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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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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迈下宽阔的水泥台阶,向着喧闹的人群走去。他们今天早晨聚集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这里将会有一场奇怪的角斗。那些困惑的人,时而围在侍卫团长迈克豪格的身旁吱吱喳喳地胡乱讲着,时而略带不满与不解地望向独自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神秘挑战者。肯尼卢瑟福,那个挑战者,正在脱去自己的上衣,擦拭着身体。

    “卢瑟福,”詹姆斯径直走向了他,“你准备好了吗?”

    卢瑟福抬起头看向詹姆斯,他的双臀依然紧紧贴在地面,“我已准备就绪,陛下。现在就看那位了。”他伸手指向了正在盯着自己的豪格。

    詹姆斯在傅勒蒙特的陪伴下爬上了看台,找到最好的位置坐下。他向下方挥了挥手,两名角斗士随即走到他的面前跪下。

    “两位,我想先说清楚,这只是一场比赛,不是决斗。我不希望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更不希望你们为了这件小事丢掉性命——点到即止就好。你们明白吗?

    豪格,你是我身边最忠诚的侍卫,我希望你能捍卫住你的位置;当然,如果你不幸输给了卢瑟福,我可以保证让你在科斯敦做个高级军官,薪酬不会比现在少。”

    “感谢陛下,小人我绝不会叫陛下失望。”豪格将左拳抵在肩上。

    “来吧,这里有两把剑,最普通的钢剑。拿走。”傅勒蒙特站起身,将两把钢剑交到两人手里。豪格拿起其中一把,向着詹姆斯的方向行了个礼,跳下看台,冲向了角斗场。卢瑟福拿起另外一把,望着炽热阳光下健壮的豪格。“陛下,”他转过头,看向詹姆斯,“如果我输了,我能得到什么?”

    “你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你真的输了,你就得回到你来的地方。当然,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送进监狱,以欺骗君主为罪名。”

    卢瑟福紧紧握住钢剑,跳下看台,向他的对手走去。詹姆斯拿起了望远镜。

    “好,如果两位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傅勒蒙特用巨大的扬声器说。

    迈克豪格率先发起了攻击。这个身高将近两米的老军人在身材上比卢瑟福更具优势,在他面前,卢瑟福几乎没有主动进攻的可能性。随着豪格向卢瑟福不断逼近,他只好用剑抵挡住豪格的每一次击打。两把剑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巨响。

    “这个年轻人如果不用点花招很难取胜。”傅勒蒙特说。

    卢瑟福停止了后退,将手里的剑横在胸前,向前猛地一推,转身绕到了豪格的侧面。豪格挥剑去砍,卢瑟福躲过剑刃,手里的剑已经点到了豪格的肚皮上。豪格及时拨开了卢瑟福的剑,两人再次开始正面交锋。

    “刚才那招有点意思,但还算不上精妙。”傅勒蒙特继续他的点评。

    卢瑟福突然缩短身子,双脚蹬地,像一只野兔一样从豪格双腿间钻了过去。等到豪格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豪格身后。他的剑的目标是豪格的后颈。豪格迅速转过身,他强壮的大腿重重地撞在了卢瑟福的腰上。卢瑟福跌倒在地,而豪格的剑已经落了下来。卢瑟福在泥土间敏捷地翻滚着,躲避豪格密集的攻击。这时,卢瑟福将手里的剑甩了出去。他似乎本想借此迷惑住豪格,但这位老军人直接用自己的剑将卢瑟福的剑弹到了远处。现在,卢瑟福要赤手面对豪格的剑了。

    “给他一把剑吧,陛下。”傅勒蒙特看向詹姆斯。詹姆斯依然瞧着望远镜,没有理会他。

    卢瑟福向看台方向望来,他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怪异的神色。他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到了豪格身上,双手紧紧搂住豪格壮硕的腰,双脚死死蹬住地面——他想通过摔跤扳倒豪格。

    “他在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扳倒这家伙?”

    但卢瑟福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他突然跳了起来,左脚点地,整个人像个圆规一样旋转着。他的身子转到了豪格身后,一条手臂勒住豪格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拽住豪格的右臂,向后一拉,豪格失去重心,摔倒在了卢瑟福身上。豪格的剑已经折断,卢瑟福抓住其中一段,反过手,插进了豪格的眼窝里。

    “他在干什么?快制止他!”

    詹姆斯抬起手,拦住了傅勒蒙特。

    “先不要动。”

    卢瑟福推开压在身上的豪格,走向了自己的剑。他的剑正插在地上。

    “要出人命了,陛下。”

    詹姆斯依然没有理会。傅勒蒙特看向两旁的侍从,他们都在等待着詹姆斯的命令。

    卢瑟福举起剑,走向了躺倒在地痛苦挣扎的豪格。他蹲下身,剑刃轻轻划过豪格的喉咙,鲜血喷溅出来,洒满了他赤裸的身体。

    “他竟然当着陛下的面杀人!快拦住他,这个畜生!”傅勒蒙特冲着那些侍从咆哮着。他们迟疑着走下看台,不敢走入角斗场。

    卢瑟福高举起手中沾满鲜血的钢剑,环顾四周,向着看台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在下肯尼卢瑟福,向伟大的皇帝陛下致敬!”

    “把他抓起来。”詹姆斯放下望远镜,轻声说。傅勒蒙特向远处的侍卫团挥动手臂,那些全副武装的武士迅速将全身满是血迹的卢瑟福围了起来,他们手里的脉冲枪一齐指向只有一把剑的卢瑟福。

    “陛下,原来这就是您给我的奖赏。”卢瑟福丢掉剑,跪在地上,等待着被擒拿。

    “把豪格先生的遗体收敛起来,交给他的家人,并告诉他们我会给他们提供一笔抚恤金。对外就说豪格先生为了保护我而英勇牺牲好了,别提任何跟角斗或者卢瑟福有关的事。”詹姆斯对身旁的傅勒蒙特仔细嘱咐着,走下看台,快步返回了百代宫。

    “陛下,陛下!哎,请等一下!哎呦……”他听到傅勒蒙特在身后不安地叫喊着,加快了脚步。

    “陛下,您为什么要走那么快呢?小人我都跟不上了。”詹姆斯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听到傅勒蒙特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我只是想快点离开那地方。我交给你的那些事,都办好了吗?”詹姆斯的视线向窗外延伸出去,落在了远方的山丘上。

    “嗯,小人已经吩咐了下面的去做了。陛下,您下次选人前真应该好好琢磨一下,不要让这种人渣混进来了。唉,可惜豪格先生死在了这种人剑下。小人还得再去挑选一名能干的军士。”

    “我看错了,傅勒蒙特。我被他骗了。”

    傅勒蒙特望着詹姆斯孤独的背影,走到他身后,“陛下,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提起。”

    “什么事?”

    “您现在还没有找到罗伯呢。”

    “我已经叫人去搜寻了,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也许您应该去和皇太后夫人亲自谈一谈。”

    詹姆斯没有说话。

    “小人猜测,您大概不会是怯于去谈吧。”

    “我没有害怕,”詹姆斯转过身,面对着傅勒蒙特,“我不是害怕去和我母亲谈,我只是——觉得这很不合适。”

    “恐怕您没有说实话,我的陛下。”傅勒蒙特压低了声音。

    “怎么,你真的认为我会害怕我母亲?我…好,我承认,我确实害怕她。可她是我的母亲,一个儿子难道不应该对自己母亲保有敬畏吗?”

    “您理解错了,陛下。您不是惧怕皇太后夫人,您是在惧怕自己。”

    “惧怕我自己?我为什么要惧怕我自己?”

    “因为您在惧怕您的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这些责任。”

    “不,我可没有那么懦弱,傅勒蒙特,我……”詹姆斯忽然止住声音。

    “陛下?”

    “你知道吗,傅勒蒙特,你说的真他妈的对。我忽然意识到,你们所有人,都在把我推向一个该死的悬崖。我自从生下来就在承受巨大的压力,我母亲,我父亲,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承担起一切,去修正那些我的先辈们留下的愚蠢的错误,却根本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别忘了,我他妈才18岁,你能指望一个18岁的小孩干出什么惊人的事业来,嗯?”

    “如果小人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在先皇的葬礼上可对着在场所有人都说了,亚瑟一世也是在18岁继位的。小人我不相信他能做到的事您就做不到。”

    “可那是他妈的演讲稿!那只是某些人为我编造出的谎言。如果你想拿我和我祖父去作比较的话,那你就错了,因为我和他完全不是一种人。他是预示里的天降神君,是那个可以拯救世人的传奇救世主,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他妈的什么也不会的愚蠢至极的该死巨婴。那个梦?你说那个梦?一场梦能表示什么?什么也表示不了。这是一种愚昧至极的迷信,凭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就把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捧上神坛,你难道不觉得这种行为很荒谬吗?天呐,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样一个迷惑的圆圈里,被迫接受你们给我安加的各种头衔,最后在现实面前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幼稚的毕业生一样。

    当我得到了这些权力时,我也试图去做出一些改变,最后发现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也许我祖父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现在,即使是凤凰树也无能为力。我脑子中的那些东西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面前毫无用处。这就好比是,你把一根木棍交给一个智人,让他在沙地上推导出质能方程一样。我想努力修正我父亲遗留下的错误和问题,想向你们所有证明我自己,最后只是把局面搞得越来越糟糕,但你们没有人可以理解我。我现在只想静静躺下,什么也不做,让这个世界自生自灭。至少,我能得到一些快乐,不会把自己变成一台不知疲劳的机器。”

    傅勒蒙特平静地看着詹姆斯,“您说的对,陛下。小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就别说,傅勒蒙特。在奥拉普希回来之前,你就像这样保持安静就好了。有些话,一旦从你口里讲出,就会造成祸患。”詹姆斯绕过了傅勒蒙特,向门外走去。

    “陛下,如果您现在是要去见皇太后夫人的话,请您记住,您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不要被任何人左右,即使是您的母亲。”

    詹姆斯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尽头。他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透明的泪水在无声的寂静中落在了洁白的地板上。詹姆斯感到,自己全身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消逝,在这个阴冷的早晨。他靠着墙坐下,忍住泪水。他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自己。他想从此消失,彻底消失,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脱离这个沉重的世界,但强大的地心引力正在束缚着他。在一些事完全结束前,他无法离开这里。

    “真是个愚蠢而懦弱的废物,”他听到克劳德的声音从身后升起,“面对着一个无比艰难的困局,却只会躲在角落里悄悄落泪。”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可不信,”克劳德走到詹姆斯面前,用他枯萎的手指轻戳着詹姆斯的额头,“这东西,应该发挥其自身的价值。”

    詹姆斯抬起头看向了克劳德。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先从这该死的地板上给我爬起来,懦夫。”

    ……

    他站起身,继续向前走。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直到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母亲的房间前。他驱赶走门口的侍卫,擦干脸上丑陋的泪痕,推门走了进去。

    “母亲。”他走向了床上的母亲。多利亚侧躺着,半睡半醒,身上的衣物轻轻滑落,厚重的天鹅绒被遮住了她的下半身。詹姆斯爬上床,躺在母亲身旁。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闻到母亲身上浑然天成的成熟体香。

    “母亲,起来吧,我想和你说话。”他的手拂过母亲的脸庞。他可以感受到,母亲正在平稳地呼吸着。

    “天呐,詹姆斯。你让我感到害怕。”多利亚转过身,面对着詹姆斯。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

    “母亲,你把罗伯藏在了哪里?妈妈,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的妈妈。”詹姆斯将头埋进母亲的原始符号中。他张开嘴,像一只虚弱而疲惫的小猫,尽情地吸着。尽管那片池沼早已干涸,但他依然可以从那些龟裂的泥土中汲取到一丝温热的气息。

    “这不可以,这——你在干什么啊,詹姆斯。哦,哦,啊,詹姆斯……詹姆斯……那个孩子——他——就在这里呀——”

    詹姆斯仰起头,舌尖向母亲的脸庞奔袭而去,“你在说什么,母亲?我找不到他啊。”

    “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他回到你的身边。”多利亚睁开眼,她的手攀上了儿子的腰肢。

    “好——”詹姆斯忽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恍惚间逾越了某种荒谬的界限。现在他和母亲的扭曲关系让他感到无比恶心。他想呕吐出来,腹内却空空如也。他从这张柔软的床上爬起来,恐惧地望着床上的女人。那张脸在他眼里宛如陌生人。

    “你感觉自己就像个怪物,对吗,儿子?”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詹姆斯转过身,逃离了这个深邃的房间。他靠在甬道的墙壁上,感到自己全身正在不断向外渗出肮脏的汁液。

    “克劳德!克劳德!”他向着空无一人的甬道尽头痛苦地呼唤着。没有人回应。

    詹姆斯沿着甬道向前走。那些侍卫被他脸上怪异的神色吓得不轻,没有人敢对他开口。詹姆斯一直向前走,直到,哈尔卡西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这个干瘦的老人拦住了詹姆斯,“您这是要去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卡西尼。”詹姆斯想要从卡西尼身旁绕过,后者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想和陛下谈一谈,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听我讲。”

    “好。三十分钟后去我的办公室,我在那里等你。”詹姆斯快速离开了卡西尼。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出百代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那座山洞的。他仍然记得那山洞,以及里面曾经发生过的事。大约五年前,13岁的詹姆斯在那里见证了他的朋友罗伯是怎样用一把铁锤谋杀了一只无辜的兔子的。

    他独自走进了山洞。洞外耀眼的阳光通过狭小的洞口涌进了黑暗的隧道,在暗黑的岩壁上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薄膜。詹姆斯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他感到洞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寒冷,自己细细的脚步声在洞穴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回声。山洞的顶部向下倾斜,詹姆斯不得不弯下腰来。

    这山洞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深很多。他不断前行,感受着两侧的岩壁向自己迫近,胸腔被紧紧压缩,窒息感逐渐加强。詹姆斯有些喘不上气,他想坐在地上休息一会,脚下一滑,顺着隧道向下滚去。他紧紧抱住头,双手在粗糙的岩石表面剧烈摩擦着,疼痛感让他保持着清醒。当他的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时,他感到自己身体几乎要支离破碎了。

    詹姆斯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手表上的照明。表盘射出的白色光线在岩壁间来回反射,照亮了整个空间。他似乎已经来到了洞穴深处的一处石室。这地方要比外面的山洞宽敞很多,顶部有将近三米高。一些乳白色的钟乳石静静悬挂在高处,晶莹的水珠轻轻落下。两三只蝙蝠在屋顶的角落里激烈地缠斗着。詹姆斯从未想到过,在这山洞深处会有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

    “出去!”他突然听到,从远方传来一声高呼。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詹姆斯并没有退缩,他相信呼叫的人见到自己一定会为刚才粗鲁的言行道歉。

    “谁躲藏在这里?快出来,让我看看你。这个洞可是在皇宫的土地范围内。”詹姆斯压低声音说,他的回音响彻整个石室。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的长裤,赤足,上半身赤裸着,健壮的胸肌上有许多汗珠落下——他似乎正在这地方锻炼。詹姆斯见到男人的脸,感到有一些熟悉,可能在某个地方见过,却又记不清了——也许只是错觉,他心想。

    “原来是皇帝陛下。请原谅我,小人太粗鲁了。”男人见到詹姆斯,立刻冷静下来,向他弯下了腰。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这地方来?”

    “您肯定没听说过小人,我的名字不值一提。”

    “没关系,从现在起我就认识你了。说吧,你叫什么?”

    “莫。小人其实本来没有名字,就是个孤儿,有幸能进入皇宫工作服侍,就被赐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

    “好。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莫?”

    “我…我在这里负责养护这些钟乳石。老皇帝以前很喜欢来这里欣赏这些小东西,所以这就是我的工作。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几乎见不到我。”男人手指着石室里这些千奇百怪的造物,自豪地说着,仿佛它们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很好。那你就继续你的工作吧。”

    莫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詹姆斯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确实是个欣赏钟乳石的好地方。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詹姆斯!”

    他停下脚步,想要寻找到声音的来源。石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水滴落下滴滴答答的声响。

    也许只是回声,他心想。

    回到阳光下的世界后,詹姆斯想起,他和卡西尼还有一个约定。他低头看向手表,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我没必要赶着去见他,他应该在那里等我,那是他作为一个大臣应该做的,詹姆斯心想。

    然而,当詹姆斯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卡西尼还没有出现。詹姆斯再次看向手表,发现已经晚了七分钟。卡西尼迟到了。

    詹姆斯坐到椅子上,翘起一条腿,不满地盯着办公室敞开着的门,等待着卡西尼出现。过了将近一刻钟,卡西尼才不急不徐地走来。

    “你迟到了。”詹姆斯开口说。

    “您也迟到了,我的陛下。”卡西尼直接坐到了詹姆斯的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你又不在这里。”

    “在您慢慢悠悠向着百代宫这边走来时,小人我正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着您。”卡西尼脸上浮现出他惯常的诡异微笑。

    “你想给我上一课,卡西尼。是吗?”

    “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老师?”

    “如果你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的话,是的。”

    卡西尼愣了一下,说:“您首先要学会的是,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以违反约定,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是否诚信是区分君子与小人的重要一项。一个不遵守诺言的君主无法令众人信服并跟随自己。”

    “嗯,这我可以明白。”詹姆斯扬起头,向下瞥着卡西尼。

    “我觉得您没有真的明白。”

    詹姆斯无言以对。

    “你觉得我不应该把那个军人抓起来?”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我想,您大概不希望他真的用剑割断豪格先生的喉咙吧,也不希望他用断掉的剑刃捅烂他的眼球。”

    詹姆斯没有说话。

    “除非,有一种可能:您交给豪格先生的那把剑,并没有那么结实。”

    “如果我真的只是想把那家伙招到我身边,我又何必搞这么一场角斗呢?”

    “因为您知道,那样会让人们怀疑。您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让豪格先生让出他的位置。”

    “你很聪明,卡西尼。”

    “但说实话,陛下,我不是很欣赏这个人。把他留在身边对您没有什么好处,恐怕还有一定威胁。”

    “为什么,卡西尼?”

    “直觉。我无法信任他。”

    “那我想知道,你是更愿意相信奥拉普希,还是他呢?”

    卡西尼疑惑地望着詹姆斯。

    “您竟然要这样问。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没必要难为你,卡西尼。你之前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说,你现在可以讲了。”

    卡西尼看向詹姆斯的双眼,迟疑了片刻,随后开口说:“好。我想说的,是有关奥拉普希的。当然,您可以选择不听,这是您的自由。”

    “说吧,我愿意听一听。”詹姆斯的身体向卡西尼靠近。

    “他看来是快要回到科斯敦了。我想我们应该做好准备。”

    “你看来像是如临大敌,”詹姆斯笑了笑,“这将是你们之间的战争。”

    “没错。他就是我眼前最大的敌人了。如果我们的宰相先生足够聪明的话,他大概现在已经可以察觉出来了。他会更加警惕,更加谨慎小心,试图减轻并消除我们对他的猜疑,而我们如果要想很好地掌控住他的话,我们就有必要利用他的这种心理。”

    “让他感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没错。当我们将他困在我们布下的包围圈中时,他就没办法继续开展他的间谍活动了。他必须时刻对抗我们的注意力。不过,如果我们真的像这样死死盯住他,他也很难不产生怀疑。所以,我们就要与他进行心理上的博弈。

    装作无事发生的后果就是使他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当然这是在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的情况下。这样,我们如果在他身边恰好有那么一个眼线,就可以远程监控他的那些小动作,掌握更多情报。不过,我们相对而言就对他失去了足够的掌控,局面很容易失控。”

    “然而现实是,我们必须选择一种方法。”

    “如果要取得最大化的利益的话,我可以有一个好办法,不过您可能不愿意这样做。”

    “你不说出来我又怎能知道是否不愿意做呢?说吧,我听听。”

    “我需要,您亲自接见奥拉普希。没有别人,只有您和他。”

    “为什么?”

    “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了。我需要让他保持紧张,同时不能令他感到任何威胁。我还需要您派出几名特工去接应他,三到四个就够了。用一架飞行巴士将他直接从机场运送到百代宫,中间最好不要有任何停留。保持低调,不要太过显眼。就像运送重刑犯一样运送他,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我想要从精神上好好折磨他一下。”

    詹姆斯略微思考了一会,“好,我可以做。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放生’了,放他回到他的私密空间。我们可以暂时放松对他的控制,开始对他的监控,然后逐步将他围困起来。”

    “卡西尼,你确定你能用你的计谋扳倒他吗?”詹姆斯抬起一根食指,指向了桌子对面的卡西尼。

    “我无法确定,陛下。真正的胜算掌握在我们的敌人手里。我们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詹姆斯咽下一股口水,“这可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话。”

    “我不是将军,也不是军事家,我没有鼓舞士气的能力,陛下。我只能冷静地去计算,计算出我们获胜的概率。风向并不总是有利于我们的。”

    詹姆斯忧虑地叹息着,“好吧,卡西尼。感谢你的建议,我会照你说的那样去做的。”

    卡西尼站起身,他的灰白长发在他背后摇摆着,“不用谢,我的陛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了,卡西尼,我再问你个问题。”詹姆斯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卡西尼。

    “请问吧,陛下。”

    “你觉得,大公公西蒙傅勒蒙特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这我就不懂了。陛下,您为什么要怀疑他?”

    “不,我没有怀疑他。我只是——有些怀疑他的一些判断。我可以确信他是个忠臣,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天底下没有不会犯错误的人。我感觉,也许大公公也会犯下一些愚蠢的错误。”

    卡西尼望着詹姆斯,没有说话。

    “就当我是在胡思乱想吧。我过几天就要去普莱斯利一号了,希望你也能去,卡西尼。”

    “当然,当然了,陛下。我会时刻陪同在您身旁的。”卡西尼转身走出了房间。

    窗外猛地下起了大雨。詹姆斯面对着窗户,思忖着雨水会不会凶猛地涌入那个小小的山洞。

    詹姆斯走出那间狭窄的更衣室,在几名大臣的指引下走向了格斗场。他的身体包裹在厚重的防护服下,巨大而笨重的头盔压得他脖子酸痛,白色的雾气在透明面罩上忽明忽暗。他低头看向左手手腕上的体征检测仪,红色的曲线在剧烈抖动。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满是干燥的塑料气息。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贝果与可可奶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堆难以消化的糊状物,在贲门附近不断滑动着。

    “陛下,您还好吗?”一名太监搀扶着摇晃的詹姆斯,他冰凉的手指缠绕着詹姆斯的小臂。

    “没事。”詹姆斯提起精神,继续向前走。纯白的走廊里挤满了人,他们在詹姆斯面前不安地攒动着。詹姆斯爬上一段台阶,走到了一扇圆形金属门前。两名手持着强力激光枪的重型侍卫站立在两侧。

    “这就是了,陛下。您做好准备了吗?”一名事务官向他走来,怀抱着一副庞大的喷射套装。

    “嗯。那就是,喷射背包了吧。”詹姆斯手指着那东西问。

    “没错。我现在给您装上。这东西很重,您小心。”那事务官绕到詹姆斯身后,将那个正方形的金属块挂在了詹姆斯背部交叉的黑色长带上。两根绿色的塑胶软管从两侧将盛满安全燃料的金属盒与下方的黑色喷口相连接。詹姆斯感觉就像是有一个肥胖的侏儒正趴在他的背上。

    “还有,就是这个。”那事务官转过身,向詹姆斯献上了最重要的物品。那是一把长长的银色利刃。

    “这就是您的斩龙刀。”

    “斩龙刀?”詹姆斯看向手里的长刃。他透过薄薄的纤维手套可以感受到刀刃的寒冷与锋利。

    “记住,您一定要攻击他的弱点。这条龙的弱点在他的脖子上,您可以找到。”

    “好。但愿我别被他的大尾巴打成碎块。”

    “祝您好运,陛下。上帝保佑。”

    两名重装侍卫拉开了沉重的金属门。一阵强风扑面而来,詹姆斯压低重心,平稳地走了进去。门内是一段狭长的斜坡,詹姆斯沿着斜坡向上爬去,金属门在他的身后重重合上。在斜坡的顶端,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只剩下恐怖的寂静。

    这是一座广阔的圆形场地。詹姆斯环顾四周,看到那些人躲在坚硬的玻璃板后,像古罗马的贵族一样冷漠地观赏着这场残酷的角斗。白色灯光从高耸的拱顶投下,将詹姆斯脚下的沙粒浸染成银灰色。詹姆斯向场地中心走去,低沉的振动从远处不断传来。

    “哀愁在哪里?他在哪里?”詹姆斯在面罩内轻声低语着。

    这时,他对面的墙壁开始从中间向两侧移动。那道黑色的裂缝持续扩大,从这巨大格斗场的底部一直延续到拱顶上。詹姆斯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在接近。

    “陛下,注意:龙来了。”头盔里响起了事务官的声音。詹姆斯握紧手里的长刃,等待着他的哀愁。

    那条深红色的雄龙,在一声声尖利刺耳的吼叫中,终于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形。詹姆斯看得出来,哀愁长大了。他的身体更加雄壮,双翼更加宽阔,体表层层叠叠的龙鳞在灯光下闪耀着瑰丽的光芒。

    “哀愁,难道我真的要杀了你吗?难道我——真的要这样做吗?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

    哀愁匍匐在地面上,他低下他那美丽的头颅,两根扭曲的火红色长角向前伸出。他的唇齿间不停地发出地狱般的嘶吼,眼中升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哀愁!

    红龙张开巨口,一股灼热的气流向詹姆斯奔涌而来。少年被那热浪掀翻在地,在粗糙的沙地上翻滚着。

    “陛下,请启动您的背包。战斗要开始了。”

    詹姆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按下金属盒侧面的铜质按钮,一股蓝色的火焰从喷口中流出。詹姆斯感到后背上的压力随即转变为方向向上的拉力,他的双脚快速离开地面,身体在稳定的上升中保持着平衡。

    “好极了,陛下。现在,您可以试试向前移动。”

    詹姆斯摇动左手旁的手柄,那股向上的拉力又变成了向前的推力。詹姆斯努力倾斜着身体,向哀愁的方向平移过去。

    “后面就要靠您自己了,陛下。我会保障您的安全的。”头盔里的声音中止了。詹姆斯轻轻挥动手柄,向哀愁的颈部飞去。

    哀愁平静地伏在地上,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飞行的詹姆斯。詹姆斯逐渐靠近了哀愁,他手里的长刃在这条巨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哀愁,你为什么不动啊?我不能像这样就杀掉你。快点,站起来。你要反抗,要像个战士一样反抗啊。詹姆斯举起手里的长刃,向哀愁的方向用力挥动,但哀愁似乎无法理解他。哀愁只是趴在那里,轻轻喘着气,用他巨大的黄色瞳孔注视着他的主人,仿佛在用他的眼神对詹姆斯说:来吧,我年轻的主人,解决我吧,结束我的生命吧。

    詹姆斯看到了那块不同的皮肤——它就在哀愁的脖子上,清晰可见。那就是哀愁的弱点。詹姆斯转动手柄,调整着高度和方向,向那个地方贴近。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在胸腔里猛烈跳动着。詹姆斯伸出手,抓住了哀愁的表皮。他轻轻抚摸着那些坚硬的鳞片,他几乎可以直接感受到,哀愁身体中的无限温暖。

    “你很想回家,对吗?我可以理解你,哀愁。咱们都是一样的。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们都在寻找一个答案。也许,这答案就是我们自己。”詹姆斯将那把长刃抵在了哀愁的表皮上。他听到,一阵呜咽声从哀愁的口中传出。

    他在哭泣。

    不,我没办法这样做。詹姆斯摘下了头盔,丢到地上,将头靠在了哀愁的身上。他感受着那些深红色的鳞片在不断上下起伏,就像是红色的波浪。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之流动。两个不同的灵魂,在一瞬间实现了连通。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意识、他们的价值…在红色的波浪里自由地流动着,最终汇入了一切和谐的尽头。男孩与龙,已经融为一体。

    “我拒绝杀死这条龙。”詹姆斯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刃,望向了那块玻璃板。他在那面玻璃后,见到了母亲的面孔。他知道,她会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那玻璃另一面的人们正在失去控制。

    “陛下,您在做什么?您不能这样。这是在破坏传统。”那些事务官开启了格斗场中的广播设施。

    詹姆斯丢掉这把斩龙刀,操纵着喷气背包,降落在地面上。他脱掉身上厚重的防护服,穿过疑惑不解的人群,独自走向远处。

    “陛下,请等一等!”他听到,傅勒蒙特在呼唤自己。

    “这是我做出的选择。与任何人的对错无关。”

    “可是,您不能像这样就破坏掉传统——那些人是不会接受的。”傅勒蒙特指向身后混乱的人群。

    “我才不在乎什么传统了。我有废除它的权力,不是吗?既然这样,我就可以废除掉这个愚蠢的传统。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条龙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传统被随意虐杀了。”

    “那您打算怎么处理这条龙?我们恐怕没办法再拿出一笔钱用来饲养它了。”

    “那就把他放了。既然他是来自宇宙的,那就让他回到宇宙吧。那才是他的归宿。”詹姆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干得很好,我的陛下。您叫那些怀疑您的人见识到了您真正的模样。”他看到,哈尔卡西尼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自己。

    “他们犯了个错误,”詹姆斯走到卡西尼身边停下,“如果,我所做的恰恰是他们期望我做的呢?”

    “那么,您就向他们证明了自己。您的行为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

    “什么话?”

    “我们伟大的皇帝绝不可能被他人操控。”

    詹姆斯看向卡西尼,“事实上,他们只是想要实现一种简单的驯化。”

    “而您就和那条龙一样,根本无法被驯化。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嗯。你又给我上了一课,卡西尼。”

    “不。这节课是您在教我。”

    詹姆斯回头望向傅勒蒙特。他站在那里,就像个机器人。

    “等到奥拉普希回来,我们就要进入下个阶段了。”詹姆斯推开卡西尼身后的门,走了进去。

    “我很期待您的表现,陛下。”卡西尼看着远处的傅勒蒙特,脸上的微笑变成了一种钢铁般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