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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局里局外

    当晚,四下已然静寂,神里屋敷中央黑金色阁楼的高处,和往常一样,有一扇窗户仍旧亮着明晃晃的灯。

    “托马,考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大久保信之所以敢暗地里对社奉行下手的理由,或者说支撑起这种悍然行动的自信,会是什么?”

    坐在办公桌前的绫人放下手中的细杆毛笔,在刚写好的一纸书信上盖好印章并将其装入信封中搁于一旁,顺势靠在座椅上看向刚来一会儿的托马问道。

    “财富?此人家族世代经商,可以追溯的历史将近百年,无论是明面上坐拥的资产还是牵连的人脉,现在看来都不容小觑。据说,民间还有童谣这样唱到:大久保,钱不少,金玉房,银石砖,天平秤上走一道,半个稻妻也难逃。”说完,托马不悦地咂了咂嘴,“真没想到,像这样的人居然心怀叵测……”

    “根据我们能够掌握的全部确切资料,这的确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同时也是大久保希望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所展现出来的形象。”绫人将两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食指以均匀缓慢的节拍轻轻地叩击着,“除此之外,还有么?”

    “还有?家主大人的意思是?……”

    “单从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和事件来看,他的确有足够大的能力独自办到这些。可是,你还记得吗,那晚的酒宴上,他曾向我提出以手头的财富换取社奉行的一部分权利,特别是和另外两大奉行所的直接交涉权。”渐渐地,绫人的眼神和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想想看,一位身份显赫却长期默默无闻的大商人,忽然凭空地想插手稻妻高层要务,这本身就不正常。尽管眼下还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迹象,但,其中暗藏的不良意图已经是有据可循了——没有来自背后某种势力的支持,即便是他大久保信,也没这个魄力和能耐敢贸然将这种话题搬到台面上和我讲开来。”

    听罢,托马眉头微皱,仔细思索了两三秒。

    “所以……家主大人才想亲自前往此人家中试探虚实?”

    “原本的计划里是这么打算的,可惜并没有太大的收获。”

    “那个地方我也仔细留意了一番,老实说,是一处不错的庄园,除了守备有些森严以及不允许随意拍照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是想说太过正常了,对吗?”绫人从座椅上站起身,同时将桌边的信件拿起,背着手朝着托马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庄园的布局设施,还是见到的仆从和守卫,那里的一草一木,众人的一举一动,完全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该说他应对自如呢,还是说蓄谋已久呢?不好处理啊……”

    “想必家主大人心中已有对策?”托马注意到了绫人手中捏着的信封。

    “今日之事表面上虽然收效甚微,但也足以使对手保持戒心,不敢妄然再有什么小动作。”绫人的口吻透露着满满的自信,“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扬长避短,避实击虚’,接下来大久保那边我会派人继续暗中盯梢,另一方面,有必要彻底调查一下此人是否已经和其余两大奉行所的某些人建立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联系——以我的推测,这极有可能。明天我要去一趟天守阁,正好去天领奉行走走。托马,离岛那边就拜托你了,这是我的引荐信,他们见了自然明白。”

    “是,托马领命!”托马郑重接过信封,斗志昂扬地回道。

    第二天上午,绫人和托马从神里屋敷出发,分别前往位于稻妻城内的天领奉行以及离岛上的勘定奉行。托马那边有绫人的亲笔信为导,加上他幼年时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而且由于后来社奉行公务的缘故多次往返于两处,无论是官家还是道上的事情都游刃有余,因而调查的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倒是绫人这边,当然,探查工作也没碰上什么阻碍,只说是为了查验半年来与社奉行相关联的事务记录,奉行所的朋友非常乐意提供协助和便利。不过呢,偶遇了一位貌似并不怎么好对付的人物。

    “刚开始听他们说绫人殿下要来,我还不信,结果竟然是真的。”

    “我上任不久,许多事情还不够熟悉,走动走动总归有些好处。”

    “是啊。呃,请恕在下冒昧,不知殿下为何会到这鲜有问津的档案阁来啊?”

    “一来是为了核实有无出入,二来也能借鉴天领奉行在档案管理方面的经验。”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到了,和天领奉行有关的日常物资开支、各种杂七杂八的人事和案件记录等等,都分门别类放在这里了。可否需要在下的协助?”

    “不必了。”

    “明白,绫人殿下不嫌繁缛,可自由查阅。如果有什么问题,告知在下便好。”

    “好,辛苦你了。”

    “哪里,分内之事而已。那在下暂且告退了。”

    绫人点了点头,领路的那名官员随后便迈步离了去。

    “来者可是神里绫人殿下?”

    当他走进天领奉行管辖下存放各类普通卷宗档案的屋阁时,发现房门并未上锁。此时,相隔几步远处,一位酒红色短发的俊秀少年忽然从木架的内侧跳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卷书,年纪约摸十三四岁,一脸笑意问道。

    “不错,是我。少年,你又是何人?”

    “我?如果殿下是询问名字的话,我叫鹿野院平藏,要是问的是身份呢,我啊,是一名前不久受天领奉行直接聘任的实习侦探哦。”

    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言行有度,果然并非寻常小孩,绫人暗暗想道。

    “侦探?凭你这么小的年纪?”他故意调侃道。

    “外表就足以代表一切吗?难道殿下没有听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虽然年纪小,个子也小,但头脑里却有着远超大人们的智慧呀!”

    哟,倒是一点儿也不谦虚!绫人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地笑了笑,眼前的少年让他觉得有几分意思。

    “好吧。”说罢,绫人便关好门抬脚往屋阁深处走,他还有正事要办。

    “看来,绫人殿下还是不太相信我说的话。这样吧,不介意的话,让我猜一猜殿下心中所思所想,如何?”自称侦探的小平藏从旁快步跟了上去。

    “哦?那你说说。”

    “我没记错的话,今天照例是各大奉行所向天守阁述职的日子,殿下处理完公务还有心情专门来这种无聊的地方,在我看来,其中或许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啊,这是其一。其二,据说前几天,在稻妻城郊外有个叫秋水亭的地方,发生了一桩不得了的事件——毁坏的门窗,遗落的暗器,染血的地板……这些东西串联起来,很难不让人对当时的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提起兴趣,对吧?我想,以社奉行的能力,绫人殿下的消息应该比我这个小侦探更加灵通才对。”

    二人之间隔着三道高高的、长长的木架,并无对视,谈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只是最近略有耳闻。”

    “原来是这样吗?也难怪,好像有人在刻意封锁这些消息,为了弄到这点情报啊,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呢。”

    鹿野院平藏笑了,笑得很自然、很单纯。但在绫人看来,他十分清楚,那只不过是聪明人一贯的掩饰手段之一而已。

    “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小少年立马接过话来,“这其三嘛,还请恕我直言,就要提到半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是关于社奉行的哦。”

    此言一出,安静的屋阁内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时,绫人恰好在木架的一端停下了脚步,随之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如潮涌骤增。

    “这……是可以说的,对吧?”

    “你想说其中存有蹊跷,是吗?”几秒钟过后,绫人才开口严肃说道。

    “嗯。既然话已挑明,我想我也没必要再补充说下去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我是一名侦探,而且是天生的。”平藏用一种既非炫耀亦非夸大的口吻回答道,“官家有官家的章程,我有我的做法,而且绝对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和怀疑。在这一点上,我自认要比绫人殿下轻松自由、得心应手不少。”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即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又能怎样呢?很多时候,人们并不关心真相如何,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够符合自己期望的解释罢了。”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格外地深邃冷静,接着抬起头看向绫人并笑着说道,“但是,无需说我这样的外人,单是殿下也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对吧?我之所以提起这些呢,仅仅是想提前打声招呼,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殿下需要一点必要的帮助,我鹿野院平藏,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少年侦探?天领奉行多了这样一号人物,实在是有趣。

    “好,我记住你了,还有你所说的话。”

    “嗯,那我要走咯,今天已经待得够久了。”说着他将手中的书卷放回原处,随后前脚刚踏出门便回身说道,“对了,顺便提醒一下,如果绫人殿下是打算查出什么重大纰漏的话,我认为不必在这里耗费过多的心思。因为早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有人十分贴心地做了一些‘整理’工作了。就这样,再见。”

    鹿野院——平藏,是个值得留意的角色,若如他所言能够信赖便好,否则……可就有些麻烦。不过,此人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倒是没错,绫人今番秘密的调查仍旧收效颇微。从结果来看,遇见那位年纪轻轻的少年反而是最大的意外收获。

    午前回到神里屋敷时,已经从离岛返回的托马来到门口处相迎,手中拿着一封镶有金丝的白色信件。

    “家主大人,收到一封从大久保处寄来的书信。”

    “写给谁的?”

    “是薰小姐。”

    “既然是给她的,直接送过去就好了。”绫人不假思索道,“对了,让小春婆婆转交给她吧,这样比较方便。”

    “是。”

    下午,绫人在自己的办公阁内整理今天收集到的零散信息,其中没有任何一条明确指向稻妻城内的那位大商人。看来,在自己接手并忙于重新整顿社奉行的这段时间里,那些绝非等闲之辈的家伙已经先手偷偷地抹掉了留下的肮脏痕迹,即便是半年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亲自追查起来也只感力不从心、寸步难行。接下来该怎么做?步步紧逼,抑或是静待时机?所有不确定以及模糊的迹象似乎都表明,难道眼下已经无力挽回?

    鹿野院——平藏……

    绫人在权衡这些问题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上午新听到的名字,一下子使他坚定了某种信念。现今,既然明面上走不通,那不妨彻底转入隐蔽的地下,只要能够达到最终的目的,再怎么不光彩的手段也不足为惜!更何况,自己承担起这一切、所做的这一切,初衷不过是为了讨回一个公正的结果而已……

    晚饭过后,薰单独求见绫人,二人来到高楼的栏杆边谈话。

    “有什么事么薰小姐?”

    “今天,大久保先生寄来了一封信,小春婆婆把它交给了我,绫人殿下可知晓?”

    “我知道。”绫人轻松答道,目光投向岛上远处光彩缤纷的夜景。

    “殿下就不关心这封信里写了什么?”薰急忙追问。

    “既然是写给薰小姐你的信,我何必要关心其中的内容呢?再说了,疼爱之人许久不见,写封信联系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听罢此话,薰也将目光移向绫人注视的远方,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他说,希望我能回去,以后绝不会让我牵扯上任何危险的事情……”

    “薰小姐做何打算?”

    “我并非三岁孩童,他虽好心待我,可那并非我真心所望。我不会再回去的,殿下,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凭借自己的一点技艺为社奉行做些什么,藉此报答殿下慷慨收留的恩情,哪怕只是暂时的……”

    绫人转过头来温柔地注视着身旁的少女,微微笑了笑,说道:

    “我不是说过么,薰小姐可凭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留在这里。只要你愿意,待多久都没问题。”

    “谢……谢谢。”

    话毕,绫人伸出右手轻轻放在微凉似水的红木栏杆上,同时抬头望向那星光晴朗的墨色夜空,长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

    “这个冬天,差不多也要过去了,未来的一年,就让所有的人一同来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