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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可乐罐被放在一旁,花离福双手抓着栏杆,让身体自然向后仰。阿韧看着他,好奇地跟了一句:“本来?那你现在是?”

    花离福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明媚,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他看起来更加鲜活动人,跟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知道吗?我后来才发现,我学跳舞是因为那件事很美。”

    他没有直接回答阿韧的疑问,而是换了个话题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小时候没有察觉,长大了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我的家庭很美,我的家人很美,就连我自己也长得很美。美在我的心里从小就生根发芽,根深蒂固,导致我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对美,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念。妈妈跳舞的时候,那副模样美得仿佛仙境的画面,直接触动了我爱美的心,所以我才喜欢上了跳舞。”

    他垂下头,目光再次变得难过,湖水般的蓝色眸子幽幽地注视着手上的金戒指:“可惜,我没能早一点发现这件事。”

    “得知自己生了那个病以后,尤其是之后坐上轮椅的那段时间,被所有的老师夸赞是天才的我,走在舞蹈班所有同级前面,一直都遥遥领先,身披万丈光芒让别人羡慕的我,以后居然再也不能跳舞了,这让我无法接受。他们怜悯的眼神像是羞辱的箭一样一把把地,狠狠刺进我心里。”

    “我整个人完全变了一个样,变得暴躁无比,脾气臭得妈妈都不敢靠近。那段时间她已经怀孕了,肚子隆起来很高。”

    “可能是为了不刺激到当时的我吧,在我不在场的时候,爸爸会贴在妈妈的肚子上,两个人笑着和里面的宝宝说话,但是我通过门缝全看见了,我的心变得更加阴暗了。”

    “妈妈靠近我时那副害怕的表情,以及爸爸对着我愁眉不展的样子,都让我开始感到恐慌,我害怕他们会不喜欢我,把所有的精力转移到弟弟身上。没错,那是个弟弟,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提前去医院查过了,也给那个孩子做了基因检测,他很健康,不像我,他的基因里没有遗传到任何不好的部分,爸爸妈妈高兴坏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羡慕,看着爸爸妈妈对他满怀期待的样子,我开始嫉妒那个弟弟。他出生的时间越临近,我就越发感到不安,我越不安,性格就越暴躁,喜怒无常,爸爸妈妈也就越害怕我。”

    “那阵子我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看着爸爸妈妈对着我的屋门愁眉苦脸地叹气,却对着肚子里的那个弟弟温柔地微笑。我想不通神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我诅咒他,诅咒他没有人爱,他剥夺了我的光环,剥夺了我学习舞蹈的资格,还准备剥夺我仅剩下的,爸爸妈妈对我的那份珍贵无二的爱。明明之前我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再添一个?只有我一个难道不够吗,只爱我一个难道不行吗?!”

    花离福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的眼睛里反复翻滚交织着愧疚和嫉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后来……”阿韧看着他的模样,决定说些什么稍微打破一下他的思路,不然他担心这个男人会陷在回忆里结果一个不小心失控。他在心里谨慎地斟酌着字眼,观察着花离福的表情,怕踩到现在看起来情绪很敏感的他哪根引爆线,毕竟自己还不是很了解这个人,不知道他情绪失控以后会做出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在那个小院里,卞皮情绪失控后,不管不顾地嚎叫着引来了一院子丧尸,这种糟糕可怕的经历他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见花离福没有反感,阿韧才试探着把问题问完:“你们一家,发生了什么?”

    保险起见,他把真正想问的你做了什么,还是改成了这句话。

    花离福摩挲着戒指的手指一顿,他看着夜色的眼眸中涌起浓郁而厚重的阴霾,语气变得缓慢而沉重,“在妈妈快要临盆前的一个月,爸爸刚发表没多久的新作曲被指出抄袭,控告者有理有据,她的曲子比爸爸的作曲早发表整整两个月,两个人的曲谱中前半段几乎一模一样。”

    “这件事给爸爸的名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努力辩驳,试图自证清白,但是他站在金字塔顶太久了,很多人都非常乐意看到他失脚滑下来的样子。他们不在乎真相,只是单纯乐意看这样一位既有名誉,平时会做慈善,还稍微有一些地位的钢琴家出丑,因为这是那些普通人茶余饭后唯一一件可以拿出来拉踩他,显得自己比这样一个人更厉害的事。”

    花离福说着低下头,他把头低得阿韧几乎要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声音也变得更低。如果不是少年现在的身体基础数值已经强化了,估计就不得不靠近一些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爸爸很坚强,他除了有些意想不到之外一直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被那些流言蜚语和讥讽的眼神打倒。我感到很难过,那些以前争着抢着来请爸爸演奏的人,在那件事之后都有意的疏远我们一家,即使他们面子上一直对我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而那时候身体还没有恢复的我受到了连累,学校和舞蹈班的同学们趁机挖苦我,给我倒酸水,说我一辈子都会是坐在轮椅上的瘸子,是抄袭家的儿子。那段时间本来就性格阴沉的我因为那些尖锐刻薄的嘲讽终于受不了了,我爆发了。”

    感觉到他的情绪马上就要进入高峰了,阿韧不由得心里一紧张,手就捏紧了栏杆。他害怕这个人会砸烂什么东西或者是大声尖叫,把丧尸群给引来,但是他又不能后退,那种因为害怕而远离的动作有可能会刺激到眼前的花离福。

    好在,花离福除了呼吸变得急促之外,表现勉强还算是平静,“我和爸爸吵了起来,我觉得他既然基因里携带着病不能跳舞,那就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钢琴事业,为什么要做出抄袭这种事?我可是想努力都不能了,为什么他们拥有却不珍惜,要侮辱,要浪费自己的天分?”

    “没错,我那个时候不信任爸爸,我很少看到他创作,爸爸作曲时我们是不能在旁边打扰他的。因为没亲眼见过,我年纪小认知各方面还太稚嫩,当时愚蠢的我轻易被网上酸辣的话给带偏了。”

    “爸爸和我吵得很激烈,当时大家压力都很大,我尖锐的话像导火索一样引发了家人情绪的爆炸。妈妈过来劝架,就是那个时候,我失手挥掉了旁边的花瓶,那个重量不轻的陶瓷花瓶砸在妈妈肚子上,她痛苦地往地上跪,爸爸吓坏了,他慌张地跑过去,我看到妈妈的肚子流血了。”

    花离福沉寂了两分多钟,他的眼珠像一潭死水,阿韧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等待他情绪缓和过来。终于,又一阵舒爽的风吹过来以后,花离福抬起了眼睫:“妈妈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了。那个花瓶的碎片扎进了她肚子里,弟弟也没有活下来,我成功地剥夺了他出生的权力。我想,这是我躲在房间里诅咒神的报应。”

    “接收到妈妈死亡通知书的时候,爸爸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却打湿了面前的地毯,湿了特别大的一块。我自知做错了事,我想安慰爸爸,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就用力把我挥开了,就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就像我挥开那个花瓶的时候一样。”

    “爸爸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他一边打,一边哭着控诉我夺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他骂我是个魔鬼,是白眼狼,后悔当初同意妈妈把我生下来,那是我印象里他唯一一次说粗话。”

    “我不敢反抗,也没办法反抗,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嫉妒弟弟害他没办法出生,是我害妈妈失去了生命。我任由爸爸用鞋底子和皮带尽情地朝我发泄,或许我身上留下那些红色的痕迹,他的心情就可以好一点。”

    “那是一直都爱着我的家人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打得正在睡觉的邻居后来被吵醒,跑过来报了警。之后,我躺在床上半个月没办法动弹。”

    花离福继续摩挲着指尖的戒指,硕大的玫瑰花金戒指闪着熠熠的光,却照不亮他眼睛里黑压压的沉沉雨幕,看得阿韧心情也跟着抑郁了起来。

    花儿不愿意盛开的时候,世界都仿佛少了一种颜色,名为快乐。

    “妈妈死了以后,爸爸一直都很消沉,他整天把自己关在那个有阳台的客厅里,看着妈妈跳舞的玻璃窗前那块地方喝酒,不愿意工作,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管我的死活,只有家里的一名雇佣阿姨在勉强照顾我。”

    “有一次阿姨不在,我想上厕所,轮椅不在房间里,我拄着拐杖,努力爬下床一点点往卫生间挪。在经过那个客厅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一些轻微的声音,不是以前那种酒瓶被摔在地上的刺耳当啷声,像是在整理什么东西。”

    “我以为爸爸要离开我,吓得急忙跑过去看,那个客厅的门是透明的,我过去的时候……”

    花离福顿了顿,他有些哽咽了,但是似乎又不想在阿韧面前哭出来,努力将一口泪水咽下去,才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看到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西装,金色的短发也打理得很整齐,脚上穿着新的黑皮鞋,手里还抱着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整个人看起来奇怪又有精神,跟之前流浪汉般颓废的模样完全不同。”

    “那束玫瑰花下面还有一堆白色的长纱,爸爸当时温柔地看着玫瑰花,不知道在对它说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因为他身上穿的和在玫瑰花底下抱着的,是他跟妈妈的结婚礼服。但我能看出来他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我着急地挠门,试图让他注意到我,但是他完全没有看我,我很确信他当时知道我在门外,因为那个门并不隔音。”

    花离福停了下来,他深深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双手握紧了栏杆。面前的夜色缀满了灯光,像是星星们不慎掉来了人间,他的眼睛看着这样美好温馨的夜,却黑沉死寂得像将迎来暴风雨的大海面。

    夜风让放在栏杆上的可乐罐摇摇欲坠。

    “他抱着玫瑰花,妈妈的婚纱,和桌子上那张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的合照……走向了阳台,我家住在27楼。我疯狂地拍打着玻璃门,着急地跌倒了,两根三角拐杖滚到了很远的地方,疾病发作了,我的身体特别痛,但我更着急叫住走向阳台的爸爸。”

    “就在他走到阳台上去的时候,玻璃门终于被拍开了,我手脚并用,顾不上身上疼,着急地往他的方向爬,嘴里拼命地喊爸爸不要去,可是他不为所动,他的脚步不肯停下,甚至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亲爱的爸爸因为我而走向了死亡。”

    “他跳楼的时候身体面向客厅,似乎是想最后拥抱一次这个给过他幸福的家。他的嘴角噙着笑,金色的短发跟着风不断飘扬,脸上写满属于死人的幸福。只是那双幸福的眼睛全程都没有看过趴在地上哭泣,颤抖,尖叫,拼命试图阻止他的我。”

    当啷!一阵劲风吹来,可乐罐从阳台上掉了下去,没喝完的可乐像瀑布一样倾泻出去,花离福住的是26楼。

    阿韧没有听见罐子落地的声音,不知道当时的花离福有没有听到父亲的身体最后粉碎的声音,他闭上眼睛,祈祷他的记忆里不存在那个声音。

    花离福脸色平静,双目灰暗地继续说道:“他就像即将坠去人间,寻找幸福的天使安吉拉丁,只不过他坠入的,是地狱。那天天气很好,鸟儿在树枝上快活地唱歌,可我却觉得上帝在云层后面叹息。我只记得他的金发盖过了入眼的一切颜色,在不停地下坠,这成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遗忘的噩梦。”

    温柔的刀杀人最痛,不仅伐身,还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