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知天易 » 第三章:听色观声

第三章:听色观声

    少年看了贵公子一眼,再一一扫过三个扈从,目光最后落在离自己最近的家丁脸上。

    家丁回以笑容,同其解释一番,言下之意大抵是出门没带碎银,想换些银两之类的话,少年说一声稍等,便呼喊一声老陈,庄内后院应和一声,不多时便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了解情况后便领着家丁往里走。

    贵公子冷眼看着这一幕,心想这些个享福享惯了的朝野清贵让人反胃不是没理由的,下人蠢,主子更蠢,区区一个州官府曹,出行所带资费多少权且不去说,最小面值竟是一百两的银票,真是引人发笑。

    管中窥豹,大云王朝对于文官的纵容已经到了一个荒唐的地步,贵公子心知京中那群清流书臣的做派远比眼前夸张,早在四年前文武科举上,便闹出了文科买诗榜眼万人拥簇、武科剑仙状元无人问津的丑闻,可笑满朝文武一方推崇至极,一方有心无力。再说白玉京中,摆宴戏台尽是书生赴京名满天下,却不见少侠意气剑履山河,崇文贬武之风可见一斑。

    虽说这也和近年王朝兵甲愈盛有关,可谁又能想到那位抱负吞天可称史一的云康皇帝心里想的是推翻旧制、以武建朝呢?

    贵公子突然哈哈干笑两声,想起京叶胆大包天的话:但凡雄才大略之主,必有鲨心虎胆、鹰眼狼肝。他问及鲨心,京叶的回答更是足以押到菜市口砍一千遍头,不过他不敢再想。

    这是他自八岁入宫以来至今难得的出神,反应过来时那少年已经第三遍问道:“不知这位客人有何事?”

    这少年挎着木剑木刀,胸前鼓鼓囊囊,不知挂着什么东西,现在脸色紧巴巴,贵公子微笑道:“久闻贵庄人杰地灵,特来拜访,玉柳,上…呈拜贴。”

    少年心里嘀咕着这人忒没有礼貌,又觉得这人挺奇怪,雨停天阴的撑什么伞?娘们唧唧的,不过他只在心里想,面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随后那个更奇怪的女子微弯着腰,双手递过来一张金丝拜贴,比早前那个和尚的拜贴有份量多了,少年不敢怠慢,双手接过打开一看,上书着“京畿白氏子嶷”六个鎏金大字,虽说气派堂堂,却同以前看到的不一样。

    少年三年来陆陆续续接了数十张拜贴,都是一连串的官爵尊号,临了才假惺惺的加上一个“拜”,今天这张拜贴倒是别有风味,和先前和尚的“嵩山正法玄藏”一样,简单得让人舒心。

    少年合上拜贴,侧身让开位置,说道:“白嶷公子,请!”

    虽说不合礼数,但贵公子也没说什么,甩甩袖袍从容走了进去,此时少年往前一步,客气道:“三位见谅,庄子规矩:来历不明,暂请留步。”

    “等着便是。”

    贵公子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了四面亮堂的院子,三个扈从低声称是。

    少年笑了笑,权且表达歉意,合上了大门。

    院中有一池荷花,被先前春雨浇得白绿斐然,别有荷叶田田、荷花朵朵之意。

    少年快走几步到了贵公子前方,领着人走过院子,路过一处厢房时有女子闻声探出脑袋,打量两眼便缩了回去。到过道狭窄处,先前那个家丁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钱袋和几张面值不一的银票迎面走来,少年让开身子,贵公子顾自走着,瞥了一眼,那家丁点头哈腰笑了笑,侧身让位。

    左转右转两趟,到了大堂前,少年奔上去将拜贴递给主位的中年男人,临走时还朝着一旁候立的管家挤眉弄眼,得到首肯后便欢天喜地去了,贵公子迎着目光,彬彬有礼拜揖道:“后学末进白嶷久闻毓秀山庄天毓神秀之名、贺庄主德行双馨,特来拜访,叨扰勿怪。”

    此时堂上主客三人,庄主贺长恭斟酌语气,笑道:“白公子礼重了!快快请起!贺某一介村野匹夫,些微名气而已,受此大礼实在惶恐,还请上坐!”

    白嶷欣然坐到和尚对面,管家正是先前门口的中年男子,蓄着短粗胡子,弯腰为其斟满茶杯。

    白嶷品起茶来,饮罢赞道:“味苦而香,前后有致,更难得的是一口清气盈满唇齿,宛若春霖,好茶,好茶!”

    贺庄主满脸笑容,道:“白公子慧眼识珠,这茶正是此间特产,别名‘雨芽’,是庄中产业之一,十里山茶地,一年三收,每逢冬季大雪封山,旧茶株冻死入土,来年春雨浇灌,又长出新芽,历经三月长成茶株,为了截住最后一段春的灵气,便要赶在春末时节将长出的嫩芽摘下,这便是此茶由来。”

    白嶷抚掌赞叹:“冬去春来,雨后新芽,雅!实在是雅!”

    贺长恭满面红光,玉京来的人物都说自己的茶好,心头不由生出一种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得,当即应承道:“承蒙白公子喜爱,长封,去仓库里取一斤春芽,选上好礼盒包好,送予白公子!”

    管家称是去了,白嶷言笑晏晏,并无拒绝之意,不多时姓陈的管家捧着个精美礼盒回来了。

    对面座上,玄藏和尚面无表情,看着白嶷,只见后者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画,叹道:“此次上门匆忙,并未备下礼物,庄主厚礼,在下虽说受之有愧,但也却之不恭了!也幸得出门匆忙,袖中还有画圣真迹仿图一幅,庄主可愿鉴赏一二?”

    贺长恭端起茶杯,闻言笑道:“白公子却是折煞贺某了!贺某一介粗人,如何懂得书画中的门道?”

    白公子笑意盈盈,道:“在下不才,曾于京中拜访画圣,他老人家大展画廊,在下便选了其中一幅临摹。不是别的,正是他老人家三年前所著玉庭观星图,其中有十六字行文,可惜真迹分玉庭、观星,在下只临摹了上部玉庭,虽说不得画圣半分神意,但这玉庭八字,还是真切得很。”

    贺长恭眉头一挑,极为惊讶,忙顺着话茬问道:“不知是哪八字?”

    白嶷抽丝般扯下画卷绸带,双手展开,手指抚过,缓慢念道:“紫、薇、欲、坠,时、日、云、开。”

    贺长恭听得云里雾里,琢磨一二后这才分清其中份量,当即神色一变,意识到了来者不善,目光看着神色悠悠的白嶷,嘴里道:“长封,你先下去吧。”

    管家低头垂眼快步走了,一脸呆滞的模样让白嶷也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听不懂,目光回到贺长恭身上,神色讶然,笑道:“庄主真是好定力,实不相瞒,当初白某临摹时也吓了一大跳呢!”

    贺长恭缓缓平复呼吸,面沉如水,低声道:“公子是何来历?贺某自问仇家四五,都从江湖中来往江湖中去,绝没有涉及朝廷之事,现如今正是云康盛世,海内升平,公子说这种话,不怕惹来泼天大祸吗?”

    白嶷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拨动画卷边上的流苏,笑道:“庄主此言差矣,白某既然能说得出这八个字,庄主既然能听到,就不是什么泼天大祸,庄主何不听完剩下八个字?”

    贺长恭眼皮跳了一下,犹豫片刻后,缓缓道:“敢请教?”

    白嶷微笑摆手:“我就不越矩代疱了,白某管的是玉庭八字。”

    贺长恭目光投向那个进门只说了“化一场缘”四个字的和尚,此人从一进门开始便没有一丝表情,问要化何缘也不说话,可一身功力甚是吓人,仿佛高天上的大日,贺长恭便在大堂与之同坐到白嶷来到,期间茶斟满、拜贴封回也赶不走。

    他约莫是世外高人,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表情变化,低声念了句不伦不类的佛号,道:“贯世北斗,天毓神秀。”

    贺长恭实实在在被吓到了,倘若先前只是造反口号,那现在就是指名道姓了,叹道:“二位究竟是何目的,贺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嶷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忘忧村有三个占地很大的地方,分别是山庄、茶山、田野,而山庄里除庄主外还有四个人,一个是统管大小杂事,包括洗衣做饭收支记账的中年管家陈长封,一个是管两亩田地春种秋收的青年厉镇海,一个是有事没事就要给茶山捉虫撒药的女子,据说是庄主的远方亲戚,最后一个便是此时一丝不挂,赤条条游江的李姓少年。

    少年在忘忧村吃百家饭长大,据村里人说他自幼父母双亡,五六岁就跟着当时的老村长过活,老村长孑然一身,死前放心不下这个才长到八岁的孩子,便将小李子家的茅屋同自己的屋子给了庄主,条件是能让小李子在庄子里干活,有口饭吃活下去就行,再加上村民接济,小李子在并不十分难过的日子里,健康顺遂长到了十六岁。

    小李子管庄子里的其他人叫陈叔、厉大哥、苏姐姐,管贺长恭则是恭恭敬敬叫庄主,并不是不愿亲昵,而是自三年前小李子那次高烧退了以后,便总觉得这位庄主有些招恶,因此亲昵不起来,但心里最感激的人也是这位不光养自己长大,还教了一些功夫的庄主。

    只是自打那场高烧起,小李子脑子里总是闪过奇奇怪怪的记忆,夜间做梦也总是梦到奇异的事情,致使他时常痴痴傻傻,一开始,庄内众人对此颇为惊异,说是兴许招了邪祟,还捣鼓了一场驱邪法事,可惜并无作用,三年过去,小李子也还是这种症状,吃喝洗漱都十分正常,因此也日渐忘记了。

    小李子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村子里对此似乎颇为忌讳,从未听谁提起过,只一口一个小李子叫他。

    小李子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曾经最大的梦想是娶一个和苏姐姐一样漂亮的媳妇,再买几亩田地,夫妇二人简简单单过日子,又或者是像酒铺的王老头一样每天吃睡安乐,喝酒吃肉。

    然而,人的梦想是会随着见识而改变的,特别是在脑子里出现斗笠剑客月下奔袭的画面之后,他的梦想就变质了。

    毓秀山庄有间书屋,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书,小李子最喜欢的就是那部《行龙录》,说的是天下风从龙,云随虎,但风云不遇,龙不见虎的故事。

    他上了岸,穿上衣物,微微叹了口气,大抵是在哀叹这辈子恐怕没机会成为一个逍遥尘世的侠客了,抱着膝盖,望着天边云彩怔怔出神。

    远处有人喊,他没听到。

    他的目光从云端落下,从山林掠过山巅,再从山巅瀑布直落而下,最后随着浪头渐渐漂远,幻想着一位姓李的大侠飞花踩叶而来,乘着瀑布砸到湖里,再凌波而行,踏踏踏踩着江水奔腾。

    渐渐的,这幻想缓慢成真起来,他真的看到一位黑衣大侠,在汪洋水域中御剑飞天。

    他顿时明白自己又犯痴了,脑子里开始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有热闹的大街,有漆黑的山林,还有血红色的房间,他的意识渐渐迷糊,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

    这是至今为止犯得最严重的一次病,那些画面真实无比,如同眼前景色,他甚至能听到大街上的叫卖声,甚至于眼前小溪成了宽阔大道,溅起的水花是路旁摊子翻动的火焰,那位侠客就这么踮着火焰而行。

    “呃啊。”

    他头疼欲裂,双手抱着脑袋低声痛呼,突然眼角白光一片,他猛地抬头,只见一处大白天光中,无物无象,只有纯粹的洁白,披着奇怪黑袍的侠客掀起斗笠,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一剑刺了过来。

    这一刺像雷鸣,却大音希声,小李子脑子刺痛了一下,四周渐渐有了声响,接着,他眼中这片洁白境界渐渐化去,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重新染成原来世界的颜色,各种各样的东西,花草,树木,石头,从洁白里重新有了形状、颜色。

    小李子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翠鹂鸣溪,花叶饮露,他的迷糊劲一下子便消失了,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快得多,并且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多姿多彩,像被人扯掉了朦胧的遮掩,显出了本色。

    “小李子!”

    不远处传来喊他的声音,小李子抬起头,只见一道身影由远至近飞奔而来,来人一身劲装,面色黝黑,是天天耕田的厉大哥。

    厉镇海是个很乐天的人,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怎地喊你都听不到?”

    他扬起手掌,就要拍在小李子肩上,后者应了一声,突然动作飞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呼!

    一场独属于忘忧村的春老虎吹过,少年单薄的衣服吹得浮动,他神色无异,直勾勾看着厉镇海,勉强道:“厉大哥,有什么事吗?”

    后者掰开他的手指,将手腕抽出,惊疑不定打量着这个一瞬间变得陌生的少年,眉头皱紧,久久没说话。

    小李子抬起手掌,看着掌心中并不算太厚的茧,再度问道:“厉大哥,有什么事吗?”

    厉镇海没答,用手去探他的额头,反问道:“你怎么了?”

    小李子愣了愣,也没躲,鼻子抽了口气,笑道:“没什么啊,就是游久了发懵呢。”

    厉镇海松了口气,收回手道:“也没什么,就是庄主在找你,说是那两个公子哥要见你哩!”

    小李子正想再问,突然看到三个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贺庄主站在最前面,朝他招了招手。

    小李子点点头,以手示意厉镇海看那边,便小跑过去,问候道:“庄主。”

    贺长恭的表情有些吓人,冷着脸点了点头,随后简单说明了情况,小李子认真听着,点点头,迎向贺长恭后方的两道目光。

    两道目光很不一样,小李子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两位有何指教?”

    这是白嶷第二次看到这样的人,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的眼里突然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令人生厌,这种平静得让人心惊的目光,简直和身边和尚一模一样。

    他呵呵一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于是啪嗒甩开折扇,玉树临风,道:“小兄弟,白某只有一个问题,你相信天命吗?”

    小李子脸色有些古怪,久久没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没料到白嶷脸皮太厚,摇着扇子如沐春风,一脸兴致等待回答,小李子只好答道:“不信。”

    “噢?”

    白嶷又啪嗒一下收了折扇,饶有兴趣问道:“为何?”

    小李子慢吞吞道:“公子不是只有一个问题吗?”

    白嶷哈了口气,干巴巴笑了两声,接着拂袖转身离去,这时那个从头到尾一个表情的和尚突然笑了。

    恰逢雨后云开,春阳普照,玄藏一句话没说,转身去了,小李子看过去,只见月白缁衣在风中翻飞,拂柳带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