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朦胧时刻 » 四

    父亲经常给我讲那个旧世纪的故事。

    那是个我无从想象的时代,我恰好错过的时代。那个世纪的天空是瓦蓝色,日月星辰承载着亘古以来所有奇思妙想、赋予神祗意义,一年有四季交替,有风霜雨雪变化,每时每刻都充斥着源自生命的蓬勃朝气。

    那个时代汇聚了人类各方面的结晶,有最奇妙的艺术创造,最高深的哲学思想,最先进的科技技术。人们可以足不出户走遍世界各地,甚至走向星空,挖掘所有的未知。七个州陆间是浩瀚海水,地域不同,生养出不同的民族,于是这颗蔚蓝色星球上便承载了上百个国家。

    那是神迹般的世纪,它终结在旧历2200年。

    ——

    父亲有幸见证了旧历最后的12年,也是如今科学界称之为昙花纪的12年。大概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父亲讲述时让我几乎身临其境地窥见那个世纪的覆灭。

    宗教界说那是天罚;科学界称之为自然规律;各国政界互相指责,将其归为无限度污染的恶果;遍散世界的普通人在剧变中万念俱灰,家破人亡。

    我当时听得懵懂,问父亲那到底是什么,父亲怅惘地想了会儿,告诉我那是逃不掉的优胜劣汰,我们终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只是它在人为因素下提前降临了。

    优胜劣汰,自然巡回,从古至今一成不变。相比起太古时期那一次又一次大型物种灭绝的灾祸,旧世纪的崩毁已经可以称一句“微不足道”了。

    旧世纪之前,这颗星球上有五大洲四大洋,两百多个国家,数千个民族,上亿人口。新世纪拉开,这里已经不分地域、国家、种族,只有单纯的北方州和南方州,是逃过了天灾人祸那些剩余人类最后的安身处。

    新世纪伊始,两片州陆上的人类逐步重建旧世纪的种种制度,以整座大陆为一国,继续努力地生活在这片辽阔的、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两片州陆有着同一座主城,坐落在浩浩大海中一座浮岛上。它独自屹立在淹没了旧世纪荣光的海洋中,有着一个取自旧世纪神话传说中不死神鸟的名字——它叫凤凰域,以那死于烈火、生于灰烬的象征来承载人类最后的科技结晶、教育资源、权力中心——直到新历十二年,一场堪比颠覆旧世纪的天地剧变席卷了所有的人类安居点,包括新生不久、寄托了人类所有希望的凤凰域。

    人们称之为旧世纪的余毒,起因是旧世纪末期那场将上百国家卷席其中的战争。高端科技已经不再是秘密,各种匪夷所思的武器大批量生产并投入使用,辐射波笼罩过每一寸焦土,在每个人体内埋下了病变的种子,潜伏多年,遽然爆发。

    那场劫难从起始到匿迹仅仅六个月,却险些彻底将“人”这一族群自这颗星球上抹去。人类刚刚重建的文明秩序在其影翳下岌岌可危,浩劫如同一面大镜,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每个人掩埋在心底处的暗面,无所遁形。

    它有一个相当贴切的名字,叫做“兽潮”。

    它或许是意指那些心智崩毁人性湮灭、一夕堕回兽类本能的异变者,又或是影射采取暴力血洗方式强行破局的高位者。

    自那之后,兽潮成了双州陆的禁忌,事实被模糊,历史被虚构;凤凰域不再是普通住民眼中如同神迹般永不坠落的希望,它在经历了血泪的幸存者间有了新的名字——

    叫做朦胧乡。

    朦胧,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期间,那段非黑即白的模糊时刻。它是黎明,也是黄昏;它是人心本能和道德约束间的交接地带,一念之间,两处终点;是每一个人在先天即有的求生欲、和后天明悟的道德观念两相夹击下,模糊不清的界限边缘。

    ——

    我悬崖勒马地抑制住那股冲动,夺门出了教室。冲动来得太突然,我除了自己鼓噪的心跳,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一味快步疾行,逃也似离开了那座笼舍似的建筑。

    我沿着隔离带走下去,直到视野里映入熟悉的悬浮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竟然从东端一口气走到了西端。

    悬浮轨是连接居住区的唯一交通工具,入站口就在我家不远的废墟旁。这个时间点并没有几个旅客,我喘匀了气息,慢慢走到入站口对面,数着一架架地上轨来来去去,在朦胧的雨雾中穿梭,轨道去往的方向被雾气湮没,但我知道它们最终汇往的是主城,凤凰域,朦胧乡。

    我就地坐在路边,静静地看列车往来。这里渺无人烟,旁边的工厂废墟随着时间流逝,影翳从短短一条慢慢伸展开,爬在青如烟的野草上。我坐了很久,等到情绪一点点沉寂下去,这才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就听有人不高不低地唤道:

    “祁玉。”

    我回过头,看见齐宣站在几步开外。他表情还是跟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淡漠,安安静静站在雨中,及膝高的野草轻飘飘扫着他的裤腿,留下水雾似的湿痕。

    “教育所刚消停下来。杜家的人去了,算是安抚住了局面。”齐宣说,手里的伞微微一落,巧之又巧地遮住一双眼,“杜晴很担心你,但她祖父急着接她回去,她来不及找你,就托我给你带句话: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她可以给她父亲传通讯,让他把这人召回凤凰域去。”

    我露出一个笑,是我研究过父亲年轻时所有相片后,总结得出示人最妥帖的表情——嘴角轻轻一扬,双眼微微弯起,安静并亲和。

    “我倒是担心杜晴心里不舒服,毕竟她父母都是决议会的首脑成员。”我说,“等我晚上给她发个通讯解释一下——到底是我没控制住。”

    齐宣不知可否,从左肩上取下一只怪眼熟的挎包递过来:“你清点一下。应该都是齐全的。”

    我这才想起来被丢在教室的书包。我带的东西并不多,几本书一支笔做样子而已,包里空荡荡一览无余。我扫了一眼往后肩一甩,还是弯着眼一笑:“谢了啊。你也回去得了,明天杜晴祖父家见。”

    说话间天上的雨云变得稀薄起来,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即将步入昼夜交替的傍晚,远远的天上极稀奇地露出一点日光,是一种苍白的金色,虚浮在野地和建筑上,透过飘濛的雨丝,仿佛渡上一层光辉织就的罗网。

    “我先送你回去。我也该看一看伯母了。”

    我正出神地看草叶尖上那层暮色,听齐宣忽然开口,便叹口气回眸答道:“不用麻烦,反正母亲也不认得你。你回去吧,我——我再溜达一会儿。”

    齐宣看了看我身后不远的废墟,没再坚持。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扭回头看着我,齐膝的野草拂着他垂下的指尖。

    “祁玉。”他说,“也许在一个你不知道的时刻,你母亲会认出你。她知道你是谁,我——杜晴、程宇,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你——只要你能记住你是谁,其余所有都不值一提。”

    我有些茫然。我能隐约感觉到齐宣是在开解我,但深入琢磨后,我又不明白他这番似是而非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但我还是按照正常人的普遍反应答了一声谢。齐宣一言难尽地看了我一眼,默默走向对面的入站口。

    他是孤儿,父母死在新历十二年,那之后由舅父抚养,大概是寄人篱下,才养成这种冷淡漠然的性子。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是那场祸难的受害者,所以我可以当着他的面肆意宣泄——但杜晴不一样。她在长辈疼爱下养尊处优长起来,在我心中代表着雨季里极为稀有的日光,现在她听见我终于吐露出以她父母为首、对决议会的怨愤……对正常人而言一定会难过的吧。

    ——

    我回家时,那一点暮色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我前脚踏进楼梯口,后脚攒了一天的雨便倾盆落下来。等我照顾母亲吃了晚饭,窗外已经是雨季中期里常见的暴雨,没有电闪雷鸣,只是无声地漫天浇下来。

    这是个没有风的雨夜,一刻不停的雨织成一片帷幕,严丝合缝地堵死了空气流通,室内像经了数十年的密柜,潮湿并窒闷,处处遍布着粘腻的霉斑。晚饭那锅鱼汤残留的腥气散不掉便粘滞在身边,我忽然觉得恶心,恨不得把胃翻个底儿掉——

    然后我在一阵阵的反胃中忽然意识到,那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欲望在疯狂滋生,几乎要破体而出,而我只是供它生长的一个完美容器。

    我震惊于这个突兀出现在脑海的念头,又因为晕眩感踉跄着后退,离开窗口,又碰到墙上开关,那点稀薄的灯光瞬间熄灭,夜色与湿潮如同甩不掉的触手,四面八方地攀附上我的四肢。

    我干呕了几下,耳边传来粗喘的呼吸声。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正是自己弄出的动静,神智又陷入混沌,瓢泼的雨声、急促的喘息相缠相绕,其间又恍恍惚惚地响起很耳熟的宣讲声,大肆说着决议会的不朽,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就在幻听将怨愤激起的最后一刻,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匍匐在地,满头冷汗,喘息不止,表情狰狞——狼狈、难看,像极了一个……一只不具理性、只有最原始的愤怒和杀欲的兽。

    我紧紧抓住这刹那清醒,咬牙爬起来。通讯器感应到情绪波动异常,忽然亮起警示灯,于是在一片幽微的冷光下,我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是怎样自主移动并生长的。

    它在地板上攀爬,警示灯亮起的瞬间已经爬上了天花板,又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飞快撤回。它缩得过于快了,因此没能完好恢复成原样,而是以一个边缘模糊的圆盘形态缩在我脚边。

    我在这荒诞场景下忽然想起童年旧事。我曾经从杂物堆里翻出一堆手稿,是父亲在兽潮期间的笔记,与其说是研究理念,倒不如称其为父亲个人对于兽潮形成的看法。

    “老师认为那是辐射波造成的畸变,但我觉得事实更可怖……我想它是有自主意识的,它懂得隐藏自己,等待时机成熟,那些旧世纪的病毒细胞,在记录里不也是生命体一般的存在吗?”

    “尽管所有人都不赞同我、说我是臆想,但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它有意识,会自我进行二次进化,然后卷土重来,我们必须对它开展更深层次的研究……”

    “难道只能失败了吗……难道只能用基因改造?”

    “我用最亲近的人的血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它是有意识的,而且比旧世纪的病毒更可怕——它是每个人意识脑海里的瘿虫,如同你的影子一般跟随在你左右的附生品,一旦时机成熟便夺取宿主的身体机能,只有心智超前强大的人才有可能抵御它的侵蚀——但普通人的心智多是一击即溃的。”

    “你放弃抵御,就会成为傀儡。它吞噬掉你的人性,释放出你的兽性;它替代了你,你成为了它。”

    “那就是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