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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通敌

    终于挤进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中心地带,一时之间,燕十五却难以接受自己目之所及的残忍景象。

    那个同他有约在前的枯瘦老人,现在像只害了大病,只有奄奄一息的鸡仔一样,给麻绳捆缚住双手,被悬吊在离地一丈有余的高空上。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在午后溽热的北风里无力地偏来倒去,像是一团干枯潦倒的野草。

    轮番施加的酷刑,让老人备受摧残。

    他身上破烂的麻衣,和绽开的血肉凝结粘连成一团,血污纵横。

    一群嗜血的绿头苍蝇,正嗡嗡地围着他飞。

    从头到脚遍身是伤的老人,已经失去叫唤呻吟的气力。

    他只是半死不活地将头低埋进胸口,用一种本能的动作,无济于事地抵挡着头上毒辣的日光,以及四周刀子一样或钝或利的、不断扎来的目光。

    在干瘦的老人旁边,悬吊着另一具更小也更单薄的身体。

    那个可怜兮兮,到死也没能成功再尝一次米味儿的小孩儿,再也发不出呜呜的哭咽声了。

    他单薄的胸膛上,给人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早已流空并风干的血污,将他身上的粗布衣裳洇得又暗又硬。

    忽然之间,燕十五只觉得现实的引力太强。

    他不由得沉重地垂下了仰抬的头,却看见桂志权正冲他露出得意而张狂的笑容。

    对方正悠闲惬意地坐在一口青铜大鼎旁边,手里摇摇晃晃地摆弄着一根二指粗细的大铁链子。

    铁链的另一头,牲口一样紧紧拴锁着老人两眼哭肿的孙女。

    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还没切身体验过春天的美好,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行将枯萎。

    她的颈项、手腕、脚腕,都给冷硬的链条,勒出来一道道重重叠叠的血痕。

    她身上遮羞蔽体的衣服,也都被蛮力给撕破,只剩几块少得可怜的布片子耷拉着,将就着遮挡一下。

    而那大面积一寸寸裸露出来的肌肤之上,密密麻麻,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燕十五沉默地站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胸中怒涛一阵阵拍打冲击着胸口,只觉得气郁难解。

    桂志权仿佛有意挑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燕十五,一双铁钳般粗硬的大手却用力一扯,一把将女孩拖跩到跟前,然后居高临下,一脚用力踩到了女孩死灰一样的脸上。

    女孩嘴里被塞满了布条。尽管再吃痛,她也只有哼哼唧唧地闷嚷着,任由酸苦的泪水打湿自己悲苦的脸庞。

    乌压压的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作渔翁打扮的人气愤至极,迈步想要上前。

    “大事为要,勿要轻举妄动。”见状,她旁边另一个作同样打扮的人却逼音成线,冲那人摇了摇头。

    “可是……”那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发出青春少女独有的,如同鸟儿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接着,她眉眼一动,终于看见了数丈之外转过半张脸来的燕十五,眼里却露出一抹震惊。

    原来,斗笠里边的这名少女,赫然便是那夜与燕十五有过一番云雨,最终又从棺中醒来的神秘女子。

    那天夜里,在听到桂志全等人的龌龊对话之后,她便想着手复仇,结果刚出了北郊义庄没多久,便遇到了家中寻来的长老。

    老爷子将擅自行动的少女痛骂了一顿,随即便带了回去,因此报仇之事也唯有一再押后。

    不想事有凑巧,今日,女子同长老一起外出办事,居然冤家路窄,路遇了仇人之一的桂志权。

    不过长老在旁,少女不便动手。就在她心中正闷闷不已之时,却更巧地看到了燕十五,且看他接下来作何举动。

    倏地,只见燕十五突然动了。

    他面前那几个守卫的使徒,还未看清他是怎么动的,燕十五就已经越过了众人,来到了桂志权跟前。

    看着眼前这个仅凭身法本身,速度就几乎不逊于自己的家伙,一丝废之而后快的歹念,从桂志权心中飞闪而过。

    “来者何人?速速站住!”一群后知后觉的使徒,紧张地拔出腰间佩刀围了过来,将燕十五拦住。

    “赶紧闪开,都不长眼睛的么?眼前这位,可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还在走退婚程序的未来府尹女婿燕十五啊。同时,他也是我们封控二区的监理人呢!”

    桂志权再次挑衅地把手上的链子猛一拉扯,勒得脚下的女孩喘不过气,急咳起来。

    “把人放了。”燕十五努力压制自己心中,正如火山一样不断喷涌出来的怒火。

    “放了?哈哈哈哈!”桂知事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开始癫狂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那张比夏日天气还要多变的脸庞,霎眼却又重新阴沉下来。

    他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温褚良一户可是犯了通敌投毒的大罪。照例,老的当诛,小的充军从妓。本座现在将小的纳为人宠,赏了老的三十军仗,暂且留着一条狗命,给他晒晒太阳,已经相当温厚仁慈了。”

    燕十五仿佛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说道:“我再说一遍,把人放了。我不想闹事。”

    “哎哟喂,这还没当上府尹女婿呢,官威倒是比陈府尹都还大了!”

    桂知事冷笑道:“我们弘宝教办案拿人,即便是他陈府尹亲自来了。恐怕也不敢像你这般狂妄,连对方到底所犯何事也不过问,就直接叫放人的!”

    燕十五心里清楚,对方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知事,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少不了背后那位范副使和戎州分教的撑腰。

    自己如果此刻动手抢人,能否顺利将人带走还两说。但是却要彻底撕破脸皮,与弘宝教戎州分教上上下下正式宣战,而自己现在还远远无法与他们正面抗衡。

    就算他真的不顾后果,动手得逞之后,直接渡空跑路。可是“渡空”间现在正闹着罢工,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可以重新恢复。

    经过一番暗自盘算之后,燕十五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道:“好,那我问你,他们一家究竟犯了何事?”

    “他们犯了什么事来着?”桂志权眉头一扭,也不掩饰自己的不知情,嬉笑着朝旁边一个年轻使徒问话道。

    “回禀桂知事,昨夜子时,我等在巡查中,发现温褚良于宵禁之后违反红眼灾疫防控禁令出街,鬼祟去到暗巷同人密会。”

    “起初,我等还以为两人是在私下交易米粮一类物品,所以潜伏在侧,想要悄悄逼近再将人拿下,可是隐隐约约之间,却听到什么‘投毒,扩大灾疫,好处’一类的词。”

    那使徒一板一眼地说道:“我等大骇,刚欲出手拿人。那黑衣人却相当警觉,闻声逃走,怎样也撵不着。不过,我等从温褚良怀中搜出一包毒药,随后又在其家中搜出一叠与血教来往的密信。”

    “哈哈哈哈”,听到对方破绽百出的谎言,燕十五忍不住大笑起来。

    桂志权却脸色一沉,大为不满地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谎言编造得太不圆满!我想问问,一个孱弱多病的老人,如何能夜行与人密会?一个与邪教私通的暗子,如何又会将信件摆在屋里等人去搜查?”

    “燕十五,你休在那里东拉西扯,混淆视听!”桂志权眼里闪过一抹阴狠,大喝道:“白纸黑字,温褚良对此早已认罪,签字画押俱在。”

    说着,桂志权便从身旁的桌上抓起一张什么东西走过来,随即手腕一抬,将印满血痕的一纸罪状送到燕十五面前。

    燕十五淡淡瞥了一眼,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屈打成招,何愁不供!”

    “哈哈哈哈。”这回轮到桂志权大笑了起来。

    他将脸皮贴近燕十五,低声说道:“你很聪明,我们就是栽赃陷害、屈打成招。可是那又怎样?现在木已成舟,你奈我何呢?燕十五,你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多嘴,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说完,桂志权便将脸皮挪开。他左右扭头,目光逼视着封控二区周边围观的看客,忽然放开喉咙高声喊道:

    “温褚良,私通外敌,蓄谋捣坏来之不易的红眼灾疫防控成果,被罚悬吊暴晒三日,封控二区全体连坐,被罚闻香禁食三日!”

    桂志全右手一抬,几名一直守在那口大鼎旁的使徒,便会意地走上前,合力将鼎盖打开。

    只听嗑托一声,伴随缕缕袅袅白烟,一股诱人的粥香便飘扬四溢。

    “不过呢,本知事通情达理,慈悲为怀。如果有谁愿意上来,吐那老东西一口痰,踹那老东西一飞脚,以表诚心,就可以得到一碗米粥喝。”

    说着,桂志权右手再一挥。那悬吊在空中的老人,便在他孙女含混不清的唔唔声中被放了下来,像滩烂泥一样软瘫瘫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听闻此话,四下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桂志权的话,对于一个个长期忍饥挨饿,未尝米味的人来讲,不啻为一种直抵灵魂的要命诱惑。

    尽管大家明知老人无罪。可是,人在肚皮发饿时,首先关照的是胃,而往往感觉不到心。

    四面都有几个胆大的人蠢蠢欲动起来,各自试探着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

    “怎么样?你有办法阻拦这群愚民海一样深、水一样多的欲望吗?燕十五,你不行!”

    桂志权满意地看着自己一番话引起的骚动,又对燕十五低声说道:

    “早知今日,你当初为什么要螳臂当车,和我们弘宝教作对呢?选择和全府的衙役一样,闷声领着额外的一份俸禄,皆大欢喜不好吗?”

    桂志权看着燕十五那张愈加铁青的脸,继续冷嘲道:“可惜呀,有的人就是喜欢逞能,去做一些自己力所不及,引火烧身的事。像那老东西,审问时明明捱不过去的,还非要嘴硬,结果呢?不过是多挨了些鞭子。他若是早点服罪,也可以少吃点苦头的。”

    桂志权嘴角的冷笑愈来愈浓,接着说道:“那个胆小的小孩儿呢,走得倒是挺爽快的。我明明没对他使刑,他却一直哭哭啼啼闹个不行,吵得我脑仁儿疼。于是,我只好叫他安静点了,叫人把他的心肝儿挖了出来,去喂漭漭,我家的看门狗。谁知漭漭嫌臭,一口也没吃。”

    “哈哈哈哈。”桂知事颇为得意地狂笑了一阵。

    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一扯手中的链子,将女孩硬生生从桌旁拖了过来,然后半蹲下去,用手捏着女孩的脸。

    “这个女孩儿呀,尽管没有昨夜便宜你的那娘们儿漂亮。但是弄起来也很润啊,是副天生的炮架子。可惜呢,早已不是纯正的黄花闺女了,完事儿了也没见红。据人说,是为了讨半袋米,就把自己贱卖给了一个巡逻的衙役。”

    面对连番挑衅,燕十五始终沉默着。

    他一对拳头捏了又捏,由于过于用力,指甲早已经掐进了肉里,却无知觉。

    他知道,对方这样冷嘲热讽,不过是为了激怒自己,以便名正言顺地痛下杀手。

    他知道,对方这样兴师动众,自然已经布局万全,自己一旦出手,便难以顺利抽身。

    他知道,老人一家与他非亲非故。而且这桩祸事说到底也不过是原主招惹的,和自己其实没有关系……

    看着默然悲泣的女孩,看着嚣张大笑的桂志权,看着四下蠢蠢欲动的人群,燕十五一时头脑愈加地发胀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做社会新闻记者的事。

    那时,他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忙碌,那样辛苦,一个月却没多少钱拿,还不如学前同事们跳槽去大厂当公关。

    他隔三差五就想辞职。可是,每写一篇真正有价值的,可以帮助到哪怕一个小小个体的,可以推动社会哪怕有一小点点进步的报道,就又可以支撑他坚持好久好久,久到就这样一直做了下去。

    “哎……”燕十五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割肉喂鹰,救悲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道德感与使命感。只是,这种事既然遇到了,他就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管。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于是,燕十五用力挥出了自己愤怒已久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