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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酌酒自宽

    “司辰!棠西!”寒野原从未觉得如此口干,他生怕眼前人再次变成一团幻影。

    棠西懵住,努力回想,终于认出石块上的人,笑着招手,叫:“寒野原!”

    司辰心下欢喜,朝野原笑了笑,又扭过头去将地上的公输梧扛起。

    刚爬起来的公输神魂颠倒,道:“楚游园,魔域仙音,他就是楚游园?不是说楚游园是女人吗?怎么声音像个男人!”

    楚游园站起来对着浑浑噩噩的公输梧破口大骂:“你才是女人!你全家都是女人!”

    寒野原:“快随我进屋去调息一下吧,否则,身体的难受短时间内消除不了。”

    几人踏过火灰来到一座竹屋,蓝衣女子们三下五除二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棠西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看床顶纱帐的墨竹花纹,她确信自己刚刚差点把胆都吹爆了。

    有人推门,棠西赶紧闭眼。她仔细听辨来人的脚步声,后舒心睁开双眼,坐起身道:“你还好吗?”

    “很好。”司辰坐在床侧,喂给棠西一粒丹药。

    丹药含在嘴里,涌起一脉冰凉,将骨血间沸腾的灼热感消融殆尽。

    棠西问:“小梧怎么样?”

    “他挺好。”

    “寒野原的确也还活着,放心了吧?”

    司辰笑着点头,又拧起眉道:“嗯!其实过去的事,我并不很记得。”

    “你没有忘记的,只是没去想起罢了。”棠西伸出食指,点了点司辰紧锁的眉头。

    说话间,又有人推门进来,他一边走近一边道:“等你们好了去给游园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他苦心栽培十来年的竹子就这么让人一把火烧没了,任谁都会气疯的。”

    “还是说你把他的琴摔断了更让他生气一点?”棠西笑问。

    寒野原无奈笑道:“你呀!我就差给他磕头了,不过答应赔他一架更好的就是。”

    棠西:“为什么你不怕他的琴声?”

    寒野原:“也不是不怕,只是没那么怕。”

    “怎么说?”

    寒野原道:“游园的魔音是迫使人骨与乐声产生吸力,最终达到用乐声操纵人体。大多数人只知声音由耳朵听闻,所以,当他们觉得乐声听起来难受便会拼命捂住耳朵,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让耳朵去听那些声音,这样能减轻大半痛苦。不过,这只是基本破解法,他若没被气愤冲昏头脑,认真起来,魔音效果远不仅如此。”

    棠西豁然开朗似的点头,又问:“那他认真起来是怎样的?”

    “这我倒还没领教过。”说话间踱步到司辰面前,“怎么你?好久不见有没有想二哥我?”

    庭司辰转过脸,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们养那么多蛇干嘛?”

    寒野原:“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怎么来的这了,蛇是连横养的,竹林还设了阵法,就是怕外人闯入。”

    棠西将金赟客栈密道之事告知寒野原,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寒野原:“一个小山庄。”

    三人都纳闷,金赟客栈的暗道怎通到这?

    棠西:“你知道贾花樱在哪吗?”

    “你们认识她?”寒野原有些惊讶。

    “嗯!”

    寒野原:“自然跟连横去连教了。”

    “我们能去吗?”棠西问。

    寒野原道:“不是连教弟子就进不去。”

    “那你?”

    “我现在是连教四大分舵的总舵主,但虚有其名,从不掺和教内事务。”寒野原道。

    棠西:“哦!那......什么时候吃晚饭?”

    “早准备好了,就是来问你们想在哪吃。”寒野原笑道。

    棠西道:“大家一块!”

    天空燃着火烧云,廊下偶尔有蛇爬过灰烬。竹屋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摆好一份一模一样的食物。楚游园正没好气地用绢帕擦拭他面前唯一特别的餐具,他的举动完全昭示出这里的用餐习惯都是因要迁就他。

    公输梧死心不改:“为什么江湖上都称楚游园是女人呢?”

    寒野原:“或许明日你就知道了。”

    棠西:“那什么,楚游园,你别气了,我保证!明年就能还你一片林子。”

    楚游园放下筷子,他身后的蓝衣女子上前用手绢替他擦了擦嘴,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棠西笑道。

    公输梧特地清了清嗓子,郑重放下筷子,但是等了半天,他身后的蓝衣女子仍一动不动,这着实让他有点气馁。

    庭司辰问:“明日有什么事?”

    寒野原道:“中秋节,游园他应邀演奏,你们若去......”

    公输梧忙问:“什么人能请到他?”

    “金点王。”寒野原道。

    “啊!金点王,他花多少银子请你?”公输面朝楚游园发问。

    楚游园神情很是不屑:“与你何干!”

    原来这十年,寒野原一直住在竹屋,和楚游园比邻而居。山庄还有六位美丽的女子,月琴、竹笛、玉箫、琵琶、陶埙、编钟,她们都是楚游园千挑万选出来的,她们服侍他,辅助他表演,虽未拜过师,也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庄内除了已大部分被烧光的竹林,后山还种有不少花卉果蔬。弹琴的回廊、起舞的亭台,生活气息尽收眼底,练武留下的痕迹也随处可见。

    晚饭后,野原手持大刀同司辰于竹林余烬里比武。野原的掩月刀刀面如镜,形似半弦月,刀锋薄而宽,是他父亲寒焰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一把木剑有什么意思?”野原要求司辰换兵器。

    司辰反握剑柄,与眉并齐,倏忽一笑,将木剑扔向野原,野原顺手接住,竟差点跌倒在地,问:“怎么回事?”

    “还我。”

    野原通体拂过剑身,扔还给司辰,问:“这样重?”

    “你知道的,打小我拿来练手的都是重剑,否则用不顺手。”司辰示意一旁看热闹的棠西,“有一回,她扛回来一块木头,是千年岘木,才有了我这把木剑。”

    说完即将剑举过头顶,刺向野原,耍出一套“灵蛇剑法”,身如游龙,剑尤行蛇,剑尖为牙,招招险毒。野原自有“降龙刀阵”应对拆解,周身铺磷,坚固轻巧。他俩一个攻,一个守,正斗得酣畅。

    公输戳了戳棠西手臂:“我不明白,重剑总比千年岘木易得吧?”

    “他师父是给他找了把陨铁重剑,后来啊,他在练功时误伤了大东,整个把它的耳朵给切了下来,幸亏他及时收手,不然他大东兄弟的头颅简直不保,嗯,我也是听他两个师兄说的,据说当时相当惊险。自那之后,他再不使利剑了。”棠西心不在焉道,“不过,他师兄还说,司辰不用利剑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误伤这种情形,怕是一出差错便直接要命。”

    “大东是谁?”

    “一匹狼。”

    公输惊道:“你,你的意思是,司辰认一匹狼,作兄弟?”

    “啊呀,这有什么!你还看不看了?不看就拉上楚游园一边玩儿去。”

    楚游园正喝茶,差点没咽下去,问:“与我何干?”

    棠西批评道:“切磋武艺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你倒像在听戏曲一般。”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楚游园道。

    眼下,寒野原正使出“罗摩十三式”大攻司辰,罗摩十三式完创于日夜求醉的寒焰在其妻子华罗摩死后五年,刀法乱中有变,仿如一支胡舞,壮而美。此套刀法前面十二式,华遇式至华怒式,招招刚烈热情,疾速纷繁。只是这最后一式,华返式,颇有欲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感,哀而大伤。司辰耍的剑盾最终被不要命般的华返式刀法解破,寒野原的刀直抵司辰背部脊梁骨。

    棠西大声叫好,嚷嚷着也要同野原过几招。野原仍对和棠西在十年前那场比武感到后怕,刀招较于之前温柔太多,棠西抄起短剑步步相逼,接二连三飞出暗器,野原真是沉得住气,一再避让,很是不过瘾的棠西再也不想跟他比,掉头就走。

    比武过后,月色初升,楚游园正在训导姑娘们练习明日要演奏的曲目,他一会子破口大骂,一会子温言细语,变脸像翻书一样。其余各人都坐在旁边木阶上观赏。

    棠西问:“这些姑娘打哪来的?”

    寒野原:“天南地北,我也说不上来。”

    棠西:“来多久了?”

    “最早来的是月琴,有十年多,最晚是编钟,也已有五年。”寒野原道。

    公输梧羡慕:“你俩倒是快活,活在美人堆里。”

    寒野原笑道:“美人都叫游园教坏了,个个与人亲近不得。”

    戌时刚过,野原和司辰静坐在后山凉亭里把盏邀月,蛙声、虫鸣奏起乐章。

    “多少年没见了,算不清年头。”寒野原依旧笑笑咧咧的,悄悄抹去两滴清泪。

    司辰温和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你倒是不一样了。”

    “哦?”

    野原打趣道:“你打小老爱装腔作势把自个当个大人,如今像了有八分。”

    “像?”

    “还是小鬼头罢了!”野原笑得疏狂,满饮一杯酒,“这些年如何?”

    “在一个山谷里,没有纷扰,平平静静的,挺自在。”司辰饮尽一杯,“若是忠叔得知你和连横无恙,也可舒心了。”

    “忠叔好吗?”

    “好着呢,还成家了。”

    野原想起赵忠原是少林弟子,头发还不知长齐没,就成亲了,他当新郎官那日的模样必定颇具喜感。

    司辰如鲠在喉:“那天晚上......”

    野原哀叹,声声滞涩:“那天,我和连横得连伯父保护,逃出生天,他告诉我们,忠叔护你和棠西已走远,还说,你的爹娘、我爹和加玛都死了。我们之后查出,当晚那些黑衣人皆出自‘宿杀门’,一个卖人命的杀手组织,门下人手皆不过泛泛之流,仅凭他们的人断然不是我们爹的对手,别有蹊跷的是,就在那晚后,宿杀门被灭门,以至于到了现在,仍不得而知究竟会是谁找上他们来买我们的命。”

    “宿杀门?”

    “嗯,门主叫玄天,有近三百年的基业,玄家先辈用一套叫《三百六十五种兵器》的秘笈打天下,培养出一众靠杀人维生的人,所练兵器各异,后因武功日趋发散而不精,逐渐没落。”

    “确是,黑衣人手执兵器各异,有几样兵器至今都从未见过。”

    “说来也巧,出事后一晚,我碰到存活下来的宿杀门后人,之后要找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出意外的话,玄天在这世上还有两个女儿。”

    “她们在哪?”

    “你可听说过红笼女?”

    司辰:“昨晚见到了,正是因她到的这。”

    寒野原惊道:“不可能!你的意思是,你们跟着她来的?不应该啊......早在三年前,红笼女找到连横,我们从此得知她是玄天的女儿,叫玄昙,可前几日,她已死了,你们不会......”

    司辰想了想道:“你说玄天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呢?”

    寒野原明白司辰的意思,没有人见过红笼女的真面目,会不会红笼女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其中条理还没来得及捋清,恰见棠西和公输梧往凉亭这边蹭,一个下巴直往天上翘,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无声宣告——咱们只是小步溜达凑巧路过的,绝对不是特意到这边来!还有一个怀揣手、低埋头跟在后边,一身无可奈何,显然是被硬拉来凑人脸的。

    寒野原瞅两人那模样,像极了大哥领小弟转场子来了,忍不住大笑,窃窃向司辰道:“棠西倒是鲜活了不少,不像以前病恹恹的。”

    “说我什么呢,我可听见了!”棠西跨进凉亭,“什么酒?蛮香。”嗯!只是问问、闻闻,并不是很想喝。

    司辰着实让棠西逗得眉开眼笑,福至心灵地用自己的酒杯斟了酒,递到她唇边。心道:确是明朗许多,初遇时她眼里覆的那层阴翳早已消融,原来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这个意思。

    寒野原拍拍手起身,打算干脆再去取两个杯子来,返回时路过一棵合欢树,驻足纠结,他知道,陶埙酿的寒梅酒正埋在自己脚底下,犹豫了吞下一杯酒的时间,索性蹲下刨土。

    廊下走近一人,是编钟,寒野原连忙作势背靠树干望天,扮成什么也没干的样子。

    编钟没看他一眼,径自走远。

    待野原挖出酒坛,提了到凉亭外头,突然不太想过去。

    棠西和公输梧相对趺坐在石桌上,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捧起瓷坛你一口我一口灌酒,嘴里振振有词,要不是听见对话,真以为是俩清醒的在商讨什么天大的事。

    公输:“一块恰到好处的木材,可真是得之不易呐!”

    棠西:“这个酒,同我师父酿的毒酒一个味道。”

    “老爷子说,碰到好木材比讨上好婆娘还难。”

    “秦姨酿的酒有一丝淡淡的甜气,忠叔没法不喝,老顽童嫌没有酒味,常去偷我师父酿的酒,酒烈,也合口味,却有毒,当然毒不死他啦,不过,也得害他老老实实躺上个三天三夜,我师父每回回去都要清点一下酒坛,少一个就笑一声,少两个就笑两声,笑声断断续续的,怪凄凉。”

    公输:“千年岘木,你是在何处寻到的,能否带我去?”

    棠西一脸严肃:“小梧,你成亲了吗?”

    公输梧:“我想想啊......还没有。”

    棠西庄重地掰手指头:“竹屋有六个姑娘,秦哥哥一个,秦哥哥一个,楚游园一个,寒野原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刚刚好。”

    “司辰呢?”

    “他和云儿,一个年岁太小,一个喜欢花农,得另外为他们寻。”

    公输梧:“不小不小啦,我家老爷子说他十五岁就去逛花楼。”

    “如此啊!”棠西一脸正经,“你说,我要不要也领司辰去青楼转转?像这种事,还是得自小教,不然跟秦哥哥似的,老操心了。”

    司辰坐在一旁,哭笑不得。

    公输梧:“那可不,得趁早!”

    “那地方你去过没有,知不知道要怎么玩儿?”

    公输梧:“我听说,寒野原平日里不是在竹屋就是在哪家花楼住着,约莫很有经验。”

    棠西仰天长笑,并未多想什么,大概觉得有趣,也不知何事有趣,只是笑。

    公输受她感染,笑和着。

    笑天水共醉任飘摇,笑万事悠悠话清奇,笑心无所扰最无聊。

    寒野原呲牙,哪个混蛋到处嘴碎成这副德性!

    酒坛一滴不剩,棠西拿眼瞄坛底,大有要将自己的头颅往里塞的趋势,司辰双手端起她重新摆放,让她面朝自己,棠西看见司辰,很是不可置信。

    “咦!司辰,你干嘛?”

    “回去睡?”

    “走,咱俩啊,喝花酒去。”

    “回去喝行不行?”

    棠西愣怔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司辰胸口蹭,极委屈地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要带云儿走,那个地方不好,好多蛇......”

    “棠西,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不知道......黑漆漆的水里......”棠西瑟瑟发抖。

    “好好,不要再想,再也不回的。”司辰抚拍棠西的背,抱起她就走了。

    公输梧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很茫然,大概是在犯愁,不知道面前好端端坐着的人哪去了。

    寒野原面对公输梧的背影,也很茫然——要把这位客人弄回去吗?

    经过深思熟虑,野原决定——还是任其自便吧,毕竟凉亭风力清凉,能醒酒。

    司辰抱棠西放到床上,她已不哭闹了,还在流泪,司辰俯身,轻轻舔了下她的眼睑,继而拿眼描画她,绘出皙白如琉璃的脸,敷粉似绯霞的唇,舒扬如远山的眉,周身血色悉数盛进眉心一颗朱砂小痣里,灼灼挑亮,有些晃眼。司辰屈起食指,拭去棠西脸上的泪痕,触到流火天色里照旧寒若冷泉的肌肤,顿了顿,果断在她身侧躺下,挨紧她纳凉。

    楚游园正靠在床头看书,闻听门外有响动,推开房门,坐在阶上自酌的寒野原映入眼帘,便问:“还坐这干什么?”

    “喝吗?”寒野原仰头,举起酒坛问一身寝衣、披散头发的楚游园。

    楚游园撇撇嘴以示鄙夷。

    寒野原缓缓将酒坛放在一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你!”

    寒野原噙笑含糊道:“送我回房。”

    楚游园纡尊降贵地揪起寒野原,握住他双肩,半推半托往前走,一边道:“醉了?”

    “没有,今儿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可警告你,若是明早让我看见那只酒坛子还在那......”

    “不扔你那,扔哪?远了害陶埙找不着,扔近了,知道是我们这些人偷她酒喝,又得哭,只有你这,她不敢造次。”

    “什么叫我们这些人,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干得出这种事,不过,她的酒本就是酿给你喝的,老实承认不行,偏偏要栽赃到我头上,安得什么心?”楚游园嘲弄道。

    寒野原咕哝:“管好你的徒弟,她们跟了你也是......”

    楚游园愤然撤手,不顾寒野原,负手飘进凉亭,打量一番趴在石桌上公输梧的睡姿,眼睁睁盯着公输嘴角一条哈喇子悠悠地淌下来,打了个嫌恶的寒噤,登时目空一切,转身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