个水马站,前面通大路、一旁还有码头,水路、旱路都可通达,驿站本身除了主楼外,后面还有十来间厅房合围的院落,再后头更有马房、库房、宿房等,颇有些规模。由于位居要冲,它的附近渐渐聚集了十多幢民房,提供往来商旅一应所需,俨然自成一个小市面。

    通常暮鼓敲过后,驿站大门便会关上,此刻大开,像是等着谁的到来。可里头主楼的门窗关得就严实了,只见隙缝中透着灯光,还有歌声传出,唱得很是卖力,似乎要和外头大雨较劲。这唱歌的白面小子一伙五个,围坐店堂东侧的方桌,桌上、地下散了一片炒干豆壳,手上则都捧着酒碗,一手拿筷子乱敲,一面扯开喉咙,唱着本地的土话歌谣。偌大的正堂上还有近十桌客人,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端坐无声、但都是一脸严肃,与这几个醉小黟大相径庭。这时,方才击鼓那人拎了个大汤瓶钻出后堂,有人瞧见了,大声问:“兵爷,方才可是报时了?”

    仔细一看,这人下身罩了件单片裙,但上衣却是一件军袄,真是一个兵丁来的。原来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一改唐制,将驿馆交由兵部经营,由军卒取代民役,是为递军。不只是递铺,就连接待四方旅客的驿馆也是改由军卒操持。是以这个跑堂才会做如此奇怪的装束。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十足的老兵,正符合地方驿馆由老弱兵员充任的常例。

    老兵答:“是,这辰光已经酉时三刻了。”人又问:“都过这许久了,人怎么还没来?”“客人说啥?偶这儿听不…。”

    “碰”地一声,问话那人突然重重拍桌站起,老兵吓一大跳,正想陪罪,却见他伸手往两桌外指去,一面大骂:“哪儿来的无赖泼货!牛腔马喉、唱的什么下三滥的歌,全给道爷住嘴!”

    原来这伙泼皮唱的地方山歌,虽是土话,听久了也大致听出内容,尽是乡野男女勾搭传情的露骨描述,十分粗鄙。被这一骂,几个人齐齐转头。只见这叫板的人,个子高挑,身穿蓝灰色道服,头带混元巾,年约不惑,脸上威武有神,真的是个正正经经的三清道士。“哈!”站着的那泼皮打着酒嗝说:“吾道来咧嗲格?原来似个杂毛小道。怎么?我古(注2)唱歌碍到你啦?”“大哥,”另一人接口:“作兴(注3)我古的歌叫他心头痒到则啦!”“喔,怎么个痒法?”“便似:屎礜仔虫…”带头那人故意拉长尾音,等着同伙齐声喊道:“蛲蛲动!(注4)”一面摇头摆臀,大声哄笑。

    “放屁!”、“哪来的无赖泼皮!”

    道士后桌,几个年轻道人起身指着他们怒骂,想来与他是同伙的。

    小泼皮:“大哥,佗喊我古泼皮。”

    泼皮大哥:“泼皮酿老格(注5)?泼皮吃酒歌唱,神仙都弗似吾快活,你估覅拜神仙,神仙弗得用处,不如拜我古,我古带子(注6)一块升天去!”

    这话被听懂的人转述出来,又惹得众人爆怒。于是道长手一扬,一双筷子指向泼皮:“叫你吃些教训!”就要动手,旁边一只手搭了上来。

    “师弟。”

    搭手那人头带纯阳巾,身着明黄得罗,上头绣着八卦、太极,衬以斑烂云纹,穿着显摆,只是身躯肥胖,怕没有百五十来斤,圆圆下巴上一小撮卷须,面颊垂着两坨肉,还有一只耷拉着眼皮、似闭不闭的右眼,看上去精神委顿,少了身边师弟那种修真气息,反而更像一个不见钱眼不开的土财主。

    “何必与乡间小子一般见识?”胖道士说,又转向后面一桌弟子:“你们在干什么!修道者清静无为、柔弱不争,为师教你们的全都忘了?晚上每人罚抄常清静经五遍给你们师叔看过,知否?”

    弟子们哪敢争辩,只有称诺坐下。他们师叔也只得重重哼了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那带头泼皮见状,更形得意地说:“瞅搿个盖头(注7)一双筯拿起来又按下,要不要本大仙教子怎么用耶?”又是哄笑,耳畔突然“砰”地一声,惊得他往旁一跳:“嗲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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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嗲格,即什么。

    2.我古,发音似偶勾,即我家或我们。

    3.作兴,即可能、也许;

    4.谚语“屎礜仔虫蛲蛲动”,形容人像粪坑里的蛆虫不停扭动、坐立不安貎。

    5.“泼皮又怎样了?”之意。

    6.古汉语的你亦可做汝、尔、子等字。

    7.盖头,骂人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