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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荼初辨

    倩辉元年,政通人和,气象更新,实乃盛世光景。然自然规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延传至今,凡人四十而终,国二八而灭。若有逾期,则广布德音,互为效仿。

    尊堂将门嫡女,早年外祖征战沙场而亡,为抚恤民意,圣上将她赐婚于王族。说是王族,实际上父亲一脉没落,又娶一无名之辈,地位愈发低下。多得父亲自己周旋应付,才在朝堂之上谋得一官半职。

    母生三子,伯兄武艺高强,得母亲真传,然亦战死边疆。仲兄文采斐然,承严君爱书之遗韵,然国败迁都时被劫,自此失踪,下落未明。故我承蒙双亲厚爱,可兼修文武,又适时而止,不求钻研。

    叶府与我家比邻,为医药世家,名流四方。

    初见怮璃,我才刚刚学会走路。父母常抱我来叶府诊望身体,由是,我早早地就清楚此府的布局。

    那日我跟随父亲,踉跄着半走半爬,从偏门偷偷溜进叶府,急于想要给他一个我终于学会自己走路的惊喜。然而实际上,我走得还是很生,路上摔了不少跟头,好不容易才来到一间里面不断传来哀嚎的房室面前。

    我知道这是叶家夫人的卧房,叶夫人怀了身孕。她为人和善,很是爱笑,经常喜欢把我抱在怀里,拿各种给她未出世孩子准备的玩具,逗我嬉笑。久而久之,她给她孩子添置些什么新玩意,缝补些新东西的时候,也都自然地多给我一件。我便欢喜得每遇到什么好吃的小点心,看到什么好看的小玩意,都攒着,一份给母亲,一份在见面时带给她。她挑选东西的眼光好,手巧,缝纫技术又很高超,送我的东西就算如今拿出来看,也都是镂月裁云的工艺,耐人赏玩,只是之后母亲管教加严,那些物品都不知被父母和仆人收藏至何处。

    我隐约猜到叶夫人的宝宝也要降世,又是欣喜又是好奇,赶忙整理衣衫,担去上面的灰尘。一摸袖口,却只有一片刚捡的树叶。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树叶的茎捏在手上,扶好门框,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细微得只能透点寸光的小缝,急迫地想要见到他们母子的样貌。

    哗的一声,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到里面的情形,门就被人粗鲁地拉开。我慌张地抬头,只看到高大的父亲踏碎树叶,俯身将一个婴儿推到我的怀里。

    我慌忙去接,却没想到这小小婴儿的份量也是很足,没站稳,一屁股就往后摔去,骨碌骨碌,直跌下楼梯。

    我躺在石地上,吓得半死,简直就要不受控制地放声大哭,但又多心记挂着怀里紧紧搂住的婴儿。它为什么没有发出动静?我强咬着嘴唇,掀起它母亲早早备好的,扎得又紧又厚实的襁褓,抬起脑袋来看,那孩子却只是乖乖地拿叶茎般粗细的小指头,轻轻地戳点下唇。

    受到这么大的振动,却一点儿也不哭不闹,可真是奇了!

    我慢慢地爬坐起来,模仿着家人抱我的模样,哄它,拍它,想着两府,特别是叶夫人将要怎样宠爱这个可爱又乖巧的小家伙,喜爱中竟还掀起一阵羡慕之情。

    突然,门被撞开,父亲手端盛满血水的盘盂,踉踉跄跄像不会走路似的晃荡出来。他格外麻木地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我,继而转头看向庭院里被框划得四四方方的天空,颤抖着声音低语道:“叶夫人难产了……”

    我没听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只是后来,我和新来的婴儿,都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她了。

    怮璃出世后不久,在那个严寒刺骨的冬天,我父亲夜半梦游,不小心滑入池中,被仆人捞起后大病一场。即使叶父竭尽全力救治,仍无力回天,不久离世,年仅三十又二。

    短短时间内,怮璃失去了母亲,我则失去了父亲。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或许至今也不知道父母双全会是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失去母亲或失去父亲与同时拥有他们两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我们总是没有办法同时经历两种情况,也就没有办法真正地进行体会与比较。所有的遗憾与差距,都是在他人的口中逐渐形成的。譬如人们称我为孤子,称怮璃为哀女;譬如有人说我家这脉将彻底衰败,再也无望,说我可怜,值得怜悯;说怮璃父亲太过执念,自叶夫人死后就闭门不出,药铺医馆也随之荒废;再有人说我们二家是中了妖道,中了邪,应当远离等等等等,皆为街谈巷语,无稽之谈。谁能保证他们没有离世,事情也会往各自想要的方向去发展呢?再说父亲去世了,但还有我在;怮璃父亲闭馆著书,为百姓撰写医药书籍,也是换一种方式为百姓谋福,怮璃日后也会帮助他重理医药。

    只是当时,我还不甚明白,只是遵从大众的杂音,自感无比凄凉。

    怮璃天生喜静不喜闹,我则天生喜闹不喜静。她自学步识字起,不是藏于书楼亭角博览群书,就是独自外出,难寻踪迹。怮璃好歹也是个世家小姐,却很少着家,众人议论非凡。

    那段时间,我在做些什么呢?我记得最深的只有一次,是我在祛未斋阅读兵书。我看到怮璃小小的身影在塘边踱来踱去,然后忽然就像想起了什么,跳起来一溜烟儿地向外疾走。怮璃的父亲曾嘱咐我帮忙看顾怮璃,之前她往外跑,我也与家仆寻过几次,都未能找到,这次便想一探究竟。我跟着怮璃,见她左看看,右瞧瞧,走走停停。就这样,一直从傍晚跟到了黑夜,从府邸一直跟到了城门。天气骤冷,我的汗巾都被鼻涕擦得又湿又冰,而且城门不久将会关闭,若此时怮璃出去了,今日便难再回来。我看她还蹲在一处扒拉,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忍不住上前去看。

    她那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在黑乎乎的泥土上戳来戳去,不知道是在翻找些什么。

    “怮璃,你在干什么呀?”

    她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好了,就这样吧。”说着起身担担身上的泥土,好让它们物归原处,又自顾自地回去了。

    就是这样。从她嘴里老是问不出什么原因,我也就不多问,直到那一天。

    随着年岁稍长,我急于向外界寻求精神寄托,便意欲倾情于时政,广交亲友,以候时日,光耀门楣,报效家国。但父亲早逝,皇宫赴宴已成往事,怮璃偏爱读些诗经散文,不关心朝政,意趣相左。我思慕仁君,不得相见,一腔热血无处泼洒倾泻,时常倍感颓唐。

    那日王女十岁诞辰,东宫随行游圣,歌舞佐之。母亲以街上人多嘈杂,王公贵族不可与庶民同行为由,不许仆人带我上街观赏。但我见后门虚掩,便偷溜出去。

    我穿过熟悉的街道与巷角,满心喜悦难以言说。哪知人群果真拥挤如潮水卷幼石,我形单影只,一下就被推翻在地,爬起不得。瞬间,无数双草鞋臭脚直落我身,重如千斤。我企图大声呼救,但已呼吸不畅,间或嘶喊,不及箫鼓一二。

    眼看就要堕为肉泥。

    彼时,一双小手扒开遮天腿脚,紧紧抓住我的衣衫,看准时机,牟足气力,生生将我硬拽出来。

    我眼冒金星,惊魂未定,只管大声喘息。良久,我稍稍恢复,方才想起要感激那救命恩人。抬头一看,那人矗立一横杆之上,看似高大,实则瘦小。再定睛一看,竟像与我一般年幼,只是仍在我跟前不动,影罩我身,像是有意要护我,将我与众人隔离开来。我张口欲谢,猛然惊觉那人身形竟与怮璃有几分相似,只是这背影发髻松散,衣衫也在刚刚的拥挤之中撕扯不洁,不见怮璃往日的齐整素净。

    我想起往常有人在贵族子弟中出丑,不论高低贵贱,总要沦为笑柄,甚至有些随从顺势欺辱的,家族之间关系闹得差的,相互之间再也不说话交往的,也是有的。名贵子弟尚是如此,我这种没落人家的孤子该当如何?更何况如今我落魄至此,面色骇人,身上遍布脚印?我不敢继续遐想下去,为掩盖颤颤发抖,低头拍打身上的尘土,预备着先拿怮璃也经常往外跑,并且总是弄得一身泥的事情去堵她,要求她不把此事说与他人。

    “怮璃…”

    “这辇上坐的,是哪位贵人?”

    我话还未能出口,半张的嘴也还未合上,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

    看她面庞光洁,色泽红润,剪影流光溢彩,映照衣冠璨瑳,街景繁华,集人间喜乐欢色于一身。再看她脖颈微倾,追随车行,眼眸琉璃澄澈,熠熠生辉,这灿光随即落到我的身上。她顺势翩然调转身子,跳下横杆,俯身轻拢发髻,半蹲着向我探来纤手,脸上笑道:“这辇上坐的,是哪位贵人?”谑而不虐。

    见我没有作答,她嗤笑着抬手合上我的下巴,上前两步,牵起我的手,将我拉站起来。

    “许是宋赵王嗣,祁后长女,东宫之妹…”我朦朦胧胧地答道,似真似幻。

    “哦?那今日,为何庆贺?”

    “王女十岁诞辰,适逢西北久旱降甘霖,此乃天降祥瑞之兆,是为大吉,故大庆。圣上向来节俭,此等排场,实属难见。”我牵着她的手,不急不慌地向前走去,街道自是比肩接踵,望不见半点轿影,但我也不愿松手去攀那根老朽横木。

    “不再向前看看?跑两步兴许是能赶上的。”

    “不必了。”我扳着隐隐作痛的脸颊,望着她,奋力笑道:“我已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