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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夫差的马房前,勾践坐在一块阴冷的巨石上。初春那些星星点点的暖,正了无生气地掉落在他眼里。这一年的吴国,春天来得有些迟缓,勾践此时抱着两只膝盖,擤了一把鼻涕。他在心中算了一次,在这灵岩山下,自己已经执役了三年。三年里,他替吴王夫差养了好多马,但那些马又几乎全都去过越国,它们得意洋洋的蹄子,曾将越国踩踏得支离破碎。

    一切都是因为那场太湖边的夫椒之战。那一次,勾践没有听从范蠡劝告,仓促举兵犯吴,他却算错了。带着仅剩的五千名军士,勾践后来落荒而逃,并且被一路追赶的夫差重重围困到了会稽山上。然后有一天,范蠡上山说,大王不要再战了,我们同夫差讲和吧。只要你愿意俯首称臣,甘当为奴,你就有可能活命。

    范蠡你是不是背叛了寡人?你刚才下山,是把我给卖了吗?勾践操起一把早就砍钝了口的剑。

    大王要是不赶紧下山,越国就不再有机会了。范蠡站在风中,面不改色地说,范蠡绝不背叛越国,也绝不卖主求荣。

    但勾践依旧举着那把剑。范蠡于是又说,大王你看这会稽山,只要有笋在,就没有顶不破的土。我们现在暂且把笋埋在心里。

    很久以后,勾践终于扔下那口剑,叹了一口气,坐下后疲倦地说了一句,范将军,我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差。这一仗,越国亏大了。

    那以后咱们就不赌了。范蠡说。

    那天勾践带着缴械的越国士兵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夫差面前。马背上的夫差弯弓搭箭,箭头指向的是勾践的前胸。只要夫差的手轻轻一松,利箭就一定会洞穿勾践身体,让他像一只破败的口袋一样倒在地上。后来夫差的弓向下移了移,羽箭也疾速地射出,重重地陷入在勾践正在颤抖的膝盖前的一小片土地上。在后来的日子里,勾践曾经向幽羊提起说,杀与不杀只是一念间的事,我真是运气。

    幽羊却在沉默了半晌后说,他用的哪种箭?

    勾践:用的是羽箭。

    幽羊说,我知道了。

    勾践现在昏睡的双眼远远望去,一群雁鸟的翅膀下,越后幽羊正抓着手中的马刷,马刷在马背上经过时,似乎将她曾经的青春和美貌也一同刷了下去。勾践觉得,如今幽羊脸上的皮肤就和马背一样粗糙。幽羊手上去年冬天里患上的冻疮几天前已经破裂,最近一直在流着脓血,脓血又不时会沾上几根刷褪下来的马毛。勾践叹了一口气。他后来望着幽羊身后一棵幼年的梓树,那是范蠡在前年春天栽下去的。几个月前的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里,他就是在梓树那里跪下身子,给夫差当了一回上马石。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勾践想,他们几个的脑袋或许就长不到今年的春天。勾践想到这里时,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过去的许多事情都令他觉得可怕,所以他干脆就不再想了。

    夫差被一场倒春寒击倒是几天以后的事情。勾践听说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困难,目光浑浊。

    那天,行走在吴宫里的勾践只盯着自己的一双脚尖,他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走进夫差的寝殿时,他看见夫差正从便桶上摇摇晃晃地站起,似乎是眼冒着金星。还未等夫差束紧腰带,勾践就一步步上前,弯腰抓起他一小撮新鲜的粪便,直接送进了嘴里。

    勾践仔细尝了尝,头依然低着。过了一阵子,他张开黏糊糊的嘴唇说,大王并无大碍,几日后便可康复。

    夫差努力看着他,诧异地摇头,移向床榻时虚弱地说,勾践你可以回去了。

    勾践无助地望了身边的范蠡一眼,这天是范蠡让他来的吴宫,并且让他试着尝一尝夫差的粪便。

    大王今天的粪便还是有点稀,估计明日就会有所干燥。勾践又犹犹疑疑地说,靠在围栏雕花的大床上,夫差觉得空气中有点臭。他盯着勾践沾满秽物的嘴,一直等到他把话说完,才最终摆摆手说,勾践你还是回去吧,寡人想再睡一会儿。

    两天后,夫差的手令就送达了马房。在一树刚刚吐出苞蕾的桃花下,勾践记得传令官连着打了两个幼小的喷嚏,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掏出竹简。他看都没看,说出的还是那句话:勾践你可以回去了。

    勾践怅懵地望向越后和范蠡很久,然后才向传令官不明所以地问起:回去?是回去哪里啊?

    勾践你真傻,当然是回去越国。年迈的传令官说完,奸笑起来的样子有点难看,挤在一起的脸很象是马房石墙洞中钻出的一只老鼠。他说恭喜你勾践,嘻嘻,大王的病好了。

    范蠡就是在这时候看见,传令官头顶的那个桃花苞蕾抖了抖,差不多在一转眼间就打开身子,然后很舒服地挣脱了出来。范蠡仰头,流下两行清凉的泪。他望着虚空的天际很久,在心里对自己说,谢天谢地,这个春天终于醒了。我们都需要回家了。

    越后幽羊那时却抬头望见了几片急着赶路的云。阳光将它们穿透时,她瞬间就感觉头晕目眩。幽羊急匆匆地伸手,最终什么也没抓住。所以那天勾践看见,幽羊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姑苏城一场春天的泥地里。勾践于是抢上一步,声音急切地说,幽羊,你怎么了?

    幽羊说,我饿。

    越国的春天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空气中潜伏着一些细微的风。三年了,这里似乎还匍匐在吴国淫威的震慑中,连最弱小的一枝桃花都开得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回越国的车队行至槜李,将要望见日思夜想的王城诸暨的时候,勾践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而阳光就在这时突然好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放大了越后幽羊脸上的沧桑和皱褶。幽羊抬头后不禁笑了,轻声而坚决地说,勾践,不准哭!

    幽羊说完即听见自己凹陷的肚子连着咕咕叫了几声,她那时真想赶紧吃几碗故国的米饭,一直吃到饱。可是她又瞬间记起一个幽灵一样的吴国将军,那是铁定了心,一辈子都要和越国作对的人。暗地里,他无数次怂恿夫差抓紧杀了勾践。

    那个催命的将军是叫伍子胥。队伍凌乱的伍。

    活着回来的勾践这天让马车停了下来,眼前的檇李城,那一大片绿得让人发慌的草荡,曾经先后两次成了吴越双方交战的战场。勾践怎么能够忘记,每一次开战,鼓声擂响后,脚下的每寸草地都是血流成河。所以那些绵延的青草,迎风摆动的青草,泪水一起浇灌过的青草,现在都被战士的血滋养得如此肥硕。幽羊眯着眼,望向天空很久以后,她就问范蠡说,什么时候去找西施和郑旦?幽羊的视线被一只腾空而起的大鸟所切割,等到那片影子飞远,她又说,我会在越宫里一直等,直到她们两人出现。

    范蠡想了想,即刻叫来了贴身侍卫木心。他让木心召集了八名士兵,说,跟我走。

    那时范蠡并不知道,同样的时间里,吴国将军伍子胥正在自家府邸里坐立不安。伍子胥一直是个急躁的将军,对于这天的饮食,他实在提不起丝毫兴趣,内心里在急切等候的,是“刀营”营长阿布传回的消息。两天前,听说夫差放走了勾践,伍子胥一把扯开挡在宫门前的侍卫,直接冲到了夫差跟前。伍子胥张口就说,大王你这样太危险了,听我一句,还是让范蠡捧着勾践的人头回去吧。刚刚康复的夫差顿时就笑了,他在奴仆给伍子胥上茶的时候说,将军何必这么担心,就那样一个尝过我粪便的人,能有什么斤量让你不放心?你让他走了就走了吧。

    伍子胥是吴国先王阖闾无比仰仗的将军,早在阖闾还是公子光的时候,作为门臣的伍子胥就建议他在姑苏城里修筑城墙。而在此之前,从吴王僚的宫中向外望去,都城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除了密布的河网,几乎就是一马平川毫无遮挡。那年,伍子胥又指使专诸在端上殿堂的烤鱼肚子里藏了一把短刀。专诸手中的短刀刺向吴王僚的时候,王的随从官兵纷纷围了上来,但伍子胥早就防了一手,他埋伏在地窖里的藏兵替他和阖闾挡住了一派乱刀乱剑,阖闾从而得以登基,成了新一代的吴王。然后,在最近一次也就是五年前的檇李之战中,范蠡巧用诈兵计,让越国的一批死刑犯排成三排,一排排的单腿跪地,一声呼号后在吴国军士面前引颈自刎,以壮军威。而就在吴军仓促纳闷之际,越国成群的战车却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那次,阖闾被越国将军灵姑浮的铁戈斩去一个脚趾头,阖闾仓惶丢下那只血淋淋的战靴,没过多久就在逃亡的路上因失血过多而归天。

    伍子胥这一年曾经得到暗伏在勾践身边的马房伙夫传来的情报,说越后和范蠡与前来吴国探望勾践的文仲联络时定下了一条美人计。伙夫是伍子胥“路营”十八探子中的一员,该营营长田充并且打听到,越国首美是叫西施,家住诸暨城若耶溪边的苎萝村。伍子胥那天在夫差面前没能阻挡住放行勾践的指令,他还想再说几句,但是夫差却将他还未出口的话拦住。夫差说,将军你看我刚刚病愈,我们还是说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吧。离开宫中后,伍子胥心头燃起一把无名的火,他挠着脖子上那块刚刚才出来的桃花癣悻悻而归。在漫长的午后,他召来了刀营营长阿布和路营营长田充,阿布的刀营是负责伍子胥下达的暗杀和保镖任务,田充的路营则负责着情报和间谍工作。在家中连着独自喝了三碗酒后,伍子胥突然对“刀营”营长阿布说,你去杀了她,不能手软!

    阿布的一乘铁骑于是在烟尘滚滚中直扑诸暨,他要找的,就是名满天下的西施。据说在越国苎萝村里,西施的真名叫施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