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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一 蚕丝老人

    混沌的迷雾笼罩了天空,阳光照不进来,视线无法延伸。一只满身伤痕的巨蛇爬行在混沌之中,一只左眼的眼球已经受损,血凝固成一条直线。靠着仅存的意志和痛苦,他艰难的爬行着。

    漫无目的。

    好漫长,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抱着这样的疑惑,双成的身躯终于瘫倒在了不知名的某处山涧。而在模糊的意识中,他仿佛看见,有一束微弱的光芒,破开宛如风雪的混沌,来到了他的身旁。

    是敌人,还是朋友......算了,已经无所谓了。

    双成晕厥过去,而当他再次醒来时,自己已身处在一处地下洞穴之中。这里有足以通风换气的出口,有少许的猎物和果实,火堆中央,围坐着五人。而自己身边,则是一个手拄木拐,衣兜遮面的垂垂老者,手里正在碾着某种绿色的植物。

    一言概之,他们是人族。

    此时的双成如一滩烂泥般睡在地上,不在乎共处一室的究竟是什么种族;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搭救,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目的。内心一片沉寂的他,剩下的那只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兜帽老人腿脚似有些不利索,也可能是年龄大了,身体自然性的失衡,走起路来显得一瘸一拐。

    他将碾碎的草药,均匀的敷在双成的左眼上;原本那宛如刀割的疼痛,对于此时,心如死灰的双成而言倒是不值得叫喊。

    老人耐心的涂抹着,一边说道:“你这大蛇啊,疼都不知道疼,想是活不长了。”寻常对伤口的接触,莫说是野兽,即便是人也会反抗和叫喊,这是本性。畏惧疼痛是生灵的本性,然而,对麻木的人而言,或许这项本性也变得无关重要。

    幽深的地下,偶尔会透过一点浸凉的冷风。然而晃眼望去,却没有日光或者月光,只有残存在混沌中的血色雾气,那股猩红如亮光般,保留着黑暗中的最后一点视野。

    每隔两日,洞府中的人就会陷入沉眠一个,而剩下的人,将借助剩余的食物继续苟活。外面的风暴令他们难以外出,在此番异象之下,即便外出,也难以寻到什么。面对天灾,人族显得十分弱小。

    他们不像其他强大的动物,拥有高翔的翅膀,疾驰的四肢。在修行上的天赋,也不如远古大兽强横。无论如何,人族都是极为弱小的一只种族。在混沌之中,他们也将迎来沉眠的结局。

    双成看着那五个人一天天的照顾自己,又一天天的离去。

    每个人都会在双成的身边讲述他们各自的生活,整合了他们的话,双成才想起,原来是在先前,随手救过的一个小族群。

    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游历过名山百界,领略过大兽风采,登临过斑驳境界,也品尝过百味人生。曾经美好的起点,在人生路上,越加变质。走到头来,陪伴自己的,却是默默无闻的几个小族生灵。

    他闭上眼睛,连叹息都做不到。

    又过去了多少时日,那老者坐到双成的面前,为柴火中增添了一把火。将最后的腐食,用树叶裹着递到了双成的面前。

    他东张西望,四下里一片寂静,双成知道,现在只剩下他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为什么要救我?”或许双成对,暴尸荒野更加热衷吧。

    “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几个人。我只是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而已。”老者指了指黑暗中的角落,那些人将自己埋在石头中,他们相信石头能抵御住黑雾的侵袭,保留他们的灵魂。

    随后,在两人生命的最后今天,双成以一颗平常心,与陌生的老人交谈起来。一直沉默的他,此时就像决堤洪水般,将心里所有的苦闷与委屈,以回忆的方式道了出来。

    老者自称蚕丝老人,因为他说自己的本职是在部族中培养衣蚕,再用它们产出的丝,制成粗糙的衣物。他的印象里,部族的智者曾说过,人的一个特点就是,能从事劳动。所以,蚕丝老人便将自己的第一劳动当做了名字。

    他是个奇怪的老头,面对一条能一口将人吞进肚子的猛兽,没有表现出一点害怕;而那大蛇也是一条奇怪的大蛇,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低等生灵,诉说自己的人生。

    明明死亡将至,这两人所说的话里,却没有一点儿关于死亡的话题;讲的,全是有关生前的事。

    双成向老者讲述了自己的一生,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起步,以族群提供的资源为舞台,走上了修行之路。在这条路上,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和他交流的人越来越少,能理解他的人,也越来越少。知识与力量,是他一生都渴求的事物,但是当他得到了自己毕生所寻的所欲之物时。

    猛然发现,所谓幸福,已经离自己远去。

    他悔恨,难过。他希望有一个人能让他的人生重来,他希望有一个人能教会他,什么才是真正幸福且值得度过的人生。

    蚕丝老人的破木杖放在篝火旁,手指有节奏的对木杖反复敲打着,缓缓地说了一句:“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没有人能定义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所谓的幸福。因为人也好,兽也罢,对幸福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蚕丝老人的回答,令双成将矛头抛向自己,又问道:“那,属向之道,是不是会给人带来苦难的错误之道?”因为自己归其一生,错误的源头都在修行上。

    如果当初是兄长的修行天赋更好,留在无量山的是自己的话,是不是就能度过更为平静的一生了?

    双成将自己痛苦的根源,引咎于属向的修行之道。

    但,蚕丝老人却不这么认为。仅凭言语,他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于是,蚕丝老人打算让双成感受一番,其余人的人生之后,再对这个“罪魁祸首”进行判断。

    “属向力的存在,是好是坏,并非我一介凡人匹夫能够决断。”他拿起那根破旧的木杖,棒头的蓝色荧光又再次亮起,在双成的眼前勾勒出一张真实的画像;老人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幸,就去看看别人的人生吧。”

    在那摇曳着的微弱荧光里,双成跌入了一个个真实的梦境......

    他看到了,热闹的街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叫卖的小贩对买包子的一对情人笑脸相迎,挑夫向大户人家的小姐卑躬屈膝,戏楼里的花旦人前显赫,青楼里的娼妓身不由己,酒楼赌坊的囚徒醉生梦死,衙役里的当差直言快语被上官杖刑......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围绕着一个“钱”字。

    循环流转,络绎不绝。

    “钱是什么?是人族对属向力的方言吗?”双成被人间的景色所影响,但老人让他看到的人间,还不止这些简略的缩影。

    画面一转,离开拥挤嘈杂的闹市,一处仙山险境,云梯绵延千里。顶峰上,有飞鹤扶云;半山腰,坐着百千弟子听讲参感;门庭里,一仙人似醒非醒,扬着浮尘讲法。

    山门下两少年,意气风发,登临山门,求仙问道。

    全程双成虽看不见仙人和弟子的脸庞,却似乎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们各自的心情。那仙人自恃参悟天时,清高出世。而那两少年其中之一,求仙问道,倒是同双成当年一般的热血激昂。在他身边,另外一位,正好对应了自己的兄长甲烈。

    看到此处,双成不禁微笑。因为他经历过那样的青春,自是知晓少年热血,一往无前的快乐。心无杂念,旁无所动的感觉,简直具备了超然物外的幸福。

    然而,这种快乐没持续多久,双成的情绪就随着梦境的发展,迎来了低谷。

    画面一转,不知过去多少岁月,那两个少年长大成人。其中一个因得罪了某个强者而被暗中斩杀,另外一个,则回到自己的家族,凭借所学的一身本领,加冕为王,在诸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被杀的少年不甘于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他还什么都没得到,便要放弃一切,他有什么可放弃的呢?而那兴兵谋反的一位,也在多年征战之中,遭到自己亲信的背叛,被毒害谋杀。倒戈的亲信,将他的父母都砍头杀掉,将其妻子送给了战胜之国的君主,纳为嫔妃。

    他在九泉之下同样难以瞑目,难以释怀。悲愤与自残的举动过后,他的亡魂这样想到:我的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修行和学习,都是达到目的的途径,可如果最后空无一物,一事无成,那这过程又有何意义呢?

    他想着,懊悔着。早知如此,若是未曾出生在名门望族,只像那个死去的同门师兄弟般,做个普通的人。凭借着一身本事,他是不是会过得很幸福呢?

    而这位师兄不知道的是,那位死去的师弟,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当他将自己王侯身份视作拖累时,他师弟在死前却是渴望着他的出身:如果我有那个人那样强盛的家族在背后支撑,怎么可能会像阴沟老鼠一样,被人踩死。暴尸荒野,连个为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想起自己一生孤苦,凭借着努力存活,好不容易在仙人门下学得属向之道。却死于天降横祸!他不甘不愿:师兄好歹在生前享受尽荣华富贵,美酒美人,而我因为出身低微,连娼妓都看不起我。街头乞丐都拿我打趣!如果我生在王侯世家,哪怕只有一天,纵情欢愉,也死得其所!

    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互羡慕着对方,相互鄙弃着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将自己生前一切,都否定成虚无。否定了自己曾经的努力,也不知幸福为何物,身为游魂野鬼却仍渴求着“不明其状”的幸福。

    殊不知在双成看来,他们二人的人生,其实早已圆满。但是他们各自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去羡慕别人的行为,令双成十分难过。

    因为,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似梦非梦间,双成好像看见了那个蚕丝老人,他问自己:“怎么样,是否能揭开心结了?”

    然而双成那般痛苦不堪的表情,表示着自己,并未放下一切。蚕丝老人让自己看到的,都是未曾发生,或者说发生在未来之事。虽然那些痛苦,的确是真,情感也是相同。可是,那些还远不敌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痛苦。

    蚕丝老人眉头略微皱起,看透了双成的心思。于是再施一法,让双成体会到更加遥远的痛苦。

    那些痛苦,发生在更加难以定位的时间和位置,但是只要灵智中还保留着身为“人”的人性,那么真挚的情感,便是共通的。痛苦,就是展示在双成眼前的这份情感。

    这一次的画面,难以想象。

    甚至没有画面,只有抽象的台词和清楚的人声对话。与先前不同,这次只放出了一个人的一生。

    “喂,妈妈?我过得挺好的,有好好学习,您别担心了。嗯,好勒,挂了啊。”

    “嗯嗯,好,我会给外公外婆打电话的。毕竟他们把我养了这么大不是......”

    电话的那头挂断,一个人面无表情的继续打开手机,投身于游戏中。长期的聚焦于电子产品,令他双眼肿胀,血丝充盈。一个人呆坐在狭窄的寝室中,室友们进行着毫无意义的聚餐,应付各自那容易破碎的朋友圈子。此刻的他,游戏玩累了,开始刷上了某国的无脑后宫番剧。很快,这中番剧也看腻了。

    “喂,爸爸。嗯,我知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嗯......放心,咱现在可是有钱人!老有钱啦,哈哈哈哈......”

    “爸爸,那个,外公肺结核看病要多少钱啊......一个月一千啊,哦......”

    “我不是不想给外公打电话,他养了我十几年,我对他能没感情吗?可是,真的打了,我又能说什么呢?”

    半夜深更,寝室一张狭窄的单人上铺。蚊帐将那人裹得严严实实,充当着他最后的遮羞布。面对着色情动作片一阵输出之后,他艰难的拔掉了耳机,然后开始收拾。收拾到一半时,他后腰无力的顺势瘫倒在床铺上,嘴里无声的对自己骂了一句:“可恶。”

    “你不能放弃啊,同学,认真学,认真练,跟着老师认真走,总会有出路的,不是吗?你总得给你父母一个交代吧,对吧。”

    “嗯......您说得对。嗯。”

    “你知道有什么没有痛苦的死法吗?”

    朋友轻松的看了他一眼,回答到:“都想死了,还怕疼啊?”

    “怕,我这个胆小鬼最怕的就是疼了。”

    “怕疼为什么还想死啊?”

    “因为......”

    因为......

    因为什么,好像已经不用再多说,双成已经能体会到其中的原委。如果说,那两个求道少年的死,只是时运不济的话;那双成在最后那个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痛苦,不知为何,要远远超过前面所有人。

    那样感同身受,那样尖酸无奈。

    大蛇睁开了眼睛,自己仍然躺在不知名的地洞当中,面对着那个蚕丝老人。他低垂着的头,还是贴在地面,但猩红的右眼里,总算有了一点光泽。

    双成向老人问道:“那个人,是个特例吗?还是在他的世界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

    “不知道。”蚕丝老人只是让双成感受到了,存在于某个地方的痛苦而已。让他明白,这世界上比他不幸的人生,还有很多。超过他此刻的痛苦,也有很多。

    蚕丝老人说道:“也许从某个角度上,即便是那个人,他所过的人生,也是相当幸福的呢?只是他自己还没有从内心里发觉这点罢了。”

    双成不好赞同,也不好否认。唯一变化的是,可能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吧。他忽然间觉得,虽然自己经历了不幸,但是这些不幸,比起某些地方更不幸的存在而言,他或许要幸运得多。

    他解开了自己的一道心结:虽然不知道舍弃属向力的我,会有怎样的人生。

    但是,比起那些只能对现实无奈呐喊,寻求麻醉的人,我觉得,幸好我的世界中还存在着属向力。

    所以,属向之道并非是不幸的根源。这世上,根本也不存在什么幸福的答案,和不幸的根源。有的,只是愿不愿意接受自己人生的人罢了。

    “这果然是个无解的问题呐。”双成望着火堆中的火苗,即将熄灭。或许他们也即将陷入那无休止的沉眠中了。

    蚕丝老人在最后回答他:“是啊,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吧。”

    “生活方式?呵呵,有趣。”面对灾厄和过往伤害的双成,终于能在这时,勉强的笑出一笑。或许,他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像某个人一样,麻痹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