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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爆发的苟三郎

    当夜,起义军于长安以西三十里宿营,大胜之下,梁犊下令,犒赏三军,将此前缴获、积累的酒肉拿出来一多半,分与众军,让将士饱食渴饮,全军大悦。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吃酒分肉的待遇,只有参与击败官军的几支军队有资格,毕竟辎储不足,余者,只能闻着酒肉香气,暗暗嫉妒羡慕。

    与此同时,梁犊又以“征东大将军”的名义,对义军大肆封官,诸将各晋一级,有功者数级,冒出了一大堆的杂号将军,苟胜则以殊功,被梁犊封为龙骧将军。

    沾了大兄的光,苟雄、苟政这两兄弟,及一干部属们,也都有晋升,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部曲还是苟氏的部曲,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名头要好听一些。

    不过,好听的名头,对一干丘八来说,还是有些吸引力的,至少看起来像模像样,一直被人叫“叛逆”、“乱贼”,心中总归是膈应与不安的。

    相比之下,苟政对那些将军、都督的头衔,则完全嗤之以鼻了,虽然迫于众情,不曾表露于面上,但内心当真视其为粪土。

    诚然,如果换一种环境,换一个局面,苟政也许会乐于接受,欣然而向,但在这支由梁犊统帅的起义军里,他是越发难受、憋屈了。

    因此,在当夜的庆功宴上,苟政显得闷闷不乐的,与营帐中那些兴高采烈、满面通红、推杯换盏乃至口吐芬芳的部将们,是格格不入。

    渭水这一仗,大抵也是苟胜从军以来打过最痛快的一仗了,不只是歼敌的巨大成果,还因为他在其中发挥巨大作用,统领万军,冲锋陷阵。

    想想在羯赵军中那十年,是如何辛苦打拼的,又是怎样的待遇,就在一月以前,他还只是个朝不保夕谪戍之卒,一个飘如浮萍的小小幢主......

    对击败石苞的大功臣,梁犊还是很大方的,给了一大波物资犒劳,苟胜也尽数将之发放诸部,全军共享,如此,怎能不得士心。

    大兄很兴奋,也很激动,看他那红光满面、合不拢嘴的模样就知道了。帐内的气氛很是热烈,所有人也都很高兴,好酒的丙幢幢主苟旦直接从苟胜案上夺下一坛子酒,抱着就饮,不肯分与众人,引得苟胜哈哈直乐......

    东进以来,新收编的郑隽、王堃二军主,更是对白日的作战津津乐道,对苟胜的英勇果决大拍彩虹屁。

    对这一幕,苟政难谈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也不知究竟出于怎样一种心理,方才做出接下来一番动作,硬要说的话,那实在是一种不吐不快的郁闷感。

    猛地起身,端着个酒碗,三两下,快步走到苟胜面前,在大兄诧异的目光下,苟政自顾自地拎过一酒坛就往里倒,动作很糙,溅出的酒水足以让那些酒虫直吞唾沫。

    见其状,苟胜哈哈一笑,道:“元直今日亦辛苦了,你我兄弟,也的确当吃一碗酒!来,干!”

    面对苟胜举起的酒碗,苟政将自己的碗单手拿起,轻轻一撞,仰头一口满饮。紧跟着,倒酒,吃酒,倒酒,吃酒,一连三碗,在满帐喝彩之声中,苟政的衣襟也被嘴里漏出的酒水打湿了......

    而放下酒碗的苟胜,见自家三弟这般表现,脸上笑意逐渐收敛了,他就是再迟钝,也不认为苟政这迥异平常的举动,是在为自己道贺,抑或是展现其酒量与豪情的。

    然后就眼瞧着苟政将手中陶碗,用力地掷在地上,所谓掷地有声,帐中立时安静了下来,一干苟部部将们,反应也各异,有几人甚至蹲踞而起,差点把刀拔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苟政身上,苟胜脸上的表情则凝固了一会儿,方才怒道:“元直,你又发甚臆症?”

    闻问,苟政环视一圈,迎着帐中众人异样的目光,最后看向脸色难看的大兄,本有满腔忠言欲喷薄而出的他,此时却忽然丧失了兴致,有用吗?

    “呵呵呵......”苟政不由地笑出了声。

    见状,苟胜眉头紧锁,斥道:“你笑甚?”

    苟政拎起那坛酒,径直往嘴里灌,即便度数不高,酒质普通,口感不佳,但耐不住苟政胸中犯愁,终是指着自己的脑袋,怅然道:“我笑我们这些人,这大好头颅,早晚为赵军所取......”

    “放肆!”苟胜终于被激怒了,一拍桌子,起身便要动手的样子。

    一旁的苟雄见了,赶忙上前拦住,然后探手,抓着苟政就往帐外拉,一边快步走,一边嗡声道:“我带他去醒酒!”

    对此,苟政没反抗,苟胜也没阻止,只是拧着眉,叉着腰,站在那儿。安静了一会儿,苟胜方才重新倒上一碗酒,向在坐诸部将道:“我家三郎酒醉失态,扰了诸位兴致,我这做长兄的,谨以此酒,代为赔罪!”

    言罢,一饮而尽。苟胜都如此说了,部将们自然是“一笑而过”,不过,接下来的气氛,总归不如此前热烈了,一直到苟胜被中军来人唤走,方才再度恢复。

    对苟胜来说,苟部之中的庆祝,只是暖场,在中军那边,还有一场庆功酒,作为战功居前列的主角之一,苟胜岂能缺席。

    而苟政这边,被苟雄拉出营帐后不久,便摆脱了二兄的搀扶,一个人迎着春夜风寒,木然而立,抬眼望着夜幕下的暗淡星辰。

    苟雄则在沉吟少许后,斥道:“我也想问你,你发何臆症?”

    闻问,苟政头也不回,情绪与声音已然都收敛了起来,轻声应道:“我也说了,为将死之人,祭祝词罢了!”

    此言落,苟政便感一阵风自耳后袭来,紧跟着脸一疼,头一懵,被摔在地上。正被摔得七荤八素之时,便闻苟雄突然怒斥道:“你这胡奴,胆敢向我动手?”

    苟政晃晃脑袋,转眼一看,却是跟在后边的丁良,见主人被打,直接就朝苟雄冲上来。但以丁良的体格与气力,哪里是苟雄对手,被其一抓,一踹,人就趴下了。

    紧接着,丁良又起,这一回,挥起了拳头,然后被苟雄轻松踩在脚下,挣扎不已。

    “丁良,住手!”苟政这边缓缓坐了起来,咳嗽两声。

    闻令,丁良停止了挣扎,苟雄脸上怒意这才收敛起,松开了脚。苟政则犹不罢休,冲丁良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不要命了?”

    “小奴不敢!”闻斥,丁良赶忙起身跪倒。

    “自去领十鞭子!”苟政厉色道。

    “诺!”

    “不必了!我适才的拳脚,就当教训吧!”苟雄见状,看了丁良一眼,摆手道。

    苟政:“还不谢恩?”

    闻言,丁良转向,再拜苟雄:“多谢都督宽恕!”

    苟胜被封了个龙骧将军,作为他最亲近、信任的弟弟,苟雄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得了个“都督”的头衔。

    “滚!”苟政又道。

    丁良迟疑而去,再度给两兄弟留下谈话的空间,而经过这么一番插曲,两人那高涨的情绪,也都冷静了下来。

    看着盘腿坐在冰凉地面上的苟政,苟雄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自诩满腹机谋,见解独到,难道全军,就只有你一人清醒?大兄,竟是昏聩之人?”

    苟雄那布满茧子的手,指着义军大营,声音逐渐拔高了,两眼瞪得老大,在营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发亮:“数月以来,你心情怏怏,郁闷满怀,不得开释,大兄与我,与众部曲弟兄,还有新投效的义军将士,又何尝不是?

    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刀头舔血,时刻游走于死亡边缘?众心皆有怒,此怒若不得释放发泄,会有怎样后果,你可曾考虑?

    你若犯了众怒,大兄又能维护你到几时?如你这般任性狂言,只怕我等还没有被官军击破,你就已经被人施了暗箭!

    这是起义军,是我苟氏部曲,自有大兄筹谋统率,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泥土的寒意,就仿佛来自九幽,一路往上,直冲头顶,将苟政那点昏沉给驱散。或许是酒意,又或许是一点羞臊感,此时的苟政,脸是通红的。

    目光垂下,落在暗沉的地面,思吟良久,再度抬眼看着仲兄,苟政苦笑道:“今夜算是颜面扫地了!”

    虽然略显苦涩,但苟政此时的笑,还是有几分从容的。见他恢复正常了,苟雄上前,在他当面席地而坐,看着自家三郎,苟雄也在一抹怅然之后,叹道:“你的忧虑,大兄未尝不知,心中岂能无忧?只是,时局如此,无可奈何,只能暂且随波逐流......”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苟政问道。

    “你就如此不看好东归?”苟雄反问。

    苟政斩钉截铁地道:“东归只有死路一条,别无生机,走得越远,死得越快!此事,这些时日下来,我愈加深信!”

    “可是今日,我军才取得对官军之胜利,大胜,甚至于,长安亦可下!”苟雄道。

    “号令不一,指挥不明,人心不齐,这都是兵家之大忌!”苟政语气严肃道:“军无章法,战无谋略,只凭一时血气,人多势众,岂能长久。

    这一路东来,所见所闻,我们不是什么义士义军,已成一干土匪流寇,照此下去,一旦优势不在,战场遇挫,即行崩溃,我等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说眼前吧!”苟政手指打了个转儿,又指向长安方向,道:“这大营之中,充斥着得意之声,骄狂之气几冲天幕,诸军无备,若官军此时遣一劲旅来攻,结果如何?以诸军如今的状态,能不自乱阵脚,就要该感谢天神保佑了……”

    苟雄闻之,表情顿时凛然,也冲长安方向望了望,方才说道:“赵军若有此勇略,今日也不会战败于渭阴了!其新大败,自守尚且不足,如何敢出,何况,夜袭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苟雄这话,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苟政笑了笑,即道:“官军亦不乏勇悍之士,只需一人有心,石苞从谏,精兵既出,结果难料!”

    对此,苟雄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元直,你就是忧思过甚!”

    “当此之时,身处此局,如无深谋远虑,迟早灾祸加身!”苟政语气笃定地道。

    念及这段时间,大兄苟胜在战场上的表现,苟政又以一种忧愁语气道:“大兄这些日子,也算意气风发,战场之上,锐意果决,勇猛无敌,少有败绩。

    然观其统兵对敌,全凭一身勇力,身先士卒,我深以为虑。行军作战,固然需生死博命,然总不能丝毫不讲策略,全然做旁人的利剑爪牙吧!不能全凭侥幸,每一仗,都寄望于对手犯错吧!

    军队不断扩充,但指挥与战斗力,却在不断下降,我苟部的老人呢,已经死伤两百余人,大兄不心疼,我的心都在滴血啊......”

    苟雄终于被苟政说“自闭”了,见状,苟政仰面迎风,长舒一口酒气,道:“帐内之事,是我不分场合,冲动莽撞了,然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这些话,你适才可没有向大兄吐露!”苟雄道。

    苟政以手捶额,苦笑道:“本是一时情绪上头,人多眼杂,这等密事,岂能当着那诸多外人道出。毕竟是攸关部曲存亡之大事,二兄,我们三兄弟,还当另寻时间,仔细绸缪一番!”

    “元直怕大兄不听你言,这是要把我拉上?”苟雄笑了。

    苟政手一摊,道:“族部之中,大兄最为倚重二兄,我这个小弟,往往使他着恼!若无二兄,小弟之言,他怕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话若让大兄听了,大抵又要训你了,大兄对你的关怀,你难道不知?”苟雄闻之,面有不悦。

    “岂能不知?如非仗着大兄的关怀,我又岂敢如此放肆?”苟政道:“我唯恐大兄困于兄弟之谊,而罔顾存亡大事!”

    “若是我也不认可你的见解呢?”苟雄一脸玩味地道。

    “那小弟,或许只有追随二兄长,到刀山火海间,闯荡一番了!”闻言,苟政在短暂的沉默后,这样说道。

    对此,苟雄露出了满意笑容,拍了拍苟政肩膀:“我们兄弟,本该生死相随,任前方浊浪滔天,一并赴之即可!”

    “我原本打算力劝大兄,及早脱离梁犊,自立求生,然这些日子下来,其心益坚,难以动摇......”苟政郁闷着说道。

    苟雄摇了摇头,道:“大兄是重情义之人,起事以来,梁犊对我部曲兄弟,还算不薄,纵有龃龉,也只是与梁导之间,如此一来,大兄岂会轻易背离义军?

    何况,大兄虽然嘴上不再言讲,但心中始终惦记着关东之妻儿族人,他未尝不怀有追随梁犊打到邺城,与家人团聚的希望。

    哪怕渺茫,只要有一丝可能,就绝不会放弃......”

    “听二兄如此讲,小弟越觉,我是个自私小人了!”苟政在一番思量过后,自鄙道。

    “你所虑,又何尝没有道理,只是,抉择甚难罢了!”苟雄也不禁叹息。

    随着一番交心之谈,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俨然又亲近了几分,最大的变化在于,至少从苟雄的视角来看,这个三弟身上,已经摘下了“少不更事”的标签,其思谋,也的确比他们两个兄长深多了。

    兄弟俩接下来的谈话,就慢慢跑偏了,念及适才胡奴丁良向自己动手的行为,苟雄不免好奇地问道:“那胡奴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忠心护主!”

    苟政道:“其经历坎坷,我观其心志成熟,性格坚韧,头脑灵活,也颇晓忠义,便将其纳为部曲,带在身边。论气力,他不如绝大多数部卒,但作战冲锋之时,从无半点怯懦......”

    闻言,苟雄在思考少许之后,道:“胡奴终不可轻信,即便看起来忠义!”

    面对二兄的提醒,苟政表情微肃,想了想,应道:“论迹不论心!”

    “你有此觉悟便好!”苟雄撂下一句话,起身便走。

    “二兄何去?”苟政从后问道。

    苟雄摆了摆手:“去布置一番营防,以免如你所言,真有赵军趁夜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