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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沟狮山脚下,远远驶来一辆白漆掉落成灰色,泥土蔓延了半身的破旧皮卡。

    并不宽敞的泥巴小路上因为昨夜的雨变得懦弱,“吱吱”乱响的轱辘碾过去时便乖乖留了下了一道长长的车轮印记。

    ……

    皮卡车内,一人皱着眉头,扒在方向盘上,一人紧紧抱住怀里的帆布包,上下起伏、颠簸。

    “苦了你们这帮孩子了,好不容易从这破村子走出去了,到头来又被派回来了。”施世海一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靠在全打下来的窗户框上,嘴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

    “嗨,就当历练了,人嘛……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何宪面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失落,是啊,老子他妈的发疯读书,不就是为了走出这个破地方吗,现在呢?还不是重新踏上这条自己曾走破天的老路。

    “嗯,这里的娃好管,好教育,这个不用担心。说是来这儿锻炼锻炼也应该,有经验了,以后也就有大机会再出去的。”

    施世海一口嘬完剩下的烟,转手丢在了轱辘刚碾过的泥坑中,换只手握住方向盘,坑坑洼洼的小泥路不得不让他有点费神费力。虽然精神紧绷,却也腾得出右手,不轻不痒的拍了拍何宪的肩膀。

    “你婶子走得早,你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回头有时间去看看大家,大家也挺想你的。”

    何宪木然的点点头,攥着帆布包的手又紧了紧,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目光随着田埂飘向远方,正值黄昏,隐隐觉得肚子有些饿,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坐了一个半小时皮卡车,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歪七扭八的房屋在不远处坐落着,墙皮每天脱落,可就是不曾倒塌,破烂不堪的牛棚和羊圈里传出牲口们慵懒的声音。

    若不是有炊烟升起,谁能想到这些数个遗留的残垣断壁,竟还有人居住。

    村子里一片祥和!没有吵闹声,家家户户每当在黄昏做饭时,都紧闭房门,好像生怕有人突然窜进来吃自家一口饭。

    民风淳朴得似是毫无生活的气息。

    是啊,自己又回来了,一切都没有变,依旧是自己讨厌的潮湿门槛,依旧是自己讨厌的幼娃哭声,依旧是那个正当晚饭时刻,每家每户紧闭的房门……

    “到了,喏,前面绿皮房子就是。”施世海透过前窗指着不远处一座还算看得过去的房屋。

    车停了。“我就不下去了,你拿着行李过去吧,那个开着灯的房子就是。”

    说罢,何宪点点头,背上帆布包下车,从后座上取下行李箱,朝着窗户招招手,道:“施叔,我进去了。”

    施世海在车里点点头,手下已经看似已经有些着急的在裤兜里摸索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待前方人影彻底消失时,终于摸出了那“历史悠久”的小灵通手机,拨通一个闭着眼都能按出的座机号来。

    “喂……哎!媳妇,饭给我留着呢吧……嗯,送到了,一天天的尽是事儿,一分钱也捞不着……行,我回来了。”

    ……

    何宪拖着行李箱来到门口,太阳已经下山,学校已经没人了,想必食堂也锁了吧。

    借着月光四周张望,左边不远处一座破烂的旧房,红砖水泥搭建而成,房顶颜色已经发黑,他如果没记错的话,以前那旧房里曾堆着过冬的煤炭。想必已经是仓库了。右侧有四、五间用绿色和白色油漆砌成的房屋,白绿撞色干净清醒,便是课堂了。看似是新砌的,上方铺满三分之二的白漆,墙角砌了约一米高的绿漆。它们毫无特色的建成一排,房屋用石头和砖瓦砌了将近三米,屋顶用木头和瓦片排成“人”字盖在上边。

    石头已经微微有点发黑了,围绕学校的土墙也已经斑斑驳驳。

    房屋后边的一些爬山虎和松树还在这秋意渐浓的气候里倔强的保持着暗青色,其他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树,光秃秃的陪着花园里凋谢一地的花瓣。

    回头再看看身前的木制房门,新刷的黄色油漆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裂痕,木门想必也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吧,被太阳晒开了几层皮。

    学校院子里唯一看得过去的便是脚下用一块块红砖铺的地了吧,说不上一尘不染,却也看着干净。

    他把脑袋抵在窗户上朝里看去,房间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旧木床,和一个划痕遍布的办公桌和木质椅子,外加一个洗脸盆铁架子。

    屋顶吊着一个昏暗的灯泡,照不到的角落很黑,照得到的地方也亮不到哪里去。

    房门上插着颜色发黑的铜制钥匙,他取下来揣在兜里,便推开门拖拉着行李箱走进去,尘土一阵飞扬,土味灌鼻,只得开着门通通风,秋风也毫不留情的再次灌进来。

    何宪打了一哆嗦,低头在找什么,刚刚在外边看到了电线,所幸这个破茅房也有这么一个插座。

    他从行李箱中抽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觉得通风通得差不多了便关上了门,反锁,把紧靠窗户边上的办公桌拿抹布擦拭干净,又搬到了插座上方。

    回头看了两眼,又拿起抹布擦了擦桌腿和桌兜,直到缝隙里的灰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为止,这才把电脑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桌上。

    插入电源,打开电脑。

    因为来之前就听说了学校这边通了光缆网线,所幸能用电脑在闲暇时候消遣一下。

    浏览了将近半小时,便放了首歌开始整理房间。

    行李箱很快被清空,最后充当了放东西的“柜台”。

    深夜,何宪心中略微委屈得躺在床上,床稍微有些短,只好让他这个一米七九的大个蜷着腿睡觉。

    他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床声翻转身子,侧身躺在床上,透过自己新装上去的窗帘看窗外的月亮。

    朦胧的月亮不知怎的,竟有些模糊不清的美,到底是月亮模糊,还是人影模糊,他有点迷茫了。

    他想,“明天就应该可以见到他们了吧。”

    ……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时,何宪已经坐在电脑桌前,嘴里叼着一根烟,端着鼠标不停的滑来滑去。

    屏幕里不停闪动而过的便宜折叠床一一落在何宪打着瞌睡的眸子里,一对黑眼圈乖巧的趴在眼睛周围不动声色。

    抬头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付款后便合上了电脑,又用手掌擦拭了几下,确认再没灰尘落上去,这才准备去洗漱。

    他在洗脸盆铁架子上方钉了一面小镜子,洗完脸、刷完牙后便对着镜子惬意的刮胡子。

    “吱……呲”

    随着歪斜的校门一声刺耳的长叹,门外传来人的叫喊声。

    “小何,起来了吗?”一个男性声音,听来想必有四五十岁了。

    “嗯,起了。”刮到一半的胡子被这声音匆匆打断,放下刮胡刀正打算擦脸,门已经传来了开门声。

    “呀,锁了啊。”接着又是叩门声。

    “哐!哐!哐……”

    “来了来了。”

    何宪迅速擦完脸,在镜子里望了望,虽然没刮干净,但确认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去后,才转过身子去开门。

    打开门锁,不等开门,来人已经扭开把手推门而入了,“哎呀!小何啊,好久不见,真是大小伙子,一表人才啊……这……不会才起吧。”

    何宪被来人先是抓着胳膊一顿乱晃,又被瞥见床上卷做一团的被子,有些羞愧难当,尴尬的摇头挥手。顺便甩开了来人搭在胳膊上的手。

    “没有没有,起来也有一会了。”

    来人自觉地坐在了还没叠被子的床边上,床微微弯腰,叹出一声“吱——”。

    “昨晚睡得还好吗?”来人关心道。

    “还可以,哈哈。”何宪合上手掌,心中默念,“拜你屁股下的那张破床所赐,一夜无眠。”

    “干啥把门锁了,夜里一个人害怕啊。”

    “没,习惯了……崔校长,你过来是……”何宪从充当柜台的行李箱中拿出褐色水杯给来人倒水,四周望了望,热水壶里没有热水,无奈只好倒了半杯冷水。

    “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今天周末,孩子们和村里老师都不过来,就你一个人……昨晚有些晚了,我也就没再过来打扰,这一趟辛苦了吧。”崔炜端好从何宪手中接过来的水杯,瞥了几眼放在桌上的电脑,又左顾右盼起房里的设施。

    “没有没有,不辛苦。”何宪随着他话音刚落便应答道。

    崔炜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即刻便“嗯……”的一声把水吐回了水杯里,“凉的啊!那我就不喝了,年纪大了胃不好啊。”

    他指了指自己胃的位置,苦笑着把水杯递回去,“年轻人也少喝点凉的,实验室后边有热水可以接。”

    “嗯嗯,好。”何宪点点头,疑虑这儿哪里来的实验室,有多远,却也没有问出口。

    接着校长絮絮叨叨的交代了一下学校的事务,递给他一张手写课程表便起身,“那你自己先随便转转,我就先回去了。”

    “嗯嗯,行,您慢走。”

    何宪目送他离开学校周围的土墙后方,才慢吞吞的回到房间。

    脸上带着几丝嫌弃的表情拿起桌上的水杯,在门外泼了凉水后,丢在洗脸盆中清洗。

    他从包里拿出在路上的招待所中顺的半截牙刷,挤了点牙膏在上边,开始使劲刷。

    房间里没有额外的水杯,只有这一个是自己用的,人来了自己总要倒杯水招待的,哪知来人这么恶心。

    刷了十多分钟,重新接了杯凉水放在嘴前三寸,迟迟下不去嘴,最后决定,还是让它去和垃圾堆生活吧。

    打开电脑,买的折叠床还没有发货,又订了一包纸杯和一个灰色塑料杯,完事后才合上电脑,满足的点起一根烟,靠在同样“吱呀”乱响的椅子上吞云吐雾。

    时间过得飞快,等他再次起身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合上电脑想着准备点吃的吧。再次回到这里,一定要吃自己的东西,曾几何时,他这样发誓。

    可现在望望自己这家徒四壁的样子,连个像样的厨房和案板都不见,怎么做饭吃。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吃饱肚子这一方面,至少自己再也不会像十几年前一样,去每家每户的门槛前低声下气的乞讨了。

    可现在,对于吃,还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只好从包里拿出已经在大学连续陪伴了他四年的泡面,本来是想着有时办公备课太晚,拿来当夜宵的,未曾想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要靠它度日。

    食材和碗准备好后,下一步只差热水了。

    听崔炜说在实验室后,不知要跑到什么地方才能接的到,瞬间又给他泼了一盆凉水。

    不知为何,气上心头,一屁股坐在了“吱呀”作响的床上,这让他更是气愤。

    起身拍了拍脸,拿起外套想逃离这个房间。

    走到门口,又心有余悸的回过头,踱步到桌前,用手掌反复擦拭笔记本电脑。

    看到没有灰尘时,心里好似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愉悦,却也没有刚才那么气愤了。

    但他还是决定逃离这里,一来透透气,破房子已经够他受得了,什么都满足不了。二来,顺便去找找热水,已经从昨晚饿到现在了,他可不想明天上课时,饿得双眼发昏,在学生面前虚脱倒地了,虽说儿时这种日子常有。

    出了门,心想应该没人会来了吧,反正这村子没几个待见我,便没有上锁。首先,他围绕这学校看了一圈。

    心想说不定食堂没锁,有剩余的食物呢,再不济有一个馒头也好啊。

    记忆里,学校食堂在最右侧的后角落,他径直走到最右侧房屋旁,标有初二年级。再向角落拐去,他看到了食堂,门帘是一块蓝色的大布,已经被油烟熏得发了黄。

    门帘上织着“食堂”二字,鲜艳的红线让它变得更加显眼。

    何宪快步走过去掀开门帘,没插钥匙,向里推也无济于事。

    失望之下从左边转了回去,打算出学校去找找村里的实验室。

    走到脏黑的仓库前时,他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仓库旁大约半米的地方有一条水管嵌在地上,露出了三分之一的水管面积。

    他顺着水管望去,歪七扭八的通向仓库后方。

    何宪不假思索的大跨步走过去,果然,仓库后方支着一个大铁水盆,上方安装着一个水龙头。

    他连忙打开水龙头,水管里有“咕噜噜”的声音穿出,接着冒出了热气,热水在三秒后向大铁水盆滴落。

    他有些兴奋的关了水,跑回房间拿静待热水沐浴的泡面。

    顺便拿来了热水壶,把凉水通通倒在了铁盆里,先给热水壶接满热水。

    一手把着水龙头,准备随时关水,一手端着泡面,心想,这间破仓库是怎么成为实验室的?里边又是什么样?肯定还是和以前一样脏乱差!

    可能就是为了应付教育局的标准规划吧,每个初中学校必须要有间供学生学习化学、物理的实验室才走的过场吧,硬把仓库说成实验室,只是形象工程而已!

    水壶和泡面都接好热水后,正准备回去,却又听到有说话声从校门传,是个女人的声音。

    隐约听到“去那儿了呢……来的不是时候吗……”

    何宪听不清声音是谁,但也知道。这个村子里没几个是自己想见的,不想见就藏在这儿当做不在,人家走了再出来吧。

    站了片刻,却又耐不住性子的偏着头向墙边瞧,露出一只眼睛来,紧贴着靠在墙边。

    这一瞧让他有些惊喜又有些尴尬。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面无表情的背对着他的寝室门口,手里攥着一根冒着红光的烟,抽的已经接近烟头,地上落了一点烟灰。

    女子站在窗户旁向里看,穿着朴素的白色小樱花衬衫,搭配一双有点掉色的牛仔裤和落了不少灰、沾了不多泥的小白鞋。

    惊喜是因为,这二人是这个村为数不多自己想见的人,而尴尬的是,自己没能好好打理一下,形似爆炸头般的发型,剔到一半的胡须……

    用这种形象来见他们二人,着实有点让他难为情。

    不等何宪探身,男子提议反正门没锁,进去等他吧。

    不等女子答应,他已经随地扔了烟头跨步走了进去。

    女子大叫着“这不好吧……”便也跟着进去了。

    何宪看着他们进入房间,便放下水壶和泡面,用手整理发型。

    不一会儿,提起水壶,端起泡面,面带微笑的径直走了过去。

    推开门,两束目光齐刷刷的射了过来,何宪呆了一秒,故作惊讶道:“呀!你们咋来了!”

    本来坐在床边的女子立马起身,笑眯眯的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你昨晚就过来了,今早才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

    “哪有,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哈哈哈……”

    何宪放下泡面和水壶,解释说:“刚去接热水了,不然给你们倒杯水都办不到咯。”

    “不用麻烦的,你吃泡面啊?”

    女子挪步过去,看看已经封了盖子的泡面。

    “对啊,这儿没吃的呀。”何宪耸起肩,无奈的笑着说。

    “那你来我家啊,真是。”女子很大方的拍起他的胳膊,斜眼瞅他。

    “嗨,那多不好意思……”何宪用另一只手挠挠头,暗暗紧张,出去这几年,怕是都要生疏许多了。

    “小宪哥,你这个是……”男子回过头对何宪发问,一只手搭在笔记本电脑上。

    “哈,电脑啊,笔记本式的方便携带。”何宪走过去翻开电脑,按下电源键后,电脑缓缓启动。

    “哦……这个……大概多少钱?”男子满眼是电脑,被它的启动画面所吸引。

    “我当时买是四千多,现在可能便宜一点了。”何宪拄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对着男子说。

    “啊,这么贵啊。”男子瞬间满脸愁容。

    “还好,小光你坐吧。别傻站着了。”说完便把黎光一把拉过来坐在椅子上,给他讲起电脑的功能,首先打开了word……

    女子也好奇的凑了过去,轻声问道:“何宪,你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个?”

    何宪苦笑着摇摇头,因为女子弓着腰趴在椅背上,专注的看着电脑屏幕,他很容易的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黎沐,你还把我当七八年前的小屁孩啊,我在外边勤工俭学,也是挣了一点钱的……不瞒你说,为了它,我可整整吃了半年的泡面呢,每天睡觉不过两个小时……”

    何宪指着电脑说,故作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呀,那么辛苦啊,就为了买它?”黎沐瞳孔中微微有些震惊的看着何宪。

    “还好吧,也熬过来了,总比在这村子里过得好吧。而且,大学上去也是要用的。”何宪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继续说到:“不说这个了。”

    黎光望了望何宪的脸,说到:“也是,外边的生活终归比这破村子里的生活好……”

    “有机会也出去转转呗……”何宪拍拍他们二人的肩膀,黎光抬起头有些腼腆的看了他一眼,便又紧盯着屏幕去了。

    “唉,我爸还在家里瘫着呢,身旁哪里能离得开人……更别说出去了。”黎沐目光失望的低了又低,再抬头时,不由自主的看向窗户外边。

    “啊,对了,黎叔怎么样了?”何宪心下挂念一人,提及时有些着急的问。

    “还是老样子,就是……”黎沐话没说完,何宪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起身。

    “我去看看他。”

    听到这话,黎光起身,露出尴尬的笑容,但还是说了句,“那走吧。”

    临走前,他也不忘合上电脑,关了电源,再擦拭一番。

    路上,弟兄俩正走在后边为了活跃气氛,何宪拿女朋友的事打趣,“小光啊,找女朋友了吗?”

    “没呢?没人看得上。”黎光挠挠屁股,微微害羞的侧过头。

    “啧啧,谁信,你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追你的人都一大把了吧,哈哈哈……”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黎沐突然回过头,看似想对何宪说什么来着,半晌,欲言又止。

    “怎么了?”何宪问。

    “那个……一会到我家,别嫌弃啊……”黎沐有些难为情的说。

    “怎么会,你这话……黎叔的屎尿我又不是没端过……”何宪一甩手,示意她多虑了。

    黎沐笑着点点头,“那走快点吧。”

    三人加快了脚步,远远的望见了村子最边上的那座土房子,经过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依旧那么坚挺。

    “还是没有变啊。”,何宪心里想着,突然有些激动。

    正要到门口,突然从侧面另一个门里杀出来一盆水,泼在地上,一个妇人端着洗衣盆子站在门口。

    “呦,这是谁啊……”妇人见到何宪,瞳孔地震般突然大叫。

    “哈!孟嫂啊,洗衣服呢。”何宪有些尴尬的干笑两声,循声看去,声音略小,希望引导着妇人的声音也能降下来几度。

    “回来了啊,出去有七八年了吧,都瘦了,嘿嘿,当初吃我家饭的时候,可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外边的日子不好过吧,还是农村待着安逸……”妇人把水盆端插在腰间,声音丝毫不减,扶着门框没完没了的打着哈哈。

    “嗯……嗯,对……当初还得谢谢你们你……嗯,还好吧……”何宪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面色已然潮红,心情也越来做不好。

    妇人也不觉话多叨扰,继续给黎光黎沐二姐弟打招呼,“你们仨关系还是这么好啊……这是去看黎勤贵吧……唉,是该去看看了,怪可怜的……以前他可对你不错啊……”

    “嗯,是啊……对……啊!嗯……”何宪实在受不了她的絮絮叨叨了,便在她换气的瞬间插嘴了,“那我先过去了,改天再来看你和孟叔。”

    “好好,快去吧。”

    语毕,妇人便头也不回的摔门而进了。

    等孟嫂的背影彻底消失后,黎光小声“呸!”了一声,悻悻的侧过身子去。

    黎沐也回过头抬起何宪的手腕,安慰的目光投向他,不知说些什么。

    当孟嫂说出那句“你也是吃我家饭长大的”时,黎沐明显感觉到背后的何宪有在颤抖,体温骤降了几度,现在看到他的表情,更是心疼。

    “不要理她……她就是那样的八婆……”

    黎沐小声对何宪说,声音中却略带着委屈和伤心。

    何宪低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说,“走吧。”

    望着何宪落寞的背影,十几年前的一幕似在姐弟二人面前重现。

    ……

    何宪还是婴儿的时候,父母就以家里五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为由,抛弃了他。他的父母是从外地来的,抛下他后便走了,不知所踪。

    狠心的父母都不曾给他找过一户肯收养他的好心人,直接把还是婴儿的他丢在了土屋的土炕上,“一家人幸福的”远走高飞了!

    幸运的是,小何宪生下来时不是哑巴,会哭,因此还不会翻身的他只能在炕上放声大哭。

    学校的第一任校长薛婶,她丈夫走的早,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早几年前就走出了村子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日她在田地里劳作,休息时听到了小何宪撕心裂肺的哭声,便跑去看怎么回事。

    后来他抱起小何宪找他的父母,邻居告诉他,早就跑了,把娃一个人丢在这儿,哭的他们都睡不好觉。

    薛婶责怪邻居为什么不给娃给一口饭吃,邻居理直气壮的说:“凭什么我给饭吃,他老子都不管他了,凭什么要我管他,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家都还吃不上饭呢,还是没第一次的好。”

    薛婶听的气愤,但也没有再说什么,邻居家可能穷的连一口水都没有!

    她憋着气问了邻居一句娃的姓名,邻居不知道,只知道他的那个外地老子姓“何”,说完便关上门打理自己的窝囊事去了。

    薛婶也是善良且孤独的一个人,她把可怜的小何宪带回了家,取名“何宪”,如《周书·谥法》中言,博闻多能曰宪,希望他长大后见闻广博且有能力。

    身旁突然有了那么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薛婶的生活好似突然有了动力,有了指望。她很喜欢小何宪,便把小何宪当如亲生儿子来待。

    没有母乳,便去找本来就不富裕的牛奶或者羊奶,拿来在火炉上热好后,用嘴尝尝冷热,自己不喝一口,最后一勺一勺的喂大了小何宪。

    拿自己舍不得穿的棉袄和衣裤给小何宪改衣服。找来藤条、稻草、麦秸还有玉米秸给他编新鞋,编得手上常年磨出了茧,不见茧子愈合……

    等到小何宪会跌跌撞撞,会咿咿呀呀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苦,但听到小何宪叫自己一声“妈妈”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的幸福,觉得一切都值了。

    后来,等小何宪渐渐懂事了,嘴里叫的“妈”也快得多了。大约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薛婶便不让小何宪叫“妈”了,让他改叫薛婶。

    并且告诉他,他是被自己捡来的,她不是他的妈妈,她也很感谢小何宪这些年那些懂事的身影和动听的声音。

    小何宪当时不懂那么多,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妈妈”眼中失落的目光。他为了让“妈妈”眼中有光,便乖乖听话,改叫了“薛婶”。

    薛婶后来把小何宪安排进了学校,小何宪对书本和知识很有兴趣,当时每天抱着书本入睡。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捡来的时,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反正自己也有妈妈,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可老天爷却偏偏看不惯小何宪过得好,狠心的妈妈无情的抛弃了他,善良的妈妈却被世界无情的抛弃了。

    小何宪七岁时,刚上二年级。那天,他们一同从学校出来,走了不过百米,薛婶突然跪在地上呻吟,她满头大汗,不久,便躺在地上打滚,印花衬衫被泥土染的肮脏。

    着急的小何宪在一旁却无能为力,他满含泪水的哀求那些同学的家长帮帮他们,可那些家长都以怕传染为由躲得远远的。

    后来薛婶因为肺癌去世,小何宪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从小在这个村子、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不知道村子外面还有个花花世界,所以他在饿急了时,去村上的田地里偷挖土豆,偷吃萝卜,去偷人家里母鸡刚孵出来的鸡蛋……

    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冷漠的村子。

    后来有几个好心的村民在村口凑起来,说是让每家每天轮流给何宪管一顿饭吧,要不也怪可怜的,不出几个月该给饿死了,当然,也免得他每天再去祸害庄稼。

    本来打死不同意的几人心里挂念着庄稼,便也愤愤的答应了下来。

    故而,小何宪开始了每天靠“乞讨”过日的生活,他沿着村尾一天天的走至村头,然后再走一遍……

    小何宪从不入人家的门,他总是端着只有少半碗的饭,拿着自己从树上折下来的筷子,坐在人家门口的门槛上。一口一口的扒完饭后便千恩万谢的回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破茅房。

    他很有自知之明,不管天气是否晴朗,是否刮风下雨,他总是坐在潮湿的门槛上,他清楚得从人们的眼中看见了嫌弃和憎恶,也曾不止一次的亲耳听到过“别让他进来,在外边吃完就行了……”的话,屁股一次次长疮,流脓,他都咬着牙拽着头发坚持着不进门去。因为,那条潮湿的门槛已经是他最底层的尊严了……

    因为活,他必须去乞讨;因为活着,他也必须严守着自己幼小的尊严。

    学校的第二任校长曾早早的被薛婶内定了,条件便是让小何宪上完小学和初中,幸而在薛婶走后,第二任校长信守诺言,让小何宪来上课了,把他免费安排在最后一排听课,没有书本,没有桌子,没有笔,只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尽管如此,小何宪依旧听得比谁都认真,学的比谁都开心。

    那天,他照常在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刻,缓慢的走出自己与薛婶只生活了七年时光的老房子,来到了下一户人家——孟富墩家。

    他蹲在门口,等着那碗少的可怜的饭。

    门内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哦呦……娃儿不哭,不哭……”

    “孩子他爹,来了吧,你给端出去吧。”一个妇女的声音传来。

    “端出去!端个屁!老子的娃儿都没得吃呢!还喂他?你叫他吃屎去吧……”男人粗鄙的声音大声传出来。

    “哎!你小点声,在门口呢。”妇女掐着嗓子说。

    “没事,别管他,一会就走了。”男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音位,好似是故意说给何宪听的。

    何宪没有说话,默默站起身,转过头悄悄的走了。落日余晖下的背影是那么落寞,衬得一个瘦小的身子更弱不禁风。

    他缓步走到下一家,每家每户都紧闭着房门,无声的驱赶着一个扫把星,就等着看扫把星会敲响哪一扇门,然后是被扫出来呢,还是继续坐在门槛上静待一个笑话的诞生……

    他一轻两重的叩门,敲开门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守着破旧的大门,用他那凶恶的眼神直盯着他。

    “干甚?”

    “可以给我点饭吃吗?”何宪小声的说。

    “饭?今天又没轮到我们家,我们可没给你准备饭,你自己想办法吧……”话音还未落,门已经顶在了何宪的鼻子上。

    他穿过村庄,在村子最边上的一座土房子旁定住,望着今天最后一厘光明散落,黑夜侵蚀夜空时,抱着肚子靠在墙上蹲下来,鼻息一抽一抽的,却不见眼泪掉下来……

    他不想回家,他也早就默认了自己没有“家”,只一个房屋而已,还不足以称之为“家”,所以宁可在大自然的蝉虫鸣叫下担惊受怕,他也不愿回那个满是幸福回忆,此刻却孤寂无比的破茅屋。

    他蜷缩起身子,紧贴在土墙上,靠墙而坐,垂下眸时,睡意渐起。

    繁星点点之时,一把厚重的手掌突然拍在了他的肩上,继而拽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生生硬拉了起来。

    夜色中,虚弱的何宪被一把提了起来,再抬眸时,一个面色和蔼的大叔直对着他笑。

    昏暗的月光下,只见那大叔坐在一个简单至极的轮椅上,就是单纯的在一把椅子下加了两个木头轮子,用一根横杠支撑着。他的身后分别站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两人一左一右握着轮椅的两个把手,羞涩的躲在后边看着何宪。

    “娃,还没吃饭吧。”那大叔开口问。

    何宪默认的点点头。

    “那跟你黎叔我去吃点?”黎勤贵有力的手掌把何宪放下来,抓住两边的轮子用手调头。

    “走吧,就在前边不远处。”

    大叔和男孩向前走去,慌乱的小何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夜空下,无数颗星挣破夜幕探了出来,隐隐闪烁,轻柔的月光透过枝丫流转下来,洒在女孩的脸上,衬得她的脸格外柔和而纯粹。女孩向着男孩伸出手来,带着温柔明朗的语气说,“跟我走吧,离开这儿。”

    小何宪呆呆得看着虚空,下意识得微微颤抖着也向她伸出了手。他被一声不吭的牵了起来,双双互相望了一眼,跑到了大叔前面。

    ……

    “怎么样,香不香?”大叔坐在轮椅上,手里正剥着蒜。

    “嗯,香。”何宪擦净嘴上的面汤,使劲的点点头,又补充道:“而且还这么多。”

    “嘿嘿,看来把娃饿坏了……沐子,再端来一碗。”大叔向拉着素白门帘的里房吆喝着。

    何宪安静的听着筷子碰着锅碗的声音。不一会儿,女孩端着一碗面条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快吃吧……你是叫何宪吧。”大叔把剥好的蒜丢进何宪面前的碗里,问道。

    何宪点点头,一只手已经拿起了筷子,又不好意思的望了一眼叫“沐子”的女孩一眼。

    “吃吧……这是我女儿,叫黎沐,和你一样大。”大叔双手挥舞催促他拿起筷子赶紧吃,“再不吃就凉了……我还有个小儿子,叫黎光,比你小一岁,小孩子熬不住,睡着了,你叫我黎叔就好……”

    说着说着,黎勤贵压低了声音。

    何宪低下头闷声吃面条,耳朵却翘得挺高,细细的听黎叔突然而来的言语。

    “……那年蝗灾啊,家里是一口吃的也没了啊,穷的响叮当了,两个娃也差点饿死,要不是薛校长啊,我的两个娃可不知道已经怎么样了……当时幸亏薛校长把自己家里的米啊面啊分给我们家一些,我还纳闷她哪儿来的粮食呢,嘿嘿,还是我没出息,是他那大城市的儿子寄来的……听说他收养了一个娃,我这腿脚不好,也没去看看,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薛校长也……”他低声呢喃着,回忆以往时,不似年轻人,喜怒哀乐全表达在脸上,惆怅的顿了顿,道:“薛校长对我的两个娃有大恩啊,两个娃现在能上学也全靠薛校长啊……”

    不知不觉,何宪满嘴油光的面颊已经在抽泣到落泪,筷子微微有点拿不稳。

    “唉……孩子啊,你以后没饭吃就来我这儿。村上的人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瘫子,政府扶贫给一口饭吃,但你来,保准有你吃的。他们那些个天商量来着,我一天在家不出门还不知道,要不我就直接让你来我家吃饭了,哪能再去受他们那帮龟孙们的白眼……”

    何宪看着已经见底的面汤,泪水终于止不住了,他说不上到底在伤心什么,就是想哭,想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去。

    喉咙里卡着一口痰等待着破喉而出,可当他抬头望见女孩那双明亮的眸时,羞愧心瞬间侵蚀了他。

    女孩如明月般的月亮使得他心里舒服极了,可他还是委屈,还是想哭,便扔下筷子跑出门去。

    他跪在草地上,张着嘴想发出声音挤出泪水,可当他抬头盯着那轮模糊明月时,女孩清澈的眼睛乍现。

    他跪在地上极其温柔的望着明月,睡意朦胧之时,似有一双小巧白皙的手牵起了他。

    当第一缕晨光从土方子的缝隙里透出来时,何宪正打着哈欠缓缓从梦乡中爬出来。

    他半睁着眼睛摸摸身旁还温热的被子,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以往每天睡醒,除了自己这一席炕,周围都是冰冷冷的一片。

    他靠着身旁的纸窗户坐起来,有些呆傻的看着面前的男孩。

    黎光还从鼻孔中打着小声的呼,时不时挠挠胸口和屁股,他后方床角已经叠好了一双厚重且朴素的被子。

    模糊的记忆中,昨夜星辰下,一座土房子里,两个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一个双腿瘫痪的大叔自己转动轮椅走近床边,女孩抱着毛毯盖在大叔的身上后,快速爬到床上,在睡眠来临之前等着爸爸吹灭蜡烛……

    “呀,你起来了。”黎沐的突然出现让此刻短暂幸福的何宪大吃一惊,他迅速跳下床,拿起已经磨破了底的草鞋跑出门去,不知所踪。

    ……

    二人相视一望,看着那个曾经总是不知所踪的孩子又再次突然出现,还是那个落寞的背影,不由得惊叹时间的无情。

    黎沐和黎光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何宪,便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屋外不见黎叔的轮椅和身影,大门却上了锁。

    “为什么要锁起来啊?”何宪抓住已经生了锈的铁锁,在木门上叩了两下。

    黎沐没有说话,退后了一步,黎光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黎叔不在吗?”何宪从门的缝隙里往里头看。

    “在的。”黎沐等着弟弟打开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宪紧跟在了她的身后,三人径直走向了只有一张炕,两把板凳的房间。

    何宪跟着走进去,昏暗的房间让他有些短暂的失明,等到瞳孔恢复至能看清东西时,只见炕上躺着一个人,变成黑红色的印花被子覆盖在那人的身上,他大口呼着气,嘴里咿咿呀呀的嚎叫着什么,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房间里充斥着满是尿骚味儿,这让何宪有些不舒服,周围都是细菌。

    “这……”尽管环境如此,何宪还是瞪着眼睛似要望穿炕上的那个人影。

    “这是……爸爸。”黎沐低下头,小声的发出了声音。

    何宪望着那一滩人身,愣在原地,“黎……黎叔……他怎么了?”

    何宪定在那里,似是被土地牢牢吸住了,挪不动一步,他头脑风暴着自己离开前黎叔最后的模样。黎叔常年在家不出门,故而皮肤很白,虽双腿残疾,可凭借着用一双手走走停停,也练就了半身腱子肉,他口齿虽不伶俐,但话说的却没有丝毫毛病,当初毛发茂盛,总是隔三差五就蓄上胡子,爱整洁的他隔不过两天就要抓着何宪和黎光来给自己刮胡子,还总被笨手笨脚的二人给刮出血来,最后得亏心灵手巧的黎沐……

    而今躺在这里满脸黑斑,骨瘦如柴,口齿不清,连口水都不知道整理的人,怎么可能是当初的黎叔!

    “大夫说……他……痴呆了。”黎沐眼眶已经红润了,她揉着眼睛开始抽泣,没说几句便泣不成声。

    黎光始终低着眸,见姐姐又一次泪流满面,默默上前扶着姐姐的胳膊。

    “我没事,小光……”黎沐感受到弟弟的温情,安慰的说道。用袖口沾了沾泪水,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轻缓的握住那个皮包骨头身子的手。

    她望着她这个含辛茹苦的爸爸,片刻,笑着开了口,“你还记得你刚来我家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吗?那时候爸爸可着急坏了呢,本来就不爱出门的人,为了找你跑遍了整个村子……”

    “你总是自己就跑走了,害得爸爸和我们总担心你……最后,你还要从这个村子跑出去,以前在这个村子里,我们还能寻回你,但你跑出去了,我们去哪里找你呢……”

    “在你考出去后啊,爸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坐在门口发呆能发一整天呢……后来,有几次连饭都不吃了,我们以为是没胃口,后来端给他饭的时候,看他那个吃嘛嘛香的劲,才发现他可能是忘了吃饭了……”

    黎沐的话说到此处,顿了片刻,面容微微舒展,笑看着爸爸。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爸爸滚着轮椅过来对我说,‘何宪又跑哪里去了?’把我听得还一愣呢……”

    她回过头看定在原地的何宪,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他还总是坐在门口念叨着,‘我腿脚不好,找不到他,你们快去找找,我不能不对他负责呀,他吃过我家的饭啊,我吃过薛校长的饭啊’……”

    “后来听他这么念叨下去不是办法啊,有时还总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屋顶,像是鬼上身了似得,我和小光就在镇上找来了个大夫。”

    她看看被纸糊好的窗户,被风吹破了一角。

    “那大夫像是自来熟似得,一个劲得拨弄爸爸的眼睛,一会儿又扳开爸爸的嘴巴看,爸爸也呆呆的不说什么,让我和小光看的很是难受,又不敢说什么……嗨,说又能说什么呢,他检查完,也不给开药,就转过来对着我们摇摇头,我和小光气坏了,爸爸还没死了,你摇个屁的头呀……他说爸爸这是痴呆了,没救了,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呢……”

    有风从窗角悄悄进来,微微吹起了黎沐脸颊旁凌乱的发丝。她面容透露些紧张,目光中逃出了小小的愤怒,她紧握着爸爸只剩骨头连着皮的粗糙枯手。

    “脑子不好使了?真是在说屁话!这儿有两个娃的脑子给他使呢……对吧,爸爸,你起来看啊,现在又来了一个,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啊……”黎沐心情复杂的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给何宪交代,断断续续的说完后,终于在面对着爸爸那张满是黑斑的苍老面孔时,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快起来看看啊,你心心念念的何宪回来了……你起来看看啊……”

    黎光默默听完姐姐的话,面无表情的走出门拿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仰天长长的吐出了灰色烟雾。

    烟雾缭绕着房梁缓缓消失,却消逝不了人心中满满的愁绪。

    夜深时,何宪坐在床头,一轮明月从纸窗中毫不吝啬的借给他微微几缕亮光。

    他安静的坐在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回忆着几年前的黎叔,曾经肩膀宽厚,嘴唇厚重,下巴上长着粗硬胡茬的人,如今却连弯腰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做不到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成这样呢?

    黎叔的一生已经够苦了,不料,老年的生活却直接致使他放弃了思考和灵魂,并且折磨着这幅瘦小的皮囊,头脑不清,上瘫下痪。

    黎叔结婚很迟,因为从小家中很穷,父亲去世的早,他还有一个妹妹,从小就顶起了家中的一片天。

    二十多岁时,母亲因过度劳累之后,身体吃不消,离他们而去。

    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他拼命赚钱给妹妹找了一个好夫家。

    送走妹妹后,他独自一人,整日潦草过日,也不曾想自己的归宿。村上的人看他懒散,便也从不扎堆来给他说媒,耽误其他人家姑娘。

    临近三十岁时,他想,不能再这么混过去了,该找了媳妇传宗接代了。

    他求人给他说媒,说媒人让他好好收拾收拾,手头正好有个异地的好姑娘。

    他便把被烟熏黑的窑洞撤了,重新建了一座土平房。姑娘嫁过来之前,本来嫌他年纪有点大,但黎勤贵憨厚,老实,对她也好,一天脏活累活不让她干,也就点头答应下来了。

    嫁过来第三年开春,终于有了第一个大胖娃娃,是个女娃,黎勤贵高兴了一周,搞了一锅大骨头汤犒劳媳妇,每天晚上拿胡子刮完娃儿刮媳妇。

    深秋收完庄稼后,大把闲暇时间空出来,他又心心念念着要是再有个男娃儿就好了,说干就干,晚上媳妇刚把女娃哄睡着,不等媳妇洗漱一下,便拉着她上了床使劲鼓捣去了。

    第二年,男娃出生了。

    黎勤贵高兴坏了,抱着两个娃和媳妇又是抱又是亲的。

    家里添了两个小丁,他干起活来也使起更大的劲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更是卖力了。闲暇时间就去镇子上揽揽活,搬搬砖什么的,渐渐地也有了一些积蓄,虽然不多,但也能靠着它过些幸福日子了。

    可天不遂人愿,幸福日子还没到来,黎勤贵就摔坏了腿,他在临时工地上帮忙推掉到水沟里的车时,因为车主的错误驾驶,把他顶下了水沟,轱辘狠狠地从他腿上碾压过去。

    从此便下不了地。

    车主一家赔偿了巨款,瞬间资产清零,黎勤贵不知为何,可怜着自己却心有不忍,看看张着嘴要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恨不知以后。

    从此他的妻子便总是不发一语,只知喂饱孩子,便坐到一旁去发呆。

    黎勤贵很理解妻子,有无数次想就这么一了百了,可看着刚学会走路的两个小娃,他又惆怅的坐在轮椅上不知所措。

    那天,女娃咿咿呀呀的跑到黎勤贵身旁,呆呆的指着爸爸的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等听到“爸爸”两声的时候,他幸福的快要疯了,他想告诉他妈妈,推着轮椅去找,院里没有,厨房没有,简陋的厕所也不见她的影子……

    那天晚上,他摸摸枕头下自己曾经辛辛苦苦的积蓄和赔偿的巨款不翼而飞,消失不见,他笑了。

    他不明白一个人到底可以狠到什么地步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管不顾,她没有留下一分钱,没有给两个娃留下一口饭吃……

    他多么想就这样放手走吧,对不起孩子又怎么样呢?自己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对得起?

    可耳畔却回响着女娃的一声声“爸爸”……

    孩子的母亲不在了,自己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们,他们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支柱,一双腿不在了又能怎么样?自己不是还有一双手嘛!

    这让一个大男人在轮椅上学会了编草鞋,学会了做针线,一大清早在厨房蒸好馒头后,背着两个娃徒手滚着轮椅行上七八公里去镇上、工地上卖,然后行上七八公里放下两个娃自己去树林,田野……

    他曾不止一次的在折草途中翻车,躺在水沟里,躺在田埂上的那种无助感深深的折磨摧残着他。

    他手和胳膊并用着,用脑袋抵着厚硬冰冷的土地,慢慢的爬上轮椅。

    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他的重担终于被卸下来了一小部分。

    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帮着干活、推车、蒸馍、折草……

    可是这让黎勤贵感到深深的无能感,他曾和孩子们折草时,不止一次的看到黎光注视的远方其他孩子们用水和土浑成的泥盖小房,叫来牛粪丢在田埂底下挖锅锅灶……

    也总看到黎沐在陪爸爸卖馍的时候,望眼欲穿着对面小卖铺挂着的碎花裙子……

    但两个孩子懂事,不说,将童真埋藏在心底,用自己小小的力量,推动着这个家庭的幸福。

    日子渐渐维持了下去,政府上面有关部门实行扶贫工作,选中了黎勤贵家,每月送米送面来,适当的拿来些生活用品开支和饭票什么的。

    也算靠救济过上了日子,不用以前那么辛苦了。

    后来孩子们大了,遇到了薛婶,薛婶便把两个懂事的孩子安排进就学校。

    ……

    等他第一眼看到何宪时,他突然从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自己也曾感受过的——那种深深的无助感。

    何宪是个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他想,如果当初自己真的抛下了两个孩子一了百了,那这两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会不会从小也被这种无助感所包围,在黑夜中抽泣、害怕……

    会不会因为生计而跪在街头去乞讨,会不会因为饿肚子而去吃土,啃树皮……

    可能,都不会遇到像薛婶这样好的人来收留他们一段时间。

    他从何宪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害怕那种无助感和孤独感,他不想让一个小小的孩子再去体验,四十多岁的他都恐惧的事物,一个孩子怎么承受得了?

    他算是间接的收养了何宪,把他当亲生孩子,女儿和儿子也很喜欢沉默却温柔的何宪。

    他们三人互相陪伴着长大,在曾经那个简陋的学校里、在这个满是肮脏和暴力、自私的村子里,到处都是他们美好的回忆。

    可如今浮现在何宪眼前的,却总不是那些幸福开心的时光,村民们排斥他的目光像是太阳一样,照射着他无处可逃……

    唯一可以在黑夜中依靠的月亮,如今却躺在了无人问津的地方。

    月色下,隔壁土方的抽泣声可以清晰的听见,心脏的缓缓跳动,使他很有节奏感的注视并且陪伴着身旁那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爸爸”!

    耳畔回响着对黎沐临走前说的那句极为平静的话——“今晚你们先去睡吧,我来陪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