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西蒙傅勒蒙特缓步走下白色大理石阶梯时，一群形形色色的外交官和事务官正从会晤室的铜绿色大门中走出。傅勒蒙特钻入人群，拉住了一名他熟识的事务官，将怀里的一袋文件塞到了那人手里。
“这是什么？”
“我想麻烦你替我把这文件交到陛下手上。”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哎呀，你也知道，我作为一名宦官，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场合，但无奈事发突然，我只好闯到这里来了；可现在你叫我给遇上了，你真算替我解了围呐。”
那事务官环顾四周，见还有不少人留在会晤室中，点了点头。“行，没问题，就当是我这个老朋友还你个人情——上次那事还真得感谢你呀。”
“说什么客套话。我问你，萨克斯那边的人现在走了吗？”傅勒蒙特朝着屋里指了指。
“应该还没有。他们还想跟陛下说上几句。还有一些企业的人——他们自称为商贸代表，实际上就是一帮吸血鬼。”
“陛下表现如何？”
“足够冷静，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冷静得多。我想他一定已经构思出了对付萨克斯的策略，至少还没有对我们说出来。”
“结果呢？”
“陛下自然是不同意的，我们也绝不会主动提出降低关税。也许马上下一轮谈判就会到来。”
傅勒蒙特的目光穿越人群射入了敞开着门的会议室。黑色的石制长桌两侧分别列坐着两国的外交代表，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各种文件和器物，一根黑色的墨水笔静静地竖立在书面上，阳光在桌面上投下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傅勒蒙特的目光依次扫过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些萨克斯人的脸：特使斯特罗克斯双眼紧紧盯着隐藏在墙面后面的阿尔弗雷德，公使巴布罗斯科特的面孔上漂浮着一团诡谲的雾气，他的腹腔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个恶毒而阴险的计划，还有那些商人，他们是萨克斯几大科技公司派出的代表。傅勒蒙特想到，在萨克斯，除了政府中掌握最高行政权的总督外，这些规模庞大的企业和集团就是萨克斯的领导者和控制者，如亚历山大葛拉加尔这样的科技富豪与爱德华琼斯共同执掌着萨克斯的领导权。他甚至还见到了一位来自东亚联盟的代表，那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像是被萨克斯绑架来的一样。这几方势力恰如狼群围猎，而傅勒蒙特所处的埃斯拜查就是那群正面对着九死一生困境的羔羊——待宰的羔羊。一抹血红色的云掠过傅勒蒙特的内心。
“我先走了，我不适合待在这地方。”傅勒蒙特向老友辞别，转身走上阶梯。
“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会自己跑到这地方来，大公公。”在二楼平台上，傅勒蒙特撞见了此时他最不想撞见的人。主教耶利米亚双手握在胸前，向这边走来。
“您也不该来这里吧，这种会议不需要您出席。”傅勒蒙特向他行了个教礼。
“陛下确实不需要我。我只是想来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意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主教大人。如果您不嫌弃，我们可以找个房间好好谈谈，这地方太嘈杂了。”
两人走进了一间空屋。耶利米亚找来一把椅子直接坐下，傅勒蒙特选择靠在墙上。
“您想打听些什么？我刚刚和一位全程出席了会议的事务官谈了谈，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
“公公，请恕我直言。尽管我只是一名宗教人士，多数情况下无权参与政治决议层面的工作，但此时此刻，我有必要知道，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有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也许这样说会有些怪，但确实是这样的——我们都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傅勒蒙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主教大人。正确的选择？什么样的选择对于您来说才是正确的呢？如果我说，陛下坚持维护我国的关税自主权，拒绝降低关税，您会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耶利米亚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啊，这…这也许是好的，至少是个不错的选择，很体面，但…恐怕我难以赞同。“
“您的意思是？”
耶利米亚的不解迅速转化为某种占领上风的愉悦之感，“年轻人，你是不是还不太了解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况啊。需要我给你好好讲讲吗？权当是我今日的布道吧。”
傅勒蒙特感到背后的墙壁在微微震颤，“没想到我们的立场会在这上面发生冲突。这可能正是最不可避免的一环。”
耶利米亚伸出右手，握住了傅勒蒙特的手，”我们的立场根本不必时时刻刻都达成一致。你为你的宫廷与皇族考虑，我为我的教众和芸芸众生考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星尘矿场因为罢工潮而停业吗？你知道有多少虔诚的教徒因为缺乏能源而在冬季忍受寒冷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通胀高企而失业吗？这只是一种图景。您这位大腹便便的公公，蜗居在偌大的皇宫中，时刻傍在皇帝与公爵身边，远离大地，远离苍生，对一切平凡的与不公正的事物都保持着一种极其愚昧无知的屏蔽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的立场怎么可能达成一致呢？我主曾言，一切矛盾来源于偏见。偏见是一种致命的东西，傅勒蒙特，傲慢也是。如果您曾跟随着我皈依我教，您现在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收起您的傲慢与偏见了。“
“我看不出来您说的这些和关税有什么关系。您在说着一些人的不幸，而我在说整个国家的荣辱。“
“也许两三座星尘矿场难以引起你们这些贵族的重视。那好，我告诉您，我们国家今年的星尘产量也许表面上不会有太大变化，至少不会突然衰减，但我的教众已经无力购买弛放龙鳞了——龙鳞的价格也在随着通胀升高，这让我的教众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也许我们不应该再依赖我们的星尘了，这些东西正在消亡。睁眼看看萨克斯吧，萨克斯有什么？他们有恒星能。人家都把输油管道建到咱家门口了，咱家也该敞开门了吧。“
傅勒蒙特仔细瞧着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他那银白色的卷发遮掩着日渐光亮的头顶，一双鹰眼在深厚的皱纹中闪闪发光。“您想从萨克斯那里得到的能源，是以我们国家在商贸上的全面溃败为代价的。我们确实可以和外边楼下会议室里的那群人达成一个协议，我们降低关税税率，叫他们把他们的商品倾销进来，叫他们吧他们的货币统统输送进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像狗一样从他们的脚下汲取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润。与其杀死一个倔强的人，不如喂饱一条谄媚的狗。难道您想让整个国家的人陪着您和您的教众一起做谄媚的狗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作狗，我只知道吃饱是好的——不论是人还是狗，要想活下去，就得吃饱。不是吗？“
“也许在您这样的宗教人士眼里，众生平等是正确的，但在我们这些卑鄙小人这里，人总是比狗要高贵的——“
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维克多奥拉普希走了进来。
“宰相先生，“耶利米亚抬头望向奥拉普希，”您大概不会是恰巧从门口路过吧。“
“请原谅我，二位。我在门口偷偷听了一会，想进来加入二位的谈话。“
“很好，“傅勒蒙特向奥拉普希点了点头，”我现在正想探询一下宰相先生的意见。您既然已经听了一段时间，您应该知道我们在谈些什么吧。“
奥拉普希向满心期待的傅勒蒙特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不好意思，公公，在这件事上，我更赞同主教先生的观点。”
小小的房间顿时陷入了沉寂。
傅勒蒙特清了清喉咙，“啊，我明白了。看来现在我才是真正的小人。“
“不，请不要这样讲。“奥拉普希向傅勒蒙特走近了一步，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后者圆圆的肩上。
“好吧，今天是我这个老东西失算了。不过，宰相先生，我倒很乐意听听您想说些什么。希望能比这边的耶利米亚主教的话更令人印象深刻。“
傅勒蒙特盯着眼前的男人，双眼好像要把他的外壳与内在彻底看透。
“您听说过特里芬难题吗？“
“嗯，那是20世纪的一个经济学理论。我已经猜到您想说些什么了。“
“好，那我就不必赘述了。在三年前，也就是亚瑟一世去世后不久，我们就意识到，我国经济领域的第一次冲击即将到来。当时，我们的部分星尘矿场产量开始萎缩，星尘总体产量出现下降趋势，经济学家归咎于动荡的政治环境对经济的冲击，生态学家归咎于矿产资源的枯竭。我们失去了星尘，失去了光热，失去了机器奔腾轰鸣的动力，只留下遍地的憔悴与腐朽。那是物价飞涨的时期。不仅是矿工，各大航运公司的工人也纷纷涌入罢工浪潮，失去了燃料与劳动力的航线被迫切断，我们整个国家一度陷入瘫痪局面。我们那时试图用经济手段实施干预，但这只加剧了通胀——一个可怕的经济崩塌连环反应变成了闭环。至于我们的货币，我们手里的埃斯本元正在一点点地变成沙土。这只是这三年间发生的事，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想象。“
“那您作为宰相，似乎没能做出值得我们赞扬的举措啊。还是我们这些人阻碍了您的道路？“
“不，公公。那确实是我的错。前年议会就曾试图以此为由逼迫我下台，重组内阁，但陛下足够器重我，他独自驳回了议会的请求，把我留在了这里。我相信陛下做出的是最正确的选择，我无法辜负他对我的信赖。“
真是个完美的伪装者。
“所以您就想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手段来证明陛下的英明和您的聪慧？“
“你错了，公公。现在，我是说现在，没有人清楚陛下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参加了那场会议，在会上，我望着陛下，我知道陛下一定会明白、会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君臣之思，莫逆于道。我们的思想终将合并在一起。“
“您太理想了，奥拉普希先生，“傅勒蒙特握住了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嘴唇凑到奥拉普希的耳旁，”您怎么能——您怎么敢擅自去猜陛下的心思？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绝对掌握陛下的思想，那就是陛下自己。我在陛下身边服侍那么多年，学来的只有一点：奴才永远不可臆测主子的想法。我们可都是奴才啊，奥拉普希先生，只不过您在外，我在内。您虽然比我多那么几样物件，可我们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明天上午，还会有第二场会谈。到时，我们就能见到，谁才是正确的一方。敬请期待吧，傅勒蒙特，希望结果不会让您大失所望。“
“我们这是在自取灭亡，奥拉普希。猎人已经盯上我们了，可你，却仍未察觉。“
“我们都知道猎人在哪。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力咬开猎人的喉咙。“
傅勒蒙特看着奥拉普希的脸。
“我是时候去和陛下好好谈谈了。“他侧身闪过奥拉普希，走出了房间。
楼下的会议室已经关上了大门。傅勒蒙特乘上电梯，到达了皇帝阿尔弗雷德所在的楼层。在他的房间里，阿尔弗雷德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目光一直向窗外延伸，落在了皇宫西南部的绿色山脉上。
“陛下，“傅勒蒙特低垂着头，”我想您已经收到了那份文件。“
“我收到了，并且读了，傅勒蒙特，“阿尔弗雷德转过身，目光落在傅勒蒙特扭曲的面孔上，”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昨天晚上，监狱中的卫队长收到了这份请求。它的确是哈尔卡西尼本人发出的，撰写者是一名专门为囚犯服务的事务官。卡西尼点名要那名尽职尽责的卫队长把文件交到我手上，并让我随即转交给您。“
“你以前认识卡西尼这个人吗？“
傅勒蒙特笑了笑，“哈，小人确实认识他，但绝对算不上是朋友。在他在财务部工作时，我们有过几次合作，交谈过几次，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一个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官员上。后来，就是在他被指控谋划刺杀您的时候，我在庭审现场见到了他。我很难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也很难相信。虽然我很少听到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脸，但我宁愿相信他对皇室时绝对忠诚的。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吗，傅勒蒙特？“
“每一个囚犯都坚称自己无辜，陛下，“傅勒蒙特摇了摇头，”虽然前不久我跟您提到过，我怀疑宰相奥拉普希，但那只是表层的怀疑，我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卡西尼是无辜的。现在，他就是一名无期徒刑的囚犯，他想做什么，并不重要。当然，如果您真的愿意去监狱见见他，那小人当然会陪同您一起去的。不过小人我并不建议您亲自去这个东西，毕竟，监狱那种地方，您还是少去为妙。“
“你很机智，傅勒蒙特。今天下午，我会过去一趟，当面见见这个自命不凡的哈尔卡西尼，看看他会不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从那里弄出去。”
当天下午，傅勒蒙特陪同着阿尔弗雷德本人乘车来到了位于郊外地下的国家监狱。国家监狱隐藏在一栋十层楼高的灰色圆柱形水泥建筑的正下方。典狱长和卫队长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乘电梯下降到地下三层，一辆擦得光亮的摆渡车将几个人载到了哈尔卡西尼的牢房附近。典狱长用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后是一条透明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钢化玻璃制成的门。两位本地官员恭候在外面，傅勒蒙特带着阿尔弗雷德走了进去。
牢房门外摆放着两把椅子。二人坐下后，傅勒蒙特敲了敲牢房的玻璃门，“卡西尼，皇帝陛下亲自来见你了，你还不快点出来？”
阿尔弗雷德向屋内张望。10平米的小屋内陈列着一张钢架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把扶手椅，一块蒲团，和一叠白色的衣服。纯白色的灯光从屋顶的正中央均匀投射下来，照亮了屋内的每一处角落。一个身形扭曲、瘦骨嶙峋的男人猛地从墙边上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着这扇玻璃门走来。傅勒蒙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男人的身体。几年未见，哈尔卡西尼已经瘦成了瘾君子的模样，傅勒蒙特仿佛可以透过他身上那薄薄的白色衬衫看到他突出的肋骨。他曾经的黑色长发已然变成了灰白色，在灯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芒。他的眼窝，他的鼻尖，他的颧骨，还有他丑陋不堪的牙齿……这些物品在这个男人的脸上拼成了一幅怪物的样子。
“我是哈尔卡西尼，尊贵的皇帝陛下。”卡西尼卷曲着他的身体，向着门外的阿尔弗雷德行了个丑恶的屈膝礼。
“你想见我干什么？只是和我谈谈吗？”
卡西尼愣住了几秒，随后一下子坐在了蒲团上，“哦，陛下，您真的以为我只是个想乞求您放自己出去的可怜人吗？——”
“卡西尼，有话快说，陛下还有要务在身呢，没时间听你在这里讲废话。”傅勒蒙特打断了卡西尼的呻吟。
卡西尼扭头看向一旁的傅勒蒙特，“这里可没有你讲话的份儿，西蒙傅勒蒙特。我有求于你，也只是拜托你帮我传达一下罢了，我没有期望你能对我现在的处境做出什么改变或实质性的帮助。嘘——何况我现在要说要做的，是更加高尚的事，是你一个人无法理解。”
“我只是希望公公能在我身边听着而已，没别的意思。”阿尔弗雷德沉静地看着笼子中的卡西尼。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陛下，您能回答我吗？“
“那要看你问怎么的问题。“
卡西尼眨了眨眼，脸庞贴近玻璃，“您在您的生命中，是否正视过死亡？”
“这是什么问题？”
“在一张复杂的多维社会群体网络中，个体需要依靠一种相对固定的思维模式来维持自己在这张网络中地位的稳固。我再问一遍，您正视过死亡吗？”
“你是疯了吗，卡西尼？你竟然胆敢对着陛下问这种问题。”
“好了，傅勒蒙特，我接受这个问题。”阿尔弗雷德向前探身，“是的，卡西尼，我正视过。”
卡西尼猥琐地笑着，“那死亡给您留下了什么？“
“梦魇，一段噩梦，和一个深深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恶念。“
傅勒蒙特没有料想到陛下会对这个囚犯如此直言不讳。
“那恐怕只是您和死亡的第一次交锋，陛下。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请您万分留意。”
“留意什么？”
卡西尼又愣了一下，紧接着爆出一阵笑声，“哈，陛下，您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阿尔弗雷德看向傅勒蒙特。
“也许啊，傅勒蒙特公公已经跟您透露过一点消息了，但您对此深表怀疑；不过我要告诫您的是，您此时此刻正处在一个极其复杂的环境中，就像是一片森林。您是一位迷失了方向的猎人，您自以为可以凭借着手中的武器在这片森林中占据主导地位，清楚一切危险与障碍，可以潇洒而从容地从各种危机中脱身；但一定要小心，那些潜藏在灌木丛中或树影间的危险。这些危险绝不是您一个外人可以理解的。这片森林终究不是您的地盘：您只是一个渺小的过客，在浪潮中随着海洋的原始力量而上下沉浮。关键是戒备。所有身边的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可能是致命危险的终极来源。这绝非危言耸听，陛下。早在三年前，早在我被捕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切，我也意识到我的遭遇只是某个巨大阴谋中的一环——不可避免的。您固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这个身陷囹圄之人的话语，但您一定要仔细去听。我已经把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推心置腹地告诉了您，如果您只把我当做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那我只好对此事保有一种遗憾而相当无可奈何的态度了。“
傅勒蒙特深吸了一口气。阿尔弗雷德静静地坐着，身体缓缓摇动。
“我怎么可以理解这些？你告诉我，我怎么可以理解这些？“阿尔弗雷德的声音略微颤抖。
“您太脆弱了，陛下。我不希望我刚刚把那些话讲给了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娘娘腔听。“
“够了，卡西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傅勒蒙特站起身，扶起阿尔弗雷德转身向外边走去。
“去吧，陛下，下边的路一片黑暗，遍布荆棘。也许这不只是您一个人的路，还有您的儿子，年轻的詹姆斯。您要问他，他准备好了吗？他准备好接受背叛了吗？”
“我不明白，这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转过身，面对着蒲团上的卡西尼。
“这是一个家族生意，陛下。”卡西尼古怪地笑着，“没想到一位皇帝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囚犯的不着边际的话吓成这样，看来我们国家真的要完了啊。”
阿尔弗雷德大口喘着气。傅勒蒙特走向卡西尼。
“收回你的胡言乱语，卡西尼，“傅勒蒙特紧紧贴着钢化玻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脑子中的东西也是这个；但我不愿意看到你像这样恫吓陛下，我在他的身边，我会尽心尽力为他排除所有的危险。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卡西尼，你只是一只笼中之鸟，你管不着天空上的事。“
卡西尼站起身，与傅勒蒙特隔着一层玻璃四目相对，“如果我是笼中之鸟，那你又是什么呢？阉鸟吗？“
“你早晚会有一天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死，卡西尼。“傅勒蒙特紧紧挽住阿尔弗雷德的手臂，带着他迅速离开。
“别忘了蹲在地上，好好生一团火，陛下。把周围每一张脸都要看清！“
金属门重重地合上。
“仔细盯着他，千万别让他乱讲话。“傅勒蒙特对着典狱长叮嘱道。
“事实上，公公，他平时从不讲话。“
傅勒蒙特在阳台上摆上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在浓郁的晚风中凝望着远方的城市与建筑，大脑中闪烁的片段在漫无边际地回旋着。从监狱回来后，傅勒蒙特将受惊的皇帝送回到他的房间休息，自己则选择静坐下来认真思考。
耶利米亚、奥拉普希、哈尔卡西尼……傅勒蒙特此时忽然意识到，卡西尼是对的。这就是一片丛林，丛林中的任何存在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敌人。也许他们还不敢对皇室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能力和胆量，即使是智谋过人的奥拉普希…奥拉普希，一个更加神秘的人物。他的存在或许是最危险的，毕竟他现在已经很难与那场爆炸袭击脱开干系。他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与陛下和公爵殿下的安全联系在一起。傅勒蒙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为了保护主子的安全，就必须在某些场合下与奥拉普希形成对立的局面，即成为彼此的敌人，而在政治场上，他们又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战友。不，向着奥拉普希有他自己的思想，也是耶利米亚那个腐朽的老头的思想。也许，也许奥拉普希说的没错，通货膨胀的火焰在蔓延，我们手里的货币价值逐日降低，我们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但我们绝不可以……除非……还有陛下，陛下会怎样想？如果伟大的亚瑟一世还在，他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忽然，门铃响了。一名事务官推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啊？”
“公公晚上好，陛下有请。”
傅勒蒙特站起身，跟着那名事务官走向了楼上阿尔弗雷德的房间。百代宫的走廊异常安静。
“陛下，您找小人有何吩咐？”在那个房间里，傅勒蒙特看到阿尔弗雷德侧身站立在落地窗旁，一只手托着下颚，一只手遮在额头上。他从未见过这位皇帝做出这样的姿态。
“西蒙，我找你，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很-严重的-大事——”阿尔弗雷德阖上双眼，长叹一声。
“陛下这是怎么了？”傅勒蒙特走上前，挽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臂。
“西蒙，我刚刚接到了我哥哥的消息。他…他说，黛西生病了，病的很厉害。不是那种寻常的疾病，至少不是那种普通的医生能治好的。他带她去了阿尔巴最好的医院，那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疗养所。他们在那地方待了一个月，然后——”
“然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些萨克斯人，他们…他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里，以什么保障国家安全的古怪理由，把他们夫妇俩软禁在了那里。说好听点是软禁，说难听就是绑架。那群畜生，他们把我哥哥绑架了！你明白吗，西蒙？这不再是两国友好的谈判了，这就是威胁。琼斯那个混蛋在用我哥哥和他妻子作筹码，用我对我兄长的感情来勒索我。我能怎么办，西蒙？黛西要死了。我必须得把他们救出来。”
这的确出乎傅勒蒙特意料。在此之前，他从未料想到萨克斯会用这样的极端手段来迫使埃斯拜查做出让步。这件事将成为两国之间的一个结点，如果阿尔弗雷德这位皇帝没能处理好这件事的话，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傅勒蒙特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向最坏的方向想。
“陛下放心，小人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辅佐您的。当然，还有宰相奥拉普希——“
“不要告诉奥拉普希，“阿尔弗雷德突然转过身，”不要告诉他。我现在无法相信任何人。“
难道卡西尼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傅勒蒙特心想。
“明天，我还要参加那场该死的会议。天呐，我无论怎么样选择，都无法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后人会怎么看我？一个碌碌无为的昏君，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残暴统治者？“
“您想得太多了，陛下。当下最重要的是，就是稳定住您的情绪，切不可急躁。您好好休息，如果您愿意的话，小人可以留下来陪您。“
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身边的傅勒蒙特，“西蒙，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的真诚。你的心，对于我来说，就是透明的。我不管怀疑谁，都绝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可以说，我就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父亲当初带你入宫时，他就相信，你会永远忠诚地服侍德雷姆家族，直至死亡。我也愿意这样相信你，西蒙。你不必留下来了——去睡个好觉吧。“
傅勒蒙特点了点头，后退一步，转身准备离开。他止住脚步，背对着阿尔弗雷德说：“陛下，您也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准时来叫醒您的。还有，您要知道，无论您怎样选择，亚瑟都会理解。晚安吧，陛下，睡前别忘了抬头欣赏一下今夜的满月。”
傅勒蒙特走了。他迟迟不肯走开，因为他听到阿尔弗雷德踱步的声音从屋内持续传出。一个男人在今夜是如此的忧愁而焦虑，而他，这个宦官，这个阉臣，竟在一瞬间从心里生出了一团激情的火焰。今夜是愤怒的，震惊的，忧虑的，迟疑的，但更多是充满激情的。他再一次想到了奥拉普希，想到了卡西尼，想到了身后屋内那个长久叹息的男人，便自然而然地有了死的激情。即使是死亡，也是面对着敌人的勇敢的死亡，他想。
今夜的月亮不再隐匿于乌云之间。
傅勒蒙特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望着碧蓝天空下无限延展的平原，等待着。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吧，傅勒蒙特。”
他转过头，看着奥拉普希从容地向自己走来。
“您竟然直接找到这里来了，宰相大人。”傅勒蒙特站起身，将奥拉普希迎到他的阳台上来。
“谁都可以猜到您躲在哪里，公公。”奥拉普希笑了笑，将一份碟片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接过碟片，摩挲着碟上的纹路。
“这是会议全部记录，您如果想自己看看的话就可以直接看。这不算是什么机密。陛下已经准许我把它交给您了。”
傅勒蒙特将碟片随手塞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我不需要看这些东西，大人。我是个宦官，一个内官，即便陛下相信我，我也不会好奇到打开这玩意。不用说，我已经能从您的脸上猜到结果了。”
“您很聪明，公公。我羡慕您的聪明才智。”奥拉普希拍了拍傅勒蒙特的肩膀，这在他看来十分诡异。
“看来您压根没把我当成一个宦官啊，宰相大人。”
“说真的，我就不应该把您当成宦官。您在这里，真的太委屈了。我宁愿让您过来帮我一把。”
“那就不必了。我生长在这里，这儿才是我的归属。”
奥拉普希的笑容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你太聪明了，傅勒蒙特。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许会收敛一些。好了，再见吧，公公，期望下次再会。“
他走了。傅勒蒙特趴在栏杆上，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捏住了薄薄的碟片。他细细地用手指摩擦着碟片粗糙的表面，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趴在那里，大声笑着，笑了足足十分钟。没有人听见他的笑声，因为那笑声整个隐藏在一种疯狂的振动中，被过滤掉了。
“这是什么？”
“我想麻烦你替我把这文件交到陛下手上。”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哎呀，你也知道，我作为一名宦官，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场合，但无奈事发突然，我只好闯到这里来了；可现在你叫我给遇上了，你真算替我解了围呐。”
那事务官环顾四周，见还有不少人留在会晤室中，点了点头。“行，没问题，就当是我这个老朋友还你个人情——上次那事还真得感谢你呀。”
“说什么客套话。我问你，萨克斯那边的人现在走了吗？”傅勒蒙特朝着屋里指了指。
“应该还没有。他们还想跟陛下说上几句。还有一些企业的人——他们自称为商贸代表，实际上就是一帮吸血鬼。”
“陛下表现如何？”
“足够冷静，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冷静得多。我想他一定已经构思出了对付萨克斯的策略，至少还没有对我们说出来。”
“结果呢？”
“陛下自然是不同意的，我们也绝不会主动提出降低关税。也许马上下一轮谈判就会到来。”
傅勒蒙特的目光穿越人群射入了敞开着门的会议室。黑色的石制长桌两侧分别列坐着两国的外交代表，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各种文件和器物，一根黑色的墨水笔静静地竖立在书面上，阳光在桌面上投下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傅勒蒙特的目光依次扫过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些萨克斯人的脸：特使斯特罗克斯双眼紧紧盯着隐藏在墙面后面的阿尔弗雷德，公使巴布罗斯科特的面孔上漂浮着一团诡谲的雾气，他的腹腔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个恶毒而阴险的计划，还有那些商人，他们是萨克斯几大科技公司派出的代表。傅勒蒙特想到，在萨克斯，除了政府中掌握最高行政权的总督外，这些规模庞大的企业和集团就是萨克斯的领导者和控制者，如亚历山大葛拉加尔这样的科技富豪与爱德华琼斯共同执掌着萨克斯的领导权。他甚至还见到了一位来自东亚联盟的代表，那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像是被萨克斯绑架来的一样。这几方势力恰如狼群围猎，而傅勒蒙特所处的埃斯拜查就是那群正面对着九死一生困境的羔羊——待宰的羔羊。一抹血红色的云掠过傅勒蒙特的内心。
“我先走了，我不适合待在这地方。”傅勒蒙特向老友辞别，转身走上阶梯。
“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会自己跑到这地方来，大公公。”在二楼平台上，傅勒蒙特撞见了此时他最不想撞见的人。主教耶利米亚双手握在胸前，向这边走来。
“您也不该来这里吧，这种会议不需要您出席。”傅勒蒙特向他行了个教礼。
“陛下确实不需要我。我只是想来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意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主教大人。如果您不嫌弃，我们可以找个房间好好谈谈，这地方太嘈杂了。”
两人走进了一间空屋。耶利米亚找来一把椅子直接坐下，傅勒蒙特选择靠在墙上。
“您想打听些什么？我刚刚和一位全程出席了会议的事务官谈了谈，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
“公公，请恕我直言。尽管我只是一名宗教人士，多数情况下无权参与政治决议层面的工作，但此时此刻，我有必要知道，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有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也许这样说会有些怪，但确实是这样的——我们都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傅勒蒙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明白了，主教大人。正确的选择？什么样的选择对于您来说才是正确的呢？如果我说，陛下坚持维护我国的关税自主权，拒绝降低关税，您会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耶利米亚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啊，这…这也许是好的，至少是个不错的选择，很体面，但…恐怕我难以赞同。“
“您的意思是？”
耶利米亚的不解迅速转化为某种占领上风的愉悦之感，“年轻人，你是不是还不太了解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况啊。需要我给你好好讲讲吗？权当是我今日的布道吧。”
傅勒蒙特感到背后的墙壁在微微震颤，“没想到我们的立场会在这上面发生冲突。这可能正是最不可避免的一环。”
耶利米亚伸出右手，握住了傅勒蒙特的手，”我们的立场根本不必时时刻刻都达成一致。你为你的宫廷与皇族考虑，我为我的教众和芸芸众生考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星尘矿场因为罢工潮而停业吗？你知道有多少虔诚的教徒因为缺乏能源而在冬季忍受寒冷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通胀高企而失业吗？这只是一种图景。您这位大腹便便的公公，蜗居在偌大的皇宫中，时刻傍在皇帝与公爵身边，远离大地，远离苍生，对一切平凡的与不公正的事物都保持着一种极其愚昧无知的屏蔽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的立场怎么可能达成一致呢？我主曾言，一切矛盾来源于偏见。偏见是一种致命的东西，傅勒蒙特，傲慢也是。如果您曾跟随着我皈依我教，您现在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收起您的傲慢与偏见了。“
“我看不出来您说的这些和关税有什么关系。您在说着一些人的不幸，而我在说整个国家的荣辱。“
“也许两三座星尘矿场难以引起你们这些贵族的重视。那好，我告诉您，我们国家今年的星尘产量也许表面上不会有太大变化，至少不会突然衰减，但我的教众已经无力购买弛放龙鳞了——龙鳞的价格也在随着通胀升高，这让我的教众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也许我们不应该再依赖我们的星尘了，这些东西正在消亡。睁眼看看萨克斯吧，萨克斯有什么？他们有恒星能。人家都把输油管道建到咱家门口了，咱家也该敞开门了吧。“
傅勒蒙特仔细瞧着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他那银白色的卷发遮掩着日渐光亮的头顶，一双鹰眼在深厚的皱纹中闪闪发光。“您想从萨克斯那里得到的能源，是以我们国家在商贸上的全面溃败为代价的。我们确实可以和外边楼下会议室里的那群人达成一个协议，我们降低关税税率，叫他们把他们的商品倾销进来，叫他们吧他们的货币统统输送进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像狗一样从他们的脚下汲取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润。与其杀死一个倔强的人，不如喂饱一条谄媚的狗。难道您想让整个国家的人陪着您和您的教众一起做谄媚的狗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作狗，我只知道吃饱是好的——不论是人还是狗，要想活下去，就得吃饱。不是吗？“
“也许在您这样的宗教人士眼里，众生平等是正确的，但在我们这些卑鄙小人这里，人总是比狗要高贵的——“
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维克多奥拉普希走了进来。
“宰相先生，“耶利米亚抬头望向奥拉普希，”您大概不会是恰巧从门口路过吧。“
“请原谅我，二位。我在门口偷偷听了一会，想进来加入二位的谈话。“
“很好，“傅勒蒙特向奥拉普希点了点头，”我现在正想探询一下宰相先生的意见。您既然已经听了一段时间，您应该知道我们在谈些什么吧。“
奥拉普希向满心期待的傅勒蒙特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不好意思，公公，在这件事上，我更赞同主教先生的观点。”
小小的房间顿时陷入了沉寂。
傅勒蒙特清了清喉咙，“啊，我明白了。看来现在我才是真正的小人。“
“不，请不要这样讲。“奥拉普希向傅勒蒙特走近了一步，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后者圆圆的肩上。
“好吧，今天是我这个老东西失算了。不过，宰相先生，我倒很乐意听听您想说些什么。希望能比这边的耶利米亚主教的话更令人印象深刻。“
傅勒蒙特盯着眼前的男人，双眼好像要把他的外壳与内在彻底看透。
“您听说过特里芬难题吗？“
“嗯，那是20世纪的一个经济学理论。我已经猜到您想说些什么了。“
“好，那我就不必赘述了。在三年前，也就是亚瑟一世去世后不久，我们就意识到，我国经济领域的第一次冲击即将到来。当时，我们的部分星尘矿场产量开始萎缩，星尘总体产量出现下降趋势，经济学家归咎于动荡的政治环境对经济的冲击，生态学家归咎于矿产资源的枯竭。我们失去了星尘，失去了光热，失去了机器奔腾轰鸣的动力，只留下遍地的憔悴与腐朽。那是物价飞涨的时期。不仅是矿工，各大航运公司的工人也纷纷涌入罢工浪潮，失去了燃料与劳动力的航线被迫切断，我们整个国家一度陷入瘫痪局面。我们那时试图用经济手段实施干预，但这只加剧了通胀——一个可怕的经济崩塌连环反应变成了闭环。至于我们的货币，我们手里的埃斯本元正在一点点地变成沙土。这只是这三年间发生的事，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想象。“
“那您作为宰相，似乎没能做出值得我们赞扬的举措啊。还是我们这些人阻碍了您的道路？“
“不，公公。那确实是我的错。前年议会就曾试图以此为由逼迫我下台，重组内阁，但陛下足够器重我，他独自驳回了议会的请求，把我留在了这里。我相信陛下做出的是最正确的选择，我无法辜负他对我的信赖。“
真是个完美的伪装者。
“所以您就想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手段来证明陛下的英明和您的聪慧？“
“你错了，公公。现在，我是说现在，没有人清楚陛下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参加了那场会议，在会上，我望着陛下，我知道陛下一定会明白、会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君臣之思，莫逆于道。我们的思想终将合并在一起。“
“您太理想了，奥拉普希先生，“傅勒蒙特握住了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嘴唇凑到奥拉普希的耳旁，”您怎么能——您怎么敢擅自去猜陛下的心思？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绝对掌握陛下的思想，那就是陛下自己。我在陛下身边服侍那么多年，学来的只有一点：奴才永远不可臆测主子的想法。我们可都是奴才啊，奥拉普希先生，只不过您在外，我在内。您虽然比我多那么几样物件，可我们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明天上午，还会有第二场会谈。到时，我们就能见到，谁才是正确的一方。敬请期待吧，傅勒蒙特，希望结果不会让您大失所望。“
“我们这是在自取灭亡，奥拉普希。猎人已经盯上我们了，可你，却仍未察觉。“
“我们都知道猎人在哪。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力咬开猎人的喉咙。“
傅勒蒙特看着奥拉普希的脸。
“我是时候去和陛下好好谈谈了。“他侧身闪过奥拉普希，走出了房间。
楼下的会议室已经关上了大门。傅勒蒙特乘上电梯，到达了皇帝阿尔弗雷德所在的楼层。在他的房间里，阿尔弗雷德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目光一直向窗外延伸，落在了皇宫西南部的绿色山脉上。
“陛下，“傅勒蒙特低垂着头，”我想您已经收到了那份文件。“
“我收到了，并且读了，傅勒蒙特，“阿尔弗雷德转过身，目光落在傅勒蒙特扭曲的面孔上，”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昨天晚上，监狱中的卫队长收到了这份请求。它的确是哈尔卡西尼本人发出的，撰写者是一名专门为囚犯服务的事务官。卡西尼点名要那名尽职尽责的卫队长把文件交到我手上，并让我随即转交给您。“
“你以前认识卡西尼这个人吗？“
傅勒蒙特笑了笑，“哈，小人确实认识他，但绝对算不上是朋友。在他在财务部工作时，我们有过几次合作，交谈过几次，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一个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官员上。后来，就是在他被指控谋划刺杀您的时候，我在庭审现场见到了他。我很难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也很难相信。虽然我很少听到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脸，但我宁愿相信他对皇室时绝对忠诚的。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吗，傅勒蒙特？“
“每一个囚犯都坚称自己无辜，陛下，“傅勒蒙特摇了摇头，”虽然前不久我跟您提到过，我怀疑宰相奥拉普希，但那只是表层的怀疑，我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卡西尼是无辜的。现在，他就是一名无期徒刑的囚犯，他想做什么，并不重要。当然，如果您真的愿意去监狱见见他，那小人当然会陪同您一起去的。不过小人我并不建议您亲自去这个东西，毕竟，监狱那种地方，您还是少去为妙。“
“你很机智，傅勒蒙特。今天下午，我会过去一趟，当面见见这个自命不凡的哈尔卡西尼，看看他会不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从那里弄出去。”
当天下午，傅勒蒙特陪同着阿尔弗雷德本人乘车来到了位于郊外地下的国家监狱。国家监狱隐藏在一栋十层楼高的灰色圆柱形水泥建筑的正下方。典狱长和卫队长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乘电梯下降到地下三层，一辆擦得光亮的摆渡车将几个人载到了哈尔卡西尼的牢房附近。典狱长用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后是一条透明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钢化玻璃制成的门。两位本地官员恭候在外面，傅勒蒙特带着阿尔弗雷德走了进去。
牢房门外摆放着两把椅子。二人坐下后，傅勒蒙特敲了敲牢房的玻璃门，“卡西尼，皇帝陛下亲自来见你了，你还不快点出来？”
阿尔弗雷德向屋内张望。10平米的小屋内陈列着一张钢架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把扶手椅，一块蒲团，和一叠白色的衣服。纯白色的灯光从屋顶的正中央均匀投射下来，照亮了屋内的每一处角落。一个身形扭曲、瘦骨嶙峋的男人猛地从墙边上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着这扇玻璃门走来。傅勒蒙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男人的身体。几年未见，哈尔卡西尼已经瘦成了瘾君子的模样，傅勒蒙特仿佛可以透过他身上那薄薄的白色衬衫看到他突出的肋骨。他曾经的黑色长发已然变成了灰白色，在灯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芒。他的眼窝，他的鼻尖，他的颧骨，还有他丑陋不堪的牙齿……这些物品在这个男人的脸上拼成了一幅怪物的样子。
“我是哈尔卡西尼，尊贵的皇帝陛下。”卡西尼卷曲着他的身体，向着门外的阿尔弗雷德行了个丑恶的屈膝礼。
“你想见我干什么？只是和我谈谈吗？”
卡西尼愣住了几秒，随后一下子坐在了蒲团上，“哦，陛下，您真的以为我只是个想乞求您放自己出去的可怜人吗？——”
“卡西尼，有话快说，陛下还有要务在身呢，没时间听你在这里讲废话。”傅勒蒙特打断了卡西尼的呻吟。
卡西尼扭头看向一旁的傅勒蒙特，“这里可没有你讲话的份儿，西蒙傅勒蒙特。我有求于你，也只是拜托你帮我传达一下罢了，我没有期望你能对我现在的处境做出什么改变或实质性的帮助。嘘——何况我现在要说要做的，是更加高尚的事，是你一个人无法理解。”
“我只是希望公公能在我身边听着而已，没别的意思。”阿尔弗雷德沉静地看着笼子中的卡西尼。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陛下，您能回答我吗？“
“那要看你问怎么的问题。“
卡西尼眨了眨眼，脸庞贴近玻璃，“您在您的生命中，是否正视过死亡？”
“这是什么问题？”
“在一张复杂的多维社会群体网络中，个体需要依靠一种相对固定的思维模式来维持自己在这张网络中地位的稳固。我再问一遍，您正视过死亡吗？”
“你是疯了吗，卡西尼？你竟然胆敢对着陛下问这种问题。”
“好了，傅勒蒙特，我接受这个问题。”阿尔弗雷德向前探身，“是的，卡西尼，我正视过。”
卡西尼猥琐地笑着，“那死亡给您留下了什么？“
“梦魇，一段噩梦，和一个深深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恶念。“
傅勒蒙特没有料想到陛下会对这个囚犯如此直言不讳。
“那恐怕只是您和死亡的第一次交锋，陛下。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请您万分留意。”
“留意什么？”
卡西尼又愣了一下，紧接着爆出一阵笑声，“哈，陛下，您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阿尔弗雷德看向傅勒蒙特。
“也许啊，傅勒蒙特公公已经跟您透露过一点消息了，但您对此深表怀疑；不过我要告诫您的是，您此时此刻正处在一个极其复杂的环境中，就像是一片森林。您是一位迷失了方向的猎人，您自以为可以凭借着手中的武器在这片森林中占据主导地位，清楚一切危险与障碍，可以潇洒而从容地从各种危机中脱身；但一定要小心，那些潜藏在灌木丛中或树影间的危险。这些危险绝不是您一个外人可以理解的。这片森林终究不是您的地盘：您只是一个渺小的过客，在浪潮中随着海洋的原始力量而上下沉浮。关键是戒备。所有身边的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可能是致命危险的终极来源。这绝非危言耸听，陛下。早在三年前，早在我被捕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切，我也意识到我的遭遇只是某个巨大阴谋中的一环——不可避免的。您固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这个身陷囹圄之人的话语，但您一定要仔细去听。我已经把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推心置腹地告诉了您，如果您只把我当做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那我只好对此事保有一种遗憾而相当无可奈何的态度了。“
傅勒蒙特深吸了一口气。阿尔弗雷德静静地坐着，身体缓缓摇动。
“我怎么可以理解这些？你告诉我，我怎么可以理解这些？“阿尔弗雷德的声音略微颤抖。
“您太脆弱了，陛下。我不希望我刚刚把那些话讲给了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娘娘腔听。“
“够了，卡西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傅勒蒙特站起身，扶起阿尔弗雷德转身向外边走去。
“去吧，陛下，下边的路一片黑暗，遍布荆棘。也许这不只是您一个人的路，还有您的儿子，年轻的詹姆斯。您要问他，他准备好了吗？他准备好接受背叛了吗？”
“我不明白，这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转过身，面对着蒲团上的卡西尼。
“这是一个家族生意，陛下。”卡西尼古怪地笑着，“没想到一位皇帝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囚犯的不着边际的话吓成这样，看来我们国家真的要完了啊。”
阿尔弗雷德大口喘着气。傅勒蒙特走向卡西尼。
“收回你的胡言乱语，卡西尼，“傅勒蒙特紧紧贴着钢化玻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脑子中的东西也是这个；但我不愿意看到你像这样恫吓陛下，我在他的身边，我会尽心尽力为他排除所有的危险。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卡西尼，你只是一只笼中之鸟，你管不着天空上的事。“
卡西尼站起身，与傅勒蒙特隔着一层玻璃四目相对，“如果我是笼中之鸟，那你又是什么呢？阉鸟吗？“
“你早晚会有一天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死，卡西尼。“傅勒蒙特紧紧挽住阿尔弗雷德的手臂，带着他迅速离开。
“别忘了蹲在地上，好好生一团火，陛下。把周围每一张脸都要看清！“
金属门重重地合上。
“仔细盯着他，千万别让他乱讲话。“傅勒蒙特对着典狱长叮嘱道。
“事实上，公公，他平时从不讲话。“
傅勒蒙特在阳台上摆上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在浓郁的晚风中凝望着远方的城市与建筑，大脑中闪烁的片段在漫无边际地回旋着。从监狱回来后，傅勒蒙特将受惊的皇帝送回到他的房间休息，自己则选择静坐下来认真思考。
耶利米亚、奥拉普希、哈尔卡西尼……傅勒蒙特此时忽然意识到，卡西尼是对的。这就是一片丛林，丛林中的任何存在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敌人。也许他们还不敢对皇室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能力和胆量，即使是智谋过人的奥拉普希…奥拉普希，一个更加神秘的人物。他的存在或许是最危险的，毕竟他现在已经很难与那场爆炸袭击脱开干系。他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与陛下和公爵殿下的安全联系在一起。傅勒蒙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为了保护主子的安全，就必须在某些场合下与奥拉普希形成对立的局面，即成为彼此的敌人，而在政治场上，他们又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战友。不，向着奥拉普希有他自己的思想，也是耶利米亚那个腐朽的老头的思想。也许，也许奥拉普希说的没错，通货膨胀的火焰在蔓延，我们手里的货币价值逐日降低，我们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但我们绝不可以……除非……还有陛下，陛下会怎样想？如果伟大的亚瑟一世还在，他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忽然，门铃响了。一名事务官推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啊？”
“公公晚上好，陛下有请。”
傅勒蒙特站起身，跟着那名事务官走向了楼上阿尔弗雷德的房间。百代宫的走廊异常安静。
“陛下，您找小人有何吩咐？”在那个房间里，傅勒蒙特看到阿尔弗雷德侧身站立在落地窗旁，一只手托着下颚，一只手遮在额头上。他从未见过这位皇帝做出这样的姿态。
“西蒙，我找你，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很-严重的-大事——”阿尔弗雷德阖上双眼，长叹一声。
“陛下这是怎么了？”傅勒蒙特走上前，挽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臂。
“西蒙，我刚刚接到了我哥哥的消息。他…他说，黛西生病了，病的很厉害。不是那种寻常的疾病，至少不是那种普通的医生能治好的。他带她去了阿尔巴最好的医院，那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疗养所。他们在那地方待了一个月，然后——”
“然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些萨克斯人，他们…他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里，以什么保障国家安全的古怪理由，把他们夫妇俩软禁在了那里。说好听点是软禁，说难听就是绑架。那群畜生，他们把我哥哥绑架了！你明白吗，西蒙？这不再是两国友好的谈判了，这就是威胁。琼斯那个混蛋在用我哥哥和他妻子作筹码，用我对我兄长的感情来勒索我。我能怎么办，西蒙？黛西要死了。我必须得把他们救出来。”
这的确出乎傅勒蒙特意料。在此之前，他从未料想到萨克斯会用这样的极端手段来迫使埃斯拜查做出让步。这件事将成为两国之间的一个结点，如果阿尔弗雷德这位皇帝没能处理好这件事的话，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傅勒蒙特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向最坏的方向想。
“陛下放心，小人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辅佐您的。当然，还有宰相奥拉普希——“
“不要告诉奥拉普希，“阿尔弗雷德突然转过身，”不要告诉他。我现在无法相信任何人。“
难道卡西尼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傅勒蒙特心想。
“明天，我还要参加那场该死的会议。天呐，我无论怎么样选择，都无法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后人会怎么看我？一个碌碌无为的昏君，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残暴统治者？“
“您想得太多了，陛下。当下最重要的是，就是稳定住您的情绪，切不可急躁。您好好休息，如果您愿意的话，小人可以留下来陪您。“
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身边的傅勒蒙特，“西蒙，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的真诚。你的心，对于我来说，就是透明的。我不管怀疑谁，都绝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可以说，我就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父亲当初带你入宫时，他就相信，你会永远忠诚地服侍德雷姆家族，直至死亡。我也愿意这样相信你，西蒙。你不必留下来了——去睡个好觉吧。“
傅勒蒙特点了点头，后退一步，转身准备离开。他止住脚步，背对着阿尔弗雷德说：“陛下，您也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准时来叫醒您的。还有，您要知道，无论您怎样选择，亚瑟都会理解。晚安吧，陛下，睡前别忘了抬头欣赏一下今夜的满月。”
傅勒蒙特走了。他迟迟不肯走开，因为他听到阿尔弗雷德踱步的声音从屋内持续传出。一个男人在今夜是如此的忧愁而焦虑，而他，这个宦官，这个阉臣，竟在一瞬间从心里生出了一团激情的火焰。今夜是愤怒的，震惊的，忧虑的，迟疑的，但更多是充满激情的。他再一次想到了奥拉普希，想到了卡西尼，想到了身后屋内那个长久叹息的男人，便自然而然地有了死的激情。即使是死亡，也是面对着敌人的勇敢的死亡，他想。
今夜的月亮不再隐匿于乌云之间。
傅勒蒙特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望着碧蓝天空下无限延展的平原，等待着。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吧，傅勒蒙特。”
他转过头，看着奥拉普希从容地向自己走来。
“您竟然直接找到这里来了，宰相大人。”傅勒蒙特站起身，将奥拉普希迎到他的阳台上来。
“谁都可以猜到您躲在哪里，公公。”奥拉普希笑了笑，将一份碟片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接过碟片，摩挲着碟上的纹路。
“这是会议全部记录，您如果想自己看看的话就可以直接看。这不算是什么机密。陛下已经准许我把它交给您了。”
傅勒蒙特将碟片随手塞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我不需要看这些东西，大人。我是个宦官，一个内官，即便陛下相信我，我也不会好奇到打开这玩意。不用说，我已经能从您的脸上猜到结果了。”
“您很聪明，公公。我羡慕您的聪明才智。”奥拉普希拍了拍傅勒蒙特的肩膀，这在他看来十分诡异。
“看来您压根没把我当成一个宦官啊，宰相大人。”
“说真的，我就不应该把您当成宦官。您在这里，真的太委屈了。我宁愿让您过来帮我一把。”
“那就不必了。我生长在这里，这儿才是我的归属。”
奥拉普希的笑容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你太聪明了，傅勒蒙特。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许会收敛一些。好了，再见吧，公公，期望下次再会。“
他走了。傅勒蒙特趴在栏杆上，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捏住了薄薄的碟片。他细细地用手指摩擦着碟片粗糙的表面，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趴在那里，大声笑着，笑了足足十分钟。没有人听见他的笑声，因为那笑声整个隐藏在一种疯狂的振动中，被过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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