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朦胧时刻 » 九

    我逃了一整天的课,林区、湖沼、交易处生食片区,这几个我最习惯享受孤独的地方都没去。我去了地上轨入站口斜对面那片废弃工厂。

    它是旧世纪的遗迹,即便废弃至今,也象征着那个世纪的恢宏壮大。巨大的钢筋骨架,空旷的厂房,大大小小的金属齿轮流理车带,还有摇摇欲坠、一级级直通天台的楼梯。

    我踏着布满锈迹的梯级,一步步走上去。尘土从缝隙间簌簌地飘落,四散在透着雾气氤氲的厂房半空,回声隆隆地回响在这片邈无人迹的废墟里。我推开通往天台的破烂铁门,迎面对上了天边的风,一列地上轨正轰鸣着驶向远方……驶向那片朦胧莫辨的天地一线。

    我的影长长地拖在我身后,蜿蜒爬行在天台之上。我一步步走到边际,踩上那短短一截象征围栏的矮砖,闭上双眼。视觉阻隔后,剩下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感受着摇摇欲坠,身体在本能作用下发出警示直逼心脏,在恐惧和迷乱的夹击下,我心头升起一股强烈到近乎疯狂的快感。

    脚腕有异物触碰。我在高空稳稳回头,看见身后的影子立在断壁上,语气冷漠地问我:

    “你这就绝望到要放弃了吗?”

    “谁告诉你,”我平静地说,“我要放弃了?”

    它说:“你那个好朋友,她的话使你产生多巨大的动摇,你不知道吗?”

    我没回答,只是闭着眼,感受着高空中紊乱无序的风。它则继续说下去:

    “你刚才分明有过要除掉威胁的冲动,却用你的人性拘束住了自己。你这样无时无刻地把自己置于枷锁中,只会永远落在最低下、没有选择的位置上。”

    “有没有选择,不是你、也不是别人说了算的。”我说,“选择权一直都只属于我自己。”

    它很形象地拟出了嗤笑的动静:“你在这儿跟我冠冕堂皇地说有什么用?选择,你也无非是在‘被圈禁’这个既定的前提下,选了一个相对体面的过度模式:你选择主动踏入囚牢,而不是被强制性地送进去。你已经放弃了你口口声声的‘自由思想’‘独立意志’,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些,让我接管你的意志。”

    “你这时候要了这身份有什么用?”我耐心地问,“替我被研究?还是不顾一切大杀四方,最后被特殊军击毙?”

    “那是我的事。”它反唇相讥,又焦躁地说,“总比你放弃的好。”

    “谁跟你说,我要放弃了?”

    它更加不予掩饰地嘲讽出声。我两手间攥着风和雨,平静道:“你看见我的忍耐,只是因为我清楚,短暂退让才能换来我自己的选择权。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为什么我能成为主意识,你却只能做一个附生品——我会权衡利弊,控制情绪,找出最有利的道路,而不是冲动行事,自断后路。”

    它沉默着,然后反击道:“自欺欺人。你在这儿跟我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要冲动行事——你在筹谋着杀戮,为了愤怒或是这个那个的情绪冲动,放弃了你口口声声要坚持的‘人性’——那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这跟人性没有关系。”我说着转过身,终于远离了摇摇欲坠的天台边缘,“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选择吗?我才是被背叛、被威胁、被遗弃的那个人,我理当为自己讨一个公平。”

    我自认为语气相当平静,但对面的影子则扭曲了刹那,几乎如同瑟缩一般,又干巴巴地说:“今天凌晨你还在梦里跟那个雌性友好共处,将她视为高高在上的存在,现在已经能下定决心割舍了。”

    “梦都是无谓的幻想,除了把你的情绪无限放大、让你迷失自己以外,没有其它作用。”我说,“而且要杀人的是我,你在这儿唧唧歪歪个什么劲儿?”

    “我没有!”它冲动地回了一句,在墙上扭了扭,慢慢沉淀回人形:“我就是怕你事到临头下不了手。人类总是会被情感拖累,你的这个朋友又确实容易使人心软。所以明天你们见面的时候,把位置让给我——我对这种事还是得心应手一些的。”

    我看着该是双眼的位置,跟它四目相对。我慢慢抬手,手掌贴在粗粝潮湿的墙面上,按在它的心口。这是我的影,也是从我心底衍生出的兽,是跟我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朋友会背叛,感情可以捏造,但是你和我——我们不需要那些无谓的感情来束缚自己。”我慢慢地说,“——我们互相憎恶,互相忌惮,可我们都是要活下去的。我们会活下去的。”

    ——

    听说旧世纪分四季,横贯夏天的暴雨充斥着电闪雷鸣,会有绚丽的雨过天晴色,也会有转瞬即逝的彩虹。这些我都没见过,雨季长达六个月,雨只会时大时小,从不停歇,寂寞地落着,又嘈杂地贯彻了白天黑夜。

    我提前照顾好母亲,推着父亲留下的一只小行李箱出了门。我打了伞,沉默走在哗啦啦的雨中,踏过湿淋淋的街道,走出居民区,走上荒僻的小路。

    地上轨入站口前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和两架监测仪,只需用通讯器里独一无二的身份基因码在监测仪扫描备案,就可以进站出站。

    我远远地看了会儿,转身走向灯光对面的废墟。废弃建筑物的轮廓黑压压地蛰伏在雨雾后,走近了,就更显得压迫人心。

    厂房里仍旧空荡且寂静。我挑了个不漏雨的地方坐在箱子上,默默望着黑影中的大门,门外正对入站口的灯光,我便清楚看见雨丝在光束照射下飞荡。

    我的影坐在我背后,陪我一起等。我几次打开通讯器,看着电子时钟一点点前进,慢慢向20:00靠拢,这时我收到了通讯申请。

    “我来早了些。”杜晴的声音传过来,有些空荡荡的回响,“你没开灯啊,祁玉。是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的话,咱们现在就走可以么?”

    “我不在家。你不是能定位吗。来找我吧。”

    我说完就结束了通讯,垂下头摩挲着附着带,听着自己低缓的呼吸声。我数过了150下,便觉到身后的影慢慢滑到了脚边,与此同时大门处传来一声轻轻响动,一道人影挡住了渺茫的灯光。

    那扇满是锈迹的大门打开了,杜晴打着伞站在门口,遥遥地望过来。

    “祁玉。”她叫我道,“走了。”

    我站起来,拉着行李箱冲她走过去,当我的影没入厂房巨大框架下的阴翳后才停住脚步。

    “我想去南方州。”我说,“杜晴,你帮我这一次,即便我没能控制自己,也不会威胁到这里,不会威胁到你父亲。”

    杜晴语气平缓,但不容置疑。“你哪儿都不能去。”她说。“你只能去白楼。”

    “啊。”我含混地叹了声,“你一定要逼我。”

    “你好像觉得委屈。”杜晴说,“你总是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都在逼你——但双州陆百万人,除了你谁都没有这些极端念头。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回到那种正常的、不用提心吊胆唯恐身边人突然异变、可以自由呼吸的生活,仅此而已。这是必经的牺牲,又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那种生活于我而言没有意义。”我答道,“我没有经历过,随你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向往。我不懂得牺牲,也不想牺牲,我没有那么大义——我要的只有自己活下去,别人我不管,也管不着。”

    杜晴一手擎着伞,一手缓缓抬起,瞄准了我。

    “我早该想到的。”她说,“你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跟我走。”

    “不对。”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我话出口的同时,大开的门扇上升起两道黑影,随着门扇骤然合拢,影翳便汇聚一处,扑向杜晴。

    少女尖锐的叫声划破雨夜,一道红光直射而来。我第一次放空意识,容许了另一个存在与我共享同一副感官。它拖曳着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避开射线,窜到少女身前,与此同时那道背后袭击的影翳已经攀上杜晴咽喉,将那道叫声齐根扼住,雨声便再次笼罩下来。

    我解下手上绷带,将它缠过少女脖颈,替代了影翳的钳制。我用力束紧,换来身下人的痉挛,她在挣扎,双手抓挠过我的手背,我能从中感觉到没顶的恐惧和绝望。

    那瞬间我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我意识到这不是我幼时随便扼杀的鱼。那是我的同类,我曾经向往过的光辉——

    我只是走神了一刹那,便继续勒紧了绷带。她像濒死前最后时刻的鱼,挣扎反抗得尤为强烈,它源于本能,是一个生命最后的起伏拓落。

    某本书上曾经记述过,“绞”,大概是所有非自然死亡里最残酷的。它会无限拖长死亡时间,使人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死去却无能为力,它会在你彻底停止呼吸之前先磨灭掉你的精神意志,意识崩溃了、然后才轮到肉体的死亡。

    于是我便感知到死亡的每一个步骤。意识上的挣扎、恐惧、绝望;肉体上的反抗、溃败、寂灭。废墟深处、隆隆的雨声中,我听见耳畔一声极清晰的脆响,接着手下的身躯便没了生气。

    我轻而快地呼吸着,慢慢睁眼,看见那截脖颈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歪在一边,终端的微弱荧光闪烁不定,照亮一双茫然大瞪、充血的眼眸。我想起初见面时有如太阳光辉的眸子,想起夕阳暮色里的鱼,发现原来两者之间没什么不同。

    它们都有着死亡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