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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

    村里这几日,人们到处捕风捉影,口耳相传。这让何宪惶惶不可终日,日日紧闭着大门,远离校外那满城风雨。

    他们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生怕没有乐子供他们在那无聊的冬日里起哄解闷。

    消息越传越盛,好像一切证据都指向自己一般,人们把儿时何宪的偷窃、破坏庄稼行为,也拿出来说事,生怕缺了哪一盆屎没扣上去,导致证据不足,抓不走他。

    他每日听着校外的疯言疯语,又害怕又期盼杨衍文或者哪一个身穿警服的人来将自己铐走。

    怕当然是怕真将自己抓去枪毙,当了枪下冤魂;而期盼则是那逐渐扭曲致郁的心理作祟,比起挨上一枪子当那冤魂,也好过被人们用那深深的恶意化作的利剑,狠狠的凌迟般刺痛着他!

    他不明白,一张嘴所爆发的暴力怎么能这么凌厉;更不明白,一张嘴所喷出的粪感染力怎么能那么强大。

    他怕极了。

    从小他便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比石头还冷漠,他们即恶毒又愚蠢,他们胆小怕事、毫无主见,别人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别人说什么他们就跟着说什么,他们巴不得世界上再多出一个乱子,再多爆发一处瘟疫,因为他们的日子真的很无聊,真的很需要拿别人的痛苦来当作消遣,而自己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心甘情愿的当那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

    他也曾幻想过能在大城市闯出一番事业,但当被发派到这里的时候,他便认定且欣然接受,简简单单得当那芸芸众生里的张三李四,教书育人,也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是个棘手的仙人掌,没办法像鲜花一样被捧在世界的手心里。可也绝没想到,偏偏在这么一个破村子里,自己“如鱼得水”,什么也没做,便闯出了一番“名声”。他觉得有那么些可笑,又有那么些凄惨。

    ……

    太阳当空,天空放晴,姐弟二人抱着饭菜来到学校。

    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日日闭着门不肯开,他们日日怎么来,日日怎么回。

    “小宪哥,吃一点吧。”黎光轻轻扣门,对着冷漠的木门轻语,补充道:“姐姐亲手做的,不吃总可以喝点汤吧。”

    黎沐跟着他的声音说:“你开门啊,喂?”

    房里传不出任何声音,早上他们托好久没来学校的柳大娘过来,却也无济于事,柳大娘在门口劝了半天也没能见他一面,把村上的人咒骂了个遍也没能听何宪出过一句声音。

    后来崔炜来了,带着备用钥匙开了门,眼睛深凹进黑眼眶里的何宪被阳光刺痛了眼,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

    黎沐扶起木头般的他叫黎光喂汤,姐弟二人一左一右服侍着他,让他们有种照顾爸爸的感觉。

    等眼神渐渐回神的时候,他喷出一口热汤在碗里,喃喃自语着“不是我?……为什么?”

    “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不怕不怕……”黎沐像抱孩子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背。

    崔炜看着彻底颓废得何宪一时无语,年轻人始终禁不起雕刻。

    因每日在学校与他相处,虽晓得他讨厌常老师,却万万不可能相信他会是一个去炸他们家的人,更不会挑唐老师也在的时候,他心知肚明不可能的事,却也挡不住流言蜚语侵蚀一个年轻人的心。

    “行了,何老师,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要我看,去看看常老师吧,叫他给你澄清一下,村子上的人也就彻底闭嘴了。”崔炜上前扒开黎光,用粗糙的手掌拍打何宪的肩头,何宪从他们进门至如今,头一次眼中闪过了光芒,缓缓抬头看他。

    “他?”他低声轻喃。

    崔炜刚要说话,又听何宪低着头传出声音,“难道不是他造的谣吗?让他澄清?说笑话吗?”

    崔炜皱起眉,和黎沐对视,双双交换了一下眼神,听崔炜开口:“不是常老师啊,他如今每天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靠他舅舅拎去吃的,可能都不知道村里在传些什么。”

    何宪缓缓抬起头,和崔炜对视,那唯利是图又饱含沧桑的眸中却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紧张。

    他愣了愣神,还是得不到释怀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不会释怀的,不是常民也不会释怀,谣言总要有人传,总要有人相信才会人尽皆知,而那些乐意去相信的人,对他来说都愚蠢、都无知、都恶心,村里的人!都恶心!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暗晦的眸子里流出两行凉泪,他感到一股不可抗力托起了自己,再抬头时,却已被崔炜和黎光一左一右拖出了寝室。

    二人不由分说的抓着他往常民家走,一路上风风火火,黎沐紧张得跟在身后。

    ……

    何宪摔在常民面前时,常民着实有点怕,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的面孔让他又想起了逝去的人,何宪就像被鬼附体一样,在他眼里恶狠狠的找上了他,前来索命。

    他蹬开被子跳了起来,大叫着:“做什么?”

    由于自己在杨衍文那儿将何宪分析的头头是道,所以现在一见何宪,就觉得他身上还藏着炸弹,时刻待命要往自己嘴里塞。惊心动魄一阵,又见站在面前的三人同是一脸淡漠,地上的何宪软虫一般才缓缓爬起来,气若游丝,虚弱的扛不住自己一拳,又来了勇气,大声问:“你们做什么?欺负我家没有门?”

    几人闯进来的措不及防,叫他还来不及提起裤子,黎沐只一眼便惊得转身跑了出来,黎光把裤子嫌弃的扔给他,听崔炜开口。

    “常老师你别激动,这几天在家待着,还好不?”

    “还好。”常民套好裤子,见来问候自己的几人,绝不是常客,没好气的说,而且还不知道那随时要摔倒的何宪在搞什么鬼。

    “好就行,是这样,村上这几天,有关何老师的话听到些没有?”崔炜抛开老套的嘘寒问暖,直击来的目的。

    “何老师?何宪?没有啊?他的话?”常民捂着脑门一头雾水,把还亮着屏的手机朝被窝塞了塞,也没注意到自己关没关上彩信那一栏。

    “哈,那就是没听到了。”崔炜凑近他:“这几天乱传,乱传啊!何老师被莫名其妙说成了凶手,你说搞不搞笑?哈哈哈。”他看一眼旁边虚弱无神,始终不出声的何宪,特意加强了语气,对着常民挤眉弄眼。

    可常民闻言,如见大敌,一跃三尺高,直接跳上了床头,使得折叠床吱呀作响。

    何宪被声音吵的厌烦,寒光向常民投去,让他扎扎实实一颤。

    崔炜又说:“就是乱传的,不可能是真的,这不。”他拉下床头的常民,目光和自己平齐,才继续道:“才来找你,你给出去澄清一下。”

    “我?”

    “对哈,你是当事人,你一澄清,流言不攻自破。”崔炜恬着笑脸拍常民的后背,口气又像命令一般不容辩解。

    常民被搞得云里雾里,当然,自己巴不得把何宪是凶手的消息传给全世界,但是他又怕杨衍文还没把他抓走,那鬼上身似得何宪立马把自己给掐死了,经历过爆炸掩埋,才开始贪生怕死的他,在崔炜的笑脸相迎、苦苦哀劝;也在何宪那虚弱阴冷的目光下,才答应下来。

    下午便被崔炜拽着去了村委会,让他对着大喇叭在村里广播起来,“啊,我……我是常老师,呃……对于这几天村里的谣……啊,传闻啊,我说几句……就是,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何老师不是凶……啊……何老师和我关系很好,不会害我哈,大家不要乱猜,不要乱传……我和他是正常同事,以后还要一起给娃们上课,一起共事呢……”

    在崔炜一次又一次的戳脊梁骨下,他断断续续得在广播站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又在黎沐给村委写了一大堆建议信之后——其实是投诉信罢了,身为罪魁祸首的村委会才强硬得让谣言平息下来,可私底下依旧少不了这次胡闹般的谈资。

    听不到那一口一个的“杀人凶手”,可如被看过街老鼠的目光却还是没少几束,人人躲他远远的,只有纯稚的小孩子,一口一个“何老师”拿童真疗愈着他。

    人言可畏,一次又一次的降温才让树叶变黄,一回又一回的冷漠终能把人心变凉。他以为自己在绝望时会有撕心裂肺地痛苦,可后来才知道,目光空洞、沉默不语才是真的心死。

    ……

    那天是惊蛰,早晨一声春雷响过,震醒了睡意惺忪的春天。漫天花瓣,和着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洗刷着大地的一切污垢和罪恶。

    漫山遍野都笼罩在轻纱般的雨雾中,村子仿佛换了一种颜色,从无尽的荒凉中生出绕春的情分,飞扬在泥土和雨水里。

    杨衍文只觉春寒加剧,只凭一把伞,躲不过那潇潇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终于踩着淤泥来到了常民家,他拍打身上的雨水,抖干净伞上的落叶,合上蓝黑色毒蘑菇般的雨伞,随意一扔。

    “妈的!什么情况?”

    ……

    早上醒来,看窗外还干燥,洗漱刷牙之后,何宪翻阅电脑想找部影片打发时间,雨是在十点左右下起来的,是又一声春雷霹雳之后下起来的。

    越下越大。他听着雨声,那声春雷好像又将他带到了那天清晨,一声轰响,带走了自己那可怜的睡意,也带走了一条健康的生命,毫不留情;更带走了自己那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

    中午时分,有警察找上门来,未曾见过,年纪不大,约莫还没有三十岁,身穿精干的警服,只是被雨水淋得笨重黏腻了不少。

    雨是在半个小时前停下来的,想必三十分钟前,他还奔波在雨中吧。

    他顾不得提醒警官刮去鞋上微微风干,一碰就掉的泥土,将人请了进来。

    他长得面善多了,相比杨衍文而言,最起码胡子刮得干净。

    警官告诉他是问一些东西,不用紧张,实话实说就行,何宪驾轻就熟,递给他一杯热水,点点头。

    一些基本问题他已经游刃有余,都是些关于时间的问题,他似小学生背课文般工整的站立着一一做答,只有几个问题叫他生出疑惑。

    “昨天晚上八点到今天早上十点前,你在哪?”

    “在家……就是,在这儿,寝室。”

    “有谁能作证吗?”

    “啊?没有,好像。”

    “哦。”警官拿笔在本子上飞速得记上什么,又接着问。

    “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死者?呃……正月初五吧。”

    “那么久?”警官记笔记的手骤然停住,抬头看他。

    “啊?是啊,死了也挺久了啊。”何宪疑惑的看他,脸上不免又出现了遗憾和同情的神色。

    警官立马反应过来,低头继续记,继续对他说,“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死者唐苏绘……是死者常民,今早死的……”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见得最后一面?”

    凉飕飕的空气骤然凝结了起来,一阵暖风伴着醉人的春意从窗户吹了进来。安静了片刻,警官等不到回答,又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他。

    只见他那骇人的棕黑色深眸中满是惊愕,面目早已失了血色,微微有些狰狞的抽动着嘴角,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喃喃细语:“常民?死了?”

    警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将他僵硬的身子推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死了,正在调查。”

    “怎么死的?”何宪无神的目光中道不明的情绪,心跳剧烈加快,并不觉得常民的死给了他多大震撼和同情的情分,而是感叹生命的脆弱。明明昨天还口吐芬芳、一跃三尺的大活人就这样因为别人嘴里“死了”二字,所作所为的一切都随之消散了。

    “疑似勒……正在调查,先回答问题。”警官下意识的回答,却觉得在没有任何定论的时候不便多言,蒙混过去,叫他先回答问题。

    何宪僵硬的身子渐渐恢复了生息,望着他手里的笔记本,微弱的气息传来,“大概是昨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多……”

    ……

    吃完午饭,何宪照常打算打开铺盖睡会午觉,可又被一个不速之客扰去了睡意。

    实话实说他很烦来人,却又不得不感激来人,正是此人让流言蜚语停歇了下来,只能扰了困意,端茶倒水送到崔炜嘴前。

    “校长,有什么事吗?”何宪递给一次性纸杯,问到。

    “村委叫我来给你传声话。”他泯了一口白开水,是热的,这才大口大口往嘴里灌,“这几天不见你出门啊。”

    “天寒地冻的,出去干嘛。”何宪耸耸肩,不觉得出门不出门有什么所谓。

    他再泯一口开水,舌头从牙缝里舔舐着中午吃剩的肉丝,“这都三月多了,天气回暖了,明天就是惊蛰了,开春了,多出去转转吧。”

    何宪不明所以,又不开学,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叫自己多出去转转是什么目的,还有先前说的村委传话?传什么话?

    “嗯嗯,那个?您说村委传话?”何宪敷衍的答应着他,生硬的转开话题。

    “哈,就是说,让你多出去转转,和村民亲近亲近,前段日子那档子事……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崔炜又开始挤眉溜眼得对着他暗戳戳内涵,心里一套嘴上一套,也知何宪明了,却似心中有鬼、房里有人一般绕起弯子。

    何宪当然心知肚明,又觉得他大可不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院里就他们二人,实在没什么可避讳的。说起来,他们会觉得内疚?会不好意思?实在可笑至极,他们巴不得杨衍文现在来抓走自己,来证明他们那不可置否的聪明才智和未卜先知。

    “哦,我一会出去转转。”他思索着有一段日子没去看看黎叔了。

    “还有啊,就是,再去看看常民吧。”崔炜表现得有些难为情的接话,实则村委传的话在此,“村委也觉得前段日子做的不对,为了村里的团结性,所以想着,你去看看常民,那家伙现在还自称病在家里,大门不出的,你去看看……表示你们同事之间关系还不错,这不就,更能证明你的清白了嘛……是吧?”

    何宪暗着脸色听他说了一大堆,弯子绕来绕去,就是要自己去看望看望“卧病在床”的常民嘛。心中有口的话,早就破口大骂起来,“无聊至极的村委,一件正事都办不成,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下功夫,做给自己看还是给那群无知的村名看!”

    看自己试探的说完,何宪并没有断然拒绝,崔炜紧跟着说到:“这次村委掏钱,拿来了一提牛奶,在门口放着,你给带着去。”

    何宪看他祈求的神色,又因自己欠他人情,犹豫片刻答应了下来,把牛奶扔在他家便走就是了,牛奶就是自己去过的证明,到时候村委那无聊的鬼心思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崔炜完成任务便开心的回去了,这次村委给了一篮水果、一提牛奶,反正村委不会知道,便将水果私饱囊中,将牛奶拿了过来。

    何宪将放在门口的低价牛奶拿了进来,习惯性的看看生产日期,虽是最便宜的一款牛奶,生产日期却是最近的,便拿剪刀小心翼翼的撕开盒子,从里边掏出来五包牛奶,带去了黎叔家。

    黎沐喂爸爸吃完了午饭便去小憩一会,黎光不知道在家捣鼓着什么,见何宪一来,便收起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哎呦,臭得哟,又在家搞实验呢?”何宪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这边瞧那边瞧,一堆字母符号整齐得贴在瓶瓶罐罐上“S”、“Na”、“C”之类的一堆,几张草稿纸上也是一对乱七八糟的符号“Na₂SO₄+2C→Na₂S+2CO₂……”之类的一堆。

    黎光从刚才认真的模样中缓过来,夺过何宪手里的草稿纸,笑着说,“都是以前的东西。”

    “学校不是有实验室嘛,还把自家屋里搞得这么臭,哈哈哈。”何宪打着哈哈开窗通风,将牛奶扔给黎光。黎光接过放在桌上,手下迅速的收拾起瓶瓶罐罐,挪出来坐的位置,叫何宪先坐,自己去叫姐姐。

    黎沐慵懒得伸着懒腰起来的时候,掐着鼻子又将门打开,小声抱怨着黎光非得把家搞得和鸡窝一样。

    见桌上的牛奶,问是何宪带来的吗?何宪点点头,说是村委给自己道歉拿来的。

    黎沐笑笑,新鲜事,没听过村委还给谁道歉的。

    几人越觉得受不了房里的味道,便关上了卧室门,尽量不让臭味串到卧室熏着父亲,便坐在院里聊天。

    何宪这才说起牛奶的来源,心地善良的黎沐也劝何宪去看看他,毕竟同事一场。不明所以的他硬也是将常民当做了唐苏绘的男朋友,竟有些略微同情刚失去“挚爱”的常民,典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体质,不,是撞了南墙和棺材也不回头、不落泪体质,只怪那一无是处的善良作祟。

    接着又道自己愿意陪同他去,何宪拒绝,一想到黎沐和常民会面,自己就一肚子火大,坚决不同意她去,黎光这才接茬,他陪姐姐去,然后,无奈的何宪只好回学校里取上被他随意用胶带裹起来的牛奶盒子,哐啷哐啷的提着与姐弟二人去了常民家,大约四点左右。

    三人的突然拜访,又让正在加火炉的常民一惊,第一次不算常客,这次总该算了。

    加好火炭,又裹着被子钻到折叠床上坐了下来,俾倪瞧他们三人。

    何宪毫不客气的搬来铁板凳,坐在他的对面一语不发。

    只有黎沐打破了沉寂,用何宪的话来说,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听黎沐拿惯用的温柔语气嘘寒问暖,抱去同情的柴火,又听常民激动得絮絮叨叨编造着和唐苏绘的地下恋情。

    平日里见不到几个能听自己编造这么一大堆的听众,故而又对黎沐抱回去感激的语气,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自己求爱的过程、和她地下恋爱的你来我往。黎光本就听得无趣,由于火炉被姐姐和何宪一左一右所包围,他离得较远,此刻正搓着手哈着气,从口袋拿出手套戴好,好奇自己的姐姐是怎么听他满嘴喷粪的。

    何宪时不时瞟一眼只有他知道那个小秘密的黎光,见他神色平淡,默不作声,便打着哈欠求黎沐那该死的好奇心赶紧见鬼去吧。说好了十分钟就回去的三人,磨磨唧唧了两个小时,黎沐依旧一脸同情的看着常民,常民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委屈,要不是由于外人在场和以前有侮辱过她的烂事,他自己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或者趴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场。

    黎光越听越没劲,只有自己知道内心忍受着一股子火没爆发出来。

    他戴着手套扒拉着那黑黄实木针线盒,用中指从里边挑出一根破成数条,依旧能从颜色分辨出的红领巾,悄悄递到正靠着火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何宪脖子上,无视哭哭啼啼的主人家,打着趣对何宪说:“别睡了,少先队员何同学。”

    接着又打断常民抽抽涕涕的谎言,“姐,小宪哥都听瞌睡了,该回去吃晚饭了。”

    黎沐这才发觉天色已晚,暮色透过篷布透了进来,暗沉的红色暮光打在常民的侧脸,又让哭累了的常民多了一丝虚弱。

    何宪撕扯着解下来红领巾,几根线头绕在他的脖子上,挠得他很不舒服。哥俩不由黎沐说出道别的话,便一左一右把她架了出去,又留下常民独自一人在即将到来的春意晚风中孤独凌乱。

    他心想,当时怎么没能再坚持一下,要是没和何宪打那一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了,是不是这会还能在校园里和黎沐老师互道早安,共进午餐呢?……

    头一次感觉到后悔、孤独的时候,他还未曾发现,他的左右已有鬼魂在为他护法,顶着“一见生财、天下太平”的高帽,吐着又红又长似蛇一般的分叉舌头,使劲吸吮他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

    三人出门时暮色刚刚露出尾巴,大约六点半,何宪便直接回黎沐家吃了晚饭。

    房里的臭味很淡了,再加上黎沐精湛的厨艺,喷香的饭菜味瞬间替代了化学品那特有的酸臭味。

    吃完晚饭,大概八点多,何宪坐在房里对着黎叔讲了几句有的没有,抱怨了几句村里人对他的委屈,便提议回去了。

    黎沐手上正沾着洗碗残留的泡沫,叫黎光去送送他。

    接着听到关门声,哥俩出了门,溜达着回到学校不过十分钟,黎光不做停留,打开实验室的门挑挑拣拣了一堆化学品名称,拿笔记在手上便要回去了,此时大概八点二十。

    此后的时间里,何宪一直一个人待在寝室里,也未再有人来拜访。

    ……

    “这样啊,见面具体说了什么?”警官点点头,继续记。

    何宪如实回答,闻他言,常民出意外正在昨晚八点到今早十点多,倒霉!偏偏自己这个时间段一直是一个人呆着的。

    只见警官继续点头,也不看他,把他的话一五一十的记下来,又在他的名字上着重画了几个圈圈,他心里一沉。

    警官看着本子咬着笔垂眸思索,他的字迹潦草,却一行一行隔得很开,远远看便觉得有几分工整。

    “李XX,XX时,一直待在家,有人证……”

    “孟XX,XX时,在解家小店喝酒,大约八点三十发起酒疯,三分钟不到便倒地不起,整晚睡在解家沙发上,有人证……”

    “黎沐,XX时,曾独自在家,父亲和弟弟作证,作证无效,其余无人证……”

    “黎光,XX时,曾外出,八点至九点,前后有何宪和解家小孩相伴、相遇,有人证,后回家与姐姐待在一起,作证无效……”

    ……

    何宪看他正在思索,也默不作声,生怕再说什么话,让他再加几个圈圈在自己名字上,黎光和其余几人无人证的名字才一个圈,自己被画了三四个圈,心有余悸。

    而这时的警官却不如何宪猜测那般思考着破案的关键头绪,而是正在字里行间找怎么让自己免去一顿臭骂的办法。

    本子上记了一大堆,看似有条有序,却依旧让他一头雾水,不知道重点到底在哪里,作为新手的他,被杨衍文抓去做最简单的询问工作,他问如何做,只听杨衍文道:“把他们说的话全部记下来,拿回来给我看。”

    如今,他写得手酸,依旧从字迹里看不出到底哪里才是重点。

    写的时候自以为很完美,毫无破绽,回头一看,却乱七八糟,叫人无语,免不了一顿臭骂了。

    警官不顾身处何地,又开始拿一个人对一段文字的回忆起当事人的语气和事情经过。

    李家大叔骂骂咧咧,不愿配合,一个月十几次的询问,早已经消耗完了他的耐心,他只能自认倒霉,委屈的想以前又不是自己来问,把脾气撒在自己身上算怎么回事呀。

    孟家大哥好说话,因为昨夜不着家,躲着媳妇又似大声解释,在解家的杂货店喝醉了酒,干脆睡在了他家沙发上直至清晨,可没有去勾搭哪家寡妇……

    印象较深的是一对温柔和冷静的姐弟了,听闻常民死讯时,黎沐哭哭啼啼的接待了警官,虽是午饭剩菜,却让淋了一早晨雨的他一阵暖意,更何况味道不错。

    毫不客气的边吃边问,二人回答的也有条不絮,和何宪的回答如出一辙。黎沐送走何宪后,独自一人在家洗好了碗,去给父亲擦拭身子。虽无人证,却看他弱小善良的样子,实在狠不下心来在她那纯洁的名字上多上画一个圈,他便简单的记了一下,开始打量起黎光来。

    黎光递给他一杯凉水,他感谢的接过一口吞完,这才让噎得他直打嗝的症状缓解了不少。

    黎光不紧不慢的说来回学校大约二十分钟不到,在实验室记了一些化学名称要备课,便出了校门,路上偶遇到自己学生聊了会天,八点五十回到家。

    警官明知又问哪个小孩?聊了什么?具体时间……

    他一一作答,解家小孩,自己手下四年级学生,因为调皮捣蛋,曾打碎一根导流管,所以记忆尤深,那时因为天色已晚,特意看了时间,八点四十,他催小孩赶快回家,便也回了家。

    警官看看本子,与解家小孩所言一致,听调皮的解家小孩所言,他还大着胆子特意问黎光老师,“现在几点呀,还不想回去呢。”双手依依不舍的压着用热尿滚好的泥球。

    黎光皱着眉扒开手套和袖口,露出微微生锈的机械手表,顿了一顿告诉他时间,催着他赶紧回家,不然自己就多关照关照他,去他家多布置两篇作业。

    小孩闻言,如临大敌,连忙回家。因受到作业威胁,又因回家正见到孟家大叔砸着酒杯发酒疯,被母亲捂着耳朵带回了卧室,所以记忆犹新。

    ……

    一堆一堆,看前看后,依旧在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头绪,算了,骂就骂吧,反正自己也依言记下来人们说的所有内容。

    他这才起身回过神,要奔赴下一家了,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被自己莫名其妙画了几个圈的何宪,见他一脸无辜,告别要走,“打扰了。”

    “没有的事。”何宪一脸殷勤回答。

    警官注意到他那全黑的毛衣领子上有几根红色线头,同样有微微洁癖的他现在却什么也顾不得了,警服和皮鞋早就已经被一早上的奔波搞的肮脏不堪,哪里还有闲情雅致去注意别人的仪态是否端正养眼。

    扶着腰慵懒的出了门,犹犹豫豫下,还是下定决心般踩着淤泥出了校门。

    何宪看那和刚进门时的精干警官相比,出门时像换了一个人般颓废,可能刚才思考毫无头绪费神了吧,还是心中怨声“画自己几个圈是什么意思?”,自言自语道:“真够累的。”不知是在评价警员的工作还是在抱怨自己那殷勤配合的面具。

    ……

    杨衍文早晨接到上司的电话匆匆跑了过去,终于被他耐着性子刮到一半的胡子,又一次被扔了下来,成了阴阳胡,他丝毫不在意,开车去往警队。

    上司作风和他如出一辙,把一张纸扔给杨衍文,“喏,报案电话……你觉得派谁过来调查比较好。”

    清早接到报警电话说是死了人,警队又乱作一锅粥,这几日因为唐苏绘的案子,被杨衍文搅得人心惶惶,怕哪儿做的不对被捉起来臭骂,有本事的不愿出头,没本事的想都不想,现在只能找来杨衍文。

    这还是首次一个月里死了两个人,警队从没感觉到人员紧张的,现在看来却有些左右为难了。

    杨衍文拿起纸随意一瞥却移不开目光了,名字他熟悉至极,这几天基本就是对他展开了一堆调查。

    死者是他?

    这让他莫名生出了一肚子火,“师傅,这什么意思?调人过来?”

    被他称做师傅的约莫五十岁的男人揉捏着山根,说:“你正忙着调查唐老师呢?有精力接这个案子?”

    “什么接案子,这不是同一起案子嘛!肯定是一人所为,并案调查就是了。”杨衍文不耐烦的甩开纸张,敲着桌子。

    “冷静点,我可不是你的手下人。”男人皱着眉抱怨他突如其来的暴脾气,“并案我也想过,可是死法不同,上边不知道通不通得过……而且……”

    “什么死法不同,肯定是一人所为,死的这俩关联大着呢!而且什么?”杨衍文埋头按下心中怒火,努力平静下来说。

    “呃……而且,唐老师的案子始终没有进展,真的不需要调人来帮你吗?”男人略显心虚的一字一顿说到。

    杨衍文这可听清楚了,又拍着桌子大叫,“什么啊?不相信我?”他盯着男人的双眸,却又瞬间软了下来,自己的本事是他教的,脾气也是传承了他的,看他微微嗔怒的模样,才夹起尾巴来,乖乖坐到椅子上。这才发觉师傅上了年纪以后没多少火可以发了,还每次被自己威胁的双目圆睁,自己真该在他面前收敛收敛了。

    师傅也渐渐平息下来,气大伤身,还想拿这副身子骨再撑几年呢。

    “不是不相信,那你说说,进展如何了?”

    师傅不去看他突然不知所措样子,只见他憋红了脸色,双手环抱着胸,说:“快了,再给我一段时间,准能破案,这个案子我也接了,不需要其他人来!”

    师傅无可奈何的看着执拗的徒弟,“多久?”

    “多久……两……一个月?”杨衍文吞吞吐吐的掰着指头算,觉得自己又吹大了,但底气却不能输,“要我立军令状吗?”

    师傅彻底缴械投降,“行了,去吧去吧,交给你了。一个月,我等你消息。”

    杨衍文夹紧屁股退了出来,大声嚷嚷着要去村上,看一脸茫然又无动于衷的手下人,又一肚子火大,“没听到吗!”

    瞬间,办公室又成热锅上的蚂蚁,忙忙碌碌,他逮住一个警员,问呆子在哪?警员乖乖回答接到报警电话就去村上了。

    还有脸去!心底大骂,抓上手头的警员去给自己开车去村上了。

    常民的案子也在他手下乱七八糟的展开。刚出门便听见一声雷响,下起了大雨。

    他夺过年轻警员的蓝黑色雨伞,抱在自己怀里上了副驾驶,看着阴云密布天空,“这村奇了怪了,死人就响雷是吧。”

    警员唯唯诺诺的开口,“今天是惊蛰。”

    杨衍文瞥他一眼,“我不知道嘛?开车!”

    警员连忙发动汽车,在噜噜啦啦的颤抖声中,汽车跑了起来,在泥泞里驰骋,警员有心爱惜一下上了年纪的老车,却被杨衍文催的跑到飞起。

    远远便看到呆子惊愕的站在常民门口,他不等警员停稳汽车,便推开门撑起伞下车,吓得警员自己一脚刹车差点栽在前挡风玻璃上。

    “你他妈怎么盯得人?”不由分说,先是霹雳般的一巴掌,狠狠得拍在了呆子的后颈上。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猛烈的一巴掌,彻底让呆子感受到了杨衍文的愤怒,自己也似委屈至极,突然间有了顶嘴的勇气,却被那一巴掌打得失声,微弱的声音传出,“不是你叫我去盯何宪了嘛!”

    杨衍文气上心头,却实实在在得听到了他说的话,好像把责任推卸给了自己一样,又是抬手一巴掌,看他眼中似要迸出泪来,力度小了不少,“我什么时候说了!”他也确实不曾记得对他布置过这一任务。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是个人也受不了,自己又不是你的玩物,呆子奋起反抗,“那天在车里,你对我说也盯着点何宪,后边不是又说何宪才是重点嘛。”

    杨衍文那模糊的记忆这才明朗起来,确实,那天自己确实说过,不过那时不过是呆子的沉默叫他突然不习惯了,只能自言自语起来,现在好了,凶手没把嫌疑推给何宪,常民还丢了性命。

    可杨衍文那可恶的骄傲却不允许自己道歉,只能放软语气,确实,这么一想确实还是得怪自己嘴贱,人家只是按要求完成任务,便道:“那你也不能彻底不盯常民啊。”

    呆子见他语气渐缓,没有再给自己一巴掌,才敢抬起头来看他,喃喃着:“那我也得回家啊。”

    杨衍文闻言,“我去!”抬手又是一巴掌。

    可是再打几巴掌,死者已逝,也怪不得呆子,的的确确,他的辛苦自己也看在眼里,每日天还没亮就来警队,没待多长时间就走了,在车里一坐就是一整日,还有几日整晚熬夜守着,不是停在学校门口就是在常民篷布后边,笔记也做的一丝不苟,重点一目了然,怪不得他,怪不得他。这么想着,气才渐消。

    杨衍文不再打他,背过手撑着伞走进常民帐篷里,随意一扔,大骂一声“妈的,什么情况?”

    帐篷外一声雷响,没人理他。

    只有一堆身穿白大衣、带着白口罩的法医到处擦擦找找。

    他回头逮住呆子,问他来了多长时间?

    呆子回答有一会了,便让他告诉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呆子指着床上用白色粉笔画好的人形认真的讲了起来。

    尸体已凉,被带回去解剖化验了,经过初步鉴定,死者是昨晚八点之后死亡的,屋子周围没有脚印,由于刮风下雨天气,脚步也或许已被掩埋,先初步排除今早死亡的可能。

    死者脖子下方有一道红色勒痕,背部有一块青紫色痕迹,初步鉴定,死亡原因是被人从身后勒至窒息。

    作案工具是死者身旁的破旧红领巾,已被拿去鉴定指纹、血液之类的东西。

    呆子从法医手里接过几张照片,递给杨衍文。

    照片上,简单的折叠床上,趴着“S”型扭曲着身形,吐着舌头的常民,口吐白沫,眼球翻白,脖子下方清晰的看得到紫红色的勒痕,旁边放着一根破旧到线头乱炸的红领巾……

    听完呆子的话,杨衍文扶着太阳穴定定的思考,若两个案子真的不是同一出,那唐苏绘自杀的概率就更大了一些,只有一个凶手——杀常民的凶手,而炸弹的提供路径,肯定少不了这个人的参与,可是常民活了下来,为了唐苏绘去仇杀的可能性也较大,也或许目的就是常民死,只是借唐苏绘自杀的手……另一种可能,他就是奔着常民死去的,唐苏绘只是偶然去了常民家,常民安然无恙,又伺机下手……凶手的目标应该本没有唐苏绘的,要不就是,目标是让二人一同殉葬,可是,谁又知道他们二人奸情的,这是一重点……

    脑袋里越来越乱,他才发觉,牛真的吹大了,一个月?如今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莫名其妙的,突然想起来那个叫“孙竹”的检验科警员,派她去调查唐苏绘,不知进展如何了。

    最起码,要先确定唐苏绘到底是不是自杀,若是,炸弹来源便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