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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动弹不得

    江木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招式本没有高下之分,只要能击败对手,便是好招。比如你先前那一战连连佯退,就是为了令你的对手随着你的步调不断进攻,整个人的重量和用力的点都往前倾,这样当你以‘涉江行’冲到他两臂之间时,他便怎样都来不及回护侧后空门。”

    鲁句践听他不但抖露了方才那一战的玄机,更一语道破自家的独门轻功,不由得周身一震。他是二十多年前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之后,家传武学已经十分难得,少年时又游历七国,遍访各地剑术大师,见闻不可谓不广博。

    ‘涉江’是他拜入一南国高手门下所习,因为提气运功之法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同门中只有他一人天资聪颖,算是学成了七八分;而后来传他武学的高手又意外身死,他本以为世间只剩他一人会用这门神秘莫测的身法;如今却被赵军之中一名不经传的小卒随口提起,怎令他不惊!

    他本想细问两句这少年到底是何来头,奈何心下纷乱,不知从何问起;而那边江木又终于亮剑,道一声“得罪了。”便强攻上来。他这一式是竖着向下砍,看上去人人会使,毫无藏拙弄巧之意,却与先前使重剑那大汉的绝招极为相类。

    鲁句践心神受震,步法已不稳,只能勉强抽剑格挡——却没听见金戈交鸣之声,反倒觉得颊边一股清风扫过;反应过来时,耳朵后面贴着一丝彻骨的凉意。

    他知道,那是江木的剑。剑气已收,只是静静地指在那里。

    台下的人群都像哑了一样。没人看清他们是如何分出胜负的。只知道,那个后来上去挑战的少年做到了他说过的话。

    一出手,尘埃落定。

    江木等了半晌没人上来挑战,干脆跳下了台。不想司马尚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低声喝道:“你这是试探吗?是试探吗?!你根本就是上去显摆的吧!!”

    江木揉着脑袋,委屈道:“我让他三招,想看他情急之下会使出何等功夫,谁知也和原先差不多。”

    “那你看出他的剑术来历了?”

    “……没全看出来,不过‘涉江行’的话,应该是楚越之地的武功……”江木含含糊糊的说。

    司马尚唇边露出一个浅笑,道:“我却知道。这是楚国王室宗亲昭姓一族中公子兰的绝技。此人当年也称得上一流高手,可惜人品下作,为虎作伥,与秦国杀手团‘罗网’有些秘密往来。然而他死得也很是诡秘,据说是被一颗黄金的弹丸打中眼睛而死的。真不知什么样的刺客居然有如此贵气。”

    江木头扭向一边,一脸挣扎的“我不认识凶手”的表情。

    “什么东西在闪……难道晴天也会下雹子?”

    领军的都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猛地反应过来,嘶吼道:“快快!都趴下!盾兵结阵!!!”

    话未落音,无数羽箭已经呼啸而至,若大雨倾盆;盾兵们纷纷举起双层牛皮的大盾挡在头顶,其他人有的藏在盾下,有的躲在大车后面,有的甚至伏在马肚子底下。

    一拨箭雨过后,拉车的牲口倒了七七八八,更不幸的是方才那位都统才喊了一声便中矢坠马,没了声息。发号施令之人一倒,士卒们顿时愈发慌乱起来;同时远处人喊马嘶,不知多少铁蹄踏得地面隆隆震动,浓烟滚滚而来。

    这批步卒大多数是从东垣大营调来的新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听乱军之中某人喊了一声“城在东面!”就扔了武器,又有不少人追随着他,拔腿便往平坦城的方向逃。

    忽而又听人群中一人断喝道:“不能走!走必死!!”

    这一喊并不是很大声,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听到的人都感觉心下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们循声看去,大惊失色:喊话的居然是那个葛大!那个平时不声不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葛大!!

    新兵们不明白,而像伍长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兵之中却有不少瞬人间领会了葛大的意思。人哪里跑得过马?既然能以弩箭射击,那么骑兵至多在三五百步之外;这么短的距离,即使丢盔弃甲、背向秦军而逃,不出半里定会被快马赶上,斩尽杀绝。

    但从方才箭矢的数目看来,来袭的秦兵也就在数千之众;如果调转头来拼死一战,等待城中援兵赶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战场上,越是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早。

    绝境之中,赵人好勇斗狠的秉性终于占了上风。乱糟糟的队伍里一呼百应地响了起来:“不能逃——”“死战待援——”“和他们拼了!!”传讯兵点燃了一车粮草,并投入了特制的药粉;顿时一股浓黑的烟柱腾空而起,直插云霄,数里之外都看得见。

    一个百夫长暂时代为统领,指挥众人将大车、死马都堆在前方,先挡一挡骑兵的冲势。紧贴着后面站了一排长戟兵,九尺来长的矛戟直指阵外,可以刺马腹、砍马腿;没有长兵器的步卒只好拔出随身短剑,严阵以待。

    江木一伍恰好都是长戟兵,被抵在了最前面。环视一圈,只见阿吉的脸色惨白中带了些青翠,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不省人事。

    老胡和牛二两个大汉虽然因为须发怒张显得颇有气势,小腿肚子却止不住地打哆嗦;只有伍长到底是血水里泡过的,关键时候极为冷静,除了握着戟的双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之外,整个身体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前方。

    呛人的尘土之后,黑衣黑甲的秦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好快!”

    这是那一刻赵国士卒们心中几乎完全一样的念头。嘶鸣的战马似乎方才还在百步之外,一眨眼便到了头顶——他们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思考,几乎靠着本能挥戟便刺——对于许多新兵来说,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便闪过各色白光红光。

    或是秦兵挥剑斩下了赵卒的头颅,或是赵兵的长戟刺倒了秦军的战马,或是高高扬起的马蹄踏碎了人的头颅,带着余温的鲜血脑浆碎骨四处飞溅,涂得大地换了颜色。

    江木凭着多年练剑的本能、一闪身躲过了第一波冲来的秦兵的迎头一击,身体歪倒时顺势一勾手腕,手中长戟割下一只马脚。马上的骑士顿时被掀翻下来,被后面的赵卒砍为肉泥。他气还没喘匀,紧随其后的一人一马又压顶而至。

    烈马撩起的铁蹄一瞬间几乎擦着他的脸踩下去;幸而习武之人对这种分毫间的差距把握地最是精妙,江木身子一拧,让过刀风,手中长戟如灵蛇出洞,叮地一声正中马上骑士的胸甲——虽然戟尖被细密的甲片挡住,未能见血,然而这一击力道极大,直接将那秦兵捅飞出去,跌落到三丈开外。

    此刻大量秦军早已飞马踏入赵军之中,将勉强组成的战阵冲得七零八落。步对骑,本来就极为不利;何况这些新兵们缺乏经验,秦国骑兵居高临下,左突右冲,杀得他们全然不知如何抵挡;许多人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就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

    秦人不但马快剑利,而且悍不畏死;更有秦兵像收割庄稼似的一手挥剑砍下人头,另一手立刻揪着头顶的发髻栓到腰带上——一时间许多秦兵腰间都挂着数个模样狰狞的头颅,腥臭的血水不间断地往下滴;他人看来或许毛骨悚然,然而这些可都是他们大战之后换取爵禄的凭证。

    江木自上了演武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两天之内接连对阵十几人,其中有七人是赤豹营的高手,未逢一败。他在赵军中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大,人人都知道新兵步卒中出了个“看上去很弱但就是打不赢”的小子。

    连带着整个壁字营都好像面上有光起来。像老胡牛二他们更是常常被人拉到角落里,盘问“葛大”这人的身世底细,可惜只能打听出“榆次人”、“会杀猪”、“坐着睡”之类让人莫名其妙的情报。

    到了第三天上,围着演武台的人群比前几日还要厚了好几圈儿,连壁字营的伤兵里面伤势不太重的都被人扶着扛着领过来了。也就是这一日,江木终于遭遇了几个罕见的强敌。

    比如午后遇上的这一个,模样虽极为年轻,然而下盘极稳,双臂奇长,太阳穴微微隆起,一看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他站立的姿势让人联想到一杆挺立的长槊,沉稳而凌厉,脸上的笑容却很活泼。

    他向江木施礼道:“在下夏启,是大夏的子孙。”

    江木被这名字默默地震了一下,心说这哪里是大夏的子孙,分明是大夏的祖宗啊。

    夏启与他眼神相对,笑得更加开怀,嘴上道:“阁下小心了——”一把长剑便抖落出鞘,猛攻过来。

    好快!

    这是江木心头瞬间闪过的念头。那人“小心”二字仿佛还含在嘴里,一片白惨惨的银光已经剐着两颊攻到了身遭,一时周身要害仿佛尽在他剑光笼罩之内,有如被狂风骤雨劈头浇下,毫无脱身之裕。

    更可怕的是,他一剑递出的同时,空着的另一手一脚也同样狂放无忌地攻向对手,他的拳,他的腿,都是致命的武器;看似凌乱,实则更将速度提升到了常人无法应对的地步。

    夏启的剑招细观起来也并没有多么离奇,无非是横劈直刺,下抹上挑,但就是快,比常人快上三倍、五倍、甚至十倍。

    所谓的招式,无非是攻击的位置、角度、力道、衔接和变化,像对弈一般,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然而如果你足够快,那么无论对手有多少精妙的招式——只需抢在他变招之前封死退路,让他根本无从施展——便都能迎刃而解。

    一时间天地之内仿佛满是他,剑的残光,人的残影。

    聂可以肯定,夏启的内力修为也同样惊人,否则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无法适应如此超乎寻常的出剑速度,和身法变幻。他在夏启的剑锋之端闪转腾挪,好几次是险而又险地躲过去,引得下面围观的将士连连惊呼。可能是两人的速度都逼到了极致。

    江木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脑袋里还配合着胡思乱想——《庄子》里面有个故事说,郢都有个人,白垩沾污了他的鼻子尖,薄薄的一层像苍蝇的翅膀一样;有个名叫石的匠人抡着斧头帮他把鼻子尖上的这一层白垩砍去。

    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而目下江木便有种感觉,倘若自己身上沾了一层白垩,也快被夏启的剑气削得干干净净了。

    约莫过了数百招,江木仿佛渐渐终于适应了这样凶险的速度,开始偶尔递还一两剑——然而夏启的剑,或者拳脚,却总是后发而先至;他就像楚地传说中的灵猿一般,轻灵敏捷,左右接箭矢而不堕,没有一剑能刺到他身上而不被他先刺中的。

    江木一剑点向他心窝,剑气未发,夏启的身躯已经平地窜到了半空,一腿踢出时几乎带着呼哨般尖锐的劈风声。如果江木向后躲避,他便能借这一踢之力在空中转向,一剑一拳继续风雷般地向对手攻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脚居然没有落空!

    江木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迎了一小步——对手的右脚恰好踹在他柔软的腹部,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往内陷住了一样,让夏启霎时有些失措。

    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失衡,江木用握剑的右臂和空着的左手同时格住踢中自己的这条腿,猛然发力将他从半空摔了下来。夏启本能护住后脑,却觉得臀部和背部一阵剧痛,眼前电光般的一闪,一柄剑已经架到了脖颈。江木用膝盖抵着他的心口,将他整个人压在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