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那些年,我们没人追的女孩 » 三 喽啰相貌

三 喽啰相貌

    学前班只有短暂的一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踏上一个“小社会”。在一切欣欣向荣,物欲并不压倒、而是刚好契合人们精神上余暇的黄金九零年代,在这个偏居一隅、亲族关系格外丰盈的小城,没几个同龄人上过幼儿园;童年是亲近自然、亲近他人、五彩斑斓的。

    暑假,我们几个亲密的表姐弟被整日寄放在姥姥家,到门前的菜园兼花园捉迷藏、玩角色扮演游戏,年节时随大人们——包括二姥爷家的舅、姨们——齐聚一堂吃饭、打牌、跳舞、看电影、爬山;千禧年前后二舅买了电脑,我们又跑去姥姥家沉迷电脑游戏了。

    直到三年后我自己家也买了电脑。从那以后,我成了家里蹲。

    在家我是独生女,在姥姥家我是领着表弟们玩耍的大姐头,在家属院里我甚至敢转悠着欺负两三个不顺眼的孩子。但这仅限于亲缘圈内,靠血浓于水、靠知根知底、靠看父敬子,在外面则行不通。

    在外面,首先看外表。

    有时就没有然后了。只要兴趣不起、机缘不至,哪怕日日相处的同班同学,也左不过一张相见时模糊、两别后消散的脸。

    说到底,即便是亲子、夫妻,又有几个真正相知?人们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相信自己主观臆断的,固化自己、脸谱化他人。

    -------------------------------------------------------

    短短一年,我好像从来不记得讲台上那位女老师的名字,她也从来不记得我的名字。

    事实上,我在班里只听她叫出过寥寥几个同学的全名。对于剩下的,都是以手势比划加座位指代。

    学前班的老师都是一个人管一个班,既是班主任也是全科教师。能够给这一众孩童维持好秩序、打些基础、平安升学,也就不错了。

    在那个堪称大同社会的学前时代,没有成绩排名、没有班委选举,各方面轻松固然轻松,但未免太缺乏获取存在感、成就感乃至优越感的途径。小孩子的自我尚不成型,又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本能地、最直白地渴望一些闪闪发光的功名利禄,并在历尽成败得失、骄馁宠辱后,忽然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

    -------------------------------------------------------

    当是时,学前班里唯一的“一官半职”,就是班歌的领唱员。

    每天上午和下午第一节课前,为了让大家打起精神进入学习状态,老师都会点一个女孩的名,让她站起来领大家唱班歌。

    那是一段不知名的动人歌谣,可能是为了配合六岁孩子的学识水平,歌词被简化为“啦啦啦”,全曲一共41个“啦”。那旋律我爱极了,时时在脑海中吟唱,至今仍然铭刻在心,却始终未能觅得出处。

    -------------------------------------------------------

    老师换着点过几个人做领唱员,久了自然就记牢了她们的名字。

    她也叫起过一个男同学,但他很慌张,曲调和拍子明显不熟悉,唱得一塌糊涂,可以想象平常都是南郭先生吹竽的状态。后来老师就只专注于找相对乖巧认真的女孩了。

    我每天跃跃欲试地等着老师叫我领唱,然后一鸣惊人。我喜欢唱歌,也擅长唱歌,歌喉算得上清透婉转。虽然我比较内秀,只会在独自一人时、或配有音响等正经场合才敢开口,但我有自信唱好,也希望优点为人所知,希望大家能看到冰山下的海底浩瀚。

    当我多年后听到一曲《浮夸》,顿觉字字剖心。

    是的,我莫小冰有野心、有渴望,愿众人礼赞,愿功成名就。

    -------------------------------------------------------

    可惜,老师从未注意到我;她叫起来做领唱的,都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

    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起初,我以为老师作为父母之外的第一权威者,许是有某种洞察力,能大致目测出谁最会唱歌。其后,人选的参差跳跃转而拉满了我对随机公平的期待。却万万没想到,原来是有另一种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却世间无处不在的规律作怪。

    那就是教科书和大人们常劝诫我们勿为的“以貌取人”。

    ——成年人总爱装腔作势地禁止孩子犯他们爱犯的错误。

    没用太久,我发现老师点的人开始重复、逐渐集中,而且站在那里沐浴全班目光的她们,无一例外都长得十分好看。最后,老师干脆有了一个最钟情的宠儿,几乎次次都由她做领唱。

    那美丽仙鹤从从容容地唱上一句,鸡群便齐齐整整地跟唱一句。

    如果允许我引用依萍的话,我得说,我唱得比她好。

    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中,被徒具美貌的女孩压制得沦为背景板,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但远远不是最后一次。更不是世上的稀奇事。

    -------------------------------------------------------

    有一天早上,仙鹤请假没来。

    于是老师声称要找个人暂代领唱。她仔细环顾教室一圈,然后无视我的热切目光,挑了一个杏眼雪肌的长发女孩。

    那个女孩以前没怎么见过,是最近才出现在班里的;课上答题课下活动总是一副笨拙邋遢的样子,感觉连美貌都打了折扣。

    除了叛逆期的少男少女和病态的大人,一颗率真心灵的评判标准总是综合的、全面的。小孩子更喜欢才貌兼备的人,而不是一副美丽躯壳。

    她之前一直在请假——不知是病假还是事假。

    其实第一次离开从小依恋的家、出来上学,一部分孩子适应得很慢,有的每天早上都要在校门口拉着家长哭很久,有的甚至晚几周才正式来上课。

    记得我入学当时也感到不安,心里酸酸的,但为了装酷,还是潇洒挥手进了门。

    那女孩被点到时正玩命把鼓囊囊的书包往桌膛里塞——她是差点迟到了的,只不过后进来的老师不知道。这下女孩坐也不是、站也站不起来,一阵慌乱狼狈之后,才终于勉强站稳了脚。

    她开口领唱,音色异常沙哑、节奏磕磕绊绊、调不成调,真是对耳朵最糟糕的一次折磨。同学们的跟唱也稀稀拉拉、溃不成军。

    果然到了下午,连老师都破例一天之内重选了一位领唱。

    还好,我们的首席仙鹤第二天就归来了。

    -------------------------------------------------------

    直到从学前二班毕业,我都没当上一回领唱员,我的朋友富小晶也一样。小城虽小,人却很灵,漂亮得移不开眼的女孩很多,样子平平无奇者如我,也许只能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唯我独尊。

    继被动等待接送、消极承受苛责之后,这又是一个被动失败的故事。一种事实越来越明显了:我缺少勇气,从来不敢主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一味以思绪、以眼神去默默期盼、祈愿,那么应得的幸福也很可能不会降临。毕竟,这是一个美丽而残酷的世界。

    我本主角,可惜生了一副喽啰相貌。

    -------------------------------------------------------

    所幸,那是一个幻想与现实还未泾渭分明的年纪,每个不甘平庸、渴望一种特殊的身份与使命的孩子,都能够在故事中、在游戏中、在日与夜的梦中,不断冒险、奇遇,心潮澎湃、名利双收。

    记得小学时我最爱的纸面游戏,是模仿检查各班卫生。

    就像刚从DOS向Windows过度、游戏较匮乏的年代,我能玩许久的Word一样,有趣味处皆是游戏,而趣味潜藏在人心。

    在二小,每天上午十点例行会有四人一队的高年级学长学姐,来各班检查卫生并记分。他们大都任所在班级的中队长或纪律委员,来时一个个面容冷峻、行动果决,提醒仪容问题时柔和但不手软。

    借用弗洛伊德的话,那是一种近乎“残酷无情的神圣冷漠”。

    我甚至怀疑各处的班主任均不约而同采取了与学前二班一样的以貌选材方式,因为这些卫生检查员们那么巧无一不形容昳丽,完美得仿佛天降的神官,连手中的记分簿都似发着黄金光彩。

    多年后,当我尝试欣赏大理石雕像或宗教绘画的美时,以及看到电视剧《罗马》中面无表情的屋大维时,我的审美观一定在暗中调动小学时那令我惊为天人、心驰神往的一幕。

    原来如此,外在的、形式的美除了会诱导人去联想其他一切美好的特质,美本身就能赋予无色彩的以色彩、非浪漫的以浪漫、无意义的以意义。无论是大天使还是吸血鬼,圣女还是狐妖,当权力与色相交织,人人皆难自持,只知想要,却分不清究竟想要哪一个。故事性顿生,是凡俗、也是经典。

    -------------------------------------------------------

    在家,我把各个房间想象成不同的班级,有模有样地拿着本子为它们作卫生检查评比。这种模拟让我乐此不疲,屡屡玩上一个小时不止。

    可这始终只是一场白日梦:整个小学阶段,我最高只任过小队长,负责七八个人的零碎事务,没有机会把梦写入现实。

    离出风头最近的一次,是学校选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到校门口值岗,但我站岗次日就遗憾地因为荨麻疹请假了。小城冬日能冷到零下二三十度,寒风中几乎像潜藏了妖魔鬼怪,而我很容易受风。

    -------------------------------------------------------

    除了这些纷纷落空的美梦,我最拿得出手的,还属学生的主业——学习。学前班时我学业上就颇感得心应手,只是尚无用武之地。

    不过,我有过一次印象深刻的小测验。

    那天上午,全部三个班的老师忽然中断了一切授课,齐聚门外悄声谈着什么“数学竞赛”之类的字眼,之后各自拿了一叠试卷返回教室,命令我们清空桌面作答。那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营造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某人的气氛。

    考试限时十分钟,试卷只一页,是四列密密麻麻的算术题。

    我心想,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平时小测验一向提前答完题、检查完、还半天无所事事的我,这回忙活到最后一刻,竟然还有几道题空着,卷子也蓦地被收走了。这是我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力不从心的震撼。

    但一瞬我瞥到好几份卷子上都是大片的空白,又稍稍放了心,甚至沾沾自喜、暗中雀跃起来,希望早日被选拔到更高的任务中去。

    可奇怪的是,那张试卷从此石沉大海,连例行的判分返还都省略了。真相只有天知道。那群牧羊人根本懒得给羔羊们作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