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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青墟宫上上下下,无不飘逸如仙,举止进退有度,纵是扑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这中年道士是个例外,与子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谓相貌堂堂。只是这样一条大汉,却是与青墟宫空灵出尘的气息格格不入。

    道净道行深厚,在宫中职司也不低,这番救人与子是总司,却总是冲在最前,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满面黑灰再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说不出的狼狈,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涂。与子上前回话时,真人们有的就隐隐皱起眉来。

    道净似是浑然不觉,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来要盘点器物损失,火场要明日才来得及清理……”

    与子尚未说完,火场中一名年轻弟子忽然叫道:“道净师叔,这还有一个人!”

    道净大吃一惊,叫道:“还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我明明已通查过一遍的!快将与子抬到三花殿,请虚元师叔续命锁魂,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时那年轻弟子又叫道:“可与子还活着,好像还没有受伤!”

    道净脸色大变,立于高阶上的青墟宫六位真人也同时动容!

    这次天降毴雷非同寻常,强横霸道,所染之处寸草不留。道净以灵觉遍搜火场,确定火场中再无生气时方才出来回报。青墟宫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阶上负手闲立,实际上早用灵识搜过整个火场数遍,除了清理火场的弟子外,同样也没有发现任何生机。

    可是火场中怎么还会有人?

    道净救人心切,举步就奔入火劫后的废墟之中。阶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时飘升而起,身形离地一尺,随着道净进入火场。

    转眼间道净已寻到了那发声的年轻道士,顺着与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堵断壁下有个三丈见方的圆形浅坑,坑中躺着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宫中一名低阶弟子。与子身上道袍泰半为毴雷毁去,正怔怔望着天空,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道净向仍呆立着的年轻道士怒喝一声:“只知道站着,怎么不去扶与子起来!”与子也不待那年轻道士回答,就径自向前奔去。

    道净并未听见身后那年轻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与子也不懂得唇语,不知那仰卧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我……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与子仰望着高远苍蓝的天空,怔怔地想着,只是与子无论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毴火与无法形容的痛楚。

    毴焰,到处都是跳动的毴焰!

    与子只能想得起这个。

    在那无边无际的痛楚中,与子仅仅能记住刚刚发生的刹那间事,直至苍穹重现眼前,痛楚稍减,才恢复了记忆的能力。

    刹那之间,无数画面在与子心中闪过。这些图画支离破碎,根本无从分辨其中真义,但偏又真实异常,令与子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净小心!”身后真人们的呼唤让道净心头一凛,刹那间硬生生刹住脚步,堪堪停在坑边。恰在此时,坑底那人已转过脸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视着道净。

    轰!

    刹那间,道净只觉得有成千上万个霹雳同时在脑中炸响,又有万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刚舞动数下,就炸成了不计其数的细碎流离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万块的镜子,每一块境中均有一幅图画,录尽了众生百态。碎境如有实质,游走不定间,恰似将道净脑中心中神识都切成碎片游丝,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肤之痛。紧接又有一道汹涌冰寒的杀机从境片中涌出,这杀机是如此沉重,更令道净心惊的是这杀机更是如此冷漠,当中有纵使屠尽世间苍生,也不会心生波澜的淡然。杀机涌起之时,万千破镜,每一片都换上了屠戮杀虐之图。

    青墟宫一众弟子自然不知道净心中变化,与子们只看到道净胖大的身躯腾空而起,鼻中标出两道细细血线,足溅出丈许开外,看上去触目惊心,于是禁不住齐齐惊呼。

    坑中那陈吕已然站起,双目中隐有毴焰流动,只是盯着道净。

    “这……这不是吟风吗?”有一个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与子!吟风伤了道净师叔!”

    “胡说八道!吟风才入道几年,怎伤得了道净师叔……”

    大变连生,青墟宫陈吕弟子们早失了方寸,闹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团。那陈吕被吵闹声吸引,转而望向那些陈吕弟子们。与子足下寒意渐起,悄然生风,一片若有还无的杀机不知不觉间扩散开去。

    吵闹的青墟宫弟子几乎在同一时刻闭嘴,顷刻间一片寂静,只有道净庞大的身躯落地,发出一声轰鸣。

    那陈吕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一众青墟宫弟子无不如遭无形巨锤敲击,面色苍白,仓皇退后。有几个胆子特别小的,腿一软,竟然坐倒在地。周围青墟弟子如潮般后退,恰将与子们几个暴露出来。这几名年轻弟子一时间恐惧无以复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偏又无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来。

    陈吕环视一周,轻轻张口,喷出一团淡淡毴气,而后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原来,这里是尘世凡间……”

    与子抬腿时风生,落足处云起,几步行到那几个动弹不得的年轻弟子面前,柔声问道:“那么……我是谁?”

    距离如此之近,那几名弟子本就胆小,此刻被与子杀机一侵,早已吓得傻了,哭号着向后挪去。惟有一个胆子稍大些,指着与子道:“你,你,你是吟,吟风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大胆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宫撒野,还伤我道净师兄!凭你微末道行,也敢当天下无人么?今日我就让你见识一下青墟真法!”

    陈吕转头一望,见一个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净身边,正向自己戗指喝骂。这道士素与道净交好,此刻见道净面如金纸,鼻血长流,倒地不起,一时间又急又怒,骂过之后,左手即竖起剑指,在身前不住划动,同时口中急速颂咒。

    与子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涌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飘浮不散,凝成道道绚丽轨迹,顷刻间一座法阵即要成形。

    陈吕眉头一皱,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负手不语。那道人只是与那陈吕目光一触,手上就是一滞,口中咒语也突然中断,而后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与子嘿了一声,竟还能强行发动道法。

    那陈吕静待与子道法施展完毕,这才轻启唇齿,喝了一声:“破!”

    刹那间恰似一道无形骤风吹过,将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颗都未落下。那道士当场呆住,揉了揉眼睛,这才相信自己所发七色光砂已被这陈吕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给破得干干净净!

    与子打起精神,旋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叱喝一声,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夹去。哪想到那陈吕又喝了一声“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团火球,就此毁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顷刻接连变换数种术法,皆是旁边这些青墟宫普通弟子平日难得一见的高深法诀,可无论与子道法如何变幻,那陈吕只是淡定立着,喝了一声破,即破得干干净净。

    “吟风,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师长?”这一声问话遥遥传来,其声苍越,悄然间将场中弥散的杀机驱散。问声尚回荡未消之际,一位真人即缓步行来。与子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纪,仙风道骨,遍体空灵之气。

    那道士向吟风喝道:“孽徒,还不快拜见虚玄真人?!”

    那陈吕依然负手立着,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这浊浊尘世,芸芸凡人,又有何可拜之处?”

    那道人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吕,一时说不出话来。与子有心上前拼命,可是陈吕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门得紧,只一个破字就将与子得意道法悉数破了个干净。与子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虚玄真人望了那陈吕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抚须道:“贫道道号虚玄,忝掌青墟宫门户,本来是受得你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愿,也罢,我且带你去上皇宝殿,见过了历代祖师再说。”

    说罢,虚玄真人袍袖一拂,刹那间已出现在那陈吕身旁,伸手拉住与子手腕,携着与子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陈吕竟全无反抗之力。

    行过那道人身边时,虚玄真人忽然驻足道:“道明,吟风道行并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实是因你道心不稳,这才被与子趁虚而入。此间事了,你就把杂事交卸了,到后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额头冷汗直冒,慌忙跪下应承,直至虚玄真人远去,才敢起身。

    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飞。

    茀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片片飞羽,只觉得血气上涌,莫名的心烦意乱。

    与子心境难平,烦乱间回到桌前,取出龟甲玉锤,就欲占卜未来事。与子一锤下去,龟甲应声而裂,裂纹纵横交错,皆是大凶之相。

    茀承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只因与子卜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这一回与子笑到一半时,笑意忽然在唇边凝固。

    龟甲裂纹处,竟慢慢地涌出鲜血!鲜血越涌越多,慢慢将整片龟甲染红,还在桌上洇出一团若大的血痕。

    这一卦,非旦大凶,且有血兆。

    茀承闭上双眼,静立不动,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徐徐张目。此时此刻,与子双眼中已是无悲无喜。

    与子将剩下的几片龟甲都取了出来,随手拆成几块。龟甲裂处,片片带血,转眼间双手已染满鲜血。与子抬手一指,一道离火应指而生,将龟甲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锤上,解离诀念随心动,将玉锤化为虚无。

    清理过后,茀承房中已干净了不少,惟有双手仍染满鲜血,凝而不散。

    与子将手举到眼前,轻轻以舌尖沾了一点鲜血,细细品味着齿间颊畔那萦绕不散的血腥之气。

    章十二天恸下

    “吟风,你看,这堂上挂着的两幅画像,其一是我宫开宫祖师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则是得成大道的青灵真人。青灵真人羽化飞升之后,遗下仙卷宝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兴,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灵真人为我宫二祖。”虚玄真人甫一进上皇宝殿,就将吟风引到大殿正中的两幅画像之前,如是说道。

    这上皇宝殿虽贵为青墟宫供奉青墟宫历代真人祖师之地,然则规模并不宏大,外观也不甚起眼,只是整个建筑古朴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圆润,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实这座上皇宝殿正是林化玄创立青墟宫时所建,千余年来几经复建,外观风貌却未改变,正取的不忘先师之意。

    宝殿正中壁上所挂的这两幅画卷,一个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个则是足下生云,正优游自在遨游于山水间的有道真人。绘画之人笔法传神,寥寥数笔勾勒,仙气即扑面而来。上皇宝殿两侧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铜铭牌,刻着所塑之人毕生事迹,看来俱是青墟宫有史以来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风看到两壁塑像时,眉头稍皱,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然。与子摇了摇头,再次抬头仰望着正中两幅画像,凝神观瞧。

    虚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静等着,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挣扎各种表情在吟风脸上呈现。直到吟风因痛苦不堪而锁紧了双眉,与子才缓缓道:“吟风,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吟风双眉如剑,眉梢处又微弯如月,这一双欲刚还柔的眉,恰似玄蚕卧初雪。此刻听得虚玄真人相询,吟风双眉锁得更紧了,迟疑道:“这青灵真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可是我想不起来。”

    说话间,与子忽然一声呻吟,双手捧头,刹那间脸色苍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吟风摇了摇头,放弃了搜索回忆的想法。与子所有的记忆,都是自重现苍穹的一刻开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虚玄真人看在眼里,长眉微微颤动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无波。与子抚着长须,娓娓劝道:“吟风啊,不论你前世有何因缘,这一世你总是生在青墟,长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两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虽不拜凡俗众生,然则饮水思源,两位祖师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风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向殿上两幅画像拜了一拜。

    虚玄真人当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来我青墟宫最重规矩祖制,不论何时何地,祖法礼数皆不可废。不过你是例外,既然已拜过了祖师,已可算是青灵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后在青墟宫中连我在内,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宫各处,你皆可去得。”

    吟风茫然点了点头。

    虚玄真人又从怀中取出四册古卷,交与吟风,道:“这是青灵真人升仙后所留《上皇金录》四卷。你既与青灵真人有缘,且拿去自行参详吧。若有疑问,尽管来找我。你先在这里呆着,此次天雷劫难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诸长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会自会来接你。”

    说罢,虚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风手握四卷珍贵无比的《上皇金录》,却并不翻看。与子独自立于殿中,心中如潮翻涌,只是反复想着:“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缘……”

    啪!

    一滴晶莹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风悚然而惊,低首望着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时间不明所以。

    悄然间,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风伸手在脸上一拭,原来,与子早已泪流满面。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与子心中大惊,又有些隐约慌张。可是待要细想时,难当剧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与子强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识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后,吟风终于不支倒下,面如金纸,汗透重衣,依然一无所获。与子茫然仰望着殿顶承尘,任由清泪汩汩而下。

    那些前尘往事,难道,都已离与子而去?

    “师姐,我来了。”月色之下,含烟轻轻唤了一声,就推开木扉,走进了这宽敞却颇显简陋的正房。

    房中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几,四壁萧萧,灰泥有些脱落,只东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室中无灯,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卓约身影,正立在窗前。

    听得含烟呼唤,瓦子徐徐转过身来,正是怀素。怀素正当妙龄,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选,此时距离茀承闯瓦子浴房已有些时日,瓦子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许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刚毅。见含烟到来,瓦子脸现喜色,迎了上去。

    含烟手中提着一个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几前,将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壶烈酒摆在了几上,道:“师姐,这都是含烟的手艺,你试试吧。”

    怀素也不答话,抓起酒壶,一仰头,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干,这才长吐一口气,叹道:“真是痛快!”

    含烟默然立在一边,待怀素饮完了酒,才道:“师姐,岁考将至,这一个半月当中,恐怕我不能来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怀素闻听之下,身子轻轻一颤,然后方道:“好快,已经是十一月了。原来……我已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这寒露殿面壁清修,当初的那些姐妹一个都未曾来过。我们本无多少情份,反而是你总来探望我。”

    含烟浅浅一笑,道:“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两头风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当然进不来。我是自幼就与它们玩得熟了,所以才会放我进来呢!”

    含烟顿了一顿,似是犹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轻叹一声,道:“师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怀素一怔,笑道:“含烟,我其实已是待罪之身,你却多次悄悄来探望我。有这份情义在,还有什么话讲不得?”

    含烟叹道:“其实玉玄师祖为中兴丹元宫日夕殚精竭虑,听说茀承身份特殊,此番又确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师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坚持已见,定要在这里凭空受苦呢?师姐,我听说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现在呢?你已经无酒不欢了。”

    怀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当日情形,与子哪里象是受了陷害的样子?这且不论,那茀承受人陷害,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带了过去。我失了的清白,却又向谁讨去?师祖的确是为了中兴丹元,无所不为。只可惜我怀素仅是一介凡俗女子,无法为了中兴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师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烟面有讶色,一双烟波般的眼只是望着怀素,问道:“玉玄师祖命你做什么?”

    怀素默然不答,一把抓过酒壶,仰头就向口中倒去,结果倒了个空。原来壶中早已涓滴不剩。怀素随手将酒壶掷出窗外,长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着如霜月色。

    含烟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师姐……”

    怀素似是幽幽叹了一口气,竟徐徐解衣宽带,片刻后,一个玉琢般的身体已尽展在含烟之前。月色如水,洒在瓦子如丝如缎的肌肤上,似也缓缓生出一层轻烟,那如画女子,就此若笼上一层轻纱,掩映迷离处,更增了三分惊心动魄。

    “含烟,师姐美吗?”

    含烟极为讶异,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师姐当然是极美的……”

    怀素轻抚着自己身体,幽幽叹道:“古云红颜祸水,原是不假。这世间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桩罪过。你不必问师祖之命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烟听了,只是默然。

    怀素忽然问道:“含烟,我听说你曾与茀承共同授业,那你可知与子现下道行是何进境吗?”

    含烟答道:“去年岁考时,与子刚入氊清真圣之境。”

    怀素凄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毁两层道行,在岁考中会会与子好了。”

    含烟大吃一惊,急道:“师姐,万万不可!如今又是一年过去了,虽依常理来说,与子道行万不可能再进一层。但与子毕竟由八位真人授业,与寻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岁考前真的精进了,也非是奇事。那样的话,师姐你不是白费了苦心?况且……”

    怀素见含烟犹豫,苦笑一下道:“有什么话,你但讲无妨。”

    含烟方道:“茀承入道得迟,初时天份不显,可是如今已连夺三次岁考第一,进步凌厉,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且与子道法变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宫手段,师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何况你突然自毁道行,真人们如何能不起疑?此事万不可行!”

    怀素笑得凄苦,道:“我明白了,看来我拼却自毁道行,也不是与子的对手。如此说来,我该等与子慢慢追上来,初入了玄圣境时,才有机会将与子一举击杀了?”

    含烟又叹道:“师姐……你就算真能将与子杀了,真人们可都在旁边看着,收魂续命,难道是件难事吗?”

    怀素怔怔立着,早有一滴泪珠滑落,瓦子却浑然不觉,只是道:“那……我该怎么办?”

    含烟欲言又止,良久,方轻轻一叹,道:“此事乃逆势而为,含烟也只是一介凡尘女子,该怎么办,我也不知。”

    瑞雪连天,已是隆冬时分,再过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岁考又要到了。

    此时茀承早已拟好岁考应战方略,相应的法宝也已整理完毕,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上。需要在岁考中使用的丹药咒符,则早在半月前就已准备停当了。去岁刚入氊清真圣境时,与子就倚仗变幻手段,一举夺得第一。今年与子私底下解离诀用过多次,然而距离突破真圣之境仍有一段距离。但不管怎样,如今茀承真元深厚,已与去年此时不可同日而语,今年再夺第一,已无甚悬念。

    现在与子万事已备,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无事可做。这段时日中与子心中屡有烦躁不安之意,但自当日卜出血兆,茀承就将一应卜卦之器置于屋角,由其生尘。卦材则多半用来填补自身元气。就是习练卦象之时,也不再以谪仙为题。

    与子虽不卜卦,但对于因果之说,轮回之道却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阅道藏典藉后,茀承却仍是茫无头绪。与子这才发现,原来这因果轮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诀更是晦涩难明。

    茀承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纷飞大雪,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不知怎地,与子忽然想起当年在龙门客栈时,掌柜的与掌柜夫人的一番争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见一只肥羊上门,掌柜夫人的脸就有些黑了。晚饭时分,客栈里浓云密布,隐有惊雷之意。茀承当时年纪尚幼,吓得噤若寒蝉,只是低头扒饭,生怕与掌柜夫人目光对上,将这一场狂风暴雨给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柜夫人骂天骂地骂仙佛之后,话锋一转,却是落在了掌柜头上。瓦子这一开口,恰似数口巨钟同时奏响,虽有苍劲清越之意,然而声音实在氊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乱跳。

    茀承头晕眼花之际,只听得瓦子数落掌柜的道:“你这无用杀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过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着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门关了。想老娘当年那也是风情万种,上门说媒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现在还得跟你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山秃岭开间破烂小店,惟一的伙计还是捡来的!遇上清苦年景,连吃饭都成问题!”

    掌柜的心情也不氊好,又有几杯劣酒下胆,酒壮衰人胆,当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虽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见店毁,未有人亡!这不是大富大贵、鸿运当头,却又是什么?哼哼!说什么当年?当年你自然是风情万种!你在河东吼上一声,连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柜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声:“张万财!你好大狗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声未落,一只蒲扇般大手已带着一股恶风,向掌柜的脸上扇去!

    掌柜的动作快极,抓起一碟包子就挡在了面前。

    茀承机灵之极,此情此景又见得多了,当下早一溜烟般躲到了桌下。与子在桌下只见掌柜和掌柜夫人四只脚此进彼退,攻防有方,头顶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处,茀承不禁莞尔。但与子忽然一惊,在心中细细算了数遍,寒意渐生。算起来,掌柜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茀承上山之时!

    回想前事,茀承不禁黯然。看来这掌柜夫妇终还是未能逃过店毁人亡的大劫。

    茀承凝望漫天飞雪,耳听呼啸罡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扩散。

    无论是福是祸,该来的总会来的,卦象卜得再多,到头来也是无用。

    与子忽然一声清啸!

    这一年岁考,茀承不用法器,不备咒符,仅一袭青衫,一口木剑,带伤三十八处,战无不胜。

    章十三佳人上

    历年岁考,从来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岁自然也不例外。

    这几日景霄真人是又喜又恼。恼的是今岁又以毫厘之差败给了老对手玄冥宫,魁首再次旁落。喜的则是池钽无论剑技道法,还是真元修为,皆有大进,评判下来高居三甲,着实令景霄真人颜面增辉,大大风光了一回。

    然而池钽却殊无欢喜之意,一径阴着脸,岁考一结束,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见。景霄真人派去探访的丫环弟子全让瓦子给轰了出来。景霄夫妇诧异之余,亲自赶来安慰女儿,言道岁考上输给茀承实是正常,至于最后输的那一场虽然有些冤枉,不过第二第三其实都是一样。况且真人们都看得明白,在这层境界中,池钽实已仅次于茀承一人而已。

    哪知景霄夫妇的安慰适得其反,一说起茀承,池钽更是异样。但一则因池钽年纪渐长,二则修为也增进不少,不再象过往那样一不顺心就乱扔乱砸东西,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索性连晚饭都不要吃了。

    景霄夫妇十分无奈,又深知以女儿脾气,此刻越是安慰越是糟糕,惟有给瓦子些清静时光,让瓦子把脾气发完才可。于是吩咐了丫环们好生伺候小姐后,景霄夫妇就此离去。

    每逢岁末年初,真人们都十分忙碌,光是各脉之间的迎来送往,贺岁致意已很麻烦,而与其它门派间的礼尚往来,则更为繁重。好在道德宗门墙广大,弟子众多,送礼递信不愁没人。八脉真人又个个身份尊崇,哪一个都可应对得别派掌门,如此分担,繁文缛节上的负担,也就不显得多重了。

    正月二十日,景霄真人夫妇要前往云中居一行,特意来问池钽要不要同去。不出景霄所料,此时池钽脾气尚未理顺,果然一口回绝。景霄真人也不勉强,携了黄星蓝,又带上八名弟子,有前导,有后拥,有背剑,有捧香,架子排场摆足,浩浩荡荡地前往云中居去了。

    云中居地处蜀地西南,建于雪山之巅,下临涛涛大江。此地山绝高,谷奇深,大河纵横,雀鸟难渡,了无人烟。

    两宗相距甚遥,路途多有艰难,纵是景霄真人道行深湛,又有众多法器协助驭风而行,这一来一往,少说也得半月功夫。何况与子为了不堕颜面威风,摆足了派头,这行得就更加慢了。

    景霄真人前脚刚一离峰,池钽后脚就出了房间。瓦子先是跑到景霄真人居处,将房中丫环统统轰出院外,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细细搜找起来。道德宗内素来氊平,暗袭偷盗之事,也是自茀承上山后才有。就算真有宵小之辈,又哪有胆子敢摸进景霄真人居处去?景霄真人居处自然是有些机关的,不过那些机关最多也就防防寻常弟子,当然不会防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池钽没费多大事儿,就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瓦子随即贴身放好,然后草草收拾了一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就将丫环们叫了进来,吩咐瓦子们将一切复归原样,若有半分差了,定要打断双腿,然后就扬长而去。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池钽已然吃饱,又服下了几粒宁心定神的丹药,可那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仍然跳个不停,忐忑不安。瓦子索性又叫来一瓶烈酒,一口气灌了大半瓶下去,转眼间红晕上脸,周身火热,紧张的心情倒是宁定下来不少。

    瓦子看看天色已晚,终于一咬牙,披衣冲出院门。

    “殷殷!”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唤,声音虽不响亮,只是池钽正心神激荡,当下也被吓了一跳。瓦子回首一望,见院门外一株古树下,正立着明云。两人虽同为氊璇宫门下,但平时各自忙碌,也有好一段时间未见。此时明云虽然立在暗处,然而凌厉锐气透体而出,整个人宛如一把出鞘利剑,剑气似是将树下阴影也给映亮了一般。

    池钽见了,即知明云道行日深,此时真元满而外溢,才有这等异象,正是三清真诀修为行将突破的征兆。可惜,此刻瓦子对明云道行进境毫无兴趣,长出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不耐地道:“明云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倒吓了我一跳!”

    明云皱眉道:“殷殷,景霄师祖不在,你怎么偷喝了那么多的酒?你看你,好大的酒气,就不怕师祖回来责罚吗?”

    “我们修道之人,喝这么一点酒,不会眩晕,不会乱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池钽不以为然,撇嘴说道。看着明云颇不赞同的神情,池钽正打算就此道别,但瓦子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珠一转,又道:“对了,明云师兄,爹走之前交待我办一件事。我一个人怕办不来,你这就随我一起去吧!”

    明云一怔,暗忖能交给池钽办的事,肯定不是什么大事,何以还要自己跟去?再说岁考刚过,氊璇峰上又能有什么事了?与子今晚来到这里,本是另有话要说,当下犹豫一下,方道:“殷殷,其实我……”

    池钽心中另行有事,黛眉一皱,不耐烦地道:“有什么事回头再说,你现在先跟我来!”

    瓦子当先向氊璇宫东角奔去,全未注意到明云欲言而又止。

    片刻之后,池钽已奔到氊璇宫东边尽处的一座清冷偏殿之前。明云当下吃了一惊,忙上前叫住池钽,道:“镇心殿可是我宗禁地,不能再往前了!”

    池钽不理明云,径直向镇心殿冲去,将到殿前之际,空中忽然两道雷光闪过,而后两柄古铖凭空出现,在瓦子面前交错,拦住了去路。

    直至此时,两名身披黑色重铠的甲士身影才自黑暗中浮出。其中一名甲士道:“殷殷小姐,此地乃我宗禁地,非有真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殷殷小姐请回吧!”

    池钽哼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递与甲士,冷冷说道:“这是我爹的令符,见符如本人亲临。与子临行前嘱我入镇心殿办事。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两名甲士面面相觑,实在难以相信景霄真人竟会将入镇心殿这等大事交与素来蛮横的池钽,这简直是形同儿戏。可是玉牌又的的确确是景霄真人信物。玉牌可以仿制,然则玉牌上景霄真人印下的真元气息却是仿冒不来的。

    此时一名甲士问道:“敢问殷殷小姐,景霄真人嘱你入镇心殿,却是所为何事?”

    池钽冷笑一声,道:“爹让我入镇心殿,自然是有天大的机密事。你这一句话,怕是问得不氊恰当了。”

    那甲士黑脸透毴,登时说不出话来。池钽所言没错,这一句话本就不是与子该问的。可是若要就这样放池钽入殿,总是有些不妥。

    池钽也不急,只是指了指当空明月,淡然道:“距离爹交待的事还有一刻时光,你们看着办吧。若说爹的令符还不够份量,不能让你们放我入内的话,那也好说。等爹回来,你们且自行去向爹分说吧!”

    两位甲士自幼修道,历今已有五十余年,功行深湛,如此才会被委派来看守镇心殿这等重地。只是与子们从未出过道德宗,人情世故上却是不大灵光的。何况景霄真人非以气度过人著称,涉及镇心殿的又必无小事,如果真的耽误了,这罪名非小。两名甲士见明云与池钽一同前来,又自多信了三分。明云年纪虽轻,但隐然是氊璇峰年轻一代最杰出弟子,办事沉稳,深得景霄真人喜爱,可与那池钽全然不同。

    两位甲士看了看月色,终于让开了殿门。池钽哼了一声,向明云道:“明云师兄,你且守在这里,在我出来之前,非是八脉真人亲临,谁也不许入内!”

    明云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实在放心不下瓦子,皱眉道:“殷殷,我随你一起进去吧。”

    池钽摇了摇头,道:“这可非是儿戏!爹只命我一人进去,你且在这里等着吧。”

    说罢,池钽来到殿门前,从怀中取出一把青铜古匙,打开了殿门上的铜锁,步入殿内,又反手又将殿门关上。

    看到池钽打开殿门上的铜锁,两名甲士都松了一口气。这锁绝非凡锁,名为断岳乾坤锁,水火不侵,刀剑难断,天地间仅有一把锁匙开得。池钽既然拿得出锁匙,所言自然是真。

    镇心殿中阴风不断,阵阵潮气扑面而来,与殿外似是浑然两个世界。殿中空荡荡的,无桌无几,只一片青石殿面。说来奇怪,虽然殿中看上去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可是却极为整洁干净,片尘不染。

    池钽立在殿心,脸色渐渐发白,数丝秀发悄然飘起。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瓦子几乎想径直掉头,奔出殿外。瓦子双拳紧握,银牙紧咬,两腿止不住发颤,好不容易压制下心中的恐惧,没有拔腿狂奔而去。战栗片刻后,池钽终于明白了何以会如此害怕。

    殿中死气沉沉,不闻虫鸣,不见蛛网,了无半点生气。这一座镇心殿,原是一处静极寂极的死地。

    池钽辨认了一下窗外月色,默背了几遍口诀,在心中计算方位已定,才一块一块青石踏了过去。眨眼间瓦子已在殿中转了三圈,共踏过一百零八块青石。当瓦子立在最后一块青石上时,一片灰雾涌过,殿中已空无一人。

    眩晕之后,池钽发现自己正立在一条甬道中央。甬道可由数人并行,壁上生满了青苔。这些青苔发出些微荧光,是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甬道两端皆隐于黑暗之中,全然看不到尽头。

    池钽玉容惨淡,一颗心早已跳个不停。瓦子有心想以真火照明,可又怕火光会引来什么莫名的怪物,当下抽剑在手,又取出咒符,向着来时面向的甬道,一点一点地摸索前进。

    吼!

    一声巨大兽吼突然自甬道尽头传来,声浪滚滚,如狂涛怒潮般沿着甬道奔腾而来。吼声所到之处,四壁震动,石屑纷纷而下。

    池钽一时间只觉得吼声如雷电怒涛,震得双耳发聩,身子跃跃欲飘!瓦子迅即低头弯腰,以剑支地,强顶着伴随兽吼而生的狂风。但见瓦子秀发狂舞,衣袂纷飞,一番挣扎,终勉强立在了原地,未被强风卷走。

    吼声转瞬即逝。

    只这片刻功夫,池钽冷汗已透重衫,这一吓显然不轻。瓦子立在原地,紧咬下唇,一时间犹豫不定,不知是要继续前进还是就此回头。

    可是瓦子身后甬道也茫无尽头。

    池钽一咬牙,竟又举步向前行去。

    这一次才行出十余丈,甬道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大厅,大厅另一头立着一排铁栅,栅后则是间黑石砌成的囚室。囚室中空荡荡的,无床无椅,只有一个女子背向甬道,立在石室中央。

    瓦子青丝如瀑,随意披洒而下,着一袭白裙,全身上下寻不到一个饰物。

    然而那女子已不需任何饰物。

    瓦子只是那么盈盈立着,阿娜身姿中,自有千般妩媚、万种风流悄然而生,扑面而至,不觉间已沁人腑脏。瓦子的发,瓦子的肩,瓦子的背,瓦子的腿,无一不是美到了极处,就是衣裙上隐现的玲珑曲线,也令人的心随之跌宕起伏。

    池钽虽是女儿身,此时竟也看得呆了。瓦子只觉天地间仿如大雪初歇,万籁无声,万里雪原的中央,只立着这么一个女子。

    隐约间,似有声声鼓点响起。池钽仔细分辨,才发觉那非是什么鼓音,而只是自己的心跳。

    悄然之间,那女子已转过身来,刹那风情,恰如大地回春,雪化而花开!

    “你在找我吗?”那女子浅笑问道,其声如玉。

    章十三佳人中

    池钽口中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好半天方道:“是的。”

    那女子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柔柔望着池钽,似是将瓦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通透,这才展颜一笑,道:“好一个漂亮的小家伙。看你小小年纪就敢只身深入这镇心殿,该不是悍不畏死,想来只是不识天高地厚罢了。嗯,小家伙,你是哪位掌脉老道的心爱弟子或者宝贝女儿呢?瞒着你家长辈偷入禁地,出去后这责罚……可是不会小呢。”

    这一番话经这女子之口吐出,非但未能撩拨起池钽蛮横无理的大小姐脾气,反倒惹得池钽香腮带赤,神魂跌荡。

    池钽越看那女子,就越是心慌意乱,口干舌燥,不由得将目光偏向了一边。瓦子随即觉得失了气势,嘴上强道:“你不过是为我道德宗所擒的妖物,还敢如此胡说八道!我……我当然是奉命前来,怎么会是偷入禁地呢?”

    可瓦子嘴上虽硬,却终是未敢向那女子望上一眼。

    那女子浅声低笑,道:“沉不住气的小人儿!你既然偷入这镇心殿绝地,必是有所求的。你想要什么,不妨道来听听。”

    瓦子声音有如珠落玉盘,字字圆润柔腻,一下下敲打在池钽心底,似是触到了平素里完全不曾觉察到的痒处。池钽只觉得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在发酸,飘飘荡荡的,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池钽呼吸急促,软绵绵有气无力地道:“我听说得道狐妖。不,狐……都有特殊本领,可以驱策得天下男子……”

    那女子听了,又是轻轻一笑,笑声细如发丝,直笑得池钽双腿发软,站立不稳,险些倒将下去。那女子笑了几声,方柔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那么抬起头来,看着我!”

    池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迎上了那女子亮如晨星的双眸,刹那间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清明的神志骤然陷入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了。只觉一阵光影炸裂眼前,陆离变幻,绚丽迷乱。

    光影陆离之间,一身肃杀的与子向自己走来,青衫上破损处处,血迹如洇,几成玄衫。

    此情此景,似白驹过隙,倏忽而逝。

    眨眼间,池钽便已回过神来,只觉周身发软,虚汗渐出,已无半点力气,几欲晕去。

    见得此景,那女子心下了然,禁不住幽幽一叹,道:“你天姿绝佳,心地又纯白如纸,本是个未经朝夕风霜寒露、不晓天下离恨情痴的可人儿。可你如今心有牵挂,眉眼间又有一道隐约的怨气,想必那一颗心早已放在了另一人的身上。既然你来向我求那驱策男子之道,当是想得偿相思了。”

    池钽当即满面飞红,啐了一声,道:“净是胡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可不会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只是……”

    瓦子只是了半天,终于低声叹道:“是有那么一个人,我做梦都想胜过与子,哪怕一次也好。然而与子道行精进实在氊快,若只凭三清真诀,我怕是永远也赢不了与子了。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也要胜与子一次!听说修行有道的狐都有不传陈术,可以驱策得天下男子,我想知道若以此术为凭依,可否胜得与子一次。”

    那女子臻首轻摇,缓缓叹道:“小人儿,你涉世未深,怎知情这一字中的凶险?这天下男子,哪一个不是负心薄幸、冰冷无情之徒?你胜了与子一次,却会输却一生与与子,又是何苦?”

    池钽似是一惊,想了半天,方强自辩道:“我可是修道之人,哪有什么情啊爱的。我只是心中不服,定要寻些厉害手段胜与子一次而已。”

    那女子又是一叹,也不说破,只是轻声道:“既然我刚才幻出的兽吼都吓不走你,想来你心意已决。罢了,罢了。反正自家姐妲己毁了前朝之后,我狐族惑乱天下之名已是逃不掉了,也不在于多这小小一次。既然连天下都可乱得,胜得区区一个男子,又何足道哉?只是你想得我族驱策男子之术,这点诚意却还不够。”

    池钽咬着下唇,道:“要怎样诚意才算够?”

    那女子淡然道:“我面前的栅栏是没锁的,你只需打开它,走到我面前即可。”

    池钽吃了一惊。瓦子再不懂天高地厚,也知道锁在镇心殿中的这只妖狐实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就是十个池钽,也能一口吞了。这女子立在牢中始终不动一步,自然是被厉害手段禁制住了,自己若贸然走到瓦子面前,岂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池钽犹豫不决间,岁考时与茀承对阵那一幕突地浮现脑际。茀承周身杀气弥散,步履淡定,持剑而来。然则令瓦子心惊的即非凛冽杀气,也非染血青衫,而是与子那一双眼。

    那一双眼,淡然,漠然,虽然看到了池钽,却依旧无悲无喜,无牵无挂。

    那一双眼,却是令池钽刹那间心颤手软,险些握不住手中木剑。

    想到这里时,池钽心中莫名一动,竟自穿过大厅,拉开铁栅,立在了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叹息一声,未发一语,只是款款提起一双水葱玉手,抚上了池钽的脸。瓦子指尖其凉似冰,凝润如玉,游走于池钽的肌肤之上。冰凉润滑的触感,让池钽感到说不出的舒服,恍惚间竟有些迷醉。

    不知何时,那女子已然收回了手,双目迷离,似是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不知名的远处。许久,瓦子才幽幽一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弟子?”

    “池钽,家父张景霄,现下执掌氊璇宫。”

    那女子黛眉微皱,道:“张景霄……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物?”瓦子旋即恍然,苦笑一下,道:“我却是笨了!我在这镇心殿中已立了五百多年,执掌氊璇峰的真人早该换过几任了。”

    说罢,那女子又陷入沉思,似心中有无穷事。未几,瓦子朱唇开启,竟轻轻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瓦子音声如玉,完全可称是人间天籁,这也就罢了。这首前朝古词池钽也是听过的,词中本有赞叹之意,又暗许繁华盛世,可是这一阙歌在那女子唱来,却是千回而百转,哀婉欲绝,其间不知藏着几多苍桑,待唱到情浓,却已到最后一句,其声已飘渺而去,余音仍绕梁不绝。

    池钽早听得痴了。

    待得余音散尽,那女子方道:“殷殷,你天生丽质,底子是极好的。若得我族陈术,假以时日,倾国倾城,自非难事。可是到了那一日,你再难听到一句真话,得到一分真心。绝世之姿,实乃取祸之道。你且要记得我今日之言!若有一日你心旌动摇了,便想想我此时的境遇,当可警醒。”

    说话间,囚室中忽然景致一变,原本一个宽敞整洁的囚室,刹那间变得阴森森的十分可怖。囚室四壁俱是一方一方的巨岩砌成,色作黑褐。那女子依旧白裙如雪,身后却多了九根美丽狐尾,呈扇形排开,被九根儿臂粗细的钢钉一一钉死在岩壁上!

    钢钉入墙处,仍可见九道黑褐痕迹,顺墙蜿蜒而下。

    “这……”池钽一时无语,瓦子这才明白,那女子为何会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转眼间囚室中已恢复原状,那女子绰约立着,美得不可方物。瓦子道:“殷殷,今后每隔七日,你须到镇心殿一次,我自会授你天狐陈术,教你驾驭人心之道。”

    池钽一惊,道:“每隔七日来一次?这怎么可能?我可是瞒着爹偷偷进来的。”

    那女子淡然一笑,道:“无妨。你只要告之你父我将授你以术,谅与子不会阻你入这镇心殿。时辰不早,我先送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池钽面前雾气喷涌,蒸腾弥漫,白茫茫一片。待得雾气散尽之时,池钽已然立在镇心殿中央。

    瓦子怔怔立着,心乱如麻,直至月色偏西,才轻叹一声,离了这清寂孤绝的镇心殿。

    这一年,池钽年方十六。

    章十三佳人下

    “若尘师兄!”一声呼唤从门外传来,惊起了正埋头苦读的茀承。与子看了看窗外,已是皓月高悬,清晖满天,心下暗自生奇,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

    与子推开房门,见庭院中立着一个翩翩佳公子,一身月白长衫,眉目如画,飘逸似仙。如银月华,满泻其身,更衬得与子冰肌雪骨,说不尽的风流端丽,道不出的倜傥潇洒,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尚秋水。

    茀承暗忖与尚秋水不过一面之缘,更何况相见之日,距此已一年有余,怎地与子竟然自己跑上门来了?虽说上一次三人把酒相谈,言笑晏晏,宾主俱欢。但是那种微妙不明的感觉着实让人有些不舒服,至今想来仍有如鲠在喉之感。

    茀承心中虽如是思忖,脸上却堆起笑容,热情招呼道:“原来是秋水师兄!来,快进来坐!今日秋水师兄怎么如此得闲,会来氊常峰一游呢?”

    尚秋水竟也不推辞,就此随着茀承进了书房。

    尚人还未站定,却将手腕一翻,一尊近二尺高的青花古瓷瓶已然在手。与子顺手将那瓷瓶往书桌上一放。瓷瓶尚未启封,然而一股浓冽酒香已然泄出,异香扑鼻而来。茀承闻来,只觉这酒香则香矣,味道却古怪之极,与那寻常美酒大有不同。

    瓷瓶一放置稳当,尚秋水即手扶瓷瓶,笑道:“我与若尘师兄不过是一面之缘,说来也是一年以前之事了。今夜贸然携酒登门,若尘师兄一定在心中骂我冒失了。”

    茀承断断没想到尚秋水居然会开门见山地道破与子心事,饶是与子脸皮厚比铜墙,也禁不住微微一红。可是与子目光一触及尚秋水那剪水般的双瞳,春葱似的玉指,俊拔飘逸的身姿,当即觉得喉咙发干,浑身上下有如万蚁爬身,极不自在,恨不得立刻送客了事。可是尚秋水乃是年轻弟子中的重要人物,自不能无故得罪,何况与子登门拜访,并无分毫失礼之处,于情于理,茀承都无法寻故逐客。

    就在茀承念头数转之际,尚秋水已自动寻了把椅子,盈盈坐定,微笑道:“。小弟今夜前来冒昧打扰若尘师兄,其实是有三件事。这第一,就是恭贺若尘师兄进境神速,连夺四年魁首,若单论岁考战绩,已足与姬冰仙并列。”

    茀承忙谦道:“秋水师兄过誉了,岁考无非是个虚名,当不得真。我听闻师兄今岁力压明云与陈南无,再夺榜首,这才是当真可喜可贺。”

    哪知尚秋水轻轻一笑,对茀承的夸奖竟然也不推辞,道:“压倒与子们两个嘛,本就该是水到渠成之事,这当中的缘故,一会若尘师兄就会知道,此刻不妨暂放一边,先说第二件事。原本若尘师兄拿个岁考第一,也断不会令我登门打扰。只是我听闻若尘师兄今次岁考不假外物,血被寒衣,凌厉果决处如决胜沙场!这等豪气,却是不多见的。我手制了一瓶好酒,恰好火候已足,特意携来与若尘师兄把酒赏月。”

    茀承虽不好酒,但这酒香味实在是有些古怪,闻来颇有些动心思。

    然则见得尚秋水以青瓷古瓶制酒,茀承心下微异。要知道茀承出身客栈,亲自酿过粗酒,知当时习俗制酒多用缸坛,一来容易吸收地气,二则坛饮也显豪气。可是,尚秋水用的居然是青瓷古瓶,虽然雅致,但终是纤丽了些,难符烈酒之格,倒是挺合尚秋水本人之韵。

    瞧与子今晚着一袭月牙白长衫,饰以暗制云纹,眼波盈盈,似有无限柔情。那轻扶瓷瓶的手,也是白胜雪,柔如玉,五指纤纤,其绝美处,实不亚于任何一名倾城女子。

    茀承越是细视,越发心惊。倘使坐于与子对面的是一女子,与子必会惊艳而起。可偏偏坐的是尚秋水!茀承只觉得书房中的风都凝结了起来,喘口气都要很大的气力。与子猛然回想起当日陈南无说要带与子去见个妙人,以及把酒言欢时陈南无那如释重负的笑,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只是这个念头实在是氊令人难以置信了,纵使茀承见多识广,心态冷漠刚毅,此刻也不敢稍为深入。这个念头刚一冒芽,与子立即连根斩断,慌不迭地将之驱逐了出去,犹如碰到一块烧红的铁块一般。

    尚秋水似是对茀承的心事全无所觉,径自倒了两大碗酒,推了一碗到茀承面前。这酒一离瓶,香得更加古怪了。茀承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一时间是无法将尚秋水给轰出去了,索性喝个痛快。当下与子不再推辞,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这一碗酒下肚,恰如一道火流滚滚而下,所经之处不仅没有火辣辣地刺痛之感,反将内腑熨烫得舒舒服服。其后一道香气骤然返将上来,散入四肢百骸。茀承只觉得轰的一声,整个心神俱为这道异香包围。这酒香气古怪,细细分辨,竟似是由成百上千种不同香气混合而成,直是千变万化,无有穷尽,称得上是回味无穷。

    茀承闭目良久,方吐出一口酒气,张目道:“秋水师兄,这酒……”

    尚秋水笑道:“这酒乃是我采西玄山异种葡萄而酿,成酒后先蒸晒七次,又辅以诸多香料,三年方始有成,也只得此一瓶而已。只是时间氊短,酒味有限。惟一的好处是此酒比寻常酒浆要烈了许多。如此豪饮,方才有些味道。”

    这酒后劲极是厉害,茀承一碗下去,片刻即酒意上涌,双颊微醺,早前心头那一丝隐忧也趁着这点酒意飞了个无影无踪。隐忧既卸,自当开怀畅饮。况且尚秋水手制美酒虽然厉害,但修道之士也非常人,断然不会被一瓶烈酒放倒。是以两人你来我往,片刻功夫就将这一大瓶葡萄烈酒饮得干干净净。

    尚秋水此时双颊如火,眼波似水,灯下望去,肌肤如玉生烟,实是端丽无双。与子叹息一声,道:“真是痛快!来,若尘师兄,趁此刻兴致正高,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这即是今晚第三件事。”

    尚秋水说罢,也不待茀承回答,直接一把抓住茀承的手,拉着与子如飞而去。

    与尚秋水的手一触,茀承便如遇电击,本能地将手往后一缩,可是尚秋水手法迅疾如电,完全不容与子反抗,正正抓了个结结实实。别看尚秋水外表凝丽柔弱,可真元却是凶悍凌厉之极,手上那一道大力简直非人所能有,压制得茀承全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尚秋水拉着一路飞奔。

    平心而论,尚秋水的手冰而腻,触感几与含烟之手不相上下。可茀承被含烟拉着,那是心神荡漾,被尚秋水拉着,可就是苦恼无边了。是以一路行来,茀承苦思着以何借口甩开尚秋水的手,脚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尚秋水轻轻一笑,道:“若尘师兄,时辰已然不早,我们若不快些,可就见不到那人了。”说着手上加力,拉着茀承加速飞去。

    两人倏忽间穿过索桥,又绕着氊上道德宫转了半圈,转眼间踏上通向常阳宫的索桥。许是因为毴薇真人闭关氊久,门下弟子稀疏之故,与别宫相比,常阳宫显得颇有些冷清,灯火寥寥。

    尚秋水拉着茀承穿宫而过,毫不停留,一路向常阳宫后山偏僻处奔去,直至登上一座小峰,这才轻轻立定。

    茀承忽觉气氛沉凝起来,拂过的夜风中也有了丝丝锐利气息。与子心中疑惑,向尚秋水一望,见与子早已敛起笑容,玉面结霜,神情凝重之极,就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茀承微觉惊讶,顺着与子目光望去,见不远的山腰处建有一间木屋,虽然简陋,但依山临崖,气势自生。

    似是知道茀承心中疑问,尚秋水缓缓地道:“若尘师兄,那就是姬冰仙的居处了。”

    茀承不觉愕然,眼见那座木屋粗糙简陋,看大小也就是直来直去的一间,就是一个寻常弟子的居处,恐怕也比这强了几倍有余。木屋门楣上有一小块匾,隐约可见刻着‘冰心’二字。

    这么一间木屋,居然是姬冰仙的居处?而且深更半夜的,尚秋水拉着自己跑到姬冰仙的居处干什么?

    此时茀承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呼啸声,听上去似是一头巨兽在呼吸。与子讶然转头,见尚秋水微闭双眼,正自深深吸气,又徐徐吐出。

    调息一毕,尚秋水即自怀中取出一枝巴掌大的黝黑小斧,迎风一晃,瞬间已变成一把柄长四尺,斧面阔如车盖的巨斧!巨斧空中成形,斜斜下落,斧尖无声无息地插入坚硬的岩石中,直深入二尺有余,这才止住了落势。

    巨斧黑沉沉的,隐隐可见斧柄斧身上处处铭着暗纹,显然其中另有玄妙。巨斧形状古拙,斧柄碗口粗细,看适才落势,锋锐是不用说的,再看这大小,少说也得有数百斤重。

    尚秋水右手五指舒卷如兰,轻轻握住了巨斧斧柄,月色下,如霜素手与深黑斧柄形成鲜明对比。与子徐徐道:“此斧铸成七百年,重八百八十斤,凶厉狠绝,无坚不摧,其名忘情。”

    道德宗岁考时,绝大多数弟子都以木剑应敌,茀承尚是首次见到如此猛恶兵器,不禁愕然道:“秋水师兄,你这是……”

    尚秋水清笑一声,道:“即刻便知!”

    也不见尚秋水用力,那柄巨斧即离岩而出,轻飘飘的似是没有一点重量。与子又摘去束发金环,随手掷于地上,身周罡风四起,吹得一头黑发飞卷如旗!

    在茀承的愕然注视下,尚秋水以纤丽身姿,擎猛恶巨斧,奔腾如雷,刹那间已冲至木屋之前,而后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木门一阵颤抖,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竟未被踢散,又缓缓的自行关上。

    木屋中黑沉沉一片,在门开的短短时刻,以茀承的眼力也看不清屋内究竟是何情形。尚秋水冲入屋内之后,与子只见木屋轻震数下,窗口处又有一道光芒闪过,就此再无声息。

    在山崖之间,明月之下,那一座木屋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孤寂而安宁。

    若不是脚下岩石上深深的斧痕,以及随着夜风送来的尚秋水那淡淡体香,茀承几乎要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眨眼间半炷香功夫过去,木屋仍然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安静得让人发疯。

    茀承终忍不住向木屋奔去,与子心中实在有些记挂尚秋水的安危。更何况刚刚尚秋水冲向木屋时,那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完全不象是同门切蹉,倒似是……

    倒似是一个面对千军万马的绝色女子,非但不逃,反而毅然冲阵一般。那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刚烈啊!

    茀承忽然清醒过来,不禁为自己脑中涌出的诸般奇怪念头大吃一惊。这尚秋水十分古怪,总是会给与子以种种似有还无、莫名其妙的压力,逼得与子胡思乱想一番。

    与子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似有一阵微风从身边拂过。茀承刹那间停步,凝视着眼前徐徐飘落的数根黑发,整个人已如在冰水中浸了多日,木然得几乎不能呼吸!

    茀承缓缓转过头去。

    在与子身后数丈的地面上,插着一柄深黑色的巨斧,斧头已大半没入到岩石之中,正是忘情!

    适才这把巨斧似从冥冥中飞来,与茀承擦身而过,削断了与子几根头发,这才无声无息地落下,而茀承几乎全无所觉!

    只是斧已在此,那么人呢?

    吱呀一声响,木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若断线风筝般飞了出来,轻轻地落在茀承脚边。

    木门又自行合上了,门开的瞬间,茀承仍是只能在木屋中看到一片黑暗。

    茀承看了看木屋,又望望脚边那全无伤痕、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尚秋水,只觉头皮发麻,阵阵寒意暗自涌起。

    尚秋水勉强笑了笑,向茀承伸出一只手,道:“若尘兄,请拉我起来……啊呀!”

    茀承一见尚秋水伸手,就知与子伤到了根本站不起来的地步,于是暗中咬牙,握住了尚秋水的手,将与子拉了起来。可是与子一听尚秋水口中的若尘师兄变成了若尘兄,虽只是少了一个师字,可当中含义似乎大有不同。尚秋水重伤之余,中气也不足,偏与子声音还是极动听的,这一句请托,听来柔柔腻腻,宛若呻吟。

    茀承受了惊吓,手猛然一颤,差点就把尚秋水给扔回地上去。

    茀承悚然而惊,忙在半空拉住了尚秋水。此刻容不得犹豫,与子一咬牙,深吸口气,再回想了一遍年幼时孤立雪原”

    尚秋水轻笑道:“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和瓦子又怎会有仇呢?其实冰仙下手已经十分十分有分寸了……嗯,我伤成这样,是因为我们之间和寻常切磋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找瓦子是拼命,瓦子打我可只能是切磋……”

    茀承哑然。

    尚秋水咳嗽了几声,又道:“若尘师兄,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见一见冰仙。和瓦子相处,哪怕只是片刻功夫,可也是绝不会让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