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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夜曲中

    那是三年前,这个世界的夜晚还没有星辰的时候。

    那时,这个世界的夜比起咱们这边长了点,一天里一半的时间被墨黑的天蒙着,另一半的时间被混白的天罩着,短暂的晨昏又因日轮失了颜色。

    那日轮只在西天挂,光烁烁圆坨坨,嵌在那没人见它动弹过,恒定地发着光亮,白天亮一些,夜里暗一些。而整片天空中,除了那日轮,再无别的光点,所以,古来便有传说那上面坐着神仙。

    不过这个世界,或许真是神仙所造。看不到边的大手,捏一把便是山,推一下便是湖,拉扯揉捏间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大陆便有了形状。你看西边顶出来无边的山脉,山脉后面还有山脉,望不到尽头;东边一路下陷成海,天下水柔,入海则恶,海浪无垠,后浪永远高过前浪,只在近岸时温和少许;南边也能叫海,林海,从其边缘往深处走,慢慢便失了天光,不消百里,便再没有活人见识过了;北边是北蛮国,除了大明国之外唯一成规模的国度,其北靠着极寒的雪原,沿其边再向北而去,夺命的猛雪就如云山雾罩,走一日便少了百米视野,再一日少千米,第三日时已经看不见手脚。

    又如同神赐一般,大明国却是占尽了水草最为丰满的中原土地。或因此,礼神变成了大明朝明文规定,从天子到平民都会做的事情。入夜中,天上那日轮轮廓最为清晰的时候,便有无数人匍匐着,轻吟着,渴求天上神仙降下护佑。

    当然,凡事总有唱反调的人。

    此夜,秋风正清,温府正静。

    府上老少早已吃完饭,各自回房歇息礼神完毕,朦胧处淡淡笛声在楼廊中回响。

    下人们则是刚干完活计,由一个肥管家领着,挤在西边一个小厢房,一起礼神。

    虽说给下人们包圆了衣食住,但生活空间总是逼仄的,这厢房说穿了就是给一群下人用的小黑屋,四十来个人挤在里面,一个个头顶着屁股撅在地上,嘴皮子微微嗡动,齐整地念着经文。

    虽然不识自己念的字,也不晓得意思,跟着念总是没问题。

    领头的是个肥管家,满面锃亮的油光看不出年纪,一身光白的宽袍用玉带紧紧束起,眯缝眼如睁似闭,带着下人们念经。

    “大日有形,生育天地;大日有情,运行昼夜;大日有名,长养万物。。。”

    但今天有些异样,念着念着,整齐的声音开始出现点点瑕疵,靠后趴着的小年轻们略显骚动。

    肥管家使劲咳嗽两声,骚动稍歇,但很快,骚动声音却又复燃,而且隐约间越来越响。

    还夹杂着一些吭哧吧唧的怪声。

    管家板着的脸上有了些愠色,紧忙再咳嗽两声,顺势提高强调,超大声念起经文来。

    又没念两句,就见这管家自己站了起来,大圆盘子脸上,胡子眉毛都快拧在一起去。

    太臭了!

    闷闭少光的厢房内,本就有股近乎腌进地板的汗味,这时又冒出来一股诡异的臭,夹带点焦煳味,一点酸,虽不想承认,或许还有一点香。

    “你继续领着大伙念。”

    管家向身边的人撂下一句,也不管脚边其他下人还匍匐着,提着腰带就往屋角趟去,路上还作势用袖口捂住了鼻子。不一会,他肥硕的身体就遮住了一个少年。

    同样是趴在地上,这少年屁股撅得更高,脊椎以一个猫一样的角度反弓着,一袭麻衣和周围的灰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两只手和脑袋一起在宽大的袍袖中深深埋着,只露一个发髻在外。

    “温白麝!你给我起来!”

    念经声仍在连绵着,坐得稍远的才敢偷摸摸扭着身子看,看那少年耷拉着脑袋站起来,发髻是歪的,肩膀是斜的,两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似只懒猫。

    “你真是好的不吃吃臭的!”肥管家尖利的声调直接盖过了诵经声,一嗓子吓得大伙赶紧回过头去,捏起温白麝的脸看着他,“这次又是啥?给我拿出来!”

    日轮温和的光透过窗户偏偏打在他的脸上,而与那身灰不溜丢的衣服不同,一张脸却是白嫩得像块豆腐,上好的刀工把嘴鼻额眼切得恰到好处,抹两笔行楷一字,再镶上两枚黑玉,此时正滴溜溜转着。

    这是眼见藏不住了。

    只见他憋了一会,才泄了口气,把背后的小瓷碗端出来,里面黑的、黄的块块分明。

    “报老大,咱这闻着虽然怪点,绝对一等一的香,之前还有人偷吃呢。”温白麝颤巍巍把小碗往前递了递。

    肥管家闭上眼,额角已经能明显看到血管了,手从温白麝脸上收回来,然后慢慢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木尺。

    “那,那个,这是豆腐,自己腌的,没毒啊”

    啪!

    “别,别打脸!”

    啪!

    “至少别打我碗!”

    啪!嚓!

    那温白麝是被拎走了,一碗不可名状可是摔在了地上。可怜这一屋子人,满脑子想撤退,却被刚管家指名领头的人盯着,捏着鼻子念完经,才赶紧收拾。

    “诶,你说温白麝这次要被关几天?”

    “切,还能关几天?过阵子就迎贵客,估计明儿就放出来干活了。”

    “也是,其实你别说,温白麝虽然口味怪了点,厨艺还真是不错,到时候估计还赖他做菜吧。”

    “害,他也就那点能耐了,干脆让他住厨房得了,管家爷也不知为啥对他这样好,次次都给放出来。”

    “。。。话说我听说厨房那,好像一直都有点邪乎啊,那谁偷藏的私房不是丢了?你不也。。。”

    “嘘嘘嘘,谁,谁说的,我可没参活,指定是他自己忘了,上神在上。”

    “嗯嗯,上神在上。”

    “行了,散了散了,嘴巴那么碎,地上的臭饭你们嘴里漏的是吧,回屋去。”领头念诗的下人很懂温府,提个醒就撤了,一众下人也紧忙收声回房。

    话说这肥管家是个有点修为的,耳朵微动,隔着一个巷子还是听见屋里说话,不过也不见表情,只顾着拎着温白麝领子走路,穿了两扇门,就给扔在一个小院地上。

    这温府虽大,院与院之间却是摩肩接踵,相互之间留两三人宽的甬道,除开杂役用的小院子,多为三四屋合围,而整个大宅就由这一个个院落随意错落着攒出来,钩心斗角,廊径冥迷,这么些年来没几个人敢说走遍了温府。

    而刚这几步路就是温白麝最熟悉的路,进了厨院,闻着院子后面种的葱郁小菜的香气,惬意!像回家一样!

    “你是记吃不记打啊。。。”

    肥管家站定在少年面前,肥胖的身躯连他的脸一起遮住,塞满温白麝的视野。

    “记!记打记打,您那手一块一块的,怎能不记。”温白麝麻溜坐直了身子。

    肥管家一时来气,手抬老高,举了会,却又慢慢落下,按在温白麝头上,大手一抓然后慢慢发力上提。

    “坐正,跟着念!大日有形。。。”

    “嘶~大,大日有形。。。”

    ……

    “哼,这不就完了。你吃的住的穿的,都是上神辛苦造出来给你受用,老不像个样,就不能念人家点恩?”肥管家消了不少气,肥厚的手也从温白麝的头顶收回袖口里,“现在我教训你是为你好,以后要是真让上神盯上你,没你好日子过,你也涨涨教训”

    说到这,肥管家似是想到什么,又悠悠说道:“哼,不是喜欢吃偏食嘛,你今晚就住这吃点风吧。”

    温白麝笔挺跪坐在地上点头称是,听那肥管家走远后,才两手往后一撑,仰头看着墨黑的天,长吁一口白气。

    他是温府收养的遗孤,自婴儿时就没爹没娘,是府上的奶娘养起来,在各墙各院之间摸爬滚打,才勉强在府上谋了个伙夫的身份。

    这时想想,管家也算对他不错了,怎么说都还让他来厨院干活。

    就是凉薄了点,老动手,那手又肥,呼身上那么多次,手上几块肉都给温白麝记得清清楚楚。

    闻着菜花香,一时清静,院里微风浅凉,笛曲隐约,墙外人声稍喧。

    “曲子不错,许是哪院少爷吹的吧。”

    “也不知道前几天做的零嘴被哪只老鼠偷了,要是能进厨房门,害。”

    “。。。大日有形,大日有情。。。”

    温白麝又吐了口白气。

    他从来不信诸如“大日有情,运行昼夜”之类的鬼话,他甚至不觉得大日是天上唯一的光。

    因为在他十六年的生命中,钱是自己挣的,菜是自己种的。

    因为哪怕此刻坐在此处,也只有他一人在自言自语。

    白天温暖只因为那是白天,黑夜寒冷只因为那是黑夜。而那轮大日,从来没有给过他温度。

    但温白麝还是喜欢抬头看天。

    与大日不同,云起时,形状万千,或龙或象;落雨时,电闪雷鸣,一道道光柱肆意扭曲怒号;雨后的长虹,不知所起不知何去,昙花一现,这般景色才叫生动莫测。

    更重要的是,在他眼里有一道光,就在云销雨霁时,彩彻区明处,离大日很远的东方天上。

    那是一颗光点。忽闪忽闪地与大日争辉,持之以恒地闪烁着。

    那光点自他记事起,就藏在他的眼底深处,从未变过位置,而他也从未对别人说起过。

    “呿,劳什子上神,说得跟真的似的,只可惜那碗臭豆腐,腌了好几碗才见那一份好。”

    和着悠悠笛曲,看了许久天光,温白麝轻啐一口,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这天,有点凉了啊。”

    地上阴冷,坐得麻了,小年轻站起身拍拍屁股,正打算找点草卷铺上。

    “娃儿!你刚说的那啥子豆腐?真么剩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