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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第三日的早上,太后陪承景上完朝后没有去交泰殿论军机,而是直径回了长乐宫照顾献恭。

    幽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光,虚弱而清冷。屋子里的地笼全部烧着,弥散着一股药味。因为献恭的病,太后不敢烧香料,只在地笼里扔了些许药材,故而整个殿内都是浓浓的药香。献恭还是如同第一日那般躺在贵妃榻上,太后不敢把他挪回自己的屋子,她要亲自照顾这个孩子。

    太后轻轻地坐到献恭的身边,用手扶了扶他的额头,还是烫,身上却汗津津的。献恭还在烧着,但比起前日,已经好多了。即便这样,太后还是不敢让书颜进来了,怕书颜也会被沾染了。

    太后叹了口气,从冬芽的手中接过湿毛巾,细细地擦着儿子的额头,手上的金钏玉镯发出清脆的声音。

    太后换了一块湿帕子,轻轻地放在献恭的额头上,此时的献恭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感觉头上凉凉的,便轻轻开口道,“母后…”

    “母后在呢。”太后见儿子开口,心情豁然明朗,柔声回道。

    仿佛是听见了这一声,献恭慢慢地睁开眼睛,淡淡地笑,道,“药好苦。”

    太后轻轻往献恭处靠了靠,笑道,“苦也要喝,病好了才能不喝。”

    献恭的脸烧得红红的,道,“喝完药后我能要颗颜姐姐的松子糖吗?母后都不给我。”献恭说完后微微嘟起了嘴。

    太后心头一笑,哪里是不给你,分明是不敢给你,怕糖败了牙;嘴上却柔声道,“好好好,都给你,把颜儿的糖都给恭儿!”忽而却又笑道,“吃了药又吃了糖,要不要我差人去璇玑阁拿两本浑书给你瞧瞧!”

    献恭一笑,眨着眼睛,悠悠道,“母后还说我,也不看看那起子浑书都是谁的?”

    太后自己也在贵妃榻上躺下,躺在献恭的身边,把儿子搂在自己的怀中;她能感到献恭还烧得烫烫的身体,他的脑袋压在自己手臂里的沉重。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抱过献恭了,至于承景,是更久。

    太后在献恭的耳畔柔声道,“告诉母后,怎么会和你颜姐姐看那些浑书?告诉母后,母后不生气。”

    “嗯。”献恭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仍然是淡淡柔柔的笑,道,“璇玑阁里头的都是好书,所以锁着,那些浑书都锁在璇玑阁的柜子里,自然是好书中的好书。”

    “是。”太后粲然笑道,“都是好书。”

    献恭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声音却轻轻的,道,“母后还没告诉恭儿那起子浑书都是谁的。”

    太后莞尔一笑,笑中又带着点羞涩,道,“是父皇的。”

    “父皇?”献恭茫然地重复道,忽而又伸出手来碰碰母后的脸,仿佛是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为何是父皇的?”

    太后赶忙拉住献恭的手,把手重新盖进被窝里,生怕献恭又着凉了,道,“真是你父皇的。恭儿累了,先睡吧。等睡醒了乖乖吃了药后母后再告诉你。现下先不告诉恭儿。”

    “好。”献恭乖乖地说道,“颜姐姐呢?”

    “颜姐姐在陪悠然姐姐呢,等你病好了,带着庄王找两个姐姐玩好不好?”太后轻声哄他。

    “好。维正呢?”

    “皇甫维正啊,他早游学去了。”太后笑道,“睡吧。”

    “好。”说睡就睡,献恭的眼睛开始闭起来。

    太后的手轻轻地拍着献恭,又柔声道,“睡吧,母后在这里。乖乖睡,不要怕。睡醒了,母后还在这里,不会走的。恭儿待会儿一睁眼看见的,还是母后。”

    太后看着怀中的献恭,他和承景长得很像,都很像自己的丈夫,孝愍帝。但献恭的轮廓又像他的生母,枚儿。枚儿是自己的陪嫁侍女,从小服侍自己,亲如姐妹。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与枚儿最后的联系会是小小的献恭;而自己的丈夫,在给了自己两个孩子后就走了。他只有这两个孩子,他再也不会和别的女人有孩子了,没人会再来威胁到这两个孩子的继承权。可自己只有这两个孩子,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说甚么呢?”

    太后的思绪飘回自己做良娣时丈夫还在的时候。那是一个有如奇迹一般的春天,说那时是自己的荣极也没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舒湘月记得,那天的春天,九重城的桃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的繁华,整个东宫都是云蒸霞蔚,风吹过落英缤纷,远远望去绯红一片。才新婚半年的她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头上是无尘的碧宇,抬眼望去都是娇嫩得如婴孩儿脸般的桃花,绯色如云的桃花遮蔽了四四方方的天空,花开满庭。

    独坐庭中的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幽闭,她反而欢喜这样缭绕的花云,落满花瓣的青石阶,呼吸着被桃花浸润得香甜的空气,一切都那么干净和繁华。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一声温柔的男声。

    “说甚么呢?”

    她从眼前的书中抬起头,头上细细的银流苏哗哗作响。湘月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身后飘了一阵的花雨。他头戴盘龙金冠,身上穿着明黄的魑龙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腰间挂着一枚同心结和她亲手绣的鸳鸯戏水的荷包。

    “甚么好东西?”舒湘月放下手中论语,狐疑地接过男子的包裹。包裹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层又一层。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后一层,西厢记三个字映入眼帘。

    “这是甚么劳什子?”湘月脸色一红,将书塞回男子的手里,娇羞地埋怨道。

    “找了样好东西,特地拿来给你瞧瞧。”男子蹲下身,把书捧到湘月的面前,坏笑道,眼中却满是怜爱。

    “甚么好东西?你能有甚么好东西?”湘月怪道,手却接过男子手中的书,不自主地开始乱翻,绯红的花瓣被风吹落在了书页上,湘月轻轻一吹,花瓣又落在了她的雪纱留仙裙和绣花锦鞋上。

    “怎么不是好东西呀?”男子的手停在书的一页里,指着上面的字坏笑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看这桃花开得这么好,咋们又坐在这花荫下,不就是花阴寂寂春吗?”

    湘月的脸唰得一下红了,就像头上的花云一般,她又好气又好笑,却故作正经道,“你来取笑我,我去告诉母后!”

    男子听到湘月说要告状,立刻拉着湘月的衣袖,赔笑道,“别去。我哪儿敢笑你啊?”

    “可我生气了。”湘月嘟起嘴转过头不去看男子,心里却喜滋滋的,悄悄地用余光细细地看他的反应。

    “你不能气。”男子立刻过来哄湘月道,“你若是气坏了你肚子里我的儿子怎么办?”

    “谁说一定是儿子了?”湘月赌气,道,“我倒要一个女儿!”

    “女儿也好!”男子立刻过来轻拍着湘月的背,为她消气,说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要!若是女儿,就叫菀青怎么样?”

    “哪两个字?可有甚么出处吗?”湘月奇怪,这么快就想好了名字了?

    “楚辞九叹,‘菀彼青青’,如何?”男子试探问道。

    “不从这里头找吗?”湘月伸出手指,敲了敲男子手上的西厢记。

    “这里头哪能找呀?”男子立刻坐下,靠在湘月的身边,解释道,“我拿这些是来给你找乐子的,怕你整天看这些论语春秋,闷坏了我们的菀青帝姬。”

    “论语春秋,你当我爱看吗?”湘月横眼撇嘴道,“不还是为了你吗?怕你在父皇和朝臣面前出丑,我只好多看些圣人圣训,为你做个贤妻。你倒好,拿这些劳什子来笑我!何苦来呢?”

    “我没笑你,”男子笑道,“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你自己想看别拉上我!”湘月昂起头,望着碧宇和绯红的烟云,努力憋住自己的笑,道,“我自己一个人看。你看论语,仔细明日父皇问你话!”

    男子无奈地摇头笑笑,他俊美的笑容隐藏在春日暖风的花荫里,朦朦胧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舒湘月记得,那日他们坐在春日绯红的花荫下,看了一天的书,偶尔一两句谈论。

    那是自己最美好的日子,赌书消得泼茶香。

    那时的自己初为太子妃,又怀着孩子,更重要的是太子爱她。太子大婚的同时还娶了两房侧妃,一位是当朝御史大夫的女儿,一位便是永安长公主的女儿。一个容颜好,一个身份高,但太子偏偏只喜欢自己,也只和自己谈古论今,剖决是非。

    但最后是自己无福。

    没有留下那个孩子。

    是个儿子。

    此后湘月还有过三个孩子,都是儿子,都没有留下。

    四个孩子都是未出月而殇。

    太医说,是胎里不足。

    直到最后的承景。

    那时的承景,紫红的脸蛋,小小的人儿,哭声像夜里的猫儿。湘月抱着儿子,唤他康儿,只求他能健健康康地成长。

    但兴帝却派人带走了孙子,抱给了兴皇后和一众奶娘保姆。

    当时的湘月全身包裹着白布动弹不得,等着血流干净。兴帝派来的奶娘突然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不久就抱去了椒房殿。湘月很伤心,幸而太子一直陪着她,湘月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只记得自己朝太子撒了好久的脾气,太子却不恼,一直和气地接着,也不敢和她争论了。湘月不想再要孩子了,太子居然应允了。湘月现来想想,自己当时到底是有多自私啊。

    一直到枚儿生下献恭。

    献恭很不幸,用兴皇后的话来说是没有福气托生在湘月的肚子里,可这又是很等的幸运,他没有被抱走,而是留在了湘月的身边,一直在湘月视如己出的教养下成长。献恭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一出生便有壮如洪钟的哭声,白白胖胖的身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有枚儿产后虚弱,死在了血床上。

    回忆里的自己倔强而又孤独,太后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献恭,他已经睡着了。

    殿外黄澄澄的日头透过窗上的明纸照在献恭稚嫩的脸上,他缱绻的睫毛,细细的呼吸声。太后浅浅一笑,心似一块玉璧静静地沉入水底。

    怪只怪那年的春光太暖,桃花太夭,须臾间便燃尽了自己此后一生的繁华。

    “皇上?”冬芽给太后盖了条毯子后便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指挥宫女打扫,不想迎面碰上了承景。

    “冬芽姑姑,母后在里头吗?”承景论完军机就出了交泰殿来到了长乐宫,他今日一个人同众臣论军机惹了一肚子气,便想跑来长乐宫找母亲,忽而又想到献恭怕是在里头,便问道。“恭儿好点儿了吗?”

    “恭世子还在热着,太后也在里头呢,在陪着恭世子呢!”冬芽见承景抬手就要推了门进去,赶忙说道,“太后正在小憩,恭世子要静养,皇上还是过会儿等太后醒了再来吧!”

    “我就一下下。”承景求道。

    “可是要紧的军机大事?”冬芽问道。

    “不是。”承景木然道。

    “皇上还是请回吧。太后昨晚上一夜都没睡好,今早又要早朝,如今才睡下呢。”冬芽好脾气地劝道。

    “冬芽姑姑,”承景哀求道,“我就进去看一下。就一下,不吵醒母后,就看看恭儿。”

    说着承景便不管冬芽了,上前轻轻推开雕着百凤求凰的朱门,吱呀一声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殿外的阳光倾泻进殿里,乌蒙蒙的屋子被照了一个小小的亮,屋子里暖洋洋的,满殿都是药香。承景不敢把门开得太大,只开了一条小缝,便侧身溜了进去。他蹑手蹑脚地穿过正殿,掀起看不出颜色的水晶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雕着凤穿牡丹的黄花梨大床,床上却空空的。扭头一看一个散着药香的熏笼旁是一个小小的贵妃榻,母子二人挤在贵妃榻上,母亲的手枕着弟弟,二人都沉沉地睡着。

    承景不禁觉得心里一惊,忽而又空荡荡的,如同欲壑一般,什么都无法填满。他站在那里回想,回想母亲是否这样抱过自己。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这样抱着自己的,似乎,永远都是皇祖母…

    承景这样莫名地惆怅着,独自一人出了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