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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伪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住了所有人。

    断鸿虽然已经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故意激唐双儿说出这些话,却并没有想到唐双儿的母亲第一反应是这样的。她只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挨点骂清醒一下,不要去追逐由人们捏造出来的传说,在任何时候,求人都不如求己。

    她像是被雷系术法劈了似的坐直了身体,望着脸被打偏过去的唐双儿,又去看那个背着背篓的一脸怒气的女人,一番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披了一身风雪回到家中的辛采一脸怒意,她充血的眼睛里闪着怒火,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女儿:“你说话!别装哑巴!你到底怎么想的!”

    唐双儿半张脸都是麻的,热意不断在脸上扩散,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酸涩感慢慢涌上喉头,她侧着脸去看辛采,握紧了双手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让自己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我说错了吗?我们一辈子都只能死在这个雪原上!”

    “啪!”

    回应她的又是一巴掌。

    辛采胸脯急速起伏了几下,这个苍老的女人垂下手,声音发抖:“所以我让你去念书,我希望你能走出去,你觉得念书没用,可是最有用的路你能走吗?”

    唐双儿眼睛里蓄满了泪,她低下头,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来,划过发烫的脸颊,滴到破旧的地板上。

    而引发了这一场母女闹剧的断鸿站在旁边,看着脸上红肿的唐双儿,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就不打扰了。”她一把拽起沉昭就往外走,沉昭踉跄几步,下意识回头,却只能听到辛采的质问:“还看什么看?”

    沉昭任由断鸿将自己拉出了门,走过泥泞的路以后,她笃定地说:“你是故意的。”断鸿喉咙里发出一声很低的嗯,沉昭沉默片刻,道:“麻烦你带我回旅馆吧。”

    断鸿没问沉昭为什么不回徐松那里,依着沉昭的话带她回了大门紧闭的旅馆。

    一进门断鸿就松开了手,闭目养神的孙二掀开眼帘看了一眼二人,又重新闭上了眼。沉昭还没来得及站定,就听到有人淡淡开口:“断鸿道友,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站在大堂正中间,穿着素雅,除却领口绣着的金色拒霜花,全身上下再无一点缀饰。

    断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是容许道友啊,唉,怎么突然觉得这地方晦气了不少。”

    被叫做容许的修士并没有因为她的这番阴阳怪气动怒,而是好脾气地笑笑:“那道友可要多多施几个除尘术才是。”然后他看向断鸿身后的沉昭,视线停留在她面上的白绸片刻,愣了一下,道:“这位姑娘,瞧着甚是面善。”

    他其实并不常与其他人搭讪,一来他很清楚他的态度代表着他背后那人的态度,二来他也不愿意与人有太多交集。

    只是看到沉昭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可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来过北地,再瞧她的骨龄,又确实是年轻人。

    沉昭微微后退了一步,垂下头,语气中带着惶恐和难以掩盖的惊喜,道:“姚沉不过一个凡人……不敢得仙人青眼。”

    她不能乱,言国皇都离北地有数千里之远,在这里不会有人认识她。

    断鸿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挡住了容许探寻的视线,嘲弄道:“不是之前还紧赶慢赶要收购水冰为心上人炼药吗?怎么如今又打起旁人的主意了?”

    一旁算账的何元一头雾水,但是为了旅馆,她还是从柜台后走出来做了和事佬:“几位……”

    “嘭。”

    她的话被旅馆大门突然被推开的撞击声打断,原本掩着的门被狠狠推开,雪带着呼啸的风声闯进小小的大堂。坐在门后的孙二迅速跳起来躲开那扇门,他骂骂咧咧地看过去:“是哪个…”

    唐双儿红着眼睛,抱着何元那件袄子站在旅馆门口。

    何元一看就知道她又被骂了,拍了一下孙二让他别说了,咽下还未开口的抱怨,看唐双儿:“双儿咋了啊。”

    唐双儿把手里袄子递给何元,声音哽咽:“娘让我把袄子还给姨。”

    “啧,辛采也是。”何元拿着袄子,心疼地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拉过她让她坐下,指使孙二道:“快关门,瞧这风吹得。”等到孙二关上了门,她坐在唐双儿的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双儿,但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跑进雪原里呢?”

    一旁的断鸿见了脸上还有红印子的唐双儿,自己也不自在,找了个背对着唐双儿的桌子坐下了,沉昭没再感觉到容许的注视,放松了些许,整个大厅都静下来,只有唐双儿伴随着抽噎的哭声:“我想找到雪女。”

    何元与孙二面面相觑,孙二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外面重新暗沉的天空,对唐双儿说:“双儿,你姐姐是单灵根,还是天生梧桐体,她的仙路是大道康庄,就好比她走在路上,随便踢一脚都能踢出雪原旷工挖一辈子都挖不出的极品矿石,你说雪女能让你像你姐姐那样,可是那样大的改变,你扪心自问,你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得到吗?”

    “我就是那个雪原旷工?”唐双儿攥紧了衣袖,眼睛里蓄着泪水。孙二脸色一变——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用雪原旷工举例:唐双儿的爹唐山就是雪原矿工,他在雪原寻矿时死在了暴风雪中。

    唐双儿脸上的眼泪越来越多,她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她狠狠攥紧双手,指甲几乎刺进手心,哭着喊:“所以说,雪原矿工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我无论怎么争,怎么努力,都跨越不过那条沟。我长大以后,成为我爹我娘那样的雪原旷工,要么死,要么落下严重的病根,这样苦的一辈子,你为什么让我认?”

    这个问题镇住了还想要继续劝说的孙二,他一时失言,只能怔怔地看着唐双儿,而唐双儿用粗糙的袖角一把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环视了旅店里所有的人,这个瘦小的,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用她此生最坚定的话语说道:“你们有的劝我放弃,有的嘲讽我异想天开,我偏不。我会成为最厉害的仙人,然后带回我爹。”

    她说完就走,一副再也不愿意理会别人的样子。

    真倔啊,徐松对她的评价一点没错,唐双儿真是倔到宁愿一头撞在南墙上都不愿意听旁人劝说。

    沉昭听着断鸿沉重到昭显心事的呼吸声,站起了身子,慢慢避开大厅里的桌椅,走了出去。将要跨过门槛的时候,断鸿开口叫住她:“你要去找那个小丫头?”

    沉昭动作停顿了一下,道:“对,我答应了孙老先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嗤,你这架势不像是要去开解她,反而是想要助纣为虐。”断鸿轻嗤一声,左手按住桌面,她眯起眼睛看着沉昭清瘦的背影,说:“你可要想好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

    她这番话没头没尾,听着和沉昭没有半分关系,沉昭不能理解这番话,也还是回答了她:“不会。”

    随着话音落下,空气中有细微的波动弹开,原本闭目养神的容许惊异地睁开眼,神识四下搜寻让他心悸的力量来源,却再也无法感知到那股灵力。

    断鸿闻言,没有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她望了望天色,站起身,表情说不上是放松还是解脱,说:“那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再帮你一把吧。”

    沉昭略微偏了偏头,提醒她:“你不需要向你的城主复命吗?”

    断鸿扬起下巴,看着几十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阴沉天空,她曾经和人有过一个约定,现在,到了她履行约定的时候了,她说:“让那个满脑子都是女人的城主滚吧。”

    沉昭无声片刻,用谨慎的言辞说:“她对我态度不太一样,也许能从这其中入手。”

    已经走到了家门前的唐双儿抹着眼睛推开了房门,断鸿视线从消失在门缝中的背影上移开,语气里带了点调笑:“你就打算这样过去?”沉昭没回她,抬手取下了蒙在自己脸上的白绸,断鸿眯着眼看着她的动作,白绸被一层层揭下,露出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菱形的银色瞳孔镶嵌在涧石蓝色的瞳仁中,在断鸿看清楚的那一刻,她想起自己从前那些关于那个老人的揣测。

    都是些自作聪明擅自揣测的观点,现在想起来格外可笑。

    双眸含星的少女,重新出现的雪女传说,老人说过的征兆一一应验,这些无不昭示着一个结果:她的过去在呼唤她。

    她从那个村落里逃了出来,但是她逃不了一辈子。

    那里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而人,总是要回家的。

    摘了蒙眼的布,沉昭明显有些不太习惯,她低着头捂住自己的眼睛,说:“劳烦断鸿仙子扶我一把。”

    断鸿从回忆中抽离,看到她这模样,在南城养出来的嘴没忍住,问:“难不成你还解开了什么封印?”摇摇晃晃的沉昭被她一只手稳稳扶住,才低声解释道:“眼睛被蒙住太久了,有些看不清。”

    断鸿“啧”了一声,看着低着头只露出小半张脸的沉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冷淡寡言有缺陷的人,自己向别人暴露出了她的弱点,总会让人在心里生出点什么。沉昭盯着自己脚下的一小滩雪水,说:“我们再去找一下唐双儿吧。”

    于是再次敲响了唐双儿家的大门。

    这次为她们开门的是唐双儿的娘,一个如同枯树一样嶙峋的女人。

    面对曾经出现在家中的断鸿和沉昭,辛采明显有些警惕,她抓着门,问:“你们有什么事。”

    断鸿拿出敷衍城主的那套功夫出来,脸上挂上和气的笑,眼神诚恳,道:“辛夫人是吗?我是徐老先生从前的学生,叫宁遇青,这次听先生说了一点关于双儿的事,想着来看看。之前没经过您同意擅自登门真是不好意思了。”

    听完这一通解释,辛采脸上的不信任少了不少,但仍然紧扣着房门问:“真的?”

    断鸿笃定点头,道:“那是当然了,从前先生在南城开了一个书院叫观山海,我就是那里面的学生。”

    小镇上的人大多只知道徐松以前在南城为先城主办事,却少有知道他被城主赏识之前的过去,徐松在南城也有书院这件事还是辛采偶然听唐双儿提及的,眼下断鸿说得这么自然笃定,她的疑虑自然被打消了,拉开了门,一边说:“宁姑娘还请进来。”一边将视线投向了落后断鸿半步一直低着头的沉昭。

    断鸿很自然地拉住了沉昭,笑着对辛采说:“这位是我娘家妹妹姚沉,人有些不爱说话,辛夫人还请见谅。”

    沉昭被她拉着进了房间,不由在心里想到:断鸿,原来是会好好说话的?

    辛采在身后关上了门,看着房间中的陈设,搓着手,说:“刚刚才到家清点出货,都没来得及生火,我去点些炭。”

    她动作有些缓慢地走到断鸿指过的放置炭的地方,用火钳夹起碳,拖过了一个陈旧的火炉,将黑色的碳放入其中。

    捣鼓了有一会,一股呛人的烟味飞入几人口鼻,断鸿皱起眉,在辛采的咳嗽声中走过去,看着不断冒出浓烟的炭,眼神有些阴沉,不过那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被苦笑掩盖:“唉,最近的炭可不便宜。”

    辛采捂着胸口,不断咳嗽着,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啊,连收矿材的人态度也越来越差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说:“还好粮食还没涨价,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沉昭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随后眼神一转,对上了拉开房门,从房间中探出半个头的唐双儿的视线。

    视线甫一对上,唐双儿的眼神左右飘忽起来,然后又像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重新回到了沉昭身上,注视着沉昭的眼睛。

    很像沉昭曾经的朋友们。

    看到不同于自己的存在,只会有不带恶意的好奇。

    她弯弯眼睛,对唐双儿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唐双儿呆呆地愣了几息,重新缩回了她的房间里。

    辛采与断鸿的交谈已经结束,断鸿提着火炉走过来,招呼沉昭坐下,语重心长地对辛采说:“辛夫人,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顺着她的想法让她闯一闯,说不定还能有个更好的结果呢?”

    已经讨论到唐双儿身上了,也是,如果想要带着唐双儿去雪原一探究竟,她娘这关肯定是要过去的。

    辛采摇摇头,态度很是紧绷:“不行,这个不行,她爹就是因为雪原没的,暴风雨,灵兽哪个不危险?你们几个女娃娃进雪原就是玩命。”

    她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日日进雪原,好像这些危机轮到她自己进入就不复存在了一样。

    断鸿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您不信我,总得信仙人吧。”她指着坐在一旁看炭火燃烧的沉昭,一脸严肃说:“实不相瞒,我这位妹妹就是仙人出山,生性沉静内敛,还是天降紫薇含星瞳,她师门上下都以她为榜样呢。”

    说完就悄悄拍了一下沉昭,沉昭接得很快,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向辛采。

    单看外表,沉昭还真有那么几分唬人的“仙人气质”,她生得艳,表情却又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说中闲中最有静功夫的仙人。

    辛采看向沉昭,先是被那双眼吓了一下,脸上浮现惊异,虽然又想到断鸿口中的“仙人”身份,这份惊异又很快被敬畏取代,她拘谨又暗含怀疑地问:“仙人真的能护住双儿吗?”

    沉昭刚准备说话,就看到断鸿懒洋洋地吹了口气,浅白的雾气凝聚在火盆之上,开始熄灭的碳重新亮起了红光,并摇曳起了火焰。

    惊呼声从断鸿口中发出:“哎呀,这就是仙术吗?”

    断鸿的自导自演成功吓唬到了辛采,她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殷切地望向沉昭,瞬间又几近惶恐地避开了视线。

    ——她不敢再直视已经被赋予“仙人”这一身份的沉昭。

    她变幻的表情被沉昭看在眼中,沉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用力攥着衣角以至于发白的指尖。

    断鸿像是没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笑着道:“这下,您放心了吧?”

    北地似乎永远在下雪,冰冷的雪花落到沉昭的身上,被她慢慢拂下。

    “你怎么了。”

    从辛采家里走出来的断鸿对着站在雪中的沉昭道。

    沉昭沉默地看着面前真正的修士,注视到对方眉梢挑起。

    她能说什么呢?

    质疑?不解?斥问?

    凡人敬畏修士,于是称呼修士为仙。仙凡有别已经成了世人的常识。拥有修士这个身份,就仿佛被渡上了一层金身,能够被凡人三拜九叩,坐享供奉。

    可是修士就一定比凡人高贵吗?

    究其根本,修士不也是人吗?

    既然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人难道不是更应该帮助人吗?为什么要反过来看待凡人如同渣滓蝼蚁呢?

    这样的存在,真的能当得起一个“仙”字吗?

    这些疑问从沉昭记事起就有,积压在她心底,但是最终,她只是嘴巴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说,问:“你和辛夫人已经说好了吗?”

    听她说起这个,断鸿翻了个白眼:“还说这个呢?刚刚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我费尽心思才圆了回去……和辛采说好了,她说要交代孩子几句话。”

    沉昭默默听完,才点点头,说:“那就好。”她随便拍了拍并没有多少雪的肩头,问:“你为什么不说出自己修士的身份?”

    话音未落,沉昭看见她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容如同兑了水的蜜陡然淡下去,像是一张面具突然有了裂缝,露出底下苍白的面孔。

    很快笑容再次回到断鸿的脸上,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麻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