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鹭公主
距离美丽热闹的烟花大会已经过去了一两日，一切又逐渐地回归原本的模样。神里屋敷的清晨，微凉的空气才刚刚开始回暖，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安静地藏在低矮的花草叶间——听，它是不是正在跟自己倒映出的小世界说着临别的悄悄话呢？
“哥哥。”
社奉行本部后方的起居屋内，当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衣蓝褶裙的美丽少女迈着比以往更为从容的步伐来到正阁的门边时，发现她的哥哥早到了一步，正面向供奉的两尊灵位跪坐在一张浅棕色的蒲垫上。
“绫华，你来了。”绫人闭着双眼轻声应了一句，一动未动。
“嗯。”
她走了过去，也跪坐在兄长身旁的蒲垫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做着祭祷——桌上薰烟袅袅，窗外晨光熹微；安静而肃穆的气氛静静地流淌着，时间仿佛恍然间回到了冬末时节的那一天。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又是半年。”大约半分钟过后，绫人用一种稍带唏嘘的口吻开口说道——当下，也许只有在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面前，他才会毫无防备地流露出内心深处略显柔弱的一面。
“哥哥……”绫华睁开眼睛并转过头看向哥哥，她自然是听懂了，一股温暖湿润的泪意不禁下意识地涌到了眼眸边。
听到这声回应后，哥哥也随即偏过头看了妹妹一眼，却温柔地笑了笑。
“我记得小的时候，绫华可没少哭过鼻子，就连下雨天听见打雷的声音也会吓得往母亲怀里钻。每当想起你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啊，总是让人忍不住发笑。”说着，绫人的脸上短暂地浮露出一丝幸福的神色，停顿两三秒后，他平静地接着说，“后来，身边的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物是人非，迫使身陷局中之人不得不迅速做出相应的抉择与改变——不管境况有多么困难，也无论他接受与否。成长所需的东西，生活会慢慢地教授给他。说起来，印象中我已经很少看到绫华会表现出像以前那般的娇惯了，尤其是跟随上杉师父学习剑术之后，对吧？”
绫华将视线移向正前方，饱含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后微微低下头来。
“绫华不过是尽己所能做好分内之事而已，相比之下，一直以来为了大家身先士卒奉献精力与汗水的哥哥，才是绫华应当努力追求的目标。”
绫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安静地从蒲垫上站起身来，单一只左手放在背后，不慌不忙地踱步走向窗边。这时候，几束金色的阳光已然远远地从窗外照了进来。
“绫华，那日我和你说过，我相信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一定能够将自己的愿望一一与我倾诉，而我也无须向你隐瞒任何事情。”说完他转过身来，兄妹二人复像当天那样静静对视着，“尽管现在还不能完全算是时机成熟，但为兄认为，可以和绫华谈谈这方面的事情了。”
听罢，绫华立马起身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看起来外面天气还不错，一起出去走走吧。”
关上正阁门，走出起居屋，妹妹绫华跟在哥哥绫人的身边，沿着后苑一条干净齐整的石板路闲适地散起步来。空气清新凉润，游丝生风，舒人心脾；路旁花草相生，高低掩映，惹人怜爱；附近时不时还有府内的下人结伴经过，无不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问好。
“早上好，绫人殿下，绫华小姐！”
“早上好。”绫人一一回应道，绫华则只是示意性地略微点点头，“前天的祭典开幕舞会，我看了，效果非常不错。最近我也听到了一些相关的评价，毫不偏心地讲，绫华的表现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哥哥能如此夸赞，便证明绫华的努力没有白费。”少女优雅而稍有些拘谨地迈着步子，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但是，绫华亦深知那些来之不易的鲜花和掌声，离不开所有的人前前后后各司其职、齐心协力的辛苦付出，哪怕她并不显眼，甚至从未在人们的视野里出现。”
“是啊，绫华，你说得很对。重振神里家、治理好社奉行，仅仅依赖个人的信念和能力是远远不够的，需要让它变成足以鼓舞并引导众人的力量才行。正是因为有了小春婆婆、托马、守义、薰小姐等等这一类人尽职尽责的协助，社奉行的工作才得以在半年的时间内取得斐然的成效。”说话间，兄妹二人走到了一段空荡的木长廊下，绫人止住脚步，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都城，“稻妻也一样，只有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重拾积极向上的信念，这个国家才能再度焕发生机走向未来。然而，就像要让庄稼生长必须先除虫害，如今的稻妻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隐患，如不尽早整治，恐怕遗患无穷。”
“哥哥指的是锁国令和地区矛盾？”
绫人微微笑了笑，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绫华也做了不少功课。明面上的问题固然会让人感到压力，但深藏于暗处的危机往往才最具破坏性。做最坏的猜测，我不希望看到发生在神里家的事情以类似的形式降临至整个稻妻，那样的话就太糟糕了……”
“这就是一直以来……哥哥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独自面对的问题么？”绫华稍稍低下头，忍着泣声说道。
“是啊，因为哥哥选择了承担这份工作和责任。出生在神里家，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只顾追求享乐，我们的肩上背负着数以万计的民众们的信赖和期待。”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可爱又懂事的妹妹，笑着说，“更重要的是，就像喜欢这个家一样，哥哥依然热爱着稻妻美丽温和的一面，同时也会去包容改变她并不完美的另一面。这是父亲和母亲从小就教导我们如何审度家国天下的根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对不对？”
“嗯。”绫华轻轻地揉了揉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
“好了，关于稻妻和社奉行的事暂且谈到这儿吧。”绫人背过身去，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随着时刻的推移，晨光渐浓，人声渐起，天光摇铃俱露清色，一草一木皆含深情——十余秒过后，他开口缓缓道，“绫华，你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要和我说才对。怎么，难道心存顾虑？”
立在哥哥身后的妹妹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内心的勇气已然足够，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如何去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终于，少女目光炯炯、昂首挺胸地开口答道：
“绫华确有一件事想和哥哥相商。”
“哦，是什么？”绫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
“绫华……想代替兄长接管祭典一类的社奉行公务！”
话音落毕，绫人先是一愣，接着笑了笑侧过身去，思考了一两秒后回过头来，收起脸上的笑容冷静言道：
“代替我？绫华，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绫华十分清楚，身为绫人殿下的妹妹，同为神里家的一份子，我没有特别的权利一直生活在大家为我编织的温柔乡里，我有义务像兄长一样站出来承担我应该去肩负的责任！”
绫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妹妹绫华的这一番话似乎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又好像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转身走了几步来到长廊的尽头处站定，目光投向屋敷外的远方，两手背在身后说道：
“绫华，你要考虑仔细，这并非一件易事，也并无回头路可言。”
“绫华已深思熟虑，希望与哥哥携手并肩一同守护这个家、守护社奉行，这是绫华现在唯一的愿望！”
“绫华，你能有这份心，我这个当哥哥的真的很高兴。从小到大，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我，一直都很疼爱你，不管是何种需求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你，即便现在亦是如此。但是，眼下是特殊时期，唯独这个请求，为兄不能轻易应允，希望你能理解……”
“为什么？！”
“‘保护好妹妹，决不让她承担任何风险’，这是我向父亲许下的誓言。”绫人转过身来，目光温柔地回答道。
“难道为了保护我，哥哥就有义务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风险么？这样难道合理么？哥哥，绫华并不弱小，请准许我的请求！”
说完，少女向自己的哥哥深深地鞠了一躬，静候着他的最终回复。
“绫华……那好吧，我可以暂且答应你。”
“真的？！”她猛地直起身激动地喊了出来。
“先别急，我说的是‘暂且’。刚刚绫华说自己并不弱小对吧，那么，想从我这里拿到资格的话，首先要证明这一点才行。”绫人笑着说。
“证明……我应该怎么做？”少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一步问道。
“我倒有一个提议，既然是分辨强弱，那就通过自家神里流剑术比试的胜负来决定最终的结果，如何？”绫人一边说一边朝着绫华走去，而后停在她的身旁，“只要绫华能在比试中获胜，我便什么都依你；如果输了的话，这件事就只能日后再谈。当然了，如果绫华觉得这项挑战过于困难，我们也可以试着商量换一个。毕竟在以往的切磋练习当中，绫华可是一次都没有——”
“不用换，绫华接受哥哥的提议，就用剑术一决胜负。”未待绫人把话说完，绫华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口吻坚定地回答道。
“好，很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会亲自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准备一场只有你我兄妹二人知晓的对决。”看上去绫人对妹妹的回答十分满意，说着便迈出脚步往回走，“绫华，走吧，差不多快到早膳时间了。”
就这样，神里兄妹二人郑重其事地定下了剑术对决之约。尽管妹妹绫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是面对从未输给过自己的哥哥绫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足够勇敢但不够明智的抉择，她究竟有几成胜算呢？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天空中布满了一片青灰色的云翳，一群白鸟拍打着秀美的翅膀翩然高飞，几束亮光从那些相对凹浅的地方漏了下来，穿过慵懒的、少风扰动的大气层降落到人间。神里屋敷美丽僻静的后院内，在那棵高大茂盛的古树旁、铺满光滑砂砾的空地处，约定的剑术较量马上就要开始。
嗒，嗒，嗒——
“绫华，你终于来了。”绫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向在距他几步远处立定的妹妹绫华；两人都换上了一套白衣黑裙式的剑道服，腰间佩着一把精致修长的练习用木刀。
“我说过，一定会来的。”
“何必如此逞强呢，莫非绫华真的认为有机会赢过哥哥我？现在选择放弃的话，还来得及哦。”
“兄长，看来你还不明白绫华究竟抱着多大的决心来到你的面前。”少女的神色和语气都格外地平静，平静中透露着几分必胜的决意。
“哦是嘛？言既至于此，那好吧，趁着今日天气温和舒适，就让我们抓紧时间开始接下来的剑术比试吧。”
“请指教！”
“请。”
话毕，二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半，徐徐摆出拔刀攻守的姿势。四目对视之下，周围一时阒静，耳边只听得古树高处沙沙的枝叶摩挲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空气在均匀缓慢地流动着，绫人所立之处，仿佛有一股如薄纱、似锋刃的水气氤氲而生、切延而开，尚未拔刀便气势不凡。再观绫华，她神色专注，姿态从容，已经做好准备蓄势待发，若惊鸿之将动而未动，迅箭之将发而未发。
“兄长，失礼了！”
伴随着一声细柔而坚决的低语，不过眨眼一瞬，只见绫华以凛风吹雪之势拔出腰间木刀，并行凌波流霰步朝着绫人奋力攻去！嚓嚓嚓，脚步在砂地上踩出清晰短暂的声音——攻守交互之际，身动刃出之时，绫人亦果断沉稳地抽出所佩木刀迎接攻势。这清静非常的后院内，沉寂许久的空气顿时回转激荡开来，兄妹二人此番特殊的剑术对决正式战响！虽然是由同一位老师传授的神里流剑术，妹妹的风格明显偏于灵活的进攻突破，哥哥则一贯擅长完美的防守反击。因此，在以往的每一场切磋对练当中，无论绫华怎样施展招数，技高一筹的绫人总是能够不慌不忙地一一化解，待对手气息紊乱、破绽频出之后，他只需巧施妙招便能轻取胜利——这一次，对决似乎又陷入了同样的局面。你来我往，攻守相生，尽管绫华使出浑身解数的攻势并不弱，绫人的招架之势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轻松，但是，少女的内心已然再度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她就像一只忽然闯入一片陌生水域失去方向的游鱼，在那晦暗不明的四周，一张无缝无形的水网正慢慢地向中心收拢。
“绫华的剑术的确进步了不少，可是你真的做好觉悟赢过我、赢下这场对决么？”绫人稍稍发力，将激战的回合扭转并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果无法使内心的信念完全有效地支配自身的行动，适时放弃才是明智之举。”绫人开始反击，在这场剑术比试中完全占据了上风。
“绫华，这就是你想让我领教的全部吗……”
三十余回合后，随着绫人的一记格挡接推斩，绫华向后退却数步，比试暂时中断了一小会儿。少女一面喘着气，一面保持着双手握刀的战斗姿态，她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气馁的神色，反而愈发显得坚决勇武。
“绫华知道，以我现在的剑术实力，想赢过兄长几乎不可能……”少女收刀正立，徐徐调整气息，明目正色道，“但是，正是因此绫华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我而言，这场比试的胜负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便输了，绫华也丝毫不会感到遗憾，这就是我全部的觉悟！”
说着，她缓缓抽出木刀，准备做最后的拼搏。
“呵呵，原来绫华是这么想的么？那好，就让哥哥看看，我的妹妹真正的觉悟。”
话音刚落，绫人轻点脚步犹如山涧激流一般持刀攻来，迅风猎猎有必取胜局之势！绫华稳立原地，秀目圆睁露威色，长刀高举显寒光，朝露日晞钧雷逝，听闻振击落响时——电光火石间，随着汇聚了重重信念、如有神助的全力一斩，绫人手持的木刀竟被击飞，远远地应声落地。
“这可着实让人惊讶呢！”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先是一愣，随后将视线从被打落的木刀身上收回，露出平日里的笑容朝着绫华走了过去，在两人相距一步的位置处站定，一脸欣慰地说道，“绫华，此番对决，是你赢了。”
“我……赢了？”
“是啊，第一次战胜哥哥的感觉如何？”
“我……我……”少女内心一时百感交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绫华，我的好妹妹，你提出的请求，为兄答应了。”
数月后，稻妻新年祭典的当天晚上，鸣神岛上空的夜色一片晴朗，神里屋敷内处处灯火通明喜气洋洋。
“绫人殿下，绫华小姐，还有半个时辰祭典就要开始了。”正值晚膳后的甜点时间，椿婆婆从外头进来禀报道。
“好，我知道了。椿婆婆辛苦了，请去歇息吧。”
“诶，好。”
“我这就去准备！”绫华立马从坐着的蒲团上站了起来。
“嗯，去吧。”
“绫华小姐加油！”坐在长桌对面的托马笑着鼓励道。
“嗯！”
“薰小姐，不知是否愿意随我们一同前往？”
“当然愿意。”
一两刻钟后，在起居屋院墙外等候的绫人见妹妹绫华还未出来，于是准备进屋稍作催促。当他进入前院时，没走几步便看见绫华立在屋门前，她早已换好了衣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出神地望着远处光彩夺目的绚丽夜景——烟花，早早地升入了夜空，一声一声扣动着人的心弦。
“在发什么呆呢，绫华。”这时，绫华忽然回过神来，“烟花都已经升起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当初要揽下这些事务的，可是你哦。”
“抱歉，哥哥。”
“出发吧。”
“嗯！”
收起无比怀恋、无限感概的茫茫思绪，绫华迈着坚定从容的步伐出发了。缤纷浪漫的夜色下，庄重华美的主持台上，不知何时起有了“白鹭公主”这一雅称的少女，此时面对着前来参与祭典的众人高声言道：
“向雷神祝祷，祈世间所梦皆宁静长久！鸣神岛的子民们，祭典——正式开始！”
热闹有序的祭典场地外，绫人静静地望着那美好的一幕幕，平日里习惯操劳的身心一下子放空了许多。
“绫华小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
“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她也许不会成长得如此迅速。谢谢你，薰小姐。”
“雪霁天明，冬去春来，绫华小姐的心里住着一个温暖的太阳，而我只不过是一阵吹拂即过的风罢了。”
“是嘛。”绫人微微笑了笑，“现在只是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在长夜灯的守护下，新年的前夜在一片宁静祥和中悄无声息地逝去。第二天上午，托马领着一名有些眼熟的俊秀少年来到了神里屋敷，他与绫人在私人办公阁单独交谈了一会儿后便离了去。
“兄长，那个人的名字是不是叫泷村武藏？”高楼的栏杆边，绫华走过来问道。
“正是。”
“看上去兄长十分在意他？”
“绫华，你要记住，并非只有我们能够对稻妻的命运和未来产生影响。反而，有些时候碍于身份和影响，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直接插手。”绫人的目光跟随着那名少年的身影逐渐移向远处，意味深长地说道，“纵观当下，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像他这般年轻有为的仁人志士身上。”
“哥哥。”
社奉行本部后方的起居屋内，当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衣蓝褶裙的美丽少女迈着比以往更为从容的步伐来到正阁的门边时，发现她的哥哥早到了一步，正面向供奉的两尊灵位跪坐在一张浅棕色的蒲垫上。
“绫华，你来了。”绫人闭着双眼轻声应了一句，一动未动。
“嗯。”
她走了过去，也跪坐在兄长身旁的蒲垫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做着祭祷——桌上薰烟袅袅，窗外晨光熹微；安静而肃穆的气氛静静地流淌着，时间仿佛恍然间回到了冬末时节的那一天。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又是半年。”大约半分钟过后，绫人用一种稍带唏嘘的口吻开口说道——当下，也许只有在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面前，他才会毫无防备地流露出内心深处略显柔弱的一面。
“哥哥……”绫华睁开眼睛并转过头看向哥哥，她自然是听懂了，一股温暖湿润的泪意不禁下意识地涌到了眼眸边。
听到这声回应后，哥哥也随即偏过头看了妹妹一眼，却温柔地笑了笑。
“我记得小的时候，绫华可没少哭过鼻子，就连下雨天听见打雷的声音也会吓得往母亲怀里钻。每当想起你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啊，总是让人忍不住发笑。”说着，绫人的脸上短暂地浮露出一丝幸福的神色，停顿两三秒后，他平静地接着说，“后来，身边的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物是人非，迫使身陷局中之人不得不迅速做出相应的抉择与改变——不管境况有多么困难，也无论他接受与否。成长所需的东西，生活会慢慢地教授给他。说起来，印象中我已经很少看到绫华会表现出像以前那般的娇惯了，尤其是跟随上杉师父学习剑术之后，对吧？”
绫华将视线移向正前方，饱含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后微微低下头来。
“绫华不过是尽己所能做好分内之事而已，相比之下，一直以来为了大家身先士卒奉献精力与汗水的哥哥，才是绫华应当努力追求的目标。”
绫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安静地从蒲垫上站起身来，单一只左手放在背后，不慌不忙地踱步走向窗边。这时候，几束金色的阳光已然远远地从窗外照了进来。
“绫华，那日我和你说过，我相信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一定能够将自己的愿望一一与我倾诉，而我也无须向你隐瞒任何事情。”说完他转过身来，兄妹二人复像当天那样静静对视着，“尽管现在还不能完全算是时机成熟，但为兄认为，可以和绫华谈谈这方面的事情了。”
听罢，绫华立马起身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看起来外面天气还不错，一起出去走走吧。”
关上正阁门，走出起居屋，妹妹绫华跟在哥哥绫人的身边，沿着后苑一条干净齐整的石板路闲适地散起步来。空气清新凉润，游丝生风，舒人心脾；路旁花草相生，高低掩映，惹人怜爱；附近时不时还有府内的下人结伴经过，无不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问好。
“早上好，绫人殿下，绫华小姐！”
“早上好。”绫人一一回应道，绫华则只是示意性地略微点点头，“前天的祭典开幕舞会，我看了，效果非常不错。最近我也听到了一些相关的评价，毫不偏心地讲，绫华的表现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哥哥能如此夸赞，便证明绫华的努力没有白费。”少女优雅而稍有些拘谨地迈着步子，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但是，绫华亦深知那些来之不易的鲜花和掌声，离不开所有的人前前后后各司其职、齐心协力的辛苦付出，哪怕她并不显眼，甚至从未在人们的视野里出现。”
“是啊，绫华，你说得很对。重振神里家、治理好社奉行，仅仅依赖个人的信念和能力是远远不够的，需要让它变成足以鼓舞并引导众人的力量才行。正是因为有了小春婆婆、托马、守义、薰小姐等等这一类人尽职尽责的协助，社奉行的工作才得以在半年的时间内取得斐然的成效。”说话间，兄妹二人走到了一段空荡的木长廊下，绫人止住脚步，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都城，“稻妻也一样，只有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重拾积极向上的信念，这个国家才能再度焕发生机走向未来。然而，就像要让庄稼生长必须先除虫害，如今的稻妻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隐患，如不尽早整治，恐怕遗患无穷。”
“哥哥指的是锁国令和地区矛盾？”
绫人微微笑了笑，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绫华也做了不少功课。明面上的问题固然会让人感到压力，但深藏于暗处的危机往往才最具破坏性。做最坏的猜测，我不希望看到发生在神里家的事情以类似的形式降临至整个稻妻，那样的话就太糟糕了……”
“这就是一直以来……哥哥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独自面对的问题么？”绫华稍稍低下头，忍着泣声说道。
“是啊，因为哥哥选择了承担这份工作和责任。出生在神里家，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只顾追求享乐，我们的肩上背负着数以万计的民众们的信赖和期待。”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可爱又懂事的妹妹，笑着说，“更重要的是，就像喜欢这个家一样，哥哥依然热爱着稻妻美丽温和的一面，同时也会去包容改变她并不完美的另一面。这是父亲和母亲从小就教导我们如何审度家国天下的根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对不对？”
“嗯。”绫华轻轻地揉了揉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
“好了，关于稻妻和社奉行的事暂且谈到这儿吧。”绫人背过身去，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随着时刻的推移，晨光渐浓，人声渐起，天光摇铃俱露清色，一草一木皆含深情——十余秒过后，他开口缓缓道，“绫华，你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要和我说才对。怎么，难道心存顾虑？”
立在哥哥身后的妹妹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内心的勇气已然足够，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如何去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终于，少女目光炯炯、昂首挺胸地开口答道：
“绫华确有一件事想和哥哥相商。”
“哦，是什么？”绫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
“绫华……想代替兄长接管祭典一类的社奉行公务！”
话音落毕，绫人先是一愣，接着笑了笑侧过身去，思考了一两秒后回过头来，收起脸上的笑容冷静言道：
“代替我？绫华，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绫华十分清楚，身为绫人殿下的妹妹，同为神里家的一份子，我没有特别的权利一直生活在大家为我编织的温柔乡里，我有义务像兄长一样站出来承担我应该去肩负的责任！”
绫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妹妹绫华的这一番话似乎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又好像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转身走了几步来到长廊的尽头处站定，目光投向屋敷外的远方，两手背在身后说道：
“绫华，你要考虑仔细，这并非一件易事，也并无回头路可言。”
“绫华已深思熟虑，希望与哥哥携手并肩一同守护这个家、守护社奉行，这是绫华现在唯一的愿望！”
“绫华，你能有这份心，我这个当哥哥的真的很高兴。从小到大，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我，一直都很疼爱你，不管是何种需求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你，即便现在亦是如此。但是，眼下是特殊时期，唯独这个请求，为兄不能轻易应允，希望你能理解……”
“为什么？！”
“‘保护好妹妹，决不让她承担任何风险’，这是我向父亲许下的誓言。”绫人转过身来，目光温柔地回答道。
“难道为了保护我，哥哥就有义务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风险么？这样难道合理么？哥哥，绫华并不弱小，请准许我的请求！”
说完，少女向自己的哥哥深深地鞠了一躬，静候着他的最终回复。
“绫华……那好吧，我可以暂且答应你。”
“真的？！”她猛地直起身激动地喊了出来。
“先别急，我说的是‘暂且’。刚刚绫华说自己并不弱小对吧，那么，想从我这里拿到资格的话，首先要证明这一点才行。”绫人笑着说。
“证明……我应该怎么做？”少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一步问道。
“我倒有一个提议，既然是分辨强弱，那就通过自家神里流剑术比试的胜负来决定最终的结果，如何？”绫人一边说一边朝着绫华走去，而后停在她的身旁，“只要绫华能在比试中获胜，我便什么都依你；如果输了的话，这件事就只能日后再谈。当然了，如果绫华觉得这项挑战过于困难，我们也可以试着商量换一个。毕竟在以往的切磋练习当中，绫华可是一次都没有——”
“不用换，绫华接受哥哥的提议，就用剑术一决胜负。”未待绫人把话说完，绫华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口吻坚定地回答道。
“好，很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会亲自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准备一场只有你我兄妹二人知晓的对决。”看上去绫人对妹妹的回答十分满意，说着便迈出脚步往回走，“绫华，走吧，差不多快到早膳时间了。”
就这样，神里兄妹二人郑重其事地定下了剑术对决之约。尽管妹妹绫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是面对从未输给过自己的哥哥绫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足够勇敢但不够明智的抉择，她究竟有几成胜算呢？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天空中布满了一片青灰色的云翳，一群白鸟拍打着秀美的翅膀翩然高飞，几束亮光从那些相对凹浅的地方漏了下来，穿过慵懒的、少风扰动的大气层降落到人间。神里屋敷美丽僻静的后院内，在那棵高大茂盛的古树旁、铺满光滑砂砾的空地处，约定的剑术较量马上就要开始。
嗒，嗒，嗒——
“绫华，你终于来了。”绫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向在距他几步远处立定的妹妹绫华；两人都换上了一套白衣黑裙式的剑道服，腰间佩着一把精致修长的练习用木刀。
“我说过，一定会来的。”
“何必如此逞强呢，莫非绫华真的认为有机会赢过哥哥我？现在选择放弃的话，还来得及哦。”
“兄长，看来你还不明白绫华究竟抱着多大的决心来到你的面前。”少女的神色和语气都格外地平静，平静中透露着几分必胜的决意。
“哦是嘛？言既至于此，那好吧，趁着今日天气温和舒适，就让我们抓紧时间开始接下来的剑术比试吧。”
“请指教！”
“请。”
话毕，二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半，徐徐摆出拔刀攻守的姿势。四目对视之下，周围一时阒静，耳边只听得古树高处沙沙的枝叶摩挲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空气在均匀缓慢地流动着，绫人所立之处，仿佛有一股如薄纱、似锋刃的水气氤氲而生、切延而开，尚未拔刀便气势不凡。再观绫华，她神色专注，姿态从容，已经做好准备蓄势待发，若惊鸿之将动而未动，迅箭之将发而未发。
“兄长，失礼了！”
伴随着一声细柔而坚决的低语，不过眨眼一瞬，只见绫华以凛风吹雪之势拔出腰间木刀，并行凌波流霰步朝着绫人奋力攻去！嚓嚓嚓，脚步在砂地上踩出清晰短暂的声音——攻守交互之际，身动刃出之时，绫人亦果断沉稳地抽出所佩木刀迎接攻势。这清静非常的后院内，沉寂许久的空气顿时回转激荡开来，兄妹二人此番特殊的剑术对决正式战响！虽然是由同一位老师传授的神里流剑术，妹妹的风格明显偏于灵活的进攻突破，哥哥则一贯擅长完美的防守反击。因此，在以往的每一场切磋对练当中，无论绫华怎样施展招数，技高一筹的绫人总是能够不慌不忙地一一化解，待对手气息紊乱、破绽频出之后，他只需巧施妙招便能轻取胜利——这一次，对决似乎又陷入了同样的局面。你来我往，攻守相生，尽管绫华使出浑身解数的攻势并不弱，绫人的招架之势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轻松，但是，少女的内心已然再度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她就像一只忽然闯入一片陌生水域失去方向的游鱼，在那晦暗不明的四周，一张无缝无形的水网正慢慢地向中心收拢。
“绫华的剑术的确进步了不少，可是你真的做好觉悟赢过我、赢下这场对决么？”绫人稍稍发力，将激战的回合扭转并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果无法使内心的信念完全有效地支配自身的行动，适时放弃才是明智之举。”绫人开始反击，在这场剑术比试中完全占据了上风。
“绫华，这就是你想让我领教的全部吗……”
三十余回合后，随着绫人的一记格挡接推斩，绫华向后退却数步，比试暂时中断了一小会儿。少女一面喘着气，一面保持着双手握刀的战斗姿态，她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气馁的神色，反而愈发显得坚决勇武。
“绫华知道，以我现在的剑术实力，想赢过兄长几乎不可能……”少女收刀正立，徐徐调整气息，明目正色道，“但是，正是因此绫华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我而言，这场比试的胜负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便输了，绫华也丝毫不会感到遗憾，这就是我全部的觉悟！”
说着，她缓缓抽出木刀，准备做最后的拼搏。
“呵呵，原来绫华是这么想的么？那好，就让哥哥看看，我的妹妹真正的觉悟。”
话音刚落，绫人轻点脚步犹如山涧激流一般持刀攻来，迅风猎猎有必取胜局之势！绫华稳立原地，秀目圆睁露威色，长刀高举显寒光，朝露日晞钧雷逝，听闻振击落响时——电光火石间，随着汇聚了重重信念、如有神助的全力一斩，绫人手持的木刀竟被击飞，远远地应声落地。
“这可着实让人惊讶呢！”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先是一愣，随后将视线从被打落的木刀身上收回，露出平日里的笑容朝着绫华走了过去，在两人相距一步的位置处站定，一脸欣慰地说道，“绫华，此番对决，是你赢了。”
“我……赢了？”
“是啊，第一次战胜哥哥的感觉如何？”
“我……我……”少女内心一时百感交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绫华，我的好妹妹，你提出的请求，为兄答应了。”
数月后，稻妻新年祭典的当天晚上，鸣神岛上空的夜色一片晴朗，神里屋敷内处处灯火通明喜气洋洋。
“绫人殿下，绫华小姐，还有半个时辰祭典就要开始了。”正值晚膳后的甜点时间，椿婆婆从外头进来禀报道。
“好，我知道了。椿婆婆辛苦了，请去歇息吧。”
“诶，好。”
“我这就去准备！”绫华立马从坐着的蒲团上站了起来。
“嗯，去吧。”
“绫华小姐加油！”坐在长桌对面的托马笑着鼓励道。
“嗯！”
“薰小姐，不知是否愿意随我们一同前往？”
“当然愿意。”
一两刻钟后，在起居屋院墙外等候的绫人见妹妹绫华还未出来，于是准备进屋稍作催促。当他进入前院时，没走几步便看见绫华立在屋门前，她早已换好了衣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出神地望着远处光彩夺目的绚丽夜景——烟花，早早地升入了夜空，一声一声扣动着人的心弦。
“在发什么呆呢，绫华。”这时，绫华忽然回过神来，“烟花都已经升起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当初要揽下这些事务的，可是你哦。”
“抱歉，哥哥。”
“出发吧。”
“嗯！”
收起无比怀恋、无限感概的茫茫思绪，绫华迈着坚定从容的步伐出发了。缤纷浪漫的夜色下，庄重华美的主持台上，不知何时起有了“白鹭公主”这一雅称的少女，此时面对着前来参与祭典的众人高声言道：
“向雷神祝祷，祈世间所梦皆宁静长久！鸣神岛的子民们，祭典——正式开始！”
热闹有序的祭典场地外，绫人静静地望着那美好的一幕幕，平日里习惯操劳的身心一下子放空了许多。
“绫华小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
“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她也许不会成长得如此迅速。谢谢你，薰小姐。”
“雪霁天明，冬去春来，绫华小姐的心里住着一个温暖的太阳，而我只不过是一阵吹拂即过的风罢了。”
“是嘛。”绫人微微笑了笑，“现在只是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在长夜灯的守护下，新年的前夜在一片宁静祥和中悄无声息地逝去。第二天上午，托马领着一名有些眼熟的俊秀少年来到了神里屋敷，他与绫人在私人办公阁单独交谈了一会儿后便离了去。
“兄长，那个人的名字是不是叫泷村武藏？”高楼的栏杆边，绫华走过来问道。
“正是。”
“看上去兄长十分在意他？”
“绫华，你要记住，并非只有我们能够对稻妻的命运和未来产生影响。反而，有些时候碍于身份和影响，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直接插手。”绫人的目光跟随着那名少年的身影逐渐移向远处，意味深长地说道，“纵观当下，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像他这般年轻有为的仁人志士身上。”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