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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妇人的话被打断,阿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按下妈妈手里的活儿,“妈,不用收了,我今天晚上在朋友那儿住,这次不打算久待,你歇着吧,下午还要上班呢。”

    母亲见状松了手,阿韧扶着她,她捶着酸痛至极的背,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台阶处走,声音疲劳而沉缓,像因为机器陈旧而放不动的磁带,“那妈去给你热饭,你先去妈那屋歇歇,饭好了我叫你,那屋我天天收拾,是干净的。阿敏的房间就别过去了,那丫头气性一向大,等她回来看你进了自己的房间你俩又得吵一阵子架,我这个老太婆可受不了你们世界大战……”

    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疲惫的脸上因为回忆起儿女的过去显露出一些幸福的笑容,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客厅里,面积不是很多的阳光恰好照在她陈旧的脸上,像无刃的光破开了一副被厚厚的尘土封住很久的画像,刚好露出来的部分是画像中主人幸福的笑脸。

    阿韧的眼睑颤了颤,他把妈妈扶到沙发上坐下,顺便给她倒了杯水,自己则站在了旁边,母亲握着水杯,不明所以地拉了拉他的手:“坐下呀,怎么走了几个月反而变得这么胆怯了?这可是在家里啊傻小子。”

    阿韧的目光闪烁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妇人愣住了,脸上才刚绽放没多久的那点笑容消失殆尽,“你要说什么,妈听着呢。”

    她的语气颤颤巍巍,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表情这么严肃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自己的身体差成这样,儿子一般不会拿鸡毛蒜皮的事刺激自己。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水杯里的水面开始出现轻微的颤动。

    “妈,你做好心理准备……”

    阿韧专注地盯着母亲的眼睛,他刻意把话说得很慢,还深吸了一口气,给母亲留下一个长的缓冲时间。见母亲已经猜到了些什么,才开口道:“妈,姐姐没了,就在回来的路上。”

    啪!

    妇人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瓷片迸裂,还没有凉下去的热水浇在她的布鞋上,但她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她的瞳孔失焦变灰,双手抓住阿韧的胳膊,好几次想说些什么,但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下颌骨不受控制地颤,发不了任何声音。

    “啊……啊……”

    老人焦急地叫着,眼泪夺眶而出,本就疲惫不堪的脸变得更加沧桑,像废弃了很久的荒山,曾经种满了田地,更像一副被揉皱的旧油画,脸上原本还残留着的一点年轻的感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扫得荡然无存,整个人像一支毛已经稀疏到难看的毛笔。

    那苍老的眼睛里流出的柔软的泪,却打得阿韧心里比刀剐都疼千万倍。

    他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流,母亲的泪已经变成了川河。她睁大发红的眼睛瞪着他,样子像极了一个要吃人的老鱼精,因为常年干活儿而枯瘦有力的手死死箍着阿韧的胳膊,掐得他生疼。

    良久,妇人终于从哽咽变成了大哭,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哭,一下一下用力拍打阿韧的身体。阿韧抱住母亲,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情绪在亲人脆弱的哭泣声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像大洪水冲垮了堤坝。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好高,全面崩溃的情绪才终于缓和了一些。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杯新的水,手因为哭泣而变得很冰凉,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已经被阿韧收拾好了。

    “什么时候走的?那丫头走的时候……”她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一双眼异常死寂,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说话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起伏的波澜。

    阿韧坐在斜对角处的单人沙发上,手上包着纱布,是刚才被情绪决堤的母亲拖拽和捶打之下不慎被瓷片划伤的,血当时流了不少,但是母亲并没有关心一句,甚至没有停止责打的意思,阿韧的伤口被越撕扯越大,不得已攥住了母亲的手。

    那之后母亲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再动弹,杯子里的水已经彻底凉了,但母亲并没有更换的意思,也没再看过阿韧一眼。

    阿韧觉得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母亲顷刻间就和自己疏离了不少,他交握着双手,咬紧嘴唇,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姐姐的死跟他有最大的关系,他对于母亲和这个家里来说,同样是洗不脱的罪人。

    他知道母亲刚刚为什么没继续往下问,姐姐不在了,问再多别的都没有意义,但是不说的话,母亲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抱有遗憾,自己多告诉一些,她心里的疑问至少可以减轻一点。

    “在要离开西博城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人,他开枪想杀我,姐姐替我挡住了子弹。妈,她是为了救我才离开的。”

    妇人的神色有所松动,阿韧见状继续说道:“我找到姐姐的时候已经是快离开的那阵子了。”他用力交握住因为受伤本来就疼的手,最后还是决定把事实事无巨细地告诉母亲,“她在那边发展的不太好,或者可以说,很糟糕。”

    母亲的眼睑颤了一下,她扭过头,神色有些急地问他:“那孩子怎么了?她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不跟我联系?”

    阿韧低下头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抬起头来:“姐姐遇到了一家很会包装的经济公司,她被那家公司骗得身无分文,背了巨额的债,整个人不管是生活情况还是精神状态都变得很差,因为怕我们担心,所以才不跟家里联系。”

    母亲的眼睛眨了眨,泪水再次落下来,她有些恍惚,“那傻孩子走之前我就说了不要去,不要去,她非不听,结果闹成这样,唉……”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泪水在掌腹汇聚成洼,这次她没哭出声,只是不断有很重的鼻息声从掌缝间传出来。

    “姐姐当时差点在那家公司出不来了,但是她说自己还算好的,有很多运气更差的同事被弄得丢了命的都有,甚至还有不少扛不住压力自杀的。姐姐遇到了好人,是她后来的爱人,那个男人帮她还清了债,把姐姐从那个鬼地方捞了出去,她后来就一直住在他的小区里。”

    母亲闻言抬起头,她用一双被泪水充盈的眼睛迫切地看着阿韧,满脸写着对阿敏的关心,“那个小区怎么样啊?环境好不好?对了,那男的没欺负她吧?她后来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一连串的问题让阿韧心里有些泛酸,从进门起母亲一句话都没有关心过自己,没问过自己经历了什么,他不是矫情的人,只是难过母亲对自己居然这么冷漠,他隐隐期冀着一份他得不到的偏爱。

    他也有些疼,每讲一次为自己而死的姐姐,都是在他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撒了一层石灰。

    从小母亲对姐姐就比对他更加关心一些,阿韧一直以为是自己生为男孩的缘故,男生皮糙肉厚,确实不需要像对待女孩子那么细致的照顾。但是即便他设法不去在意,父母每次偏爱的痕迹也是掩盖不了的,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长年累月,这些偏爱一点一点的变成了阿韧和家人之间的隐形大隔阂。

    在刚刚情绪暗暗崩塌的时候,他心里在隐隐作痛,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都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为什么自己会被区别对待?

    姐姐义无反顾地挡下子弹让他很感动,这个家里似乎只有从小到大对自己脸色最难看的姐姐给了他从父母那里得不到的偏爱,可她毕竟比不了真正的父母。

    阿韧很不理解母亲和已经死去的父亲为什么总是若有似无的在和自己保持距离,他在学校里被欺负和挤兑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是先责罚他,无论是不是他的错。事后也不怎么安慰他,反而常常让他去给欺负他的人道歉,如果他不道歉,晚饭时就会被单独叫到窗前罚跪,导致他夜里只能饿着肚子。

    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站出来的永远只有金枝一个人,甚至可以说,父母对他的关爱还不如夏侯一家给的多。但是他们对姐姐就不是这样,会很亲切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会像其他父母一样不讲道理的护短。就好像他原本并不属于这个家一样,但他明明是父母亲生的孩子,他出生的医院里有相当强力的证明。

    阿韧最后只能归结为:他是个不被父母所喜欢的孩子。

    少年眸中情绪杂乱地翻涌,他压下心底种种,给花离福发了条消息,在得到他的同意后,他把他的账号展示给了母亲,“妈,这就是那个男人的的帐号,他现在的环境不方便跟我们视频,是他帮姐姐走出困境的,姐姐住的房子也是他给找的。放心吧,他人很好,也很照顾姐姐。”

    他说着打开刺猬的账号,把里面存着的关于十三区的照片一张张的展示给母亲,“这就是他们住的小区,比起这里来说肯定是差了不少,比地上城倒是要好一些。治安的话不至于特别乱,姐姐有那个男人在旁边照顾,她在这个小区里生活得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有意瞒下了姐姐来钱的途径,怕妈妈接受不了她卖|淫,他的父母都是思想观念比较保守的人,真假掺半的谎言是对于现在几近崩溃的母亲来说最好的事实。

    阿韧挑了一张姐姐在十三区里拍的照片给母亲看,照片里的她模样还是清纯的,脸上看着也比较健康,还不是他在十三区第一次看到她时几乎瘦成一把柴火的样子。一件灰调墨绿色的哑光大棒球外套遮住了她身上所有的纹身,她的头发也依然是长长的,朱红色的发被一支木簪子随意簪成了马尾,耳朵上小小的银质耳钉给浑身古典气质的她增加了一丝现代美感。阿韧看着照片拍摄的时间,这大概是姐姐刚认识花离福,同时也快要离开那家公司的时候,正是她在伽本帝国过得最幸福的那段日子。

    “我的好敏敏,怎么就丢下妈妈一个人走了……”妈妈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照片,眼眶眼看着又要湿,屋子的门铃这时候突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