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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伍子胥那天监斩了叔护后,回到府中慢慢平复起心情。他能够料到,叔护此番去赌馆,其实完全是被范蠡下了套。此时,范蠡或许在越国的哪间屋子里暗自发笑。伍子胥觉得范蠡的手段太高明了,不仅骗了叔护的金子,还借吴国的铡刀斩了叔护。这么一来,芸妃的下场也就岌岌可危了。那么,已经得宠的西施就等于少了一个对手。伍子胥越想越可怕,最终他又突然想到了田充。想到田充的吞吞吐吐时,伍子胥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随即就叫来了阿布。

    阿布听完伍子胥的指令,提起长刀,带着他刀营的一群弟兄冲了出去。

    田充正在一家酒肆里,他在和他路营的一帮弟兄喝酒。看到提刀走进酒肆的阿布时,田充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想起了阵亡的父亲以及落水的母亲,那年母亲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田充在酒桌上站起,端着一杯酒对阿布说,弟弟,你怎么来了?坐下来一起喝一壶,咱们今夜一醉方休。

    阿布将长刀放在酒桌上,说,将军让我来问你,路营的十八名弟兄,这里怎么只有十七名?我记得还有一个是琳琅。

    你知道的,琳琅和我一起去了越国,他这次没有回来。

    但是琳琅每次都和你一起回来。按照路营的规矩,他不能单独留在越国,你们要相互保护和监督。

    田充说,弟弟你听我解释。

    将军说,你可以向我的刀解释。将军他还有一点不够明白,你说你是亲眼所见叔护让人凿穿了盐船,难道你也是在那天的船上吗?你又怎么会在那天的船上?将军说了,好像你的眼睛就长在叔护的后脑勺上,你能猜到叔护从头到尾会做哪些事。那么,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阿布说完,低头抽出了那把长刀。他对着刀子说,哥,我现在不得不杀了你。你先走一步,替我向父亲和母亲问好,告诉他们,我错了。

    那天的酒肆里,路营和刀营的弟兄突然就拔刀相见。刀营围着路营,路营护着田充。路营觉得刀营太过无礼,他们誓死也要给营长田充杀出一条血路,让他赶紧逃出去。刀营觉得这只是田充一个人的事,家法处置,其他人该让开。刀营的刀砍了下去,路营的剑迎了上来。刀营和路营的血在夜色中一起喷洒出去,好象在秋天里打翻了一壶刚刚温烫过的酒。

    这个秋天的夜十分漫长,田充正要提起身子翻跃出去时,阿布的刀背赶到了,刀背砸在他的后腰上。田充跌倒在地上,支着腰,看见弟弟的刀口翻卷了下来,正好架在他的脖子上,有点凉。田充说,你让我回去,再见一眼你的嫂子,她的肚里已经有了孩子。

    可惜那不是吴国的孩子。阿布说完,锋利的刀口就在田充的脖子上抹了过去。血即刻喷了出来,像一把突然打开的扇。田充看着那些滚烫的血,想起就在刚才,他还想请弟弟坐下,两人共同喝一壶酒,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田充的嘴里冒着腥甜的血泡,他对阿布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被范蠡设计了,越国再也不会有路营的身影,你的刀营也损失了不少。阿布蹲下,伸手盖上哥哥的眼,他想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自相残杀?

    田充的眼一直没有合上,他或许是想穿透眼前的这个酒肆,穿透漫长的吴国边界,继而穿透越国,穿透进会稽城一片枝繁叶茂的桑地里。

    田充是在某个夏季的日子里遇见了一名越国的女子,那个日子里,碧绿的桑叶在他头顶遮天盖地。但田充看见的女子却不是在摘桑叶,她那时正蹲在桑树下,采集地上长出的一片片紫色的叶子。田充记得桑树的遮荫下,那排迎风摇摆的紫色叶子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女子背对着他,裙幅被风吹起,和娇弱的叶子一起摇摆,而她玲珑修长的腰身则显示出动人的姿态。田充很想过去看一眼女子的脸,所以他在桑叶细碎的光影里声音恬静地说,你这是在采集什么?

    女子转头,田充觉得她的一张脸也是淡淡的遥远的紫色,看不出有半点的哀愁。女子说,这些叶子是叫紫苏,烧鱼烧虾用上它,可以去腥味,也能不伤肠胃。

    田充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无邪地笑了,她看着那排喜悦的紫苏,说,我的名字和她们一样,也叫紫苏。

    田充爱上紫苏的时候,他已经和琳琅一起,在越国潜伏了三年。三年时间里,他都和琳琅在越国的集市里伪装成卖药材的商人。

    但是文种那天和范蠡说,我们身边有奸细,掘地三尺也要赶紧找到他时,田充和琳琅的命运就开始悄悄转弯了。范蠡和木心走遍了会稽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是在街坊邻里和善于言谈的百姓中很随意地找人聊天,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象是不经意地问起,隔壁有没有这样的租客,他可能从小不是长在越国,只是在越国的都城从诸暨迁到会稽后才来这里住下,但他也不是经常住在这里,或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关门出去一阵子。

    范蠡通过这样的迂回,第一次见到田充的背影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起自己潜伏在吴国时,曾经在姑苏城南市的街道上看见过有着这样一个背影的男子。那时,男子的手里牵着一匹马,和他一同步行的人则提着一把刀。那正是田充刚刚回到吴国,又受伍子胥之命要去齐国见鲍缺而向阿布借马的那天。范蠡怎么也不会忘记提刀的阿布,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苎萝村找西施的时候,就是这个男子带了一帮吴国的杀手想要灭西施的口。很明显,这个当初牵马的男子就是伍子胥的奸细。

    木心盯上了田充,他每天早出晚归时,都在跟踪着田充。但田充和琳琅全然不觉,就象他们全然不觉,自己的命运正在暗地里悄然无声地拐弯。命运那时已经开始在背叛他。

    田充有一天和琳琅一起去见紫苏,紫苏已经怀上了田充的孩子。琳琅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带去一件礼物,是一块透亮的玉佩,虎头形的。琳琅觉得营长田充的第一个孩子肯定是儿子,他又觉得营长就象自己的兄长,他始终关爱着路营的每一个手下。琳琅对田充说,在你眼里,我们都是阿布。田充笑笑,说,可是有一点不一样,阿布他不怎么喜欢说话。

    那天的桑树叶也打下细碎的光影,漂浮在田充幸福如水的眼里。田充看见紫苏还是背对着他,因为在摘紫苏叶子,所以她有孕在身而略显臃肿的背影有点晃动。琳琅捧着那个装有玉佩的匣子,他往前走了几步,田充便听见身后响起一些窸窣的声音,他并且看见桑树叶下亮起一片一闪而过的反光。田充即刻说,琳琅你停下,不要回头。紫苏就是在这时挣扎着回头,事实上,她的一双手是被绑着。她猛地挣脱开扎在嘴上的布条,眼里满是恐惧地喊了一声,田充,快跑!

    但是田充和琳琅都不想跑,他们迅速抽出佩剑,两人背对背站定时,看见四周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光,刀光将桑树叶子映成了一片灿烂的银色。木心从刀光丛中走了出来,说,我们已经等候你多时,把剑扔了吧。琳琅此时只是扔下了玉佩的匣子,他举起剑冲向木心时叫了一声,大哥你快跑,这里有我。田充盯着木心的眼,说,我为什么要跑。琳琅很快就被三把剑同时刺中,其中一把剑的剑口扎进了他的喉咙。他最后看了一眼掉在泥地上的玉佩,觉得这是一片十面埋伏的桑地。

    田充后来被木心捆绑着送到了越宫,在那里,等候他的是越后幽羊。幽羊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今后你替越国做事。田充将头扭了过去,什么也没说。紫苏即刻跪下,因为怀有身孕,她是两个膝盖分开来跪下的,然后膝盖贴地一步一抖地跪走向越后说,王后你看,我肚里有将要出生的孩子,咱们不是鼓励生育吗?越后看都没看她,笑着说,可惜你肚里的不是越国的孩子。

    田充这时说,别指望我会答应你。

    越后就指着紫苏说,如果我说剥开她的衣裳,破开她的肚皮,那你会答应吗?

    你真卑鄙。田充挣扎着说。

    比我更卑鄙的是伍子胥。越后又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田充说,请你看清楚,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越国的。娶了越国的女子,却在内心里想要掏空越国,你也别指望我会答应。

    越后后来对田充说,你这就可以回去吴国,直到伍子胥有一天问你了你再告诉他,叔护输光了买盐的金子,为了遮人耳目,他在路上凿穿了盐船。

    紫苏久久地看着田充,她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吴国的奸细。但到了现在,她觉得自己依然离不开田充。因为田充最后问了一句越后,那紫苏怎么办?

    越后扶起紫苏,对田充说,等你回来,你已经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越国会为他庆生。

    田充看着紫苏,看见她流下两行泪。他后来在越后的旨意下装扮成越国的工匠,和叔护的船队一起回去了吴国。路上,他果真看到盐船沉了下去,他想,叔护真不是个好东西。

    事实上,田充还有一点不知道,馆娃宫里那两个窃窃私语的越国工匠,其实也是范蠡安排的。西施按照范蠡的指示,和夫差一起下山时,特意在那堆木头前停了一阵子。

    芸妃由于父亲的沉船事件受牵连而被打入冷宫的那天,伍子胥也因为彻夜站在深秋的院子中,最后被一场寒凉的露水击倒。他在床上抱紧了两床被子还觉得彻骨的寒冷,更为关键的,是他没有想到,路营和刀营的阵容,已经在那场自相残杀中折损了不少。

    西施曾经为芸妃求情,她希望夫差能念及旧情,将芸妃继续留在宫中。夫差惊奇地问她,你这又是为何?西施说,我其实是在为自己求情,我想起今后或多或少会得罪了伍子胥将军,那他到时候肯定不会放过我。夫差的臂膀枕在西施的头下,他叹了一口气,觉得伍子胥的确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他对西施说,放心吧,你和他们不一样。

    西施说,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比芸妃更难。