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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圣碎时代10

    苍白的月亮升上河面,好似一轮高悬的镜子,它散发出皎洁的银光,那些银光便洒向康本河延岸的一座座高耸城堡,洒向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它将银光洒向河面,洒向防洪堤坝,最终也落在我身上。

    月光与煤油灯的光线交织,使我身形的轮廓越发清晰明了,我也就渐渐便有了巡夜者、守夜人的样子。

    夜晚的康本河一片寂静,整个防洪堤坝上只有我和亨利特我们两个人的脚步,那不紧不慢的步调令人着迷,嗒嗒作响,但久而久之,便转化为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不得不说,夜晚相当无聊,我一路跟在亨利特老爷子后头,提着一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油灯,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变得心不在焉、漫不经心起来,看来要想彻底颠倒作息,适应眼下的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们沿着康本河一直走,耳边全是浪花拍打防洪堤坝的响声,接着是呼呼的风声,亨利特老爷子对我说起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并叫我要牢记他所说的话,可我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

    亨利特老爷子一边走一边说:“巡夜者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与黑夜为伍,与孤独为伴,但久而久之,他们便会发现世界的另一面,要知道夜晚与白天,称得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有时会遇见一些有趣的事,最常见的是那些在夜晚偷欢的恋人,他们雪白的肉体,在夜里总是一段贴着另一段,直至惊觉自己被发现了,便羞愤的赶紧找衣物遮住自己的身体。遇见这种情况,我们倒没必要指责他们,也别直勾勾的盯着,这并非我们的职责范围,此时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的径直走出去。当然了,遇见这种事情,难免惹人发笑,但转念一想,他们实际上又与夜里发情的猫没什么区别。除了这些常遭遇到的,有时也会突发险情,尤其要留意那些窗户外边暗地里蹲守的窃贼和扒手,他们常在夜里作案进行盗窃,如果我们遭到投诉玩忽职守的话,很可能被扣薪水,甚至被免职。除此之外,还要注意走在街头的醉汉,他们经常在醉酒后做一些不可理喻的傻事,比如一脚踩空掉进河里什么的。如果遭遇自己一个人处理不了的问题,比如说火灾,凶杀案,那你就得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拉响警铃。这里每个街区都有一口警铃,拉响后,附近会很快有人出面协助你,他们中大多为警员或是在教会登记过的义工。”

    “对了,还有最坏一种情况,如果你遇见了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事,比如突然感觉头晕目眩,或被什么无形的事物挡住了去路,以及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甚至于身上凭空出现撕裂的伤口,那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逃命。知道吗,巡夜者并非一个简单的工作,即便是在当下这个战争与瘟疫消弭的时代,巡夜者遭遇意外的死亡概率,也比下矿井的凿石工要高,每年,每个月,甚至每周,都有关于巡夜者离奇死亡的报告,真正能安然无恙活到退休的,实际上不超过七成。他们的死因很离奇,莫名的撕咬伤,或者是内脏破裂,有的幸存者在事后表现出精神涣散、发狂、癫痫等症状,但没人知道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也许是有一些秘密不便于对公众披露,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绝非危言耸听,我希望你能有这么个心理准备,以便于面对那些最危险的时刻,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活到退休。事实上你也不必过于惶恐,康本河称得上是这座城市最安全的辖区之一,最起码不需要担心遭到野兽的袭击。”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不困了,亨利特老爷子要是不说的话,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巡夜者的死亡概率,竟然比矿工还高,这令我不得不在心底里打起退堂鼓了,但我更想知道,那些离奇死亡的巡夜者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亨利特老爷子没想象中那么难相处,他可能是孤独了太久,才会养出来一身古怪的脾气,现在身边有了我这么个聆听者,就难免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吧,但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岸上追逐着月亮,而我则跟随他。

    大概是熬过了那段困乏的时间段,我的精神渐渐开始恢复,甚至较之前更显得有精神,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和亨利特老爷子都不约而同的看见,在不远处的岸滩上,似乎有个人的身影。

    当油灯的光芒照过去,便显现出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的身形,她的出现一时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当我们看向她的时候,她却在仓皇之间往康本河里扔下了一个什么东西,随即转身便跑。

    “别让她跑了!”亨利特老爷子喊道,凭他的经验,一眼就看出女人的行为怪异,而这种怪异的行为,通常代表着一些恶劣的事。

    我们反应过来,赶忙追了上去,欧亨利老爷子个子不高,行动却是相当敏捷,他先一步逃出去,随即从水里捞出来了个什么东西,我瞥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个哭闹不止的婴儿。我在心里暗骂那恶毒的妇人,随后怀着满腔怒火的追了上去,直至看见妇人的背影消失在一扇木门的后头,为了防止不打草惊蛇,我就在远处停了下来。

    不一会,亨利特老爷子抱着嚎啕大哭的婴儿赶来,他气愤的说:“康本河可不像莱茵河那样,是用作弃婴和抛尸的好去处,我不想再看到河面上飘着令人倒胃口的尸体了,尤其是婴儿的尸体!以往是恶毒的堕胎者悄悄把死胎倒进康本河,这次竟换成了活生生的婴儿,我必须让他们接受刑法,受到惩戒!你看看这不足周岁的婴儿,他在那冰冷的水里,绝活不过三分钟!幸亏我们发现得早,拯救了这孩子一条命,而现在,我们得去教训他那不尽职的父母了!”

    随着我的指引,我和亨利特老爷子来到了那户人家门前,我们隔着门,隐约能听见从屋内传出的女人的哭声。

    亨利特怒骂那是鳄鱼的眼泪,随后猛地踢开房门,在妇人惊恐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在正前方,正坐着一位面色憔悴又忧郁的中年男人,而刚才的妇人,就坐在男人的一侧,脸上满是泪痕,妇人看见我们进来,便大哭着说道:“快带他走,带他离开,我不愿再见到他了!”

    “这婴儿是你的孩子?”我站出来问道。

    妇人哭着说:“是又怎样,我真后悔当初生他出来,我不该那么做,他快把一切都毁了!”

    当事实摆在眼前,我感到无比震惊,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甘愿抛弃自己的孩子呢,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的母亲总是给予我无限的恩宠,孩子与母亲之间,难道不该是关系亲近与密切的吗?怎么会有人可以狠心遗弃自己的孩子,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给丢进冰冷的河里?

    亨利特老爷子气愤的说道:“他是你的孩子,你亲生的!”

    妇人回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爱这个孩子,可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结束痛苦!”

    那位一直保持沉默,憔悴不堪的男人,突然叹息了一声,道:“有些事你们无法想象,难道你们还没发现吗?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总是这样哭闹,无论用尽什么办法,他总是在哭,没日没夜的吵闹。我们早已请医生来看过了,每个医生都说这孩子得的是一种怪异的病症,他始终受外部刺激而感到疼痛,所以才会一直哭闹不停。我们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用这种方式结束他的痛苦,试问世上又有哪位父母,甘愿遗弃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呢?我们濒临绝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即便你们现在把他又送回来,也无非是将绝望延续下去罢了。”

    我转头看向亨利特老爷子怀里抱着的孩子,第一次仔细的打量起他来,的确,这小家伙从一开始就哭个没完,一张小脸被冻得发青,却还一直在哭,就像拉响的警报一样叫个不停,我大约能明白这对夫妇的绝望了,他们的话不无道理,如果真相真如他们所说那样的话。

    “您看,这是什么?”

    我在不经意间,突然瞥见在婴儿脑袋的后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阴影,这令我起了疑心,我有些不确定的说:“亨利特先生,您看到了么?”

    “看到什么?”

    “在这小家伙的脑袋里面,有东西在动……我不太确定,您能把他翻个面吗?对……就是这样,看来没错了,的确有个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就像一只……拥有六条触手的米字形的章鱼。”

    我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到的这个东西。

    它乍一眼看上去的确像一只章鱼,但仔细看,在那一条条触手上面,可长满了泛绿光的细鳞。

    那些触手,连接着一团密密麻麻的肿块,好似蟾蜍的背部似得布满了疙瘩,总之很有些令人倒胃口。

    我试着用手去触碰它,那生物却想逃走,它顺着那婴儿的后脑勺,一路游离到了后背,接着又挪到前胸,最后更是往亨利特老爷子的身上爬去,当他顺着亨利特的衣领,想要钻进去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个邪恶的生物,便伸手将它打落了下来。

    见它掉在地上,我忙将油灯里的煤油倾倒出来,浇淋在它身上,随着一阵火焰的升腾,我看见从它身上冒出股股黑烟,它就这么在火里扭曲着、萎缩着,影似起舞的妖魔。

    即便它仍在拼命的挣扎,可最终还是倒在了火焰里,化作一团漆黑的焦炭。

    直至火焰燃尽,地上只留下了一道米字形轮廓。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亨利特老爷子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他似乎想要否定什么,又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他看见了地上那道黑色的印迹,像是确定了某种猜想似的,等到他再次看向我,我发现他的目光中透出了某种特别的情绪,随后便眼神空洞。

    亨利特老爷子仿佛失魂落魄般的张了张口,说了一句:“你能看见……”

    之后,亨利特便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似乎要去办一件重大的事情,他在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今晚的巡夜就到此为止!”

    他一边走远,一边还在低语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听见些只言片语,好像说了句深度恐惧什么的。

    我留意到怀抱里的小家伙莫名不哭了,并逐渐陷入沉睡,我想起男人说的,这孩子是受了外部刺激才导致哭闹不止,那么他们应当早该看见了那东西才对,可他们为什么始终没发觉呢?在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他们刚才发生的事,他们在听完后相当惊讶,却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六条腿的章鱼怪胎。

    他们的回复令我陷入疑惑与迷茫,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吗?如果是幻觉,又该如何解释恢复正常的孩子,如果不是幻觉,那么刚才我看到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有些事总是难以解释,正因如此,我脑子里的疑问才会越来越多。

    值得高兴的是,小家伙总算不吵闹了,我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把他又重新交回到他父母的手中,并以命令的语气叮嘱道:“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遭遇什么,你们都不应抛弃自己的孩子,他们是上天给予你们的恩赐,你们应该珍惜这个孩子,胜过于珍惜自己的生命。”

    夫妇二人充满感激的答应,问应该要如何感谢我。

    我认为收取一定报酬是合理的,于是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个铜圣碎。”

    就这样,我收获了人生中第一块铜圣碎,我兴奋的把它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用袖口擦了又擦,看着泛出黄铜光泽的圣碎,我深知一晚上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父母的财富是一码事,自己辛苦赚的钱,那又是另一码事了,拿着自己赚得的一枚铜圣碎,突然体会到了工作的意义,这种自给自足的感觉,竟是如此令人陶醉。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已长大成人,已经不需要活在任何人的庇护下了,自然也应该放下过往的一切,一切痛苦,一切悲伤,一切罪孽。

    回到贫民区,天已经亮了,我把玩手中的圣碎,让它们在我指间游走,还在想应该怎么使用它,是存起来,还是去找惜光买束鲜花?正这么想着,手中的圣碎突然就掉到了地上,这枚被磨掉棱角的老旧圣碎,也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的滚到了大罗的两个孩子面前,他们一见着那枚圣碎,眼里便顿时全都有了光,就像饿狼似的扑了上去,不等我反应,大罗的儿子便拿着圣碎一路小跑,去找他那躺在床上的妈妈邀功去了。

    我知道,这枚圣碎是不大可能要得回来了,只是想不到我人生中赚到的第一枚圣碎,会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永远的离开我。

    等我回到地下室,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当晚发生的一切,包括亨利特老爷子走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怪异举动,都令我回想起那件永生难忘,又处处透着诡异的往事。

    也就是在父亲死后的第十个夜晚,我被一股强烈的悲愤与恐惧所围困,无法陷入沉睡,父亲的死状、被埋葬时的画面,都深深刻入我的脑海。

    那阵子,我整日担惊受怕,尤其是在夜晚,窗外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令我感到毛骨悚然,何况还是在那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在那天晚上,就连紧闭的窗户都被狂风吹开,外面电闪雷鸣,白色的窗帘飞舞着就像游荡在屋内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