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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万历与张居正(下)

    张居正微笑道:“臣编辑的帝鉴图说中曾记载,唐太宗书天下刺史姓名于御座屏风,坐卧观览。我成祖文皇帝尝书中外官姓名于武英殿南廊。两位圣明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呢?因为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材官,必考其素。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而黜陟之乎?”

    小皇帝听得连连点头,道:“先生费心了!”然后又笑道:“这些日子,蒙先生日夜费心教导,朕心中有所感悟,特意写了一些文字,命侍者制作了一块牙牌。”

    说完让侍者取来,把一块象牙牌递给张居正,只见上面刻着“谨天成、任贤能、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

    小皇帝笑道:“我感念先生日夜教导,用心良苦,打算把这块牙牌当成我的座右铭。”

    张居正赞道:“非常好,这些话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全包括其中,可以终身奉行,今后皇帝所行与所写如有不合之处,臣下愿执牌以谏。”

    小皇帝笑道:“朕定然虚心接受。”说完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场景再次变化,小皇帝在房间中亲手调制“辣面汤”一碗,然后小心翼翼的端着汤到了外面大殿,亲手奉给张居正,笑道:“听说先生腹痛病犯了,朕听说辣热可以攻治腹痛,所以特意一试。”

    张居正很感动,恭敬接过汤碗,眼睛竟有些湿润。

    后面一幕幕场景变化,小皇帝慢慢长大,每日都由张居正讲读。终有一日亲自上朝,也是由张居正亲自搀扶他蹬上御座,教导他如何说话,礼节如何。再有一日,小皇帝长成一个清秀少年,可以正式上学了,宫中称之为经筵,数位老师谆谆教导,张居正也是其中之一。再到一日,小皇帝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可以成婚了,张居正亲自为之筹办婚礼,并担当问名礼的大使,去女方家登门纳彩。在张居正经历丁忧风波的时候,万历皇帝亲口怒斥群臣,与他最敬爱的老师站在一起,面对朝野内外的压力……

    终于有一天,长期的重负,日夜的操劳,让张居正身心交瘁,体质日趋衰弱……年轻的万历皇帝多次派人问病,下旨安慰。在张居正弥留之际,万历皇帝在他病床前痛哭,说道:“朕自冲龄登基,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不禁,迄今十载,海内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永赖,忍离朕耶……”说到此处,竟然泣不成声。

    张居正已经难以说话,也是泪流满面,拱手做叩头状,此情此景,说是情同父子,实不为过。

    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如此收场,是多么完美的一件事情。可惜万历皇帝终究不是李世民,人心的黑暗污秽,不允许美好的情感存留世间。后面的事情,辛明是很熟悉的,不久以后,亲政的万历皇帝开始对张居正反攻倒算,手段之毒辣远远超过树立权威的范畴,张居正的儿子一死一流放,家人受尽凌辱。一直被万历皇帝视为亲人,赏赐无数的张居正母亲,在太后的求情下,才给拨了一间屋子闲居。

    而昨日还在为张居正祈福的朝臣,纷纷倒戈,攻击张居正的各种罪名的奏折如雪片般送入宫中。抄家、拷打,流放,差点被开棺鞭尸,其残忍疯狂只能让人无语叹息了。

    张居正的鬼魂转到万历皇帝面前,慢慢道:“知道我为什么鬼魂会存留世间吗?因为我心中有执念,这个执念就是,我想亲口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会如此恨我?”

    辛明终于知道张居正的执念了,原来无关国家大事,也无关男女之情,居然是关于万历皇帝,由此也可知,万历皇帝在他心中有多重要,史书上说亦臣亦师,在辛明看来加上“亦父”也无不可。他一生倾注最大心血热情精力的并非这个国家,而是这个小孩,他想做周公,但是失败了。

    此时,万历皇帝的魂魄脸色变幻,有痛苦,有愤怒,更有仇恨,脸上肌肉都在颤抖,慢慢道:“你这个乱臣贼子,你在宫中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张居正慢慢道:“如果你怀疑我和你母亲李太后苟且,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辛明先是愕然,但随即理解了。他一直以为张居正和万历生母李太后之间是老情人,看来是错了。张居正是政治家,李太后是后宫之主,二人联手支撑起来大明朝这个庞大的帝国。肩上负担如此之重,二人怎可能越轨,留给朝野内外的人口实?虽然二人正当年,一个英俊有才的中年大叔,一个身居寂寞后宫的年轻寡妇,二人也许会相互欣赏,相互爱恋,但绝对不会做出越雷池一步的事情。他们是柏拉图似的爱恋,民间“黑心宰相卧龙床”的传说都是胡编。

    万历忽然大吼起来,“我当然知道你和我母亲没有发生过什么,我痛恨的不是这些,我痛恨的是你对我一次次内心的伤害。”

    张居正的鬼魂愕然,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那个孩子了,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实在不知道怎会伤害到他的心灵?

    “那就看看你的所作所为吧!”万历皇帝怒气冲冲的一挥手,场景再变,翻开一段新的记忆。

    万历又回到十余岁的孩童模样,天还没有亮,张居正已经到了宫殿外,请皇帝起床。起床后,侍者帮着睡眼惺忪的小皇帝洗脸更衣,开始讲授课程,这次念诵的是论语,当小皇帝念诵到“色勃如也”之时,把勃念成了背。只听张居正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错!不是‘背’,是勃。”小皇帝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又一日,张居正怒气冲冲的对李太后讲小皇帝背诵不出昨日他留下的功课。二人当即对小皇帝进行责罚,让他跪在书案前复习,直到背下来才可以起身。张居正在低头看书的一瞬间,跪在地上的万历小皇帝脸上露出怨恨的表情。

    万历小皇帝渐渐长大,他迷恋上了书法,不停的练字,书法写越来越好,为此有点废寝忘食,甚至有时候,会耽误功课。

    出于一个少年的虚荣,万历喜欢把他的字送给属下,他写了“良臣”两个字送给内阁学士吕调阳,这名老臣登时下跪,连声赞扬。万历很高兴,又陆续写了一些字送给各部的高官,如尚书、都察院之类地方。这些臣属接到御赐手书,无不欢喜异常,跪在地上大加赞扬。

    只有张居正板着脸,把万历送给他的书法文字扔在一边,拱手直谏道:“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来至于唐宋,所称英贤之主,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问其有技艺之巧也,惟汉成帝知音律,能吹箫度曲,六朝梁武、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画,然皆无救于乱事,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之间也。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而已,虽殚精费神,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万历小皇帝如被泼了一头冷水,呆立片刻,才低声道:“朕知道了”

    等到深夜无人时,他在火盆中把所有写的字一起烧了,看着“汝作舟楫”“尔惟盐梅”这些本来是送给张居正的书法,在火焰中化成灰烬,万历小皇帝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哭泣,因为被太监发现,告诉张先生或者母后,又是一顿责罚。

    这样一幕幕的情景很多,看到这些记忆画面,张居正有些惊呆了,这些情景他很多都记不清了,但没想到却能深深的藏在万历皇帝的心中。即便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秉忠直谏,恪尽自己帝师的责任,不就是自己报国尽忠的方式么?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言辞会给万历皇帝这么大的伤害,深深的留在他的记忆当中。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我说这些话是为了你好,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啊!”

    万历皇帝忽然吼了起来,“这不是为了我好,这是你欺负我年纪小,权臣跋扈,恣意妄为,我才是皇帝,你知道吗?你居然还想废掉我。”

    张居正又是愕然,自己什么时候想要废帝了?

    万历皇帝挥手,场景再次变换,青少年时代的万历皇帝,有了逆反心里,在繁重的功课之余,喜欢玩乐,喜欢发**力。

    一日元宵节,万历皇帝恳请先生能否在宫中举行一次烟花表演,却被先生冷冰冰的拒绝道:“糜费无益,是在新政,所当节省。”

    又有一日,万历皇帝喝醉了,拿着剑,在宫中游荡,平日大伴冯保常常监视他,把他的作为告诉李太后和张居正。所以万历皇帝借着酒劲,到处寻找冯保,扬言要杀了他。

    冯保立刻把万历发酒疯的事情报告给李太后,李太后大怒,通知张居正,把酒醒后的万历叫到二人身前,让他看‘霍光传’,还说‘天下大器岂独尔可承耶?’让张居正召唤潞王进京,把万历皇帝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叩首认错。

    后来在张居正和群臣的劝阻下,太后才平息怒气。但万历被迫写下罪己召,公布天下,丢尽颜面。经过此事,万历不恨母后,却深恨张居正,认为是他在怂恿母后废立帝位。

    在一个无人的房间,年轻的万历皇帝用一柄刀子在狂劈猛砍身前的空气,一面劈砍,一面气喘吁吁的低吼道:“你是臣子,我是皇帝,你应该事事遵从于我,就像别的大臣那般。可你把国家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大事小情都要管着我,放烟花也不让,出去游玩也不让,还动不动就用废帝来吓唬我,什么‘霍光传’,我呸!我早晚要杀了你!杀了你!”

    看到这一幕,张居正脸上显出悲哀的表情,期望之高,则操之急,迫之切。他太希望能把万历培养成李世民那样的一代明君了,对他的要求过于严苛。他把成为明君的能力方法都教会了他,唯独忽略了他的心性培养。结果,万历本来可以成为明朝唯一比肩太祖的皇帝,最后却变成了最不堪的一位,成了大明朝的掘墓人,求益反损,事与愿违。

    这与现代社会的许多高才生何其相似,他们考上了名校,智商极高,学会了这个世界最深奥的科学知识,本来可以为改变社会做出一番贡献。但心性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最后一事无成,甚至成了社会的累赘祸害,锒铛入狱,身败名裂。

    张居正缓缓道:“可是我曾在你大婚之后,主动把权力交还给你啊!但却被你拒绝了。”

    眼前场景变幻,在一座大殿当中,张居正恭恭敬敬的行礼,把一份奏章送上,这是他乞休归权的奏折。此时,张居正刚刚过了五十,但长年累月,担负重任,积劳过虑,形神顿惫,血气早衰,此刻看来须发斑白,身体佝偻,就如同一名老者一般。

    一名侍者当众念出他的奏折,“……每自思维,高位不可久窃,大权不可久居。然不敢遽而乞身者,以时未可尔。进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藉祭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至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首稽首而归政焉……请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

    此刻听着奏折,张居正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复杂心情,尽管他对权位是热衷贪恋的,但皇帝一天天长大,他不得不做长远的计议,以免中途翻车。伴君如伴虎啊!所谓功高震主,盛极而衰,历史上与他相似的是霍光和宇文护,一个被杀,一个死后家族被清算,都没得好下场,有这些前车之鉴,他心中怎能不惕惧。激流勇退,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