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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蔡李佛陈达亭

    庆福是满洲镶黄旗人,这一身武功却是跟四九城里的回民学的。

    庆福虽是旗人,家里却是早早破落了,除了几两银子的“铁杆庄稼”维持点生计,几乎就快要像许多破落户旗人一样去赶大车做小买卖了。

    旗人到了晚清时分,很多都家里穷的没有第二天的粮食,就是黄带子、红带子的宗室觉罗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去遮遮掩掩地做买卖。

    之所以遮掩,是因为清朝规定八旗子弟除了当兵和考试之外,不准做别的职业。但是铁杆庄稼又经常停发或者减发,迫使得这些八旗子弟不得不去做小买卖过活。

    清廷其实也是张只眼闭只眼。

    后来因为他的根骨好,天赋高,被四九城的回民武师看上了,收做弟子,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几年下来,他的武功就青出于蓝,竟然在考上武举,而一步登天中了武探花。由于是旗人的缘故,很快就放了一等侍卫的差,虽然还没有授实职,只是担任广东巡抚的戈什哈首领,但未来一个总兵是稳稳跑不掉的。

    广东巡抚柏贵也很看重他,并不拿他当个戈什哈头子看待,而是隆而重之地让他做巡抚幕府的武功供奉。

    庆福出身贫寒,所以也是拼命努力,为自己以后挣个好功名前途。所以他的出手就愈发狠辣无情。

    尤其是对反清的人,无论是天地会还是太平天国、白莲教,甚至是普通人。

    南拳北腿,查拳的功夫从来就是以缩、小、绵、软、巧、挫、速、硬、脆、滑诡秘难防,而枪法是又贼又滑,快速狠辣。

    庆福面对着陈享,他并不打算像苏秉真一样打败对手就算了,而是准备杀了陈享好大大的震慑一下广东地方的武师高手。

    杀一个人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比武的时候,不就是赔些烧埋银子的事情么?

    庆福虽然有杀心,但却十分重视这个对手。

    显而易见,这个陈享的武功远在其他两个人之上。

    他依照比武的规矩抱了抱拳:“正三品一等侍卫庆福。”

    陈享也同样抱拳回道:“佛山团练总教头蔡李佛拳鸿胜馆馆主陈享。”

    庆福唰地拉开了架子,抬手单臂就是一枪刺出。

    虽说这一招的试探的意味很浓,但招法却是奇快无比,正如一个短拳出击一样,不求击中对方,而是出手打乱对方的出手节奏。

    陈享已经不是使用一般的套路枪法,他的枪法早就是烂熟于心,无论哪一招都是他蔡李佛门的枪法。

    他一个撤步拧身,避开枪锋所指之处,双手握把,一招下砸。两条枪就恶狠狠撞击在一处。

    一声低沉闷响响起,声音并不甚大,却震得两边的观战者气血翻涌,相顾骇然。

    陈享和庆福都试暗暗赞叹了一声,因为二人的枪上都是将全身的劲力整合出来,力量都大得不可思议,犹如战场上两员大将纵马狂奔,人借马力,马借人威的出手。

    若是一般的武师,在这一招碰撞中,就会脱手扔枪。

    跟招数战法无关,纯粹就是力量上一个比拼试探。

    两条大枪瞬间就在空中相撞随后绞在一处,都想将对方枪尖给压下或是干脆绞出手去。

    往返几个来回,谁也未能如愿。

    这个时候二人不约而同抽回掌中枪来都是盘旋如龙朝对方狠狠地抽将过去。

    两条大枪又一次交击一处,如雷闷响再次响起。

    顿时,仿佛有两条狂怒的惊龙在这按察使司衙门的空地上卷起了无边狂飙。

    啪啪闷响一声接一声的响起,那些团练局的教头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个憋得脸上发青。

    他们原以为这两条大枪会使出何等精妙的武艺招式,变化会是何等精微难测。却是不料,这两大高手的枪竟然是如同不懂武艺的莽夫二愣子一样,彼此抽打不休。

    其实,这就是陈享武功的高明之处。

    一个枪法以精巧变化为主的枪术高手被逼得只能跟他比拼力量,出手之中,动作之间流畅自然到全无破绽可寻,不给对手一点变化反击的余地。

    这也是陈享的战略战术之一。

    对手既然是武探花,盛名之下无虚士,枪法必定是高明得紧。

    自己偏偏又不能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那就是迫使对方无法使用精巧的枪法来对敌,而如果论力量,自己这个初入化劲的宗师总不会比对方逊色。

    这样对方最大的长处就发挥不出了。

    这就好比是武侠小说中比拼内力一样,无法取巧,无法凭借招式身法取胜,只能掰腕子比气力了。

    两条大枪再一次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却是不知谁的枪出现了一丝“咔嚓”的折断声音。

    这两条枪都不是武林中所用的“大枪”,而是绿营长枪,白腊木所制,通长一丈四尺,刃长七寸,柄长一丈三尺,粗三寸七分,上涂黑漆,柄末端有铁鐏,鐏长三寸。枪头用乌兹钢打造,其中可见自然形成的“穆罕默德纹”,如芦叶形,中间有隆起的枪脊,枪刃开锋,枪尖尖锐。

    这种枪穿透力很强,一块铁板,一扎就透,三个人紧挨着站在一起,一枪能将三人洞穿。

    白蜡杆子的枪身坚硬柔韧具备,是战场上对付马队冲击,列队刺杀极好的兵器。这样的兵器,原本没那么容易折断。

    只是,这能够穿透烈马身体的长枪也禁不住两位高手这等用力的撞击抽打。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变换招数,仍按照方才的路数相斗。

    不是不想换招,而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换招,只要稍微松懈一分,就是有可能要赔上性命。

    两人都是只能咬紧牙关,都是试图抢在长枪折断之前先把对方打败了去。

    只见两条长枪再次毫无花俏地撞击在一起。

    “咔嚓”!

    一个雪亮的枪头仿佛是投出去的飞镖一样飞了出去,砸在数丈外的墙壁之上,生生砸得青砖碎裂,粉尘扑簌簌往下掉。

    折枪的是陈享。

    陈享却是双手弃枪,身形一闪便抢入庆福的圈子里来。

    他竟然是要空手入白刃,要夺枪。

    庆福怒吼一声,长枪横扫如棍,就朝陈享的腰间招呼了过来。

    陈享立刻拧身闪腰避开庆福长枪锋芒,探出右手就朝长枪杆上抓来,而步下不停,左手曲肘如枪,直点庆福的胸膛。

    庆福武功又岂是易与之辈,立刻也不反击,而是一个沉腰坐马,脚下牛皮马靴深深地踩入地下数寸,掌中大枪一抖一荡,已然是使出了查拳中的缩字诀。

    正所谓:缩如张弓蓄巨力;发力如放矢。

    将长枪的抖弹力和缩字诀的发力如放矢结合在一起,发将出去,这个力道将两人夺枪时候的争夺力道以及庆福抖枪之力尽数攻向陈享。

    陈享猛然只觉一股一股无穷巨力自枪杆处袭来。

    他单手再怎么用力也拿不住枪杆,下意识地一松。被这抖枪之力震得一个趔趄,扎不稳马步。

    但是陈享也实在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实战高手,立刻朝地上一扶,朝前一个跟头滚了过去。

    这下已经欺身到庆福的身前,他连拳都没有出,而是一头就撞了过去。

    看上去自是姿势难看得很,却是用上了少林“鸡形”的“头打”直撞庆福的丹田小腹。

    庆福立刻拉伸腰腹,弓成一个大大的弯弓。

    陈享的头已经碰到了庆福的衣服,却就差了毫厘之间。

    可是陈享还有手。

    “冲天炮”。

    这一下甚至都算不上哪一门的拳法,就是打架时候最本能的攻击。

    由下朝上,直接打在了庆福的下巴上。

    庆福也不愧是查拳一门的高手,滑字诀果然是炉火纯青,硬生生将头偏开了半寸,陈享仓促出拳,也没有发挥出最大力量,但也贴着庆福的脸兜了过去。

    庆福像喝醉了酒一般,步下歪斜,摇摇摆摆走了几步,韩振武忙跳进圈子来扶住了庆福。

    陈享稳住架子,冷声问道:“庆侍卫败得可服气?若是不服,可以再来打过!”

    围观的那些教头哪里都是良善的,多少都是练武的好事之徒,有人已经是用力鼓掌喝彩:“蔡李佛陈达亭,果然好功夫,好男儿!”

    听声音便知道,带头的是那个没上场的郑家棍的郑佑华在那里打气助威。

    “蔡李佛陈达亭!”

    “蔡李佛陈达亭!”

    “蔡李佛陈达亭!”

    喝彩声连绵不断,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广州府各县各镇的团练局教头都被郑佑华所带动,为陈享大声喝彩。

    这些团练局教头有的是佩服陈享的武功,有的是佩服他的人品,也有的是觉得他给团练局的教头们争了一口气,都不管广东巡抚柏贵难看的脸色,不顾一切地为他高声喝彩。

    庆福在一片喝彩声中望着站在那里面色有些苍白的陈享,再看看那些喝彩的广州府各县各镇团练局教头,他心中有数,自己怕是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庆福拍了拍身上的土,伸出拇指,口齿有些不清地说:“好!我——败了!”

    陈享也是在生死边缘鬼门关前来回了好几趟,几乎全身的气力都被耗尽了,面色苍白,全身已然是不住地在冒汗。

    却是比庆福好些。

    庆福虽没有挨实在那一拳,但拳上劲力还是让他出现了脑震荡的后遗症。

    陈享勉强稳住自己,抱拳道:“庆侍卫,承让了!”

    看得这个情景,在那里观战的广东巡抚柏贵都也是面色苍白欲呕,哪里还想看这些武夫比试,只是勉强喝了一口面前几乎凉透了的茶,双手却是抖抖索索,只听得那盖和碗在不住激烈地打架,叮当一片。

    柏贵稳稳心神说:“罢了!罢了!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在场众人皆是望向这位广东巡抚二品大员。

    “本抚看过了比试,团练教头也艺业不凡,那便还是归他们统带,也不用比了,平局平局!”柏贵说话都快只会说重叠词了。

    韩振武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巡抚大人发话了。

    “都散了罢!”柏贵拂了拂袖子说。

    在场众人都是弯腰躬身说:“恭送大人!”

    陈享轻轻地舒了口气,这一战他还是赢下来了!佛山团练总局仍然在洪门的掌握下。

    来到周家舫船上,李春初盯着陈享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达亭,你这一战似乎已经完全稳固了你的境界,看来生死决战反倒是提升本领的最佳途径。”

    陈享笑笑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降服大恐怖,自然对武学的领悟容易有更多体会。就像今天的断枪之后,庆福的抖枪其实可以说几乎已经打败了我,如果不是临机变化,用上了头打,今天能逃出性命都是算幸运的,不过,也可以让我领会到枪法中精髓所在,用于刀法、剑法、棍法甚至拳法当中,都是极其实用的功夫。”

    李春初笑道:“这不是你降服了大恐怖,只要在精进一步你就可以尝试丹田劲力的凝聚和勃发,那样的话比暗劲的力量更大,勃发速度更强。”

    陈享点点头说:“只怕来不及在起事前达到。”

    李春初摇摇头:“问题不大,起事是千军万马的对战,不是一个人的搏杀。何况如今火枪已然厉害非常,一个武功好手都未必敌得过几把火枪,所以更多的还是要将阵型控制好远近长短配合进攻,打绿营那些兵总不是问题。”

    陈享道:“当年随林则徐林总督打番鬼佬,我们的九龙叉一样也不比关提督的精锐水军差!不过番鬼佬的炮实在太厉害了,实在无法以人力抗衡!”

    “正是!我们要打败鞑子,驱逐洋夷,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火枪自己的大炮,我们武功再高,也只能近战的时候有点用,而且对付火枪还很吃力。有枪有炮,有训练好的士卒才能实现我们的愿望。正如有刀有剑就比赤手空拳要强一样。”李春初捋着胡子缓缓地看着窗外。

    玉带濠的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叫卖的声音交织成粤地无尽的风情。

    只是这繁华风情,不知哪一天就要湮没在硝烟和血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