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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落子弦音

    时间,就像是一位无聊而好奇的试验者。祂降下迟迟长夜,将昨天永远困在了逝去的晦影里,不复回还。当霞光从云与海交融处探出半个脑袋时,悄悄升起的朗朗黎明又重新为这有趣的世间翻开了崭新明亮的一页,期待着那些足以睥睨时代的能人志士们在上面留下挥毫泼墨的精彩手笔。

    第二日上午九时许,社奉行本部办公阁内,处理完一些遗留的琐碎事务后,绫人立刻召托马前来商议有关下一步的对策。

    “不是吧,家主大人,您真的要这么做?!”

    在听完绫人的想法后,托马再次感到了震惊。在他看来,这个大胆的决定,其可能的凶险程度并不亚于昨日孤身赴宴之事。

    “其实,这件事情我很早就开始考虑了,只不过和对手直接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一直没有什么把握。昨晚发生的事情,正好为我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绫人一边回答托马的疑惑,一边起身走向对面的红木藏架,随之找出了一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将棋,转身说道,“眼下无事,托马,陪我下一局如何?”

    “好。”

    托马点头应允。于是,二人便来到供人休憩的阁间另一侧,在一张黑色的矮方桌边相向跪坐。摆上棋盘,布好棋子,绫人一贯让先,托马全力以赴,对局即刻开始。在这方你来我往的小天地里,进行着的是一场不闻厮杀、不见硝烟的斗争,进攻、防守、引诱、截击……谋略的准备越为充分的一方,在风云忽变的棋局交锋上越容易胜出一筹。然而,骄兵必败算有日,破釜沉舟未可知,不到最后尚不能断定鹿死谁手。因此,心理素质的较量同样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只有以上两个方面均表现出强大实力的人,才能在智慧的对弈中屡战屡胜。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冒险?”各下出十余手后,绫人开口问道,目光仍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棋盘。

    “是。”托马毫不掩饰自己的意见,“尽管我知道,家主大人或许已有万全的安排,托马也始终相信家主大人的判断,可是……”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保证在突发危机的侵袭下,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你的担忧很正确,我也不希望看到自己身边的人白白地陷入危险当中。”他落定一手,棋音清脆,“正是为了避免今后这类事情的发生,我必须设法尽快解决眼前最大的障碍,而且只有我才能做到这件事。我们的对手大久保先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从昨晚酒宴上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可是个极为难缠、心狠手辣的角色。”

    “不错,这个人的伪装工作做得非常好,想要彻底打倒他,可能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困难得多。”棋局里,绫人运筹有度,步步紧逼,“说起冒险,我更乐意谈论它所能带来的有利的一面。想要击败敌人,首先需要洞悉他的弱点,藉此才能制定出正确而有效的战略。自古以来,孤军深入,化大险为大利,置之死地而后生,往往能成为出奇制胜的妙手。就如同这棋盘上的对局一样,不是么?”

    “糟糕,这下该怎么走呢……”六十余手过后,托马的玉将在不知不觉当中陷入了难以处理的困境,他苦苦思索道。

    “不错的回救,只不过很可惜——王手。”

    “果然是这样,我输了。让我想想,这是第几次来着?”

    “下次努力。”绫人站起身笑着说道。

    “话是这么说……唉,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没办法堂堂正正赢过家主大人吧。”托马一边仔细地收拾好棋盘,一边有些无奈地自嘲道。

    “这可不一定。”他踱步走向映着冬日明景的小轩窗,“关于刚才商议的内容,我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行事。这一次,断然不会遇到与昨晚类似的凶险——大久保之所以选择借刀杀人,就是不敢明目张胆这么做。”

    “明白!”托马斗志昂扬地站了起来,忽然转念一想,问道,“不过家主大人,我们就这么找上门的话,会不会显得有些唐突?”

    “这个不必担心,我要的就是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绫人转过身,信心满满地回答道,“而且,我料定今日之内必有一样东西送到我这里,那就是我们动身的由头。”

    托马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信服地点了点头。因为对于他而言,一贯以来,完全信任并且坚决执行家主大人的决策,就是自己需要做到的最称职的工作。

    随后,托马便离开了办公阁。此时,绫人再一次将头脑中的思绪迅速梳理了一遍,除了不留遗漏地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以外,他仍在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尤其在意席间大久保信所说的每一句话——从中,他敏于常人的直觉隐隐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巨大的、即将到来的威胁,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一向安分的大企业家变得如此张扬而且“底气十足”呢?来者不善,来势不明……不过,在得到更为有价值的信息之前,他并不打算在这些问题上耗费过多的心力。相比之下,社奉行所内正在发生的改变,更值得自己去留意和关心。

    上午十时许,绫人来到一楼东侧的一处雅厅——众管家仆人已依照他的吩咐,提前在这间宽敞古朴的房间做了一番洒扫,点燃上好的薰香,并且在主、客各一张桌案上都摆上了精致的点心、琳琅的果品以及热腾腾的茶饮——他挽袖落座,等候着一位贵客的到来。

    未过多时,随着一阵轻灵的脚步由远及近,雅厅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她来了。

    “请进。”绫人高声唤道。

    木门被徐徐拉开了半边,一位身着华衣、怀抱古琴的美丽女子朝里看了一眼,随后侧着身子小步跨了进来,顺手将门轻轻带上,恭恭敬敬地立在原地。她目露明波,朱唇含笑,肤如凝脂,玉手纤纤,体态丰韵而端庄,气质活泼且温婉,实乃人间一奇女子。

    “薰小姐,坐吧。”

    “是。”

    脱下木屐,着白色长袜走上高出三寸的米黄色地板,薰迈着碎步来到绫人伸手示意的位置处坐下,将木琴小心地放在了身边。

    “茶与点心,请依便取用,不必客气。”

    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娴熟而优雅的手法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接着伸手从碟中拿了一小块点心品尝起来,神态自若,并不十分拘礼。

    “敢问薰小姐来稻妻城有多久了?”绫人微笑着询问道。

    “约有半年。”

    “半年……以薰小姐的聪慧,想必已对这座都城有了更多的了解吧?”

    “我虽深居府邸内,但观察周围往来之人的言行,亦略有见闻。”

    “哦,不妨说说看?”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放下,“这里是我管辖的社奉行,不用担心话有不当,希望薰小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薰稍稍端正坐姿,双手叠放于腰腹处,面向绫人说道,“自从将军大人颁布锁国令以来,稻妻几乎断绝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商贸经济、文化交流以及政治往来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与以往相比,大家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变得单一枯燥,不少人因此丧失了积极进取的锐气。之前我在离岛谋以生计的一家小乐馆,便是因为光景惨淡无法支撑下去而最终关门倒闭。后来,听说有位大人物来离岛重金征聘才女,受人推荐我才跟着他来到了稻妻城。”

    “没记错的话,昨晚的酒宴上,他声称把你当作义女看待。”

    “嗯。他的身边似乎没有什么亲人,除了各种各样来去匆匆的熟人朋友以外,总是一个人待着。虽然他经常口头上这么对我说,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其中的缘故,很奇怪不是么……”

    薰渐渐讲得入神,一旁的绫人没有选择追问,于是她接着说:

    “还是说点别的吧。这里比离岛要热闹得多,我也很喜欢这里,尤其是春日的樱花和盛夏的烟花。在我的印象里,这两样是为数不多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美丽之物。然而,热闹与美丽也可能成为麻醉精神的迷药,在这种表面假象的掩盖下,我有一种直觉,一些人正在暗处谋划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机密事件。毕竟,有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居然不惜对绫人殿下狠下杀手。”

    “原来薰小姐也有此等看法,看样子我们是不谋而合了。”绫人笑了笑,“而且,从刚才薰小姐所说的话当中,我确认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日后的调查行动将有更加明确的方向,谢谢。”

    “绫人殿下客气了,小女子不过是一名普通百姓,若是能够为社奉行、为稻妻略尽绵薄之力,实乃荣幸之至!”

    绫人用温柔和善的目光看了看她,数秒过后忽然问道:

    “话说回来,薰小姐会不会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大久保在最后的时刻依旧想带你离开,证明他的确是在意你的。”

    薰眨了眨她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我也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您又是如何确信那不是苦肉计,而我其实是刻意被派到殿下身边来充当社奉行卧底的呢?”

    二人相视一笑,某种微妙的默契告诉彼此,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看来,我们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绫人收起了笑意,垂目深思,目光悠远,“在以后的日子里,社奉行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诚如薰小姐所言,传承并守护稻妻的美丽之物,将大家从意志消沉的低谷中引导出来,使得人人安居乐业,正是我对于未来最大的憧憬。”

    薰深深地望着这位端坐于上的白衣少年,在他的身上,她清楚地看到了胸怀壮志的滔滔雄心,敢为人先的英勇决心,以及心系天下的博爱仁心。对于她来说,过去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或许没有必要去探究知晓,然而,未来会以何种面貌到来,则让她充满了期待。

    “绫人殿下?”

    “嗯?”

    “我欲为殿下弹奏一曲,不知意下如何?”

    “请。”

    薰点了点头,抱起身旁的古琴起身来到雅厅中央,在一张专供弹奏的长桌边坐下,一面浅吟短歌,一面抚弦轻抹慢挑地演奏起来。琴声起伏悠扬,歌声清丽委婉,所歌歌词大意如下:

    三月日,

    海岛期,

    人来人往眼迷离。

    春日里,

    薄樱季,

    旋作翩翩蝶舞曲。

    忆往昔,

    离人去,

    红叶萧萧无处觅。

    今来此,

    共佳时,

    愿执君手不相弃。

    此诚意,

    天怜惜,

    遂使长情终如一。

    歌罢琴歇,回看绫人,他已深深陷入陶醉思忆之中,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

    “许久不曾亲耳听见这般美妙的曲乐了,想我抚琴作赋,竟仿佛就在昨日……”

    他言罢不语,薰亦沉默不语。袅袅余音连同这份难以向他人倾说的感怀,似在这间宽敞明亮的雅厅内久久回荡,不绝不衰。

    时至午后,流辉斜照,神里屋敷后院古树的空地处,一位身着素衣的少女正在苦练剑术。

    “绫华,这么用功呢。”绫人不知何时也来了,远远地立在一旁笑着招呼道。

    “不用功的话,就没有办法变得更强。”少女停止了练习,飒爽而熟练地将木刀纳入鞘中,一脸愁闷地走到绫人的跟前,“不变得更强,就没有办法保护身边的人,你说对吧,哥哥?”

    “哦?看你的脸,就跟小苦瓜一样,怎么了?”他故意调侃道。

    原本内心只感到担忧苦闷的绫华,一听这话倒真有些生气了,停顿了几秒钟后终于鼓足勇气说道:

    “哥哥,绫华明白你肩负的责任和怀抱的决心,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为了大家所做出的付出与改变。但是,如果因此而不得不承受危及生命的风险,绫华宁愿哥哥放弃所谓的家族使命,也不想看到这种只会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发生……”

    “嗯,嗯——妹妹批评的是,为兄一定谨记在心,决不再贸然犯险。”绫人用一种轻松诙谐的口吻回应道,“请问,还有什么要指正的嘛?”

    “还……还有!”绫华小声地咕哝道,“哥哥身为社奉行之首、一家之主,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不认识的人带到家里住呢?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哈哈哈,关于薰小姐的事情,说来话长,我就不打算解释什么了。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想你们应该能够很好地了解彼此。”他收了笑容正经问道,“除此之外,绫华应该还有其它的想法,对吧?”

    “有——但是,还不能告诉你。”绫华也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果真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说着她便要迈步离去,“难道哥哥忘了吗,要‘等到时机成熟之后’。我要走咯。”

    “好,好吧。”看着绫华走出几步远的身影,绫人心中感到一种莫大的宽慰,“绫华,等等我。”

    晚些时候,落日西沉,红霞蔼蔼,已经回到社奉行本部屋阁的绫人果然收到了一件“礼物”——一封致歉信以及几样高档的滋补品,寄送人正是大久保信。他在信中首先表示出“天大的愧疚”,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而致使绫人险遭不测,这让他感到“罪不可恕”;致歉之余,他还不忘婉言示好,称昨夜酒宴上一时头脑不清才说出了那些多有冒犯的话,希望绫人大人有大量切勿记挂于怀,日后亦好相见哪;书信的末尾,他依然不忘提起和薰有关的话题,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一段看上去倒算是最为正常的。

    “这条老狐狸,居然还在装模作样!”托马忿忿地说道。

    “托马,记住,不要去憎恨你的敌人,那只会影响你的判断。”绫人将书信从托马的手中取回,收好并放在了办公桌的一角,“难得他还送来了这么多的珍贵食材,检查一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交给后厨今晚一并料理。”

    “是。”

    “既然对手认为自己尚有回旋的余地,那么,是时候轮到我们主动出击了。”

    这样的话从神里绫人口中说出,所释放的是一种绝对预告般的信号,那表示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将按照他的构想依次发生,直至目的达成。在这场明与暗的较量当中,他所要面临的对手与挑战,究竟会是谁、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