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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端云

    深夜,吕家庄东北角一篱笆院土坯偏房内,有一汉子正眼皮打转昏昏欲睡。汉子正是将小乞丐背回那人,虽定居吕家庄,不过其人并不姓吕而姓窦,名千,初为不举秀才,后落魄至此做了上门女婿成了家业。如今膝下止有一女,名为端云。

    “当家的,你快去歇着,我来守。”妇人窦吕氏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小乞丐后,轻声开口。

    “人是我救回来的,不见个好歹,这心里总是悬着下不去。若是醒来还有药要煮,娘子明日还要外出早织,还是我来吧。”窦千搓了搓脸皮,起身将吕氏送出了屋外。

    “娘亲娘亲,女儿不困,可以替阿爹守着。”

    窦家夫妇正彼此心疼推搡间,一聪明可巧的小女娃突然跑出,抱着窦千腰部就不住撒娇。窦千则宠溺地将女儿搂在怀中,笑道:“端云明日不是还要替爷爷去摘桑叶,早些睡才好。”

    “我不,我不嘛,桑叶后天大后天都能摘,就要替阿爹守着。”小端云哼了一声,更加任性撒娇起来。

    窦千遂笑道:“好,好,好,咱们端云说什么,就是什么。”吕氏见状,只好嘱咐了女儿几句,便去睡了。

    夜更加深了,小乞丐剑臣仍旧没有醒来之势,这不禁让窦千心中添上了一层乌云,叹息多了起来。小端云向来灵巧,见父亲面带愁容,便主动笑着开口要对诗。窦千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又意欲考一考女儿近日学业是否有所长进,遂连声叫好。

    窦千秀才出身,如今虽说因养家学问有所落下,但腹中墨水还是满当当的。且自古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因而窦千哪又会不常教导他女儿读文识字。大概也因膝下无儿,故将女儿充作男儿教养,如此说来也不为过。

    于是,就是在这么一间土坯偏房内,昏暗烛光映衬之下,一老一小一父一女便对诗成景,大有文风昌盛之态。窦千摇头晃脑吟诵朗朗,惹得端云是眉开眼笑,时不时还学上一二。不过女儿家天性到底娇羞,只是敢在其父亲面前如此显露罢了。

    “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哼!女儿才不要做什么后宫妃子。”

    “哦?我儿莫非知此诗出处?”

    “不就出自《无名氏集》,后两句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阿爹床头天天放着,女儿记得可对?”

    窦千见女儿小小年纪竟能熟知《无名氏集》,心中顿觉欣慰,故有意逗女儿笑一番,遂打起戏腔,致歉道:“是为父言语有失,还请吾家大千金勿怪~勿怪~”

    “父亲大人在上,女儿怎敢~”

    小端云端的是聪慧灵巧,虽小小年纪,但一学就会,甚至刚从其父那里学来的戏腔,还犹更胜之。

    窦千听到女儿腔调绝佳,登时双目发亮,显然没想到女儿竟有如此天赋,心中一时乐开了花,一心觉得女儿日后定是不凡,可口中却不称赞,反教导道:“闲文散曲终归下道,时而吟诵一二,养心舒神便可,须浅尝辄止,我儿当谨记于心。”

    小端云听父亲说得郑重,点头道:“女儿记住了。”随后,又用小手指敲击着小脑袋瓜问:“阿爹,这《无名氏集》到底是谁写的,其中诗词经赋数不胜数,怎么没有留名留姓?”

    窦千笑道:“此集可谓文道之大成,为父似你这般小时,也曾向授业恩师问询,恩师却只说无名,应是山野隐士高人费尽心思,收集奇人异事和各方隐士大家之作编撰而成,故而无名。”

    “那就算是山野高人,但也不可能全部都是一人所作呀,怎么可能连具体名姓都没有?不是佚名就是无名。”小端云更加疑虑了,显然对此事苦思许久,今日方问。

    窦千闻此,苦笑无言以对间,忽听地一阵猛烈地咳嗽声传出,登时大喜:“醒了!醒了!真是太好了!苍天保佑!”又赶忙嘱咐女儿好生看守在此,他却将江郎中事先配好的一方药拿起去煮,生怕晚了一分。

    小剑臣睁开眼后,见不知身在何处,又觉右脸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传出,到底年幼难禁,没忍住流下了泪水。不过不知为何竟无哭声传出,只不断叫着“爷爷~”。

    小端云在一旁见小剑臣一睁眼便开始流泪,连脸上纱布都浸透了,又一直叫着“爷爷”,遂鼓起勇气上前轻声安慰道:“小弟别哭,爷爷不在这里,阿爹去给你煮药了,喝了药就不疼了。”

    “姐姐?你是我姐姐吗?”小剑臣疑惑地扭头望着小端云。

    小端云敲击着小脑袋瓜,思索好一会,便嘻嘻笑道:“嗯嗯,我是姐姐,你是弟弟。”

    小剑臣听了这话,一时竟忘了疼痛,高兴地傻傻笑了起来。可方笑两声,疼痛感便又生起,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次可不是没有哭声,而是哭声大极了,将主屋的吕氏都惊醒了。

    “姐姐?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小剑臣哭得更大声了,委屈地望向小端云。

    虽说穷人家的儿女早当家,但小女娃端云也仅比小剑臣大上一两岁而已,见了这一幕,再不知如何安慰这白得的小弟,也慌了神,一时怔在了原地,眼中也逐渐有雾水透出,好似马上也要哭了起来。小剑臣见姐姐不回答自己,心中极为委屈,哭喊道:“娘!娘!姐姐欺负我~”

    这一哭喊声,直接就将窦千夫妇都引了过来。吕氏见女儿呆怔原地,脸上写满委屈,上前搂了搂,又低声安慰了两句后,便坐在榻旁,轻轻抚摸着小剑臣额头,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听话,不哭了啊,不哭了啊,听话~”

    小剑臣见吕氏面容慈祥,当即果真不哭了,连叫了好几声“娘”后,便又昏睡了过去。即使当窦千端过药来叫醒了小剑臣时,小剑臣也只是半眯着眼一股脑喝了个精光,而后继续昏睡。窦千夫妇见小剑臣呼吸通畅,悬着的心虽都放了下来,但眉头反却都紧锁了起来。

    “当家的,这娃一睁眼就叫娘,这可怎么办?”

    “这,这,我也不知。”窦千含糊一应,思索一会,又试探出声道:“这娃脑袋受了重创,肯定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咱们也没有儿子,不如···”

    可话还未说完,吕氏便将窦千拉出屋外,低声埋怨道:“这怎么能行!我爹本来就嫌你没能耐,常说一家人过得没个正形。要是再收个别人家的娃,庄里人谁不说闲话。”

    窦千听了奚落之言,竟不生气,显然不是一日听了,笑道:“说说而已,娘子别生气。”

    “哎,当家的,你也别怪我,我爹那脾气你也知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能再生。家里多个毛头小子,事情就多了不止一件,前前后后都要忙活,你让端云怎么想呢。这娃右半边脸破成那样,谁敢要啊,咱们救他已是尽心尽力了,说不准过几日人家爹娘就寻过来了。”吕氏语气温和起来,并不遮掩说出了心中真实想法。

    窦千点头叹息道:“娘子说得也是,明日我去请示族长如何处理。”

    “娘亲,女儿也想有个弟弟,那样就有人能陪着端云玩了。”

    小端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屋门旁,笑嘻嘻开了口。吕氏闻声沉默,窦千更是沉默了。

    次日,窦千寻到了吕伯,将小剑臣醒来之事说了,也一股脑将他家娘子昨夜原话重复了一遍。吕伯听后,笑着奚落道:“好歹是个正经秀才,怎没个当家做主的样。”窦千嘿嘿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你们那家子事我都知道,老七啥嘴脸我比你更清楚。按你所说,娃只失去了记忆还真是万幸,否则一旦真如江老弟说得那般傻了,那可就麻烦了。这样吧,娃的事也急不得,要是直接将娃从你家送出去,娃可能更会受不了刺激。你先将娃安在家里将伤养好,一切费用由我来出,也正好看看这些时日会不会有人来寻娃,之后我自有安排。”吕伯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三言两语便将前后事安排得明了。

    窦千笑道:“还是族长有主意,无须族长破费,几副汤药钱小生还能承担。”

    “好了,你也不用与我争,老七那脾气你对付不了,就当是让我再做件善事吧。”吕伯说罢,人已消失在了门外,没有再给窦千开口的机会。

    时日飞快,匆匆四个月便过。期间,小剑臣在窦千夫妇悉心照料下,伤势早已好个精透,只是那右半边脸留下的五块疤痕,不知能否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消失。小剑臣失忆之事也在吕家庄之内传了开,所有人也都比小剑臣知晓他的真名叫什么,因为那枚白牙号角上刻着的就是“剑臣”二字,自然而然也就是名姓。小剑臣也打心底里认为窦千夫妇就是他父母,嘴上喊得叫得也是爹娘,可总会时不时听到有人说:“一个姓剑,一个姓窦,怎么可能会是一家。”

    初时,小剑臣听到这话,也曾问过窦千别人为什么这样说,不过却被窦千笑着遮掩过去了。小剑臣到底是小孩子,因此心里肯定更信窦千,便不再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听到的闲言碎语次数逐渐增多,从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口中听到的就更多了,即使小剑臣再小,心中也逐渐相信了事情真相,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这日,本是小端云上学之日,不过小端云并未老实待在学塾内,而是偷偷趁她父亲不注意时跑回了家中,拉着小剑臣就到了庄东头荷花塘边。

    二小娃坐在一棵老柳树下,摇晃着小脚丫,小端云将一只黄纸鹤塞到了小剑臣手中后,老气横秋般嘱咐道:“小弟,小纸鹤你好好收着,以后想姐姐了,就拿出来看看,姐姐就会知道的。”

    “姐姐说谎。”小剑臣拿着小纸鹤站起身来,一面玩一面笑。

    小端云有些生气道:“小笨蛋,姐姐不会说谎。你就要走了,我听到娘亲和族长说的。”说着,见小剑臣好似没有听到似得,还是托着小纸鹤玩,更生气了:“你再玩,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哼!”

    小剑臣听了,赶忙坐了下来,认真道:“我知道了,我听姐姐的,姐姐说的我都听。”

    “那好,等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你可别走远了,不然我会找不到你的。”小端云一把将小纸鹤夺了过来,折了又折,塞到了小剑臣衣襟之内后,提起小拳头炸呼呼道:“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跟姐姐说,姐姐帮你打他。要是姐姐不在,嗯···你就自己打他,打不过你就跑,记住没。”

    “记住了,谁打我我就打他,打不过我就跑。”

    “记住就好。”

    “他们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小剑臣虽小,但好像懂得隐藏心事,而且先前“姐姐说谎”四字就是有意说出来的,这心智与其年龄着实不符。其实,小剑臣也不知什么叫做隐藏心事,只是每每下意识想起他心中模糊的爷爷后,下意识地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不让别人看出他很难过。

    不过,小剑臣这种与年龄不符的心思,在这四个月间早已被聪慧灵巧的小端云摸了个精透,因而当小剑臣那句“姐姐说谎”出口后,小端云就知道小剑臣已经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

    “好像是什么楼什么伙计的,没听清,反正就在县城里,离咱们家不远,以后我会求阿爹经常进城看你的,你千万别走远了。”小端云敲击着小脑袋瓜,最终没能给出一个完整的回答。

    小剑臣失落道:“哦,我知道了。”随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朝着荷花塘大声叫喊:“我一定不会走远~一定不会让姐姐找不到的~”

    “对了,就是这样。”

    小端云笑着去摸小剑臣小脑袋瓜时,小剑臣也并不反抗,反而还极为享受似得,喜笑连连。

    如今正是即将收获的季节,吕家庄东头田地里金色如浪,十里麦香。田间小道虽时不时尘土飞扬,带起的却也都是丰收的气息。荷花塘内荷花也在含苞待放,姐弟二人就这样晃着小脚丫坐在池塘边,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时而打闹时而争吵,好似没个休止,真不知年少从何而来这般多的天真话题。麦浪上空,也有道道可见的飞鸟展翅翱翔,鸣啸传遍整个天际。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热浪,使老柳树摇曳起了枝条,让水中荷叶舒展开了圆翼,催得叶下数条草鲫锦鲤游过,漾起数团绿波。其中,犹数一条背上系着小红绳的小黑鲤,游得最欢。

    这一幕幕,真像是一副天然自成的画卷,又像是一幕即将远行的告别。至于到底在姐弟二人心中装饰成了什么画卷染成了什么话题,或许也只有姐弟二人知道,也或许那只小黄纸鹤能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