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第三十七章 接受审查

    郑国强已经度过了最初的焦虑、恐慌、忐忑不安。在没有提起公诉前，他暂时安定下来，除了盘算自己需要吐出多少赃款，会被判多少年，不再操心旁的事。

    事实上，两年前陈良言因严重违纪违法被查后，他就一直觉得迟早得有这一天，但两年的风平浪静又让他心里生出新的侥幸：也许，他这种小角色在陈良言的整个犯罪环节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根本不值一提吧。

    之前的交代过程中，他开始还想做点儿挣扎，斟酌着吐什么藏什么，倒不只为自己，他得考虑会不会牵扯出其他人。为官这么些年，一步接一步，步步相连，任何一次违规违纪，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都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直到卫立军在审查他时，见他吞吞吐吐，藏藏掖掖，便呵斥道：“郑国强，不要试图让向组织隐瞒，阻挠审讯，该掌握的证据，我们掌握的比你知道得多，该问询、该审查的人，我们都已经一一问询审查过了。”

    说到这儿，卫立军刻意停顿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抵抗组织审查，你应该清楚后果。”

    卫立军看着是一时气急败坏，违反纪律，说漏了嘴，其实是给他透底，大树已经连根拔起，树倒猢狲散，该牵扯的迟早会牵扯出来。

    他会意地扯扯嘴角，幅度很小，尽量让这个微表情只有卫立军一个人看得到。

    他感激卫立军吗？并没有，只是觉得大可不必，他已然如此，任何人犯不着为他多说任何一句话、多做任何一个表情。

    争取一个好的态度以期宽大处理吗？怎么可能，他已经不是初入官场的那个天真的人了。只是，既然是卫立军审查，他不能不领受这份好意。所以，接下来的审查顺利多了，他不再等人家一桩一桩撬开他的嘴，像是回忆自己半生的成长史一样，不对，是堕落史一样，开始了他的忏悔。

    该从哪儿讲起呢？

    就从在平阴县政府做小文员开始吧。

    那时候的他，精神头真是足，好像一直带着感恩的心在做事，他一个农民子弟，进了政府办，已经觉得是光宗耀祖的事了，哪敢不好好干？

    于是，只要是领导派的活儿，他都毫无怨言好好干，而且是跟自己较劲似的拼命干。原来不会的，他可以学；干不好的，查资料、请教别人，改了一次又一次，改到满意为止；干不完的，他白天干，晚上接着干，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干。非得让领导认可才行。要知道，机关里清闲者有之，忙碌者亦有之，但如此这般不要命地忙、并且不争任何东西的人很少。

    然而，除了自我成长，他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额外的晋升和提拔。熬了三年，一般人差不多该松劲了，或者会心里不平衡，他却越干越顺手，很快成了办公室最离不开的那个人，属于他的工作越来越多，属于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干到退休，但是很快，转机来了。

    转机来自于新县长陈良岩的到来，这个县长据说有显赫的家世，来平阴县只是跳板，过渡几年就会调走。只有一样，对材料要求严苛。政府办主任对这尊神是又得罪不起，又应付不来，最后便将老实人郑国强推了出来。郑国强这么多年苦心孤意练就的文笔和踏实的作风，在这里发挥用处了。

    陈良言要的材料要有想法，还要有根据，数据得详实准确，往往一个数得通过几个部门加班加点去核实。人人抱怨，只有郑国强从来不说一句话，只管认真整理反复核对。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郑国强得到了陈良岩的另眼相看，也有机会接触平阴县不同部门的人，了解了更多专业领域的工作。这是他从前在自己办公室那个小天地里，与文字死磕学不到的。加上陈良岩到哪里检查调研，参加什么宴请接待，都带着他，郑国强一时成了政府办的红人。很多人够不着县长，便明里暗里拉拢他。

    但此时的郑国强是清醒的，他知道目前所有的热络关系都是镜花水月，跟自己都毫无关系，他们只是冲着县长来的。他一个小人物，无权给县长挖任何坑，无权替县长选择任何圈子。否则自己无根无基地妄图狐假虎威，最后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打心眼里赏识他这一点，不骄不躁，沉得住气。

    陈良言在平阴县一待三年，郑国强就这样一干又是三年。这三年，说实话更辛苦，郑国强却觉得活得踏实，是他这一生难得的纯粹时光。有时候想想，一个人出生、成长，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一个认可，一个青眼，一个心里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