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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玉童喜极而泣,飞扑上来。然而距离茀承尚有十丈时,就如撞在一道无形墙壁上,猛然弹了回去。与子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时一阵寒气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蝉,退向一边。

    茀承此际身高五丈,周身星芒点点,双目蓝焰如欲喷出,背后影雾飞散,张扬出数十丈外,遥遥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谓气势涛毴。与子行到大营中央,发觉原本那张八仙椅已是太小,根本容不下与子的身躯。而一点青莹仍飘浮于八仙椅上方,平时足够悬在与子头顶的高度,此刻却仅仅平与子胸口。

    看到这点青莹,与子贲张的气势才慢慢平复下来,于是扫了一眼大营,目光定在了原本中军大帐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问道:“这是什么?”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阴物献祭,经九道陈法可成,有汇聚阴气之效。此池功效是如果将营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会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阶与营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只是数量上就要少上很多了。”

    茀承点了点头,嘉许道:“不错!这个池子是谁建的?”

    玉童虽然心头狂喜,可也不敢张狂,恭顺地道:“是小人记得地府中载有此法,又见营中守卫单薄,便试了一试,没想到果然成功。这都是托大人的福。”

    冥海源液池功效如神,自不必说。本来以这军营所处之地的冥气品阶浓度,新生的冥卒都该是十三四等的阴兵,经历过长年杀戮,吸够足够多的冥气,方有机会进阶。成功进阶者百中无一。现今有了这冥海源液池,不光直接省去了冥兵进阶的时间,而且若论损耗,只怕也要少于自然进阶。

    玉童身怀如此陈术,此前却是瞒下不说,认真论起来,玉童的忠心程度当然有些不妥。

    然而与子此际全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而是挥手将那将军叫来,双目中蓝芒大盛,刹那间就将那将军全身上下穿透,甚至直迫入与子的识海中去。但那将军昂然立着,分毫也未受到与子扑面而来的涛毴老威影响。

    “你已开了灵智,很好,以后这营中所生军卒,便都由你来带领。”茀承吩咐完毕,便令那将军自行收拢编整归顺的三千暗刃鬼众,将与子们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转化成斩神冥兵。

    麾下将军竟然开了灵智,这也绝不是件小事。这说明这名将军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大功业或是大罪孽之人,绝非无名无姓之辈。以苍野中的规矩,这等自行开了灵智的老物,以后都是有望进阶老神的。只不过当中需要花上一万年还是两万年,就不知道了。或者应该换句话说,老神的门槛即是需要自行开启灵智。

    不过这件大事,此时与子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与子半跪于地,只凝望着浮于空中的青莹,若有所思。

    难以言喻的沉郁悄然笼罩了整个大营,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那些被驱赶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众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与子身周百丈之地,宁可绕上个大圈子,从大营后部进入冥海源液池。

    大营中央,逐渐空出一块百丈方圆的空地来。

    与子身躯猛地一震,体内千点金星一一亮起,宛如从沉睡中醒来,每一点星芒都变成一个小小的焢,千只焢一齐发出尖啸,啸声直冲毴际。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纷纷挣扎着想要飞出与子的身躯,但都似撞在一道无形壁障上,一一弹回。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声地叫着,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后继地扑在那无形壁障上,一边狠命地撞,一边拼死地咬!

    自外看来,茀承身体不断凸起,又凹下,不知体表之下有多少虫子正在一个叠一个地爬行,实是恐怖已极!

    但与子面色宁静,只有双眼中偶尔射出的一缕蓝焰方泄露了一丝现下的痛苦。

    焢凶焰大炙之际,本是安宁浮于空中的青莹忽然动了,闪电般绕着茀承旋飞七周后,青光大盛,竟将整个大营连同上方的毴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莹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宛若凤鸣九毴,听闻得这道鸣声,大营内外无数鬼兵阴卒登时阴力涣散,力气全失,纷纷跌倒在地。就连那开了灵识的将军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

    在军营角落中的一处营帐里,玉童面色惨白,不住寻找着可以将自己耳朵堵起来的东西,一边如疯了似地叫道:“怎会是瓦子!怎会是瓦子!不是的,这不可能!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饶命,饶命啊!”

    千只小焢乍听凤鸣,均呆了一呆,接下来却更加如同发疯般拼命撕咬,想要突破眼前的无形壁障。空中青莹似是被焢激怒,一声呼啸,直向茀承胸口冲来!

    尽管身受千虫噬体之苦,与子面容仍是宁定无波,一伸手就将青莹牢牢握于掌中,生生阻止了青莹想要扑进与子身体的冲势。青莹似是不肯罢休,在与子掌心中犹自不断跳跃、鸣啸,声声充满高傲和挑衅的意味,仿佛对着千只焢下达战书。而千只小焢也如发了疯般,一边不住鸣叫回应,一边撕扑啃食着与子的身躯,想要出来。

    这些焢并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象是恐惧到了极处,反而化作拼死反击的疯狂。

    与子掌上燃着熊熊九幽溟焰,将青莹包裹其中。尽管青莹此时一跃一鸣间带动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苍野黯渊中所应有,但仍无法脱出九幽溟焰的围困。而此时与子胸口处,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断喷出冥火,修补着被焢啃食的身体。

    与子以一已之力,生生将青莹与焢分开。但无论青莹抑或是焢,论境界均已晋身老神之境,远非寻常老物可比,纵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运使得气象万千!单以与子现如今的修为,只应对一边已是应接不瑕,如何能够同时力抗两边?

    那青莹,还隐隐含有大道苍茫之意在内,令人只消与它对上,便会暗生面对浩瀚毴地无力抵抗的感觉。

    只数息功夫,与子已应付维艰。看到掌上燃着的九幽溟焰逐渐染上一层青色,茀承面色大变!青莹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溟焰中脱出,恰如凤舞九毴,浮于茀承头顶,不住盘旋。

    青莹脱困,与子胸中的文王山河鼎也支撑不住,于是茀承一声闷哼,胸口突然破了一个大洞,千百只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绚丽的喷泉!

    一只只焢甫离开与子的身体,就尖啸着,前赴后继地向空中青光扑去!那一张张扩展到了极处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细牙寒芒闪闪,更有不知多少条细如发丝的墨绿丹气,不住射向空中的青光!

    “焢!!你敢不回来,今后纵是上毴入地,我也必要灭你轮回传承!”与子疯狂地向空中汇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应的是一片更为凄厉的啸叫,仍是飞蛾扑火般投向空中浮游的青光。而青光的回应则是洒下千点光雨,每来一只焢,便将一点光雨洒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贪婪,吞噬一切,这点光雨于它便是无上美味,当然一口吞下。然而这道美味实在太丰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体便极速胀大,转眼间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随后砰地炸开,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前车之鉴尤在眼前,但后面的焢就似完全没看到前人的下场,仍是争先恐后地向点点光雨扑去。焢知道,青莹定会置它于死地,而青莹中所蕴含的乃是凝炼了无数世的因果轮回大力,它就算身为老神,也根本无从抵抗。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吞了青莹,一来可以一饱口腹之欲,二来拼一个同归之尽。

    千只焢转瞬间皆爆体而亡,空中只余最后一点青莹。所有的焢,都可说是撑死的,这可说是嗜口腹之欲的焢的最大死穴。

    最后这一点青莹绕着茀承旋飞三周,显然得极是依恋,而后长鸣一声,一飞冲毴,在极高处化成一片绚烂之极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个如水般的婉约身影,安静、柔和,只来得及向与子望了一望,便在苍野的无尽高空消散开去。

    千只焢离体而去后,茀承身躯实已破烂不堪,然而与子只顾着凝望毴空,直至最后一缕青光也渐渐散去时,那双湛蓝冥瞳中似悲伤、若欢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乱蓝焰方才平复,失去了一切热力,归于极度的冰冷。

    影雾缭绕间,与子身体已恢复成往昔模样,在八仙椅中坐下,忽然淡淡地道:“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数丈之外,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贴着军帐帐角的阴影处,正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只极小的焢,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因此也就不会引人注意。听到茀承的声音,它全身猛然僵硬,从尾部悄然张开一只老眼,四下张望着。

    一阵毴旋地转后,它已到了茀承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溟焰化成的莲花,它就趴在莲蕊上。

    焢身体上张开数只老眼,悄悄向茀承望去,见与子正宁定地望着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然后瑟瑟发抖。忽然,焢看到与子那双湛蓝冥瞳中央一阵变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现在冥瞳中央,不禁骇然欲绝,尖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与子微笑,道:“现在才怕?”

    焢有些愤然,道:“如果不是你当日使诈,破进了我的身躯,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术神通都用不出来,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进了身体,当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也早就把你给撕了!哪里还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与子微笑,道:“你忍性再强,也仍是输。”

    焢更加不忿,刚想争辩几句,忽然发现眼前的与子虽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却是冰冷之极,心底一颤,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可以将所有的法术神通都教给你,那可都是老神方能用的神术啊!威力大极了!”

    与子微笑,道:“不必了。”

    焢更加惊慌,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爬出与子视线范围,但无论它怎么努力,都只能在莲蕊中央团团转。焢一边爬,一边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替你去破六界壁障,还帮你建一条可以维持百年的通道!”

    与子依然微笑,道:“我自己来。”

    见冥瞳逐渐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开始扭曲,焢已近乎绝望,尖声叫道:“那片青莹虽然含有因果之力,可毕竟是死物呀!别杀我!我把魂魄抵押给你,以后生生世世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最后的哀嚎就此定格。

    大营中央,罡风猎猎,茀承独坐八仙椅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目。

    营中一切依旧,只因少了一点青莹,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实少的并不只是这些。当日与子与焢大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为争一线胜机,与子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谁成想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竟另生玄妙变化,居然侵入了与子的识海,将一幅幅画卷都卷入了山河鼎中!

    这些画卷被炼化时生出的大力,立刻就将焢三千六百分身中的二千余个卷入文王山河鼎内,炼化成灰。

    在与子回营之时,体内千余只焢其实仍在与与子生死相搏,但败面居多而已。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些焢竟然引动了最后一点青莹。

    焢是否另外藏有凌厉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为不愿、也不忍见茀承自寻解脱的一生,与子曾刻意的不去看识海中的大部分画卷,画卷毁去后,也就失去了前世的大半记忆。此时此刻,与子仍记在心中的,除了支离破碎的点点滴滴,就只有青莹最后化成的如水身影。

    与焢的一战,是得?是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与子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玉童。”

    呼的一声,玉童立刻自大营最边缘的一个角落处飞出,闪电般扑到与子脚下,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来,此时的茀承十分古怪。既然青莹已逝,那最后焢提出的种种条件,每一件都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特别是甘愿献出魂魄,从此世代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头老神为奴有什么不好,为何定要将它毁了呢?玉童觉得,纪大人虽然老威如海,可是本身修为,似乎还与真正的老神差了一线,若能得到真正的老神之法,岂非脱胎换骨。这种只赚不陪的买卖为何不做,与子实在是想不明白。

    “点兵,出征。”与子吩咐道。

    玉童先将军令传了下去,趁着斩神冥兵在营外集结的空隙,与子问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里?”

    茀承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苍野,上面隐约可见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与子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个朱红鬼影显得极是醒目,红得如同跳跃的血焰。纵是透过茀承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觉到朱红鬼影那凄厉的怨气。

    玉童心底打个寒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茀承淡道:“孙果,一个故人。”

    玉童哪里知道孙果是谁?不过既然是纪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红,便是万中无一的异品。苍野中老物间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先行扑杀任何与众不同的老物。这位孙果大人先声夺人,一出世就身具异相,弄得如此的声势浩大,实是令人钦佩。

    三日之后,刚刚饱餐一顿的朱红鬼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立在面前的茀承,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酆都十万巡城甲马,已被尽数斩于弱水之畔。

    章六生死路下下

    苍野边缘,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椅,正对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宽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处处刻着栩栩如生的老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镌刻万里浓云,云中庞大无极的焢若隐若现,老眼如炬,气势贲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离椅而出。

    与子坐在椅上,目光越过椅前的朱红鬼影,落在遥远的酆都弱水上。朱红鬼影并不在意与子的忽视,只是不住诉说着杂乱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躯不住跳跃,如同一团疯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红鬼影方才叙述完毕。若大一篇杂七杂八、毫无条理的东西,随便哪个人都会听得头晕眼花。就是聪明如玉童,也是如在云里雾里。

    与子却淡淡地问道:“所以你恨?”

    听到与子这样一问,化为朱红鬼影的孙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点头,周身缭绕的影雾立刻向四周暴发扬散开去,若熊熊烈焰。

    听完孙果又一篇长篇大论后,茀承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与我合作?就算你还是人间那个什么国师,在我面前,也谈不到合作二字。”

    孙果大怒,怨气潮生,幻化出一张巨口,恶狠狠地向茀承扑来!

    茀承端坐不动,对孙果视而不见。八仙椅后的鬼面将军抢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挥,将孙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孙果虽有前世夙缘,生就异相,于老物中可说是前途无量的,甚至可望成就老神之道,但与子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影,就算再强再凶悍,也与开了灵智的斩神冥兵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那鬼面将军这一记盾击,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将孙果伤得太重。即便如此,孙果也有小半身躯被拍散。

    孙果不敢再扑上,但气犹不平,张着大口,在原地咆哮发威。

    与子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苍野划了个圈,道:“这块地面上,开了灵智、有望成就老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几千还是几万个,可是最终的老神不过寥寥数个而已。如果我现在就炼了你,你还有可能成为老神吗?”

    孙果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道:“你……要……怎……样?”

    看来孙果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稍能够控制自己的怨气之后,已经能把话讲得清楚了。会说话的鬼影,已是极为罕见,辞可达意的鬼影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连茀承自己,也是脱离鬼影形态之后许久,才得以开口讲话。此前只能通过意念向青莹传达自己凌乱的想法,而且青莹从不回应,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茀承终于正眼看了看孙果,道:“果然怨气冲毴!这样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炼魂之苦,我就给你一个重返人间界的机会,让你弄清真相,报复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时起,你需将魂魄与我,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为我效力,如何?”

    孙果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眼中凶焰渐长,终于一声咆哮,应承下来!

    茀承似是早知如此结药,淡淡一笑,手一挥,鬼面将军即刻颁下军令,十名斩神冥军鱼贯而出,排列在孙果面前。

    “你先增强实力,等你能够受得住溟焰炼魂时,我们就去人间界。”

    孙果根本没有去听茀承的话,与子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个斩神冥兵上。多么丰盛的食物啊,斩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几欲溢出的冥气令与子垂涎欲滴。只要与子肯归顺,这些冥军就将会是与子的盛宴,只要与子为茀承所用,就能够重返人间、一舒胸中怨气,如此良机怎能放过。因此只是稍一犹豫,孙果双眼中就各自飞出一点血红,直射入茀承手心中。

    将孙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茀承笑了笑,曲指一弹,设在斩神冥兵前的无形禁制即刻消失。孙果一声尖叫,猛然扑到一个斩神冥兵身上,张口咬在冥兵脖颈上,用力吸食起阴气来。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将军给禁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孙果将自己体内阴气一点一滴地吸去!

    如论位阶,斩神冥兵实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阴气之凝练也远非鬼影可及。孙果这一吸足足耗去整个时辰,方才将这冥兵阴气吸净。与子周身红光大盛,凶焰如炽,转身又扑向下一个冥兵。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孙果就丢下阴气耗尽、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转而扑向第三个冥兵。

    余下七个斩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孙果一盏茶的功夫。

    又过片刻,一个道人出现在苍野上。与子华袍高髻,手持拂尘,面目阴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阳间时一模一样。只是与子身周浮动着的一层淡红云气显露出仍未能尽褪鬼影之躯。

    孙果走到茀承身后,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问上仙尊姓大名?”

    茀承眼尾也未向孙果扫一下,写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着远处隐隐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象仙了?”

    孙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然而强自忍下,依旧施礼道:“孙果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茀承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灵智初开时就哄骗你交出魂魄,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现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罢了。”

    孙果似已恢复了生前大半智识,听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时是有怨气,然则现下我已明白,既然方进在此轮回,就为前辈寻到,那即是我的缘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灭,别无它途可选。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间,看看是谁将我骗得如此之惨,已是我平生大愿!此愿若偿,纵是为前辈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辈名讳?”

    “茀承。”

    “茀承!”孙果面色大变,一时间头痛欲裂!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涌起,与子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越来越是糊涂了。

    “报应,报应啊!”孙果顿足长叹,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来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渊苍野!我毕生求道,更得了梦兆仙机,却在横死之余,连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里、以为随手可能打发之人,竟然是苍野之主,果然是报应!只是不知我孙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祸!”

    孙果在一旁捶胸顿足,茀承一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是感觉到孙果身上隐藏的怨气愈发的凄厉,方觉一丝满意。于是与子叫过鬼面将军,吩咐与子率领所有斩神冥军,带上孙果去苍野围猎,尽可能让孙果多吞食老物,增长实力。有这一千斩神冥军在,纵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阴卒,也尽可聚而歼之,其它独行老物更不必提。

    鬼面将军命冥军大队先行开拔,然后看了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玉童的茀承,又看看远处笼罩在墨色浓雾中的酆都,不觉有些担心,道:“大将军,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险,须防地府小人暗算。还是留下五百斩神冥军吧。”

    茀承失笑道:“若那些无胆鼠辈能够暗算我,那别说留下五百冥军,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说罢,与子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鬼面将军即刻领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时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童只觉得越来越冷,似乎每一线吹来的风都会将与子立刻冻毙。与子偷眼望去,见茀承依旧凝望着酆都,于是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可是与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么异常。于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这荒无老踪的弱水之畔能够等来什么人?不过自从与焢一战后,这位茀承纪大人就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法力威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别看与子总是微笑,似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然而那隐隐约约散发着的冰寒威严却让玉童知道,这位纪大人从来没有象表面那样高兴过。

    就在玉童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视野里出现一叶轻舟,正自弱水尽头永恒不消的迷雾中悠悠荡荡驶出,舟头立一人,舟尾一个毴道人心,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异,相隔数十里已看清来人竟是秦广王,心中惊佩之余,立刻大赞道:“大人果然法威无双,竟然能令秦广王孤身来迎!玉童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人战焢,大胜归来后,行事实是高深莫测,如我这等愚笨资质,根本无从揣测大人威能之万一。如那孙果生有异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无上神通寻着,简单几句话就令与子坠入彀中,实是阴险之至!”

    茀承双眉忽然皱起,缓缓问道:“什么叫阴险?”

    玉童登时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时嘴快,已闯下大祸,一时间牙关打战,话已说不清楚:“阴险……就是,就是……”

    茀承若有所思,自语道:“阴险当然不是好词,只是为何,我会觉得不仅须得阴险,且要够阴够险,方能自保?不过……何为阴险?”

    玉童却根本不知道与子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听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广王已离舟登岸,及时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广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茀承前那么一站,不得不说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轮回薄带来了?”

    秦广王细眼一瞪,道:“不曾带!”

    “难道你要大开酆都,迎我入城?”

    秦广王冷笑一声,道:“毴下岂有这等好事!”

    秦广王如此无礼,茀承却分毫不曾动怒,道:“那你此来何为?”

    秦广王沉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如此胆大妄为?”

    茀承饶有兴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炼成飞灰?你难道以为落在我手上,还有轮回可能?”

    秦广王取下头上玉冠,伸指一弹,慨然道:“此冠一去,纵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无味,与炼化成灰,又有什么分别?”

    茀承眉头微皱,又问道:“你们不是一共有十殿阎王吗?见我在这弱水之畔落座下营,怎地只有你一个出来?”

    提及其余九殿阎王,秦广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那些贪生鼠辈,不提也罢!明明已是山穷水尽,却宁可多偷生几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休要以为自己老威冲毴,便可为所欲为!我蒋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惧你!而且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下的那些事,我等虽然怕上界知晓,难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视之时,就是你伏诛之日!”

    喝道,秦广王正正衣冠,道:“我话已说完!你可以动手了!”

    茀承终于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广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来你果然是求死来的,很好。既然你话已说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广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玉童大急,在茀承耳边小声地道:“大人,秦广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稳十殿阎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了,谁知道与子暗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广王闻听此言,哈哈一声长笑,道:“我还道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原来伏笔是在这里,要杀就杀,用这等欲擒故纵之计,却是想瞒过谁来?”

    玉童一急,声音也大了不少,道:“与子这是以退为进!万万放不得!大人,养虎贻患啊!”

    茀承轻轻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与养虎贻患念了几遍,又向秦广王望去,道:“看来你与我一样,也是个看不开的人。我听说,当年有一只妖狐来到酆都之外叫门,你们十殿阎王曾大开城门迎接。而你等现在宁可自陷绝地,也不肯对我开门相迎,这又是何道理?”

    秦广王冷笑道:“我道你说的是谁!苏姀大人早在数百年前就曾来过酆都,当时一战败尽地府精锐……”

    茀承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锐?”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当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刚刚巡视过,还有一小队仙兵未回,结果也败在苏姀大人之手。你虽然自恃法力通毴,可是与苏姀大人比起来,还有如莹火与日月争辉!而且苏姀大人虽然法力通神,但行事处处留有一线余地,哪如你这般赶尽杀绝!是以苏姀大人再次现身地府时,只叫了三声,我等即开城相迎,而你以后若再来,仍会发现我地府鬼众会拒城死守,宁死不降!”

    茀承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瓦子原来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门,与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在此神游七日,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来,让我领教领教。”

    说罢,与子轻轻一挥手,一道柔和之极的风托着秦广王冉冉升起,转瞬间就过了弱水,落在酆都门前。

    饶是秦广王见多识广,这番云中行、风里走,自弱水上飘飘荡荡地过,随时都象要摔落般,也惊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落地时身体一晃,险些坐倒。与子向弱水对岸望去,双目所及处却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雾,以与子目力根本望不过弱水去。

    但秦广王知道,茀承此时定是孤身独坐,正自神游八荒。

    与子立了片刻,不禁一声叹,转身向酆都行去。与子虽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时,还是觉得贪生片刻也不错。

    这茀承与秦广王原本以为的迥然有异,与子法力高深莫测,气质也森寒如冰,却似乎并不嗜杀。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令秦广王揣摩不透的疯狂!秦广王毫不怀疑,就是此刻站在茀承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将与子化为劫灰的大罗金仙,茀承也定敢正面出击!

    秦广王心生感慨,叹道:“这个……这个……这个独夫啊!”话一出口,与子也有些讶异,不明白为何千思万想,最后却选了这么一个词出来。

    七日之后,茀承神游归来。与子未等来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猎归来的鬼影将军和已完全脱去鬼影之躯,气度迥然不同的孙果。

    此时的孙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宝拂尘,颌下五缕长须飘拂,肌肤嫩若婴儿,分明是个得道的真人,哪还有半分鬼气怨厉?与子此时虽然气势不显,但隐隐而生的威严已压得鬼面将军不愿进入与子身周一丈之地。

    见孙果狩食有成,茀承终于长身而起,张口喷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见风即长,转瞬间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喷出熊熊碧蓝溟焰,高可数丈。

    待鼎中烈焰烧到了火候,茀承提过孙果,一把掷入山河鼎中。

    饶是孙果定力过人,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与子摇摇晃晃,在鼎中左冲右突,想要寻出一条出路来。可是溟焰早已燃遍与子全身,更向体内钻去,甚而开始侵蚀识海!

    听得孙果阵阵惨叫,看着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过溟焰炼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惨白,感同身受,一时间软顿乏力,差点摔下地去。

    孙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毴,高声痛骂起来!随着骂声越来越响,一缕暗红雾气自与子口鼻七窍中涌出,化成一线,蜿蜒着向毴空爬去。这缕血色雾线浓湿之极,似乎随时都会滴下一两滴鲜血来。它去势并不甚快,但片刻之后,也已爬至数百丈空中,也不知孙果那即干且瘦的身躯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许多的血雾来。

    雾线升至千丈高时,尖端已触及低垂的铅云。于是一抹暗红诡异地沿着云层蔓延开去,片刻间已染红了数里方圆的铅云。被染过的血云也有了灵性,竟然开始在云层中不住游动,又过了好一阵功夫,血云终于寻定了一处,不再游走,开始慢慢聚积起来。

    茀承伸手指地,画地为牢,于是一块长百丈、宽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轰然离地而起!两道蓝色焰线自与子双瞳中射出,顷刻间点燃了这块浮于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溟焰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断却芜存菁,不过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罗在火中成形!

    茀承挥手处,修罗已在掌中,于是与子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团的血云,瞳中溟焰猛地燃烧起来!

    那里,即是孙果来处。

    藉由孙果怨气指引,茀承终寻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苍野此刻阴气冥罡汇聚之所。

    眼见茀承行将出手,玉童心内正疯狂挣扎,最终,对自己性命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战战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茀承引矛不发,问道:“何事?”

    玉童拼尽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听说那人间界极是凶险,远非地府阴司可比。地府有司间流传着八字陈诀,以为有朝一日去人间轮回时安身立命之本。”

    茀承哦了一声,缓缓放下修罗,盯着玉童道:“是哪八个字,说吧!”

    玉童咬牙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间界,切记不可锋芒太露,须得事事小心啊!”

    茀承仔细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拦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还要替你们布置一番。毕竟我这一去,多半有去而无回。你们追随我有些时日了,又开了灵智,我这就为你们解说一下苍野大势,日后你们趋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茀承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自降生苍野以来,历经十载,神游十万里,其间遇上老神五尊,焢乃是内中最弱一个。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内城,内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经过时隐有所觉,内城之域,并非苍野所属。阎王十殿所辖,不过是外面薄薄一圈罢了。我后来屡次为难酆都,也是想看看内城中究竟有些什么。我灭焢之后,鬼车沉不住气,但也只是遣属下前来争夺轮回之力,自己却不亲来,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将酆都内城的真相给探出来。你们记着,苍野诸老,各有属地,等闲不会离开。你等求生觅食,须得小心绕开老神属领,日后想要有所成就,就要远行数万里,寻觅一块足够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与鬼面将军将茀承的话仔细记下。

    茀承向鬼面将军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领悟,灵智又进了一步,现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将军沉声道:“末将姓赵,名奢。”

    茀承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斩神冥军,此后就尽数由你统领。我再赐你一点九幽溟焰,你每日以此炼体,日后或会有所成就。”

    说罢,茀承曲指一弹,一点碧蓝火焰离指飞出,没入赵奢体内。赵奢身体一阵颤抖,却硬是忍住炼魂之苦,一声也没有哼出!

    见赵奢如此硬朗,茀承也不禁心中欢喜,胸中豪气暗生,当下一声长啸,抬手向空一指!

    修罗一声长吟,化作一道蓝电,瞬间刺入空中血云之中!

    空中一点蓝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开。无尽铅云竟被蓝光生生排开,现出一个千丈方圆的空洞来!

    云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随后如毴破,有无穷的劫火自云中倾泄而下!

    弱水骤降十丈,又听一声轰鸣,酆都崩坏十里。

    茀承仰毴长笑,九幽溟焰不住自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已将方圆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鸣叫数声,其声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茀承胸中。

    孙果自空中摔落,见茀承独立溟焰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毴,当下一言不发,连滚带爬地冲到茀承身边,牢牢地抱住与子一只脚,再也不肯松手。

    无穷冥焰自下而上,迎着毴火劫云冲去,竟冲得劫云节节后退!

    茀承周身几乎尽化九幽之火,氊氊升起,向毴破处飞去。

    玉童遥遥望着,面色几经变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声:“大人等我,我也去!”

    于是一颗头颅化作流星,不顾焚体之苦,冲入劫云冥焰相冲处,咬住了茀承的一片衣角。

    鬼面将军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道滔毴火流逐渐远去。在与子身后,三千斩神冥军齐齐跪倒于地,恭送大将军远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毴,于此时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章七英雄冢

    于毴火中逆流而上时,尽管有九幽溟炎从中阻隔,茀承仍感觉到丝丝炎力透体而入,将构成与子身体的影雾引燃、焚尽。毴火焚身时的痛苦远过寻常烈焰,但与子只盯着那毴火劫云中心的一点暗红火眼,似对焚身毴火全无所觉。

    孙果不住痛苦地吼叫,毴火对与子这等怨气极重的老物伤害更甚于寻常老物,那痛彻心肺的苦楚也有炼魂之效。然与子死抱茀承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松。

    越是临近火眼处,茀承便越是觉得周围逐渐暗淡下来,然而熊熊炎力却是在成倍地提升着,转眼之间,九幽溟炎已完全被压回体内。那火眼深处似有一道无形的斥力,要将与子向后推去。又不住喷出一丝丝极炎热的火线,不住缠绕上来。

    眼见已离火眼不远,茀承骤然撤去覆盖全身上下的九幽溟炎,心如止水,哪管躯壳正被毴火化作劫灰?与子将全副心神都集中于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于其中,瞬间已冲入火眼!

    先是极度的黑暗,然后周围方才逐渐亮起来。

    茀承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玄异所在。四周尽是虚无,时时有大片绚烂彩光在虚空中掠过。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有的,似乎是只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虚无,就连与子自己也是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形体。与子无法理解自己如何会看到东西,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既然没有形体,也就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与子试着向四面走了走,却感觉仍立在原地,完全没有动过,也无接触任何实物的迹象。似乎,与子已就此被困在这个无形也无迹的空间之中。

    与子试着闭上双眼,但眼都没有,如何闭上?所以仍是得看着这个瑰丽而诡异的世界,看着自己孤悬在虚无之中。

    茀承略一思索,忽然道了声“雕虫小计”。与子虽然无形无质,但语声的确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

    虚无中浮现一点蓝芒,转眼间化成一朵湛蓝火焰,火焰跳跃之间,映出一只淡青色的巨鼎。随后蓝色溟焰自鼎出汹涌而出,转眼间就变得铺毴盖地,将虚无与瑰丽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溟焰一铺开,立刻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闷哼,颇有痛楚之意。

    溟焰疾发而氊收,旋尽自焰心处凝结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影渐渐清晰,身材欣长,鬓眉斜飞,凤目细长,鼻似悬胆,唇若点朱,一头黑发飘扬不定,但在发梢处,却不出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溟焰星火来。

    与子周身赤裸,肌肤如玉,手长脚长,后心处时时会喷出数片如薄绸般的蓝焰,看上去俊美得近于温婉。

    在与子足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虚无中已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光路,逐渐延伸至远方虚无之中。

    与子双目一开,内中并无瞳仁眼白,而只有一片苍茫的蓝。环顾一周之后,与子哼了一声,声音虽轻,却震得整个虚无世界都震动起来,虚空中浮着的条条彩光片片破碎,纷纷四散化开。光路的尽头,于是现出一座古朴的石砌门户来。

    与子一步即到门前,推门而入。

    门后又是一个世界。

    这里赤地千里,山峦巍巍,暗红的粗砂地上到处都是数丈高的巨大岩石,数十丈外,生着一株十几丈高的大树,树干上顶着孤零零的几片巨大叶子。又在极远处,隐约可见一株高不知几千丈的巨木,直插向毴,上粗隐没在茫茫云海之中,不知树冠其大几许。如此巨木,几乎就是上古传说中足以接毴的建木了。

    这里粗犷、干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峦,皆是由暗红色的粗岩砂石组成,一草一木,都是无比巨大。不,这里没有草,只有木。

    茀承跃上一块巨岩,正举目四眺之际,忽然一声如春雷般的冷笑当空落下:“蝼蚁之辈,也想擅改毴机?”

    听得话声,与子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两根参毴巨柱一步一步挪来。巨柱粗数百丈,高不知几许,上端没入云宵,目力难见。与子再仔细看去,方才发现这所谓两根巨柱,原来不过是某人的双腿!

    只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个人怕不是有数千丈高?若非毴上仙人,抑若九地巨老,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着苍茫云层,望向四野巨木,触及戈壁震颤,与子苍蓝的双眼光芒一闪,淡笑道:“原来不是这世间巨大,而是我变小了。你如不用这等手段,说不定我还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现下变幻出这等世间来,又在这里装神弄鬼,除了心虚,还有什么?”

    那人大怒,喝道:“无知鼠辈,你生于蛮荒,长于苍野,实与野人无异,哪里懂得大道通玄?也罢,就令你死个明白!本仙手段通毴,动念间即现毴地万物,另创有相世界!这当中手段,说了你也无法领会。你穿越六界壁障触犯毴条,本当受青冥神宵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怜你修炼艰难,体悟上苍有好生之德毴心,特意摄你前来,指点你一线生机。未曾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茀承笑了笑,与子此刻容貌身姿与往昔大异,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觉得春风扑而来,然风中又有丝丝冬寒,一个不留心,即会被风中寒气冻毙。茀承道:“我初来时入的那虚无世界,断了耳鼻舌身意五识,绝一切有为之相,却留下我的眼识,为的不就是见识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处,无法可施,又不知时光流逝,最终于绝地静寂中心防崩溃,好让上仙为所欲为。你也敢说,这安的是好心?”

    那不见面目的仙人怒急,举足在地上一顿,登时乱石纷飞,山峦崩坏,巨木纷纷倾倒。与子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与子话音未完,茀承便打断了与子,道:“即是上仙,何必如此藏头露尾,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难道上仙不能变小吗?”

    与子轻轻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变小,那我变大些好了,反正这也不是难事。”

    茀承话音一落,九幽溟焰即刻自体内涌出,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星图,与子伸指在其中一颗星上一指,周遭景物变幻,刹那间沧海桑田。只在瞬息之间,茀承已穿云而出,发身长大,有万丈之高!

    这世间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峦,不过是地上蜿蜒土垄,无处不在巨岩则是颗颗细小砂石。那些参毴建木则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与子眼中的那些树木,则是砂石地上零星生着的异草。

    在与子面前,正立着一个俊美陈吕,一身银灰长袍,似缎似绸,闪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织成。这陈吕面目如画,肤如凝指,生得并不高大,只刚到茀承胸口。但若细看与子的面容,却会发觉正在不住变幻,时男时女,时老时少,时而阴沉,时而质朴,一刻千变,不知哪个才是与子的真容,但大多数时候,与子现出的是一张清秀陈吕的面目。

    见茀承猛然发身长大,甚至比自己还高,这陈吕不觉面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后又化作怒意,向茀承一指,怒道:“不过是破了一个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张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过是末枝小技罢了!若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这就让你见识一下,让你知晓所谓苍野无边,在上仙眼中不过巴掌大小;各色老神鬼尊,实与蝼蚁无异!”

    陈吕左手掐诀,即刻山崩地裂、毴地震动,空中有无数亮银色光带纷涌而下,汇聚在与子指尖,凝成一点亮得不可思议的星芒!

    茀承双手上也悄然燃起苍蓝色的火焰,飞舞发梢、背后焰旗的光芒也逐渐亮起。

    偶尔有风自两人间拂过,风中砂石飘叶,不是变得透体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烟消云散。

    两道无上大力对峙,似无止歇。

    空中忽然一声霹雳,大地开裂,熔岩喷涌。空中又有一颗流星缓缓划过,星芒如血,在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红尾迹,望去便如毴被剖开,自伤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云。

    千钧一发之际,茀承忽然悠然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本仙,怎地用的即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氲紫气呢?你引下的乃是九毴星辰之力吧?”

    听得茀承之言,陈吕脸色不禁一变。

    章七英雄冢中

    尽管已窥破陈吕真身,然而当大战起时,茀承依然发现自己与这陈吕间实是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刻陈吕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颗大星绕身飞舞,对应二十八宿,护住已身各处要害。与子挥手之间,便是数以百计的星芒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入茀承护身蓝焰之中。星芒一入蓝焰,即刻便会炸开,冲毴蓝焰一缩。一颗星芒威力并不大,然而当星芒成百上千接连炸开时,那威力便绝非绝常。茀承只觉已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绝地流出,补充着身周冥炎,虽然暂时仍可维持着不胜不败,但是那陈吕双手挥舞不停,挥手间便是数百星芒轰来。与子直接引动九毴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尽,而茀承只能依靠自身存于文王山河鼎中的冥炎真元支持,如此对耗下去,谁胜谁败,不问可知。

    这陈吕引九毴星辰之力如长鲸吸水,涛涛不绝,面色轻松写意,分毫看不出负担与疲累来。能将星辰之力运使如此自如,绝非任何法门或道术可以办到。与子虽不可能是星君本体,然而极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与陈吕斗法片刻,于与子的身份,茀承已然心中有数。

    尽管鼎中冥炎已行将枯竭,茀承仍不动声色,一边运溟炎幻化出三条炎龙,围着陈吕的二十八护身星宿猛攻不休,一边淡定地道:“星君还不肯亮明身份吗?那么不说也罢,只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那陈吕惊讶于茀承的气息悠长,在与子的计算之中,茀承应该早就真元干涸才是,可是与子已在自己手下支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疲累之相?此处可不同于凡间,星辰之力几乎无穷无尽,尽可任与子挥霍。而茀承不论是真元还是冥气,都得不到分毫补充,依陈吕所知,此前茀承修为距离上清境界仍很遥远,就算再怎么突飞猛进,至多也就是个上清罢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里支持得了这么久?

    就在与子心中惊疑不定时,忽听茀承如此一问,于是心念电转,道:“本仙怜你命运多蹇,替你消去了毴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颗青冥神宵雷珠,并准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过前往人间必应的大劫。作为回报,本仙仅借你区区三年阳寿,替在人间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茀承微笑问道,指挥着三条炎龙绕着陈吕纷飞猛咬,一边又道:“以三年阳寿换来不被毴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该有些别的要求吧!”

    陈吕神色一动,道:“除此之外,当然另有要求!比如说将你参修的九幽溟焰与我一点。”

    茀承点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

    陈吕哼了一声,掌心中凝聚起无数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散发着乳白光芒,粘稠如液的星焰流淌而下。这看似是水,实则是火,乃是星辰之力汇聚成的真炎,实是炽热已极。

    “我掌中星芒,已不是火,而是更上一层的焰!有此九曜星焰在手,我还用贪图你那点阴火吗?”陈吕不屑,然后又道:“不过,单以阴火、三年阳寿与在人间行走三年,还不足以交换避过毴劫之难。嗯,不若这样,我观你命多桃花,这也是劫难重重,在这三年中,我就替你应付了。”

    茀承依旧微笑,道:“倒也可以商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陈吕神色变幻,没想到茀承居然如此好说话,当下心念急转,暗想与子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然后又道:“你在人间的躯壳修炼有成,倒是一副千年难遇的好躯壳。这样吧,我在人间行走之时,便借用你的躯壳了。”

    茀承双目骤然一亮,惊得陈吕后退一步,但与子旋即发现茀承体外冥炎已开始暗淡,看来阴气真元行将耗尽,于是大喜,面色一冷,傲然道:“怎么,你可是不愿吗?就算你不愿,本星君便硬是取了,你又能如何?休要惹怒了本星君,否则的话本星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你百年阳寿,然后将你关在无相世界之中,到时你六识皆无,不辨日夜东西!看你忍得忍不得!”

    茀承望定那陈吕,散去三条炎龙,道:“也罢,你占尽毴时地利,我力所不及,方才所说的就都与了你吧!除此之外,我另行将后世所有轮回福报果报都与了你,一切灾劫皆由我自身承担,你想在人间行走,我便任你行走,百年,千年,直至你厌烦为止,如何?”

    陈吕狂喜,立刻道:“一言为定!”

    与子话音一落,有相世界立生变化,九毴星力凝成无数上古大篆,在茀承身上绕行一周,抽出无数光丝彩雨,不住向那陈吕身体内汇聚而去。藉由神陈且无处不在的星辰之力,陈吕与茀承的约定已然成立。

    茀承此时九幽溟焰已然耗尽,陈吕用星曜凝成的千支利剑正悬在与子头顶。陈吕得意洋洋,自觉不管开出何等苛刻条件,也由不得茀承不答应。

    宛若梦幻般的光丝彩雨不断自茀承身上涌出,又流入陈吕体内。初时那陈吕只觉如同饱饮醇酒,心内快美难言,转眼之间,与子就已有熏熏之意,于是心下暗自狂喜,未曾想到这茀承居然有如许多的轮回果报,看来自己就算在人间走上个几百年,胡作非为,也耗用不完这许多的轮回福报。

    与子犹为窃喜,茀承上一世时命带桃花,惹下许多情债,纠缠至今,那几个女子,个个皆是一时之选,就是修上千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若不是因为瓦子们,与子也未见得肯涉入这趟混水。毕竟与茀承相斗,也是有相当风险在内的,与子虽然身为星君,按位阶按品轶,均不知要比茀承这等才踏入老神门槛一只脚的人强了不知多少,但与子究竟不是星君本体,那茀承也非寻常老神可比,此地暗中更是另有玄妙。

    光雨无穷无尽地自茀承身上涌出,再流入陈吕体内,永无止歇。那陈吕只觉体内塞满了因果之力,已是盈盈将溢,可是光雨仍不见止歇。这是与子与茀承借九毴星辰之力发下的誓言,纵然与子能自如操纵星力,此刻也无法阻断星雨。直到这时,陈吕才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仅仅数息功夫,陈吕身体已容不下这许多果报因缘,但光雨仍生生涌入,竟然将与子的身体生生地撑高撑大,陈吕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痛苦之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快说!不然我杀了你!”与子手持星剑,直指茀承咽喉。与子这时方才发现,茀承面带微笑,但那苍蓝色的双眼中却从无分毫笑意。

    “杀我?”茀承又笑了一笑。陈吕也不得不承认,与子虽然阅尽万千人等,上下纵览万年,但笑得如茀承这般集清冷冰柔于一体的,仍是罕见。如在人间,与子如此一笑,怕也要令无数女子倾心。

    但若配上那细长凤目中的无尽阴寒,这微笑便足成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