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朦胧时刻 » 一

    北方州的雨季如期而至,成日成夜地不见一点天光,雨雾终日笼罩着街道房屋,给我们这片三级居住区套了一层凸显破败的光镜。

    我独自一人走出居民区,耳边除了淅淅簌簌的雨声再没有别的动静,雾气徘徊身边又飘散开,露出居住区和隔离带之间的铁丝网,雨丝连串落在铁网下的水沟里,涟漪晃荡不止,看得人眼晕。

    雨势明显变大了。这也不奇怪,五月中旬,正是雨季汛期。我一脚踩上断墙,沿着铁丝网慢悠悠地向前走,左手边是郁郁沉沉的林区,右手边是成排的楼群,全都逼仄得向着头顶压下来。

    人的情绪总会莫名其妙地受天气影响,所以设施齐备的一级区或一二有门路的二级区都有大型会堂,在雨季时安排居民每周参加人工模拟日光照射,以确保居民情绪维持在及格线以上。像我们这种最低级的三级区就无计可施,因此居住在三级区的居民大多是老年群体,又或者能力评估未达标的成人,才只能无望地困守在此,在长达六个月不见天日的雨季里日复一日变得消沉。

    所以我大概是个特例。无论旱季雨季,我永远是沉默地独来独往,毫不受外界影响,即便身处同样面色苍白、生机压抑的同龄人中,我也是那个突兀的割裂点,游离在人群之外。

    我不知道“消极”的意义,不知道“积极”的感觉,每周早课例会上执教老师号召我们念着教育部第三宣言时,我都是站在人群里一声不吭,并对周围人的激昂背诵声格外不解。

    所以翘掉这堂每周一次的例会于我已经成了习惯,我宁肯用那半个小时走在雨里,雨丝落在发顶,再一点点渗入,给我披上一层潮湿的外衣,我得以安安静静地听着雨丝的絮语——那是独属我一个人的三十分钟,我的全世界。

    我们这片三级区的教育所在南端,一片空旷的隔离带交界处形成了天然的活动场,也省了教育部额外拨钱修建。那是一座半开口形的三层小楼,跟这片居住区的其它建筑一样透着破败气息,守卫亭也是象征性的摆设,我揣着手从门口进去,连守卫员的影子都没看见。

    我走到三楼楼梯口时,宣言背诵正到结尾,整条走廊里都回响着热情激昂的诵读声:“我愿将此生贡献给凤凰域,并努力成为合格的、有价值的北方州居民;我将坚决维护北方州,维护凤凰域,直到生命的尽头,我心不死,此志不改!”

    我踩着尾音推开教室门,走向自己位于最末排的桌椅,在余音里拉开椅子,顺手推开窗户,雨水的湿潮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教室里的窒闷。我深吸一口气落了座,隔着五排座位跟讲台上的执教老师遥遥地对了个目光,又淡淡别开眼,从桌肚里摸出一支笔,百无聊赖地在手指间旋转起来,视线不知不觉又投向窗外那片雾蒙蒙的林区。

    电铃声适时响起,十分钟的课堂休息。老师收拾起投影仪,满堂喧哗声中敲了敲荧屏,咳嗽着说:“祁玉。帮我拿一下书,到教职室来。”

    教室里诡异地安静了一霎,手中笔掉到桌上的动静就很突兀。我被一句话拉扯进人群中,只能暂且割舍下窗边的风和雨,走过去拿起那本薄薄的宣言复印件,跟在老师身后出了教室。

    我们并没去教职室,老师带我到了楼梯下的窗口前就住了脚,接过我手里的书,叹息似地说:“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这一届的核准考了。你……你父亲还没消息吗?”

    我以沉默来回答,两眼仍旧往窗外看。玻璃有些浑浊,还落着雨痕,我定睛看了一会儿,从中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老师沧桑憔悴的倒影,还有我自己漠然的眸子。

    “……应该快了。”老人说,嗓音有些沙哑,又刻意地用着安慰口吻,“核准季过去,即便是白楼也该有假期的。应该快了。”

    我平静地开了口:“旱季假他就没回来。”

    老人又叹了口气,徒劳地重复一声“应该快了”,又说:“这不成问题……这次核准考你过线,之后的评估终考就有机会拿到凤凰域准入资格了。你努力一把,进新纪学苑去,消息总能比这边多……也许还能在大讲座上见一面不是?你得自己努力去拼啊。”

    我回过头,对老人弯了弯眼,熟练地露出微笑。“我知道。”我说,露出空空如也的左手腕,“谢谢俞伯,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得把通讯器要回来。”

    老人无可奈何地摆摆手,佝偻着腰背下楼去。我几步回到三楼,推门而入,就见我那张位处角落的课桌旁依靠着一个男生。他在我前脚踏进教室的瞬间就抬眼看过来,继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通讯器放在桌面上,便平静回到自己座位上。

    他在第一排中间位,可见他在班中地位跟我是两极化的对比。我走过去把通讯器扣上手腕,一边把窗户重新推开,一边调出光屏,编辑一条信息发送过去。

    “谢了。以后不要关我的窗户,区头名不会连这都记不住吧——祁玉。”

    消息回得很快:“你是在亲身实验淋雨又吹风后多久会生病吗——齐宣。”

    我嘁了一声,没等回怼过去,忽然一阵香味扑面而来,随着一声清脆笑声。我划掉光屏,杜晴已经到了眼前,亲亲热热地揽住我的脖子。她的精致发饰和绸裙皮鞋在这间破败教室里无疑是亮点,而她本人终年常见的明媚笑容更是光照般的存在。

    “我就猜到你又不带伞!”杜晴嗔怪道,“举一把伞会累到你吗?我带了两把,你记得打伞回去啊。”

    我看着被强行塞进手中的精致花伞,不由自主抽了抽嘴角,当机立断道:“我跟齐宣一起走。我还得去交易区,正好跟他顺路,这个就麻烦大小姐带回去吧,我是——真的用不着。”

    齐宣向我投来一道难以言表的视线。杜晴此时表情跟老师刚才一样无可奈何,不再继续争执这把伞的归处:“这周四程宇就该回来了。也不知道他能拿到什么名次……周末你们都来祖父家吧,父亲刚送了新研发的模拟照射器来,听说连旧世纪这个季节的天空温度都能复原,一起来吧——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瓦蓝’是什么样的颜色吗?”

    “我好奇的颜色多的是。”我叹口气,心知自己抵不了这个青梅的软磨硬泡,“行吧,周末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

    杜晴目的达成,欢欢喜喜地回了自己座位,正赶上算术课的女教员进门,又是一阵桌椅拖动的嘈杂。我重新拎起那支笔,垂了眼看着翻开后崭新的课本,再次望向窗外林区。

    一节节课混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后,学生们推搡着一窝蜂涌去底楼领自家带来温好的饭,我夹在人群最后,拐弯出了教学楼,往楼后那片活动场走。活动场的原址是旧世纪遗留的废墟,建设部草草清理过,剩下一截断壁抵作后墙。我扒着墙头一偏腿就翻上去,稳稳坐着合上眼,嗅那满腔的雨湿潮气。

    抛却视力后,其余感官就会格外敏锐。我很快就听见有极轻的脚步踩着水坑碎石走到身后,但没有挪动,只是懒散说:“我不饿的。吃你自己的就行了。”

    “下午你还是要翘课?”

    我撑着墙头转回身,从上到下睨着齐宣:“这不叫翘课,这叫合理安排时间,而不是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

    “思想课确实没用。”齐宣说,“历史课还是比较有意思的。”

    我自己都能觉出来,此刻脸上的笑容有多么僵硬不由衷。“我有事。”我干脆抛开笑,跟齐宣一模一样地冷淡着脸和语气,“今天是星期一,我要去交易区抢鲜肉。历史课还没有重要到能让母亲委委屈屈地吃一周人造食物的地步。”

    齐宣走近了,把伞举得高了些,遮在我头顶:“那就走罢。”

    我被雨浇得习惯,一时没反应过来。齐宣仰脸看着我,说:“不是跟杜晴说了回头借我的伞走么。再说了交易区是什么地方,你要抢肉,抢得过么。”

    我扶着墙头,认真反问他:“即便我抢不过,你一个只知道学习考试的区头名就能抢过?”

    齐宣仍旧问我:“走不走?”

    我们到底是一起翘了课。交易区在东端,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紧挨隔离带的小径,踩着废墟和水沟并肩走。齐宣像是专为我圆那个谎似地尽职尽责举着伞,直到交易区的高墙抬眼可见,他才停住脚步。

    这会儿的雨应景地小了许多,细濛濛飘下来,顶多潮湿了头发。他收回伞,看着我说:“你情绪不对。出什么事了。”

    我忽然发觉我似乎今天才认识了齐宣,又或者这十年来我根本没了解过他。我以为只有杜晴才能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而不是从不喜怒形于色的他。

    “你不该过于压抑,但也不该过于放纵。”齐宣一板一眼地说,“或许你确实应该跟杜晴建议似的,每周随她去照一照日光。”

    “你知道我走不开。”我说,“这周去一次,我还得拜托邻居照应母亲。很麻烦。”

    齐宣微微偏了几分视线,看着交易区:“你要买什么,我替你去。”

    “我从九岁开始,每个星期第一天来这里采买,到现在九年,风雨无阻。”我说,“你这样很奇怪,齐宣,你比我还要情绪不对。”

    这里水沟较深,又近湖沼,雾气格外浓厚一些。不等我看个仔细,齐宣脸上的烦躁抑或懊恼表情就一闪而过,他点了头,居然没再坚持,说:“那你去。回到家给杜晴发个消息,注意安全,不要……”

    剩下的几个字他含在嘴里没说出来。我没追问,从腕上摘下通讯器,又摸出另一枚更老旧的带好,把原先那枚抛给他:“明早还是麻烦你替我刷出勤记录了。”

    通讯器隔着雨幕,准确落到齐宣怀里。他收起来,忽然又问:“祁教授——还没有消息吗?”

    我住了脚,插着手回头看着他,半晌才说:“人在白楼,一旦死亡就会立刻通知家属。没有消息,但总归是活着的。”

    我说完,扭头走进了交易区的大门,顺便在门口的记录仪上扣下通讯器,录入身份编码。FFYBL000008,苏叶,头像是一个温婉微笑的女人。

    我习惯性地放慢脚步,直到那头像一瞬熄灭才别转目光。那是母亲的相貌——今非昔比,只存在于旧影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