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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猫的人》下

    005

    在等待夜色降临或者主播们来临的时候,我跟老李坐在小店外面的桌子上。

    我特意在桌子中央摆了一个烧烤炉子,架子上不仅放了一只羊腿。烧烤架旁我还特意多放了四样小菜——煮花生、皮蛋豆腐、煮毛豆和炸麦穗鱼。12瓶一箱的青岛啤酒像门随时准备发射的“喀秋莎”,整齐地摆放在椅子旁边。

    虽然我跟老李经常见面,但地位与作息时间的不同,大多时候只是点头之交,在一起喝酒撸串儿这还是头一回。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两个就如熟人式的小酌。

    当然,并不是因为我今天大方了,而是有个离得稍有点远的男主播让我拖老李一会儿,这个帐他已经微信里转给我了。我一向是个守信的人,为了对得起主播们的花销,我特意叫小工儿除了正给我烤着那几十串的“真”羊肉串、牛板筋,还特意加了这只羊腿。

    老李刚开始跟我喝酒撸串,似乎还有些犹豫,毕竟两个人是第一次喝酒,而老李目前的状况也不是兜里有钱的样子,至于微信花呗,我都没好意思去往那方面想儿。

    我举起酒杯:来,喝口儿。

    老李端坐不动,说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去办。”

    “你还真是认真啊,喝酒聊聊天,能有什么事情要办的?”

    我看了一眼老李,见他神色凝重,有点拘谨,便笑了,摆摆手道:“放心,我没打你的坏主意。我知道你要进楼了,我也不瞒你,我有几个朋友,对这个楼里也挺好奇的……

    行了,我跟你说吧,等你去那栋楼里找猫的时候,你就帮我带着我的几个哥们儿去那栋楼里逛逛。

    别看我曾经是这里的保安,但说实话,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晚上从来不敢进来。”

    老李的脸腾地红了,眼神慌乱,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老李迟疑了几十秒的样子,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端起杯子,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我觉得很羞愧,明明是我拿老李为我挣钱,反而让老李觉得我担心他,专门找了几个人陪他一起上楼。

    在等待夜幕降临的这一个多小时里,一向话不多的老李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问我:“兄弟,你以前养过猫吗?”

    我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我还真没有养过猫......呃,我以前在老家乡下养过狗。一只小个的黑色京吧!”

    我十几年前曾经养过一只纯黑色的京吧儿,但一般情况下,我就算在老家也不把宠物带在身边,有时候实在要带它出门了,也是把京吧揣在反背的背包里。数九寒天,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因为京吧的原因都会多看他几眼,好奇心重的人,还会站下来跟我聊几句。

    而老李这一点跟我很相似,自从他媳妇回老家后,他天天就喜欢抱着那只小白猫。我就是因为看到他怀里传出喵喵声,才开始跟他说话的。谁想到突然间就像个孩子式的给整丢了呢。

    老李喝了一口啤酒,感慨道:“猫啊、狗儿啊的,看着好养活,但不是细心人还真养不好。”

    我承认这一点。

    老李说:“我这人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儿,只有一个,那就是心细和守时,干什么事儿宁肯早到一两个小时、早干一两天,也从来没有给人耽误过。”

    老李说:“得有快五六年了,我有一位老乡,他本来是个作大买卖的,不泡茶、不喝酒、不抽烟、不打麻将,去了几次西双版纳后,突然就养起了孔雀。就是那个养殖场,当时这里有很多孔雀,里面的鸟舍面积比人住的房间还大,了不得……

    最初我是给那位老乡帮忙的,工钱不少,我跟我媳妇开两个人的工资,每个月的收入比在老家种年地都还不止。

    后来我那个朋友得了大病,临死前就把这里还有他养的小白猫送给了我,因为他觉得我们两口子能把这里经营下去,能将他的小白猫养好……”

    我有一句话哽在嗓子里好久了,突然想说出来,但这时预约男主播来了一个,我的话又被堵住了。

    因为还剩下两个一男一女主播没来,还要等一下。我将来的那个男主播介绍给了老李,老李仍然以为这是我请来帮他的人。又举起了酒杯:“谢谢两位老弟。”

    “咋说谢呢……我今天要跟着大叔你去,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先来的那位男主播到是很客气,特意让另加一百份烤串,还扫了我的微信付款码。

    又收到了一次帐,就令我更开心了!

    我希望另外两位主播也是一样大方。

    烧烤店里,酒气与木炭烟气飘在了一起。

    爱吃烧烤的客人,以男性居多,而男人们聚到一块,少不了要喝上几杯,不喝点酒,那就太无趣了。像是烧烤店这种小店,能坚持到十点还没离开的客人,肯定是喝了不少酒,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所以声音也就大了起来。

    我、老李、那个先来的男主播都喝了不少酒,连新要的那瓶高度的二锅头都只剩下一点底儿了。那个男主播又给老李斟满了酒,老李一把夺过酒瓶,同样为他斟满。

    老李端起酒杯,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他的动作也变得随意了许多。

    老李说:“我活到今天有时候想想,自己都觉得运气非常好。我出生那年正好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我家离唐山虽然有几百里,但当时震感儿也很强烈。我姥姥将我从窗户一下子就扔到了屋外面好几米远(我看着老李比划那个距离至少也得十几米远),要不是当时家家院子都是黄土垫着,我非摔死不可。

    后来,我六岁的时候,大冬天跟着叔伯哥哥们去河边溜冰,结果脚掉到了冰窟隆里,叔伯哥儿们扔下我跑了,后来我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自己跑了出来。那天,我那几个哥哥们被打惨了!

    我八岁的时候回县城父母身边上学,第一天中午就自己跑回了家。当时学校与家之间隔着一条省道,每天都有运煤的大卡车经过……”

    “老哥跟我一样是个小时儿大难不死、长大后就必定‘作’死的人啊!”男主播一边感慨,一边站起来又要去拿白酒,被老李拦住。我挥手让伙计去拿酒,老李还是阻拦。

    我说:“咱仨儿难得坐下来喝点酒,一人再来一瓶,最后一瓶。”

    老李想了想,点头同意,小伙计又拿来三瓶青岛。

    我们三人继续喝,酒多了,人就会感慨,话题继续扯着老李的孔雀场。

    老李的孔雀场开得早,我来这家公司当保安的时候,老李已经接手这个孔雀场好几年了。

    “我离开老家打工二十多年,直到来到这家孔雀场才开始走运起来。虽然每天早起晚睡的,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这些孔雀,那时候我们两口子过得可开心了。生意刚刚到我手里有点起色,没想到就赶上了拆迁。

    人啊……一旦有了一个发横财的机会,就难免心态失衡。我那段时候跟你们‘老板’(其实是专门负责老李那块地拆迁的主管)天天抬扛儿,就是为了多要点钱。

    其实当时给我的钱,足够我买上十几套商品楼了。

    如果回老家,盖别墅开工厂都妥妥的了。但人就是这样,谁又嫌钱多呢?!

    现在好了,钱还不知道在那里呢?但这能怪得了我吗!换上你,换上他,你们不想多要几个!那可不是几万块钱,是几千万啊!

    现在钱拿不到,这三五年,我不仅搭上了老本还欠了不少钱,早有几个债主想要这块地方抵债了,我始终不答应,我老婆也不干。但一没钱了,就难免吵架,你怨我,我怨你,都是钱闹的!”

    老李又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那些运气好、挣了钱的,谁又知道这里面要吃多少苦呢。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让你看到自己吃的苦?都是在人前表演得人模狗样的。那些大老板,你看高不可攀,但人前表演得未必都是真实的,需要慢慢接触,慢慢了解。”

    我对老李说:“你现在这些话儿,像极了电视里面那些有学问的‘砖家’们。”

    老李没听出我的挖苦,仍然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我们两口子让这个拆迁给害了,要不我们本来应该活得舒舒服服的……我也对不起把这里托付给我的朋友啊!孔雀场本来应该会经营得非常起色!”

    男人喝酒侃大山,那就是天南海北,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侃到什么地方去。我担心那个男主播已经悄悄地连上了麦,不想因为这个话题给老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岔开了话题,问起了老李手中的桃木剑。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李,在酒精的带动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这把桃木剑的历史。

    老李说:“我爹在世的时候,在县城有个一百多平米的院子。有一阵儿,因为选车间主任败给了邻家的伯伯,我爹跟那家邻居当时闹得特僵。发展到后来,连已经越到我家院子里快十年的一根桃树干也成了他的出气筒。每当他看到那根越过自家院墙的桃树干,就想起了在单位的时候,那人是怎么坑自己的。于时平时发不出来的火就都发在了桃树枝上。

    我爹他性子暴躁,拿着一把斧子硬生生将那枝已经比胳膊还粗的树枝给砍断了。这桃木很坚硬,很难砍,很费劲!但我爹还是给砍断了,当着那家男人的面砍的。那个邻居就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着,也没吱声阻拦。”

    我把酒杯握在手中,饶有兴致地听着。

    老李说道:“我爹当上干部前在车间是个铣车工,他用这根桃树枝做了一把桃木剑,一柄和真正的宝剑一模一样的大木剑。平时就挂在自家与邻居间的那堵房墙上。每天上班,我爹就带着它上班。那一年,我爹四十六岁,这把桃木剑,是我爹在咳嗽着吐着血时硬刻出来的。”

    老李一边说着,一边从胸前捧出了那把木剑,轻轻摩挲着。

    主持人开始用手机拍照。

    老李把那把红木长剑递给他,让他端详着,摩挲着……

    自己却是越喝越是滔滔不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大发了一声叹息:“运气这个东西啊,就好像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鸽子,在大街上到处乱窜,谁也不会在意。但如果是一只孔雀跑到了大街上,那就不得了,那就立马有很多人过来围观,说不定还能上晚间七点的新闻联播呢!”

    其他两位主播最终也没“敢”露面。我们三个就这样喝着酒,聊着聊着就到了后半夜,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那位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主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怎么叫也叫不醒。

    老李摇摇晃晃地起身,朝那栋光秃秃的大楼走去,回头看着趴在桌子旁边睡着的主播,说道:“这家伙,打的呼噜可真是绝了,你听听,是不是像……猫叫?”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李摇摇晃晃地进入大楼。我本应该阻止他的,但那时我也喝得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举起双手来试图阻止他。但那个阻止的动作像极了拍手鼓励他的姿势。最终我也放弃了,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像……像绝了……”

    然后,我就看着老李像一只猫一样消失在了楼里……

    006

    从那夜起,我再没有见到老李。至于老李找没找到他的猫儿,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所知道的是:

    第一,老李进了楼!

    第二,老李出了楼!

    但什么时间出来的我不知道。

    没过多久老李的养殖场就转给了别人(也许是债主)。

    既然一切都在合法程序内进行的,那么老李那天晚上一定是平安地走出来了。

    更何况无论是警方还是大楼的所有者、以及周围的人都没听说过,当天晚上大楼出过什么事儿?

    那自然是老李平安无事了!

    唯一可惜的是那个男主播因为喝醉了,很是懊恼。

    但老李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再没见到过他。男主播也想再找到他,但打了几次原来孔雀场的电话,都是“此号已注销”的回音。

    有一次,男主播也曾经鼓起了勇气,想一个人去楼里探探儿。但从五月份某天起,随着新一轮疫情,楼的周围就突然拉起了铁丝网。

    在网络上很少有一个地方或者事情能够长期被人关注的,有关烂尾楼传说与谣言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各路主播们也就慢慢地散了。

    又过了快一整年,又快过清明了。

    因为新寇疫情整体感染了一遍,也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整个社会又恢复了正常。

    但烧烤店的生意却没有那么好做了,为了能够给我的小店多招些顾客,我也学起了男主播的样子开起了直播。

    今天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老李那只猫:“猫的寿命一般只有10至15年,猫快死的时候,常常会选择离开家,死在外面。我的朋友老李养了一只白猫。有一天它就突然失踪了,老李一直找啊找……”

    很久以来,一直哽在嗓子里这句话能够在这里说出来,我突然感觉舒服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