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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

    “嗬…嗬…”

    “叛军撤了…撤了…”

    城墙上的旌旗七零八落的倒在地上,原本的玄黄底色早就被鲜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士卒们皆力竭地倚靠在破败的楼墙上,身上还溅着不知是同袍还是敌人的鲜血。只能从那些剧烈的喘息声和疼痛呻吟里,勉强才能分辨出是生是死。

    落日的余晖倾照在破败的城墙上,分界线一般的金色与惨烈的血色交相辉映。鸣金收兵后,驻扎在不远处的叛军虽也有伤亡,但呈现出的却是不一样的景象。

    他们肆意的载歌载舞,兴奋的杀猪宰羊,分食着鲜美的肉食,为即将获得的胜利举办着一场难得的盛宴。

    肉香似乎能够透过战场的硝烟传到城墙这边来,久未饱餐过的士卒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

    这声快了,究竟是在说战事快了,还是他们的生命快到了尽头,已经没有人在意了,只是他们仍旧希望能够从这虚假的蜃景里获得一丝慰藉。

    在这些残垣断壁里,有一着甲的少年郎游走其中。与其他士卒一样,她未被覆盖的手臂上绑上了不少绷带,隐隐有鲜血往外渗透着。她伸手取下了头上的兜鍪,有几缕发丝从束着的头发中冒了出来,脸上沾染上了焦黑和干涸的血迹,形容十分狼狈。

    “殿下…”凡她走过的地方都能听见这一声,这个称谓是发自于内心的尊崇与敬仰,而非因她的身份。

    “就快要到头了。”她没有多说什么,朝每个人都点了点头。

    于这些士卒而言,即便她并未有何实绩,只要她站在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他们所效忠的是值得的。

    她无法评判这样的自我催眠是否有意义,不可否认的是,她也被这种强烈的需要而驱策着坚守到了现在。

    “殿下,叛军突然停下攻势,似有蹊跷。”她身后跟着一对双生子,是她及笄之时送她的暗卫。双生子的面相一致,但性格迥然不同。哥哥骁勇,弟弟却分外聪慧。

    说话的是双生子中的弟弟,大约是看出来她此刻的神思不属,将原先的话重复一遍之后继续说道,“属下听到有人在谣传,国君…国君私通叛军,已经写下了降书。”

    “乐水,你在说什么?国君怎会…?!”哥哥出声打断了弟弟的话,语气里的惊骇使他的声调也打了几分,索性他还记得这是在哪,话还没说完就立刻噤声。

    她并未立刻应承,仿若未闻,只是停下脚步,意味不明的远眺内里雕栏玉砌的宫殿。仿佛能透过巍峨宫墙,看到内里的歌舞升平,金碧堂皇。

    只是恐怕如今都已人去楼空。

    良久,她才说道,“是否是谣传已经不重要了,大乾气数已尽。”

    大乾国祚不短,自开国之君到如今已有五百余年,王庭势力日薄西山,分封的藩王却是此消彼长。盛极必衰,曾经的王朝如何兴盛,更衬得当今的山河破碎如何可悲。逐渐衰败的大乾也曾有过不世明君,有过治世贤臣,最终也难以抵挡内里的腐朽。

    而如今这位即将亡国的国君,更是以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而闻名。

    跟着的双生子默默对视一眼,心中升腾起一股悲凉,国将不国,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燕都再守下去也只是负隅顽抗,我已不是殿下,你们自寻出路吧。”姬芜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好似国破家亡的飘零也无法激起她内心的波澜。

    “留得青山在,属下护送殿下离开!”双生子面露不解,从她的话里不难听出,她心中已有放弃之意。

    “我与你们有主仆之名,却无主仆之谊。等叛军攻占燕都后,你们愿意报效新朝,还是远遁江湖都随你们意罢。”姬芜快步上前,翻身上马,信手拉住缰绳,朝宫城疾驰而去。临了,留下一句,“青山在…我就是要放火烧掉这座青山。”

    她夹紧马肚,头上的兜鍪遮盖住了她的部分视线,在未被阻隔的地方,荒败的街景一览无遗。

    坍塌的房屋,流浪的乞人,干涸的血迹,随着她极速穿过街道,一一的映入她的眼帘。

    街道上仍有尸体横陈,勉强苟生的人也要为争夺微末的口粮大打出手。转角处,形销骨立的男人正死死盯着马匹,好似看见了一块肥肉,眼睛亮得惊人。

    用这样眼神看着她的不止一人。

    叛军围困,城中早已弹尽粮绝,尽力从粮草中省出的也远远不够城中百姓的口粮。所幸她有意令底下的人维持城中秩序,才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

    她心中喟叹一声,而后马不停蹄的飞奔入宫。

    宫中的景象也不比城中好上许多,那些形状小的金箔玉器被逃窜的宫人们拿得差不多了,不便携带的物件也被拆解,但凡镶金了金边的部分都是难逃破损的命运。

    姬芜下马后疾步走进养居殿,在临近殿门口时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这里头和外头像是两个世界,幽帝姬濯源正在书案挥斥方遒,地上还有几张满是墨迹的宣纸,因为没人收拾而随意散落着。妖妃梅相子在他身侧红袖添香,极有耐心的为他磨墨,还细心的用手中的丝帕为他擦去额间的汗水。

    一上一下的目光偶然触碰到了一起,一人含笑一人羞怯,好一派郎情妾意的温柔景象。

    好似外面的兵荒马乱只是假象,只剩下他们二人岁月静好。

    这样的画面她看见过很多次,无论有没有旁观者在,他们始终如此浓情蜜意。会用这样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姬源濯的后宫妃子不止梅相子一人,但能够得到回应的只有寥寥几人,能够盛宠不衰的更是只她一人。

    “昭昭?你来了?”幽帝姬濯源听见动静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如同世间的所有的亲密父女一般,慈爱的笑了笑。

    姬芜听到这亲昵的称呼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独属于母后和兄长的昵称,他从未这么唤过她。

    她没有立刻拆穿,反而凝神朝梅相子

    梅相子身为姬濯源的宠妃,行事向来跋扈,却唯独畏惧她。如今她从战场上披甲而来,面容因为杂糅着烟尘和血迹显得有些狰狞。长剑横在身侧,剑鞘早已不知所踪,斑驳的银光在警醒着梅相子,不知有几人命丧此剑之下。她这样杀气腾腾出现在面前,梅相子条件反射一般的打起了寒颤。

    姬濯源腾出手捏了捏梅相子的手,以作安抚,然后说道,“爱妃给昭昭端杯热茶上来罢。”

    姬芜没答应也没拒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直到那朵菟丝花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才收回了目光。

    “她胆子小,你又何必故意吓唬她。”姬源濯语气亲昵,从书案离开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把脸擦擦。”

    姬芜伸手接过帕子,却没有用来擦脸,反而垂下眼,解开腰间勉强挂着的佩剑,用帕子慢慢擦拭着,斑驳的剑身逐渐明亮了起来,她在空中随意比划了一下,不甚在意的说道,“父皇说她胆子小就胆子小罢。”

    姬源濯没有被她的动作惊到,脸上仍噙有笑意,十分包容的笑道,“昭昭是打算放弃了吗?”

    她摇了摇头,眉宇间染上一抹清愁,淡淡说道,“如今局势已明,等逍遥王游承运的军队一到,再无转圜余地。父皇降书已写,想必这盘棋也该下完了罢。”

    姬濯源闻言收起了笑意,难得的认真了起来,“昭昭在怨朕?”

    “怨朕杀了你的母亲和兄长?还是怨朕以遗物相胁逼你留下?巫蛊之案证据确凿,他们行厌胜之术想要夺朕性命,折损国祚。如今叛军围困,不正合了他们的罪行?”

    姬芜顿时失笑,她是真的佩服姬濯源能够如此理直气壮的将亡国的原因推到已死之人身上,“父皇是真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叛军们打得可是‘清君侧’的旗号,国君身侧有妖妃作祟,这罪魁祸首岂非你口中的胆小之辈?”

    姬源濯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是否有道理。

    梅相子正在这时走了进来,怯懦的将手里的茶盏双手递给她,身子绵软,双目含泪,玉珠要落不落,极力示弱。

    美人垂泪,确是一番好景,但姬芜却无欣赏这份好景的兴致。

    姬源濯却是生出了怜爱之情,他环住了梅相子的肩膀,拇指轻轻的拂过她的眼角,将泪珠抹去,用力的按了按。温柔的在他耳边呢喃,“爱妃,告诉朕,巫蛊之案与你有无干系。”

    情人的呢喃与往日并无差别,但梅相子却感到了阵阵寒意。她的背部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想要挣扎,但肩膀被紧紧拥住动弹不得。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后背,刺进了她的皮肤,体内的血液正在缓缓流出。

    “是有人跟臣妾说…说…皇后娘娘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臣妾…只是…臣妾只是担心皇上。”这话说得很急切,梅相子知道她快要死了,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终究夺眶而出。

    她有些失力的瘫软在地上,但她仍旧想要求得一个答案,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揪住姬源濯的外衣,用哀婉的声音问道,“皇上爱过臣妾吗?”

    姬源濯见状也蹲坐下来,轻柔的拂过她的发丝,亲了亲她的额角,说出的话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缠绵。

    “朕当然是爱的,但朕更知道爱妃怕疼,若是落入的叛军手中,恐怕会生不如死。朕不忍爱妃受此侮辱,只好让出此下策了。爱妃放心,不用多久,朕也会下来陪你的。”

    姬芜冷冷旁观着这一对恋偶的恩怨情仇,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叛军作乱的借口罢了,一国的存亡又怎能怪罪到一个被排斥在权力边缘的女人身上。

    若说这皇宫上下谁最令人感到费解的,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你说他有情,但相濡以沫的发妻,恩爱缠绵的姬妾他也是说杀就杀。你若是说他无情,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和生死相随的诺言又不似全然作伪。

    “如今棋局已崩,你我赌约结果既明,无论输赢,父皇都该把他们的遗物交给我了。”她没有兴趣再去欣赏这份情谊,语气生硬的说道。

    姬源濯没有立刻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反而动作缱绻的为已经气绝的梅相子整理着仪容。

    “朕真是羡慕你啊…阿芜,杂草一样低贱的名字,为何就能获得朕梦寐以求的自由?”

    姬芜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激怒她,所以她并未有任何动作,只静静的看着他。

    “昭昭…哼!真是个好名字。这就是你为何甘愿留在燕都的原因罢,竟然因为这些。”姬源濯潦草的半躺在地上,只用一只手撑着后背,余下的一只手仍爱抚着怀里的爱人。

    “阿芜啊…小阿芜…你可真是…除了蠢还是蠢。阖宫上下都知道,他们不得我爱,又怎会将遗物交给我?”姬源濯的胸腔中有一两声笑意溢了出来,然后越来越大扩散到了空中,“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可真是…蠢得可爱。”

    “你以为他们就是真心待你了不成?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获得你的支持,让你辅佐着你的兄长从我这里夺得皇位。什么贤德的太子…狼心狗肺的忤逆之徒罢了。”姬源濯大笑之后,竟有些力竭,还好手肘撑住了,才不至于倒在地。

    “这是朕的江山,到死也只会是朕的。朕要如何,就得如何。如今王朝即将覆灭,它也是真真切切的属于朕,只属于朕了。”

    姬芜预想过很多次,姬源濯这么做的理由,但她始终未曾预料到,是这么可笑。他不在乎这江山下的千千万万的子民,他只在乎万万人之上的冠冕。

    她的眼前不断浮现那些在战乱中不断挣扎的身影,有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亦有同袍之间并肩作战的温情。他们都曾希望这世间会变好,可是真的会变好吗?

    她一步一步的走向姬源濯。

    她的脚步有些艰涩,每走一步,仿佛荷载着一些人的期盼,百姓,战士,母亲,兄长…

    终有尽头。

    被擦拭过的剑上又重新染上鲜血。

    来自于一脉相承的血液流了一地,她看见了姬源濯眼底的讶然和无力抵抗。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不怕死亡。

    身死道消,这巍峨宫殿终会迎来它新的主人。而她早已无能为力,只希望新主人的脚步慢些…再慢些…

    青山已燃,她毫无犹疑的踏入那片火海之中,举起那把斑驳的剑,与旧日的王朝彻底做了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